第十四章 洗禮
1
無數盞小油燈組成了一條流淌在大地上的星河,夜的原野上,蜿蜒著一道螢火一樣閃爍的光帶。
焦裕祿又率支前民工大隊上路了。這是一支沉默的隊伍,如果不是夜色的遮蔽,人們會看到這支隊伍已經衣衫襤褸,很多人赤著腳,腳杆烏黑,每一個臉膛都是煙火的顏色。但這支隊伍卻步伐堅定,沒有一丁點疲塌的跡象。
太陽照在頭頂上的時候,隊伍開到了符離集。焦裕祿把疲憊至極的隊伍帶進一座空****的車馬大店裏。說聲“就地休息!”民工們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
焦裕祿埋頭在地圖上,這張地圖上畫滿了他作過的各種標記符號。
外邊傳來叫賣燒雞的聲音:
“紅雞!紅雞!”
“正宗的管家雞啊!”
“認清韓家老字號啊!”
“魏家的!魏家的!”
燒雞的香味也隨著吆喝聲漫了過來。這香味對漉漉饑腸的殺傷力實在是太巨大了,每一個喉節都在不由自主地滾動,集體吞咽唾液的聲音在焦裕祿聽來響如雷震。
終於有人打破了沉寂:“聽說這符離集的燒雞天下聞名哩。”
有人接腔:“那是當然,幾百年前就有名了。”
有人問:“咋叫‘紅雞’哩?”
門口一個當地人說:“上烤架以前在雞上抹紅曲,出來後又紅又亮。咱符離集燒雞管家、韓家、魏家都是老字號,識貨的都認這三家。”
有人說:“咱連高粱麵餅子都吃不上了,還想燒雞呢!”
一個民工把門關上了:“聽著這吆喝聲肚腸子就絞得疼。”
劉庚申對焦裕祿說:“部隊往前推進,這一路上的兵站都沒了。從七裏井追到睢寧,從睢寧追到符離集,得不到一點補充,幹糧己經吃完了,大家餓得受不住了。”
焦裕祿說:“隻能再忍一忍,下一站就有希望了。”
劉庚申問:“這幾天連著挨轟炸,跟張申書記他們總隊的聯係也斷了,咱往哪兒走?”
焦裕祿指指地圖上的一個紅圈:“濉溪口。”
2
饑餓難耐的民工隊伍走得越來越艱難了。推車的人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個民工對焦裕祿說:“焦隊長,咱們真餓得受不住了,恨不得抓起個土坷垃啃兩口啊。”
焦裕祿給大夥打氣:“前邊有個村子叫小八家集,庚申已經去聯係了。同誌們,我們歇一會,先來個精會餐,怎麽樣?”
一個民工問:“啥叫精神會餐?”
焦裕祿說:“我問大家,如果讓你們能吃一頓飽飯,你們最想吃什麽?”
民工們紛紛議論:
“我想吃烙饃。”
“我想吃大燒餅。”
“咱不想別的,有不摻糠菜的玉米麵窩窩就不錯了。”
“要是能吃上頓油餅,那給個皇上也不當了。”
焦裕祿說:“如果我們不打敗國民黨反動派,我們的勝利果實就保不住,我們就會再受二茬罪。我們今天挨餓,正是為了明天能過上不挨餓的日子。對不對同誌們?”
一個民工說:“這精神會餐挺管用,一說那些烙饃大燒餅,滿嘴流口水,咽幾口唾沫也好多了。”
這時,劉庚申來了,他向焦裕祿匯報:“在小八家集找到一個糧秣,他說能找到幾十斤高粱米,還有一窖紅薯,可以支援我們。”
大家立刻興奮起來。
焦裕祿號召:“同誌們,咱們繼續前進。早點到小八家集,有高粱米飯烀山芋等著咱們呢!”
大家推起車子,腳步仿佛輕快了許多。又走了不到兩個鍾頭,到了小八家集。
剛進村,一個五十來歲、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就迎著隊伍過來了,他問:“誰是焦隊長?”
焦裕祿放下車把走上前來,說:“我是。”
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說:“我是這村的糧秣,叫鄭煥田。焦隊長,高粱米煮上了,還有一窖紅薯,找幾口大鍋烀上,給你們當幹糧吧。咱村小,隻有五六十戶人家,一打仗,人們全走了,差不多成了個空村,實在沒有太多的東西了。”
焦裕祿握住鄭糧秣的手:“太謝謝你了,老鄭同誌!”
鄭糧秣說:“客氣啥,支前的鄉親們都是一家人。”
這時,派出去放哨的一個隊員跑來說:“焦隊長,有緊急情況,來了一股國民黨軍隊,大概有四五十人,有一挺輕機槍,一門小炮,剛從南邊進村,進了村頭一個空大院,放了崗。”
鄭糧秣叫道:“糟糕,準是看見咱村灶火冒煙了。從前線敗下來的中央軍,也餓,到處找吃的,看到哪個村灶筒冒煙,就來搶東西吃。”
焦裕祿問:“你剛才說他們到哪了?”
放哨的隊員說:“村頭一個靠官道的院子。”
鄭糧秣說:“那是村上財主的一團院子,分給兩戶貧農。一打仗,這兩戶人家也走了,院子是空的。”
焦裕祿說:“這些敵人很狡猾,他們一定也要探探風聲。怕遇上解放軍。如果他們知道有一支運糧隊在村上,就很危險了。我們的糧食就成了他們最大的目標。”
劉庚申問:“那怎麽辦?”
焦裕祿手一劈:“先下手為強。”
他從腰裏拔出手槍,對劉庚申和旁邊十幾個年輕小夥子說:“庚申,你帶上幾個當過保田隊員,又會使手榴彈的,到筐裏拿些手榴彈,跟我走。”
3
村頭的大院裏,主人早就躲走了,四五十個國民黨士兵擠在院子裏、屋子裏,他們也疲憊至極。有的靠著牆坐著打瞌睡,有的在抽煙。
他們在咒罵著:“那些開飛機的龜孫太不長眼了,眼看著那些大餅、罐頭全投到共軍陣地上去了,讓老子幹挨餓,餓得老子頭昏眼花!”
“沒準這幫小子通匪,上一回不也全扔共軍那邊了?”“投咱們這裏又咋樣,沒見三營那邊,為搶一張大餅,火拚起來,死了四個弟兄。”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問:“這個村子叫什麽名字?”
他身邊的一個軍需官說:“看地圖上標的叫小八家集,是個小村,和周邊幾個村一樣,一打仗人全跑光了。”
軍官問:“那你們是不是看準了是這個村灶囪冒煙?”
軍需說:“姚旅長,沒錯,就這村。”
那個被稱作姚旅長的命令:“馬上派人去偵察一下,別是有共匪在這裏。你們沒覺得這個院子有些不對頭?”
軍需的目光在院子裏掃了一圈,問:“姚旅長,哪兒不對。”
姚旅長說:“你看啊——方方正正一個院子,中間種了棵大槐樹。”
軍需問:“這有啥說的?”
姚旅長用馬鞭指著槐樹:“一個方框裏有一個‘木’字是個啥字?”
軍需抓抓脖頸:“是個‘困’字。”
姚旅長說:“這院子大不吉,別把咱們困在這裏。”
在離大院不遠的柴禾垛後邊,焦裕祿看了下地形,悄聲對劉庚申說:“我們從這大院子的後院摸進去,這兩邊院子裏都有樹擋著,可以掩護我們從這邊院子上房頂。你帶一個同誌負責解決崗哨,其他同誌跟我上房。”
劉庚申帶了一個隊員,從柴禾垛後摸過去。見一個哨兵倚著胡同口的牆頭低著頭抽煙,迅疾地撲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哨兵想喊,奈何脖子被卡得死死的,一句也叫不出。這家夥是個大塊頭,發力用頭往劉庚申胸前一拱,把劉庚申頂在牆上。他掙紮著伸出雙手也掐住了劉庚申的脖子。那個隊員抄了牆頭上倒扣的一隻瓦盆,兜頭砸了一下,哨兵的手鬆開了,倒了下去。劉庚申趁機奪下他背著的槍,用槍托去砸他的腦袋。
這時,牆角那邊還有一個放哨的發現了,開了一槍,跑進院子裏:“不好啦,共軍來啦!”
他這一喊,院裏的人沒頭蒼蠅一樣住屋裏跑。
姓姚的旅長問:“怎麽回事?”
那個跑進來的哨兵說:“他們把咱門口的崗摸了,我在牆角那邊,他們沒看見我。”
姓姚的旅長問:“有多少人?”
哨兵說:“沒看清,大概少不了。”
軍需聽到了動靜,叫了聲:“房頂上有人!”
屋子裏立刻亂成一團。房頂上傳來焦裕祿的喊話聲:“我們是解放軍,你們被包圍了,趕快放下武器!”
屋裏突然一片沉寂。焦裕祿繼續喊話:“蔣軍弟兄們,別給蔣介石賣命了!你們被圍在這個院子裏,抵抗是沒有用的,隻有死路一條!”
劉庚申在大門外也喊看:“你們不投降,我們可要扔手榴彈了!”
仍是一片沉寂。焦裕祿喊話:“黃百韜和黃維都被解決掉了,你們這些散兵遊勇不頂用的!主官出來報到,其他人把武器放到院子裏,集合聽點收,否則我們將立即發動攻擊!”
屋裏,那個姓姚的旅長對圍在他身邊的人說:“他們說讓主官先出去,你們哪一個出去呀?”
軍需說:“旅長,您才是主官呀?”
姚旅長臉苦下來:“我先出去?我不能死。我活著會把你們的家屬照顧好的。你出去,你是個軍需,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
軍需說:“行,我出去。”
姚旅長說:“稍拖一會,先跟他們通個話。”
軍需問:“你們是哪一部分?”
焦裕祿的聲音:“華野九縱!你們快出來!”
軍需對姚旅長說:“是華野九縱的,喊話那人山東口音,這不會有假。”
姓姚的旅長在屋裏翻箱倒櫃,居然找出一套過去財主的衣裳,也可能是貧農分的浮財——忙把軍衣換了,將換下的軍衣塞在灶膛裏。然後對軍需說:“他們問我是誰,你一定要說我是你們抓來的商人。”
軍需說:“旅長你放心。”
房頂上又傳來一個隊員喊話的聲音:“你們打算磨蹭到啥時候,是不是肚饑了,俺先喂你個鐵蛋蛋。”
一枚手榴彈扔到院子裏炸響了。
軍需在屋內喊:“別扔了!我們投降!”
他手裏搖著白毛巾出來了。一支支槍從門窗裏丟出來。
屋頂上有人喊:“小炮、機槍也搬出來!”
屋裏,姓姚旅長說:“共軍早有準備,都把我們底細偵察清楚了。快弄出去。”
幾個人把小炮、輕機槍搬了出去。一隊人從屋裏出來,站到院子裏。
劉庚申和一個隊員手裏握著手榴彈,把住大門,喝令:“都靠牆站著,臉衝牆,手放在頭上!”
焦裕祿等人從房頂上跳下來,幾個保田隊員迅速把武器收攏。
劉庚申命令:“轉過身來。”
俘虜們轉過身來,他們立刻就驚呆了:從房頂上跳下的五六個人,全都沒穿軍裝,除了焦裕祿手裏握著的一支手槍,其他人每人舉著一顆手榴彈。顯然他們不是解放軍正規軍,最多算是地方遊擊隊。
他們被押解出了院子。
俘虜被帶到村公所院裏,焦裕祿拿了一張紙,登記俘虜姓名。
那個軍需說:“我叫張雲濤,31歲,第十三兵團第九軍一六六師一旅三團軍需處長。漢口人。”
其他人也都報了姓名。
問到那個穿便衣的姚旅長,他說:“我是做生意的,讓他們抓來帶路的。”
焦裕祿問:“姓名?”
姚旅長答:“趙、趙、趙發財。”
焦裕祿問:“年齡?”
姚旅長答:“46歲。”
焦裕祿問:“什麽地方人?”
姚旅長答:“株州。”
焦裕祿“嗯?”了一聲。
姚旅長趕快補充:“湖南,湖南株州。”
焦裕祿問:“他們抓一個湖南株州人帶路?”
姚旅長冒汗了:“我,我早就在這一帶做生意。”
焦裕祿:“做什麽生意?”
姚旅長答:“棉花、布匹。”
焦裕祿又問下一個。
都登記過了,鄭糧秣帶人把幾隻木桶擔到院子裏:“焦隊長,飯來了。”
張雲濤問焦裕祿:“長官,能不能也讓弟兄們吃點東西,餓了兩天了。”
焦裕祿對劉庚申說:“這些高粱米飯讓他們吃吧。”
劉庚申悄聲說:“這咋行,?咱們也餓了兩天了。”
焦裕祿問:“不是有紅薯嗎?”
劉庚申說:“鍋騰不出來。紅薯還是生的。”
焦裕祿對鄭糧秣說:“老鄭同誌啊,把生紅薯抬過來,每人吃兩塊先墊墊饑。”
俘虜們見了高粱米飯,一起撲上去,有的往帽子裏抓,有的往衣襟裏兜。
劉庚申喝斥著:“別搶!排好隊,一人一份,你當你們在國民黨軍隊裏啦?”
那個“商人”坐在一邊眯著眼,不去搶也不看這混亂的場麵。
焦裕祿給他盛了碗飯端過去。他看著焦裕祿和民工們手裏的生紅薯,一副若有所思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4
支前隊押解著俘虜上路了。
此時姚旅長才知道,把他們這支裝備精良的部隊繳了械的,既非解放軍正規軍,又非地方武裝,而是送物資的民工。
民工們和俘虜兵聊著天:
“啥地方的?”
“河南的。”
“河南的?咱是老鄉咧。河南啥地方?”
“中牟的。”
“在老家給地主扛過活嗎?”
“扛過三年。”
“受過欺侮嗎?”
“受過。受不了才當兵吃糧去了。”
“當兵也不看當啥兵?給蔣介石賣啥命?到了睢寧集,把帽子換了吧。”
“解放軍要我嗎?”
“咋不要?你不也是窮人嗎。”
中午時行進到一個小村外的打穀場上,支前隊停下來休息。劉庚申從村裏出來,向焦裕祿報告:“這個村子沒人了,也找不到村幹部,整個村都是空的。”
焦裕祿問:“紅薯還有多少?”
劉庚申說:“不多了,一個人隻有兩塊了。”
焦裕祿說:“那給他們每人一塊,咱們兩個人分一塊。”
一個俘虜問民工:“你們袋子裏不是裝的糧食嗎,咋餓成這樣?”
民工說:“我們車上的糧食是支援前線的,一粒也不能動!”
那個俘虜說:“我一定參加解放軍。解放軍有老百姓擁護,不打勝仗才怪呢。”
另一個大胡子俘虜說:“咱們到一個地方,老百姓像躲瘟一樣躲咱們,看人家共產黨軍隊,老百姓拚上性命去幫他們。”
一個年紀大的俘虜說:“咱當了階下囚,還受到人家這樣的優待,人家寧可自已餓著,把飯讓給咱們吃,人要有良心。我參加八路!”
化裝成“商人”的姚旅長突然給焦裕祿跪下了。
焦裕祿問:“你幹什麽?”
姚旅長說:“長官,我說實話,我不是商人。”
焦裕祿一笑:“我早看出來了。”
姚旅長說:“我是十三兵團第九軍一六六師一旅旅長姚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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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祿的支前大隊到了睢寧集,街道兩旁擠滿了歡迎他們的解放軍官兵,張申書記也來了。
他與焦裕祿擁抱在一起。張申眼含熱淚拍著焦裕祿的肩:“裕祿,你們辛苦了。”
部隊首長迎上來與焦裕祿握手:“焦裕祿同誌,你們不但送來了物資、彈藥,還抓了五十四個俘虜,把一六六師一旅旅長給活捉了,徼獲了五十多支湯姆森衝鋒槍、一門小炮,一挺輕機槍,太了不起了。張申同誌,你們尉氏支前隊應該立大功呀。”
站在焦裕祿身邊的劉庚申突然昏厥過去。民工們手的車子一讓別人接過去,紛紛昏倒在地上。
昏厥的民工一倒倒了一片。
大家吃驚地問:“怎麽啦?怎麽啦?”
部隊首長馬上命令:“快送醫院!”
6
昏倒的民工被迅速送到了部隊醫院。張申、部隊首長和焦裕祿一同跟了過來。檢查之後,醫生對張申和部隊首長說:“這些同誌是餓昏了,放心,一碗米粥就能把他們救活。”
張申眼睛裏閃著淚花:“謝謝你啊醫生同誌。”醫生說:“雖然這些同誌沒有什麽病,但也一定要讓他們多多休息。他們很多人是赤腳來的,腳全爛得不像樣子了。”
部隊首長的眼睛濕潤了:“多好的鄉親啊,他們是送軍糧、軍鞋的,寧可自己餓昏,也不動一粒糧食;寧可光著腳,也不動一雙軍鞋。戰爭的勝利,是人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啊。”
7
入夜,焦裕祿漫步在睢寧集街道上。
街道上張燈結彩,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解放軍和鄉親們有的聚在一堆聊天,有的牽著馬去蹓馬。
一陣二胡聲傳來,把焦裕祿吸引住了。
那是熟悉的胡琴聲,在拉著一支他十分熟稔的曲子。聽到這支曲子,他的血脈立即賁張了,他循著聲音尋找過去。街口上,一群士兵和鄉親圍住一個拉二胡的中年人。他埋頭拉著《八大錘》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自拉自唱:
為國家秉忠心,
晝夜奔忙。
想當初,在洞庭逍遙**,
到如今**敵寇熱血滿腔。
嶽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樣,
我王佐無功勞怎受榮光。
今夜晚思一計番營去闖,
落一個美名兒萬載傳揚。
聽眾一邊叫好之聲。拉琴人抬起頭來。
焦裕祿大叫一聲:“洪哥!”
拉琴人正是當年在大山坑煤礦當礦警的老洪。
老洪也怔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大喊一聲:“祿子!”
他伸出兩手把焦裕祿拉住了。焦裕祿抱緊了老洪:“洪哥,怎麽在這兒遇見你了?”
老洪的眼淚把眼睛模糊了:“兄弟,咱不是做夢吧?”
焦裕祿抱住老洪不鬆手:“真像是夢裏一樣啊。”
老洪對他身邊的人說:“這就是我兄弟焦裕祿,我給你們講過,他就是當年在大山坑煤礦打死了日本監工安藤的那個少年英雄!”
他拉起焦裕祿:“兄弟,走,跟哥到屋裏說話。”
進了屋,焦裕祿說:“洪哥,我咋像做夢一樣啊?”
老洪說:“剛才你喊我洪哥,我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也像做了場夢。一拉這個段子就想起你來了。”
焦裕祿說:“洪哥,我從大山坑煤礦走了以後,你受連累了吧?”
老洪說:“你走了第二天,鬼子把狼狗牽進礦井,找到了埋在礦井裏的安藤。這下大山坑煤礦可熱鬧了,鬼子嚴厲追查,我呆不住了,就半夜跑了。先跑到徐州藏了半年,又回到老家考城。我回去就參加了縣大隊、打鬼子。當了縣大隊長,入了黨。鬼子投了降,又當了張營區區長,這回是帶上民工大隊來支前了。剛才那一圈人,除了隊伍上的,全是咱考城縣張營區的支前民工。”
焦裕祿說:“我是在山東參加南下工作團,到了河南。上級指示在工作團裏抽調一部分幹部參加地方土改,我分配到尉氏縣彭店區,當區委委員,武工隊長。這回也是帶區裏的支前大隊來前線送物資了。”
老洪說:“剛才聽人講,河南尉氏有個民工隊長,半路上帶幾個民工不費一槍一彈抓了五十多個俘虜,還有一個是旅長,敢情就是你呀。”
焦裕祿說:“咋不費一槍一彈呀,我們是投了一顆手榴彈下去,他們才投降的。洪哥,你咋樣,還是一個人呀?”
老洪說:“回到考城第二年,娶了媳婦,本縣張營的,今年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
焦裕祿說:“好呀。回河南後,我抓個空到考城去看嫂子。”
老洪在焦裕祿肩上重重擊了一掌:“考城離尉氏又不算遠,想我了你就過去住幾天。我現在是一摸這胡琴就想起你來。沒想到山不轉水轉,咱哥倆又轉一塊來了。”
他把胡琴交給焦裕祿:“來,祿子,咱哥倆再整一小段。”
焦裕祿說:“洪哥,好幾年不摸,手生了。”
老洪說:“沒事,拉上幾弓子就順手了。這把胡琴哥送你了,想哥時就拉一段。”
焦裕祿接過來試了試:“還真是手生了。”
老洪給他調了下弦:“再拉。不生。”
焦裕祿又拉了幾下:“嗯,找著調門了。”
他拉了一個過門,老洪唱起來。
他唱得十分忘情,兩人不覺大淚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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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睢寧集回來快一個月了,焦裕祿的思緒還是無法從那種狀態裏走出來。一躺到炕上,長恩大叔灑在雪地上的血、那隻被打破的米袋,還有劉庚申和民工們磨爛了的腳掌,還有老洪的身容笑貌,就在眼前交錯幻化。這次支前,他如同受了一場火的洗禮,覺得自己從裏到外都在改變著。
月底,縣裏舉辦了土改工作培訓班,讓焦裕祿去給全縣的土改工作隊長講課,縣委書記張申在會上表揚了他。培訓班結束,又找他個別談了一次話,縣委決定調他去大營區任區長。大營區是個對敵鬥爭形勢更艱巨、更複雜的區。散了會,他馬上回到彭店,背著挎包進了劉家。
劉庚申的老娘迎出來:“兒啦,你這幾天上哪兒去啦?”
焦裕祿說:“娘,我去縣裏開會啦,給你老人家買回幾個牛肉燒餅,你老人家快吃了吧。”
劉庚申的老娘擦著一雙淚眼:“兒啦,俺要了大半輩子飯,哪裏吃過這好東西啊,又讓你花錢啦。”
焦裕祿說:“您老人家是娘,兒子就該孝順您。這才是開了個頭,等咱日子過好了,天天給娘吃燒餅夾牛肉呢。”
他背起挎包又要往外走。劉庚申老娘說:“剛回來,快到炕上歇歇。娘給你燒水去。”
焦裕祿說:“娘,我一會就回哩。”說著,擔起一副水桶走了。
焦裕祿擔著一擔水進了郭大娘家院子。
他把水桶裏的水倒進缸裏,郭大娘拿毛巾給他擦汗:兒啦,“快歇歇,看你累得這身汗。”
焦裕祿說:“娘啊,我去縣裏開會走得急,沒顧上擔水,您看這水缸都快見底了。”
郭大娘拿出幾個煮雞蛋,剝了皮,硬給焦裕祿嘴裏塞了一個:“兒呀,快趁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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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祿正在區部打背包,收拾文件,劉庚申來了。
他問:“弟,你是不是要去大營當區長了?”
焦裕祿點點頭:“正要跟你念叨這事呢。我還沒跟咱老娘說。”
劉庚申歎口氣:“舍不得你呀弟。哥這心裏……來,你跟哥去個地方。”
焦裕祿問:“去哪兒?”劉庚申不答,拉上他袖子就走,一直走到一個小飯鋪裏。劉庚申說:“從你來到彭店,淨吃苦受累了。咱兄弟一場,你要走了,哥請你吃頓飯。”
焦裕祿說:“哥,在這裏吃一頓,趕上在家吃十頓的,咱家裏還有個老娘啊!”他把劉庚申拖出了小飯鋪。
劉庚申回到家裏,悶悶地抽著煙袋,不說一句話。
他娘問:“庚申呀,進家這半天了,你咋一句話也不說?到底有啥事呀?”
劉庚申掉起淚來。他娘慌了神:“你這孩子,到底是咋了?有啥事?這麽個大男人,淚眼巴眨的?”
這時,郭大娘和一大群鄉親來了。
郭大娘一進門就問:“庚申呐,都說焦隊長到大營去了,是真的嗎?”
鄉親們也說:“焦隊長多好的人呐,說走就走了,閃得俺心裏空落落的。”
劉庚申老娘這下明白了:“怪不得庚申回來直掉淚呢,是俺兒走了。你說這孩子,咋也不吭一聲。”
劉庚申說:“娘,俺弟怕你和鄉親們送他,沒敢說。”
劉庚申老娘說:“你說這孩子臨走連咱頓飯也沒吃。”
劉庚申說:“娘啊,我把俺弟拉到小飯鋪裏,跟他說:咱倆兄弟一場,你就要上大營了,哥跟你吃頓飯吧。他說:哥呀,咱家裏還有個老娘呀。咱在這裏吃一頓,頂咱娘吃十頓呀。”
劉母撩起大襟擦起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