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野火燎原
1
兩個月後的一個上午,一身戎裝的焦裕祿背著背包,走進河南尉氏縣彭店區委。
淮河大隊本來是要開進大別山的,但此時解放戰爭已進入大規模的戰略反攻階段,劉鄧大軍渡過黃河直取大別山。華東野戰軍也已經解放了魯西南,橫掃了豫皖蘇地區的蔣軍。在這種形勢下,新解放區的政權建設迫在眉睫。上級黨委決定淮河大隊留在豫皖蘇邊區,1948年2月,焦裕祿隨豫皖蘇黨委土改工作團來到了河南尉氏縣,任彭店區委委員。
那天彭店區區長白長業正給土改工作隊隊員們開會,焦裕祿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
白區長應聲:“進來。”
打開門,焦裕祿敬個禮:“我是焦裕祿,來報到了。”
他遞上介紹信。白區長看了一眼就把他一雙手攥住了握住了:”焦裕祿同誌,好啊!我是區長白常業,縣委早就通知我們了,說從豫皖蘇土改工作團淮河大隊派了個南下幹部,來咱彭店區工作,我們早就盼著呢!”
他向開會的土改工作隊員們介紹:“同誌們,這就是焦裕祿同誌,咱們彭店區新任區委委員、土改工作隊長、區武工隊長。”
大家鼓起掌來。
白常業說:“同誌們,你們知道淮河大隊吧?焦裕祿同誌就是淮河大隊裏演《血淚仇》的主角的那位同誌!”
大家一下把、驚奇、敬佩的目光投向了焦裕祿。白區長說:“裕祿同誌啊,今天我們開得是土改工作隊的會,這些全是你的兵,你給大家講講吧?”
焦裕祿站起來敬了個禮:“不講了。初來乍到,不敢說什麽。隻想把這罐子血和大夥倒在一處,一起建設咱們的新政權。
大家又一次鼓起掌來。
月光如水。
院裏,白常業區長和焦裕祿坐在區委院子裏一個碾台前聊天。
白常業說:“焦裕祿同誌啊,你可能沒想到,我認識你!”
焦裕祿說:“還真沒想到,白區長您——”
白常業一笑:“你當然不認識我了,上個月在鄢陵標崗村受訓,看了你演的一場戲《血淚仇》。你演得真是太好了,你在台上演,台下哭倒了一片呀。部隊一個戰士就在俺身邊,舉槍要打那個演田保長的,我馬上把他按住,告訴他這是演戲,才沒出事。”
焦裕祿也笑了:“那天也把那演田保長老李的同誌嚇了一跳,臉都白了。”
白常業說:“老焦啊,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焦裕祿說:“白區長,俺也是個受苦的人,受苦的人的感受是一樣的。俺本來不會演戲,可這樣的戲不用人教俺也能演。”
白常業感歎道:“是啊。”
焦裕祿說:“白區長,咱們區土改的情況,你得多給我念叨念叨。”
白常業掏出煙荷包,用紙擰了支“喇叭口”,遞給焦裕祿,又給自己擰了一支:“老焦啊,咱們這裏的土改,就四個字:‘困難重重’。彭店是當地大土匪頭子聶巒的老巢,情況十分複雜。這裏是解放區,可不遠的尉氏縣城和鄰近的鄢陵縣城都被國民黨軍隊占著,南門外雙泊河南岸就是敵占區,所以老百姓不敢親近工作隊。就是貧雇農,也是前怕狼後怕虎,給他糧食,他不敢要;給他地,他不敢種。一怕人民政府長不了,二怕政府對地主惡霸不會徹底鎮壓,三怕土匪惡霸記變天賬,反攻倒算。那個大土匪聶巒說啥?誰跟共產黨跑,我老聶回來就扒了他的皮,挖了他的肝,放到油鍋裏滾三滾!”
焦裕祿說:“咱們河南搞的是‘急性土改’,群眾對形勢還不理解。做好群眾工作,才是土改的關健條件。這樣吧,明天我就帯工作組下村去住些日子,先摸摸底。”
2
焦裕祿帶領工作隊員進了村,行李卷放在十字街上,村民們遠遠看著這幾個“公家人”,誰也不願上前和他們說話。
焦裕祿拉住一個擔糞的老人:“大伯,下地啊?”
擔糞老漢支支唔唔:“是呀,下地,下地。”
焦裕祿問:“大伯,是土改分的地還是自家的地?”
擔糞老漢眼睛不停地朝四周張望,嘴裏應著:“自家的地、自家的地。”
焦裕祿問:“大伯,分地了嗎?”
擔糞老漢又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分了,那是東家的地,咱可不能要。”
焦裕祿問:“大伯,咱村上誰家最窮,誰家最富?”
擔糞老漢一個勁地擺手,汗都下來了:“這,這個,俺不知道,俺下地啦。”
老漢匆匆忙忙走了。
工作隊員小高又攔住一個抱孩子的女人:“大嫂,跟您打聽個事兒。”
抱孩子的女人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說:“俺啥都不知道。”
說完急急走了。隊員們又問了幾個人,人們支支吾吾不敢講。
一個留著豬尾巴辮子的小男孩在一旁玩,笑著說:“誰家最窮,俺知道。”
焦裕祿抻抻他的小辮子:“好呀,小弟弟,你說,誰家最窮?”
小男孩說:“劉庚申家最窮。”
小男孩帶著焦裕祿一行來到劉庚申家。
這真正是一個窮家。歪歪斜斜的兩間矮草屋,沒院牆,夾個籬笆小院。
小男孩一指:“這就是劉庚申家。”說完小男孩走了。
劉庚申三十多歲,穿身破衣,正和他娘洗紅薯葉。穿便衣挎手槍的焦裕祿推開了他家柴門。劉庚申想躲,已來不及了。
焦裕祿問:“大哥,請問,你是劉庚申吧?”
劉庚申一下惶亂起來:“是,啊,不,不是,你找錯人了。”
焦裕祿笑了:“大哥,別怕,俺從山東來,也是個窮人。窮人知道窮人的苦處,俺不難為你,隻是想跟你嘮嘮喀。”
劉庚申仍然不開口。焦裕祿在劉庚申老娘麵前蹲下,幫著擇薯葉,笑著問:“大娘,您老有幾個兒子?”
劉庚申的老娘看起來有六十多歲,頭發全白了。她疑惑地看著臉前這個陌生人,高高的個子,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軍裝,滿臉忠厚相,她小心地回答:“就這一個兒子,靠要飯過日子。”
焦裕祿說:“您老從今兒個起呀,就有倆兒子了。俺就是您的二兒子,俺倆養活您,娘呀,您說中不中?”
劉庚申老娘嚇了一跳:“你剛才喊俺啥來?”
焦裕祿說:“俺喊的是娘呀!在俺山東老家,俺娘也像你老這個歲數。”
劉庚申老娘撩起大襟擦擦眼:“俺一個要飯的窮老婆子,咋擔得起喲?”
焦裕祿把坐在身下的短凳向老太太拉近了些:“娘呀,俺娘也要過飯,俺也逃過荒,坐過日本人的監牢,挖過煤,窮人受的罪,俺也全受過,娘,咱是一家人。”
劉庚申老娘問:“孩子,你是幹啥的?”
工作隊員小高說:“大娘,這是工作隊的焦隊長。”
劉庚申老娘問:“隊長?是個當官的?”
焦裕祿說:“娘呀,俺不是啥官,是給咱老百姓做事情的。”
3
劉庚申家連一條被子都沒有,焦裕祿把自己的背包打開,把一床被褥都給老太太鋪在炕上了。夜裏,他和劉庚申睡在一條土炕上,倆人蓋著麻袋,枕著坯頭。
劉庚申問:“兄弟,你冷不?”
焦裕祿說:“哥,咱家炕熱著呢,不冷。”
劉庚申說:“你把自己的鋪蓋讓給了老娘,跟俺睡這個灰攪柴、土攪灰的草屋土炕,蓋這麻袋片片,真委屈你了。”
焦裕祿說:“哥,可別這麽說。俺在撫順日本人的煤窯裏挖煤,住的是馬架子房,蓋的也是麻袋片。”
劉庚申說:“難為你呀兄弟,俺知道你是幹啥來了,可咱彭店搞這個事,難呀!”
焦裕祿撥了撥燈花:“咋個難?哥,你說說。”
劉庚申說:“兄弟,哥問你,你得說句實話。”
焦裕祿把身子向劉庚申靠了靠:“哥,你說。”
劉庚申說:“哥就想知道,你們這共產黨、人民政府能長遠嗎?”
焦裕祿說:“哥,你放寬了心,這老百姓呀是水,共產黨呀,就是魚。隻要有水,就總會有魚。人民政府是咱老百姓的政府,是為咱老百姓做事情的。這江山本來就應該千秋萬代是咱老百姓的江山,有啥不長遠的。”
劉庚申說:“土匪說你們共產共妻,搞完了就跑,長遠不了。”
焦裕祿說:“哥,土匪還說共產黨是紅眉毛綠眼睛呢,你看看我這個共產黨,有啥不一樣的?”
劉庚申笑了:“一個樣,和咱窮人一個樣!”
第二天,焦裕祿見劉庚申在院子裏編筐,也坐下,抻了把樹條子,編了起來。
劉庚申看著他熟練地編著條子,讚賞不已:“兄弟,想不到你幹這活還挺在行哩。”
焦裕祿笑說:“這編筐織簍,全在收口,收口才見功夫哩。哥,咱多編點筐,到時賣個好價錢,這房子也就能翻蓋一下了。”
劉庚申問:“這能中?”
焦裕祿說:“中!好日子在後頭呢。”
劉庚申的老娘在門口喊:“你們哥倆別光顧上幹活,快吃飯吧。”
兩人答應著,放下手裏的活,進了屋。炕桌上隻有菜餅子,鹹菜疙瘩。劉庚申的老娘要盛粥,焦裕祿忙搶過飯勺:“娘呀,你上炕,我來!”把老太太扶到炕上去了。他給老太太盛了粥,拿了筷子。
劉庚申的老娘說:“孩啦,咋讓你侍侯了,真是的。”
焦裕祿說:“娘,兒子侍奉您是應該應份的事。”
老太太又撩起大襟擦眼淚了:“孩子,要不是你送了糧食,咱這個家,早就揭不開鍋啦。”
焦裕祿說:“娘,別這麽說,咱是一家子。這日子才開了個頭,等以後日子過好了,俺讓娘天天有白麵烙餅吃。”
劉庚申的老娘說:“你這一來,娘就有盼頭了。”
焦裕祿說:“娘,咱們共產黨,就是想讓咱們窮人都能看到盼頭。”
劉庚申說:“娘,俺弟說的對。俺聯係了幾戶窮人,吃了飯,帶俺弟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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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庚申帶領焦裕祿來到孤寡老人郭大娘家。郭大娘病了,正在炕上躺著。
劉庚申喊了聲:“大娘。”
郭大娘聽出了聲音:“是庚申呐。”
劉庚申問:“大娘,病好點了嗎?”
郭大娘從破被窩裏探出身子:“我一個孤老婆子,病在炕上,沒人端一口水,早死一天,少受一天罪。”
焦裕祿想給老人倒碗水,一看,壺是空的,水缸隻有一點水,他舀了兩瓢在鍋裏,蹲在灶前,拉著風箱給老人燒水。
郭大娘問劉庚申:“這是誰呀?”
焦裕祿說:“娘啊,聽說您老沒兒子,俺來認娘啦!”
郭大娘問:“你是誰呀孩子?”
劉庚申說:“大娘,這是俺弟,從山東來的,也是咱窮人。”
郭大娘問:“大娘讓你們鬧糊塗了,庚申,你啥時有個山東的兄弟?”
焦裕祿笑笑。水燒開了,他給老人倒上一碗,雙手捧給老人:“娘,您老喝水。”
他抄起水桶、扁擔,去井上挑水去了。
郭大娘問劉庚申:“庚申,這孩子到底是誰呀?”
劉庚申說:“大娘,這是咱區工作的焦隊長。”
郭大娘問:“隊長?隊長是個啥官?”
劉庚申抓抓頭皮:“俺也弄不清,反正鄉長也得聽他的。”
郭大娘一拍巴掌:“哎喲天爺菩薩,人家這樣一個官,還認俺這孤老婆子做娘,俺不是做夢吧?”
焦裕祿擔水回來了,把水倒進缸裏。
郭大娘扯住他衣裳:“孩子,快歇著,你一個比鄉長還大的官,給俺挑水,俺怎麽承受得起!”
焦裕祿說:“娘,您老別見外,俺可不是啥官兒,俺就是您老的兒子!”
5
在彭店住了幾天,漸漸地同鄉親們熟識起來,見這個工作幹部這麽麵善,說話句句入耳入心,鄉親們不再心存戒備。
這天,月亮剛升起來,一群鄉親就擠在劉庚申家籬笆院裏,其中有郭大娘、擔糞的老人和那個帶路到劉庚申家的男孩。
焦裕祿給大家拿碗倒上水,給抽煙袋的擔糞老人點上火:“大叔,我一進村那天咱們見過麵吧?大叔您老貴姓?”
擔糞老人說:“姓劉,叫劉長恩。”
劉庚申說:“長恩大叔祖祖輩輩給人扛活,也是咱村最窮的人。大叔膽小,分了地一直不敢要。”
焦裕祿問:“大叔,有啥怕的?”
劉長恩懦懦地說:“地不是咱的,怕要了東家不依。”
焦裕祿說:“大叔,不用怕。今天咱就說這個事。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大哥大嫂,各位兄弟姐妹,這些日子和大夥也都熟悉了,各家的熱炕頭我也坐過了。大夥不拿我當外人,我當然也不拿自個當外人。我跟大夥一樣,也是個窮出身。一個窮子掰不開,咱是一家人。把大夥請到這裏開個會,是商量咱窮人自個的事情。我先給大夥唱段戲文。啥戲文?有出戲叫《血淚仇》唱的是咱河南窮人受苦的事,我來唱一段。”
他唱起來:
王仁厚我淚滿麵,
眾戶恩人你聽我言。
俺河南本是個好地點,
哪知道連年遭荒旱。
國民黨趁火來打劫,
老百姓死活他不管。
國民黨要命又要錢,
稅上加稅,捐上加捐。
軍糧軍款催得緊,
逼得你賣兒賣女賣良田。
沒奈何,拚出老命闖一闖,
病到垂危亂投醫。
餓死病死都是死,
九死一生我到邊區……
唱到這裏,他已泣不成聲。
鄉親們也在抹眼淚。
焦裕祿說:“鄉親們,我家受的苦,跟這戲文裏一樣。我爹是讓人逼債上吊死的,我嫂子讓日本鬼子活活嚇死。我坐過鬼子的牢,又給送到撫順大山坑煤礦挖煤,逃回來沒良民證,在家不能存站,又去宿縣逃荒,真是九死一生啊!走上革命道路,我才明白,咱窮人要翻身,就要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
群眾情緒調動起來了。
長恩大叔說:“過去總覺得咱就是受窮的命,這些日子焦隊長講,咱心裏透亮了。”
抱孩子的女人說:“窮人誰不想過好日子哩,咱是讓土匪嚇怕了。”
一個小夥子說:“焦隊長,你說得對。俺們聽你的。”
焦裕祿說:“鄉親們,咱窮人要翻身,就要當家作主。咱們今天呀,就要選一個能為咱窮人做事的人當農會主席。咱們還要有槍杆子,建立咱窮人自己的武裝組織——保田隊,保衛咱們土改的果實。大家看誰當農會主席和保田隊長最合適?”
擔糞的老漢說:“我看庚申就行。他人厚道,也機靈,有個熱心腸。”
大夥都說:“行!就庚申吧。”
6
焦裕祿背著-捆柴禾進了郭大娘家小院。叫了聲:“娘!”
郭大娘忙去接著:“喲,咋背了這麽大捆柴禾?快放下,歇歇。”
焦裕祿說:“到城裏藥鋪給您老抓了幾副草藥,回來的路上,就順便拾了捆柴禾。”
郭大娘說:“孩子,俺這是修了幾輩子福呀……”
焦裕祿說:“娘,您老別這麽說。”
他蹲在灶坑裏給老人煎藥,煎好了,自己先嚐嚐,又把藥碗捧到老人手上。
7
眼看就立春了。翻身農民在分得的土地裏舉行“打春牛”活動。他們把牛角塗上紅色,牽到田地裏。田野裏用土堆了一個土牛,土牛的頭上係著紅綢。
長恩大叔指著他家的地問焦裕祿:“焦隊長,這塊地真是俺家的啦?”
焦裕祿說:“長恩大叔,這還有錯?你看看這牌牌上不寫著你老人家的名字嗎——劉長恩。”
長恩大叔撫摸著寫了名字的木牌:“總覺得像做夢啊。我給地主當了大半輩子長工,在這塊地上幹了大半輩子活,我閉著眼也能摸到這塊地的一個小壟溝兒,可這會我咋一下子不認得這塊地啦?”
大夥笑了:“長恩大叔,你這是高興迷糊啦。”
長恩大叔感歎著:“往上數祖上幾輩子啦,哪兒有過自個的地呀!”
大家點起了鞭炮。鞭炮聲如陣陣春雷,新生的大地在這隆隆雷聲裏顫動。
焦裕祿手持一根係了紅綢的木杠子。他雙手高高把木杠舉起,奮力向土牛砸去。
土牛應聲而碎。大家一片歡呼聲。
焦裕祿說:“鄉親們,立春打春牛這樣的事情,我們年年都做,可今年意義就不一樣了。咱們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迎接這個春天。我們頭上頂著自己的天,腳下踩著自己的地,種了糧食再也用不著交租子、交苛捐雜稅。這個好日子,我們要加倍珍惜呀!”
一片牛鈴聲響了起來,這是最動人的天籟。
彭店村的土改搞得紅紅火火,保田隊也組織起來了。保田隊員們發了槍,焦裕祿帶領他們在打穀場上訓練,教大家槍的用法。
劉庚申家這個籬笆小院,成了全村最熱鬧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很多青年人集中在這裏,焦裕祿給他們講山東解放區,教他們唱歌,這個窮村從沒有過這樣的快活。
這天中午,焦裕祿下地回來躺在板凳上睡著了,白常業區長從縣裏開會回來,讓劉庚申引著來看焦裕祿,見他睡的正香,白區長心疼地看了他半天,給他身上蓋了一件衣裳。
劉庚申想把焦裕祿叫醒,白區長說:“別叫醒他,老焦太累了。”
劉庚申說:“可不是嘛,這些日子形勢有些緊張,天天在野地裏睡,哪裏睡過一個囫圇覺。上半夜在南窪,下半夜就得去北窪,從沒脫過衣裳,你看那衣裳都長在身上了。他這麽愛幹淨的一個人,也顧不上了。”
兩人悄聲正說著話,焦裕祿醒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哎喲,誤事了,睡著了。”
白常業區長把他按住:“你再睡會吧,沒事。”
焦裕祿說:“不睡啦。白區長你開會回來啦?縣委有啥指示?”
白區長說:“老焦啊,縣委對彭店土改工作很滿意,說咱們群眾發動起來了,彭店的土改打開了一片新天地。”
焦裕祿向白區長要了一根煙點上,抽了一大口:“白區長,還沒那麽樂觀。成立了農會,成立了保田隊,隻是剛走出頭一步。現在有些群眾仍然有對反動派的恐懼心理,在沒收地主財產時,有的地主把財產分藏在貧農家裏,貧農也不敢和農會去說。”
劉庚申大聲說:“誰放了地主的東西,就把他拉來過堂。”
焦裕祿說:“可不能這樣。替地主藏東西的人隻是-時受了蒙騙,隻怪我們對群眾教育不夠。我們怎麽能用過去縣太爺過堂的辦法來審他們呢?”
正說著,郭大娘進來了:“焦隊長,兒啊,俺跟你說個事。”
焦裕祿攙住郭大娘:“說吧,娘。”
郭大娘說:“兒呀,有幾戶人家,藏了地主的東西,我就去找他們講了,他們要把替地主藏的東西交出來,想見見你,又怕交了東西你們會怪罪他們,不敢進來,讓我先問問你。”
焦裕祿說:“娘,沒事,讓他們進來吧,都是一家人嘛。”
郭大娘招呼站在門口的幾個老人:“進來吧,用不著怕,俺兒說了,都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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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大片的麥子熟了,大地上浮光躍金。
這一年的年景不錯,雨水充沛,麥子長勢極好,大大的穗頭在風裏搖擺著,風從麥壟間擠過來,裹挾著一種甜絲絲的清香。鄉親們心裏樂得不行,都說:“這下有麥子麵吃了!”劉庚申讓保田隊員背著槍輪班站崗,守護著勝利果實。
焦裕祿、劉庚申幾個保田隊骨幹正在隊員們正在開會。
焦裕祿剛說了句:“眼下,咱們一個重要任務就是保衛麥收,不能丟失一粒麥子……”區裏一個聯絡員就進來向他報告:“焦、焦隊長,來,來啦……”
焦裕祿問:“別急,慢慢說,誰來啦?”
聯絡員說:“洪大腦袋和佟二楞子來、來啦,說來、來收麥子。有一個團的人呐!”
劉庚申說:“洪大腦袋就是鄢陵縣保安中隊隊長洪啟龍,這佟二楞子是咱村人,叫佟大民,是洪啟龍的副官。”
焦裕祿問:“他們到什麽地方了?”
聯絡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到了南門外老橋頭了。”
保田隊員有些慌了。劉庚申說:“我的娘,這下咋辦?咱隻有十幾個人,十來條槍,咋對付?”
焦裕祿沉著地說:“三四百人就敢吹成一個團,有啥可怕的?趕快組織群眾轉移,咱們全力頂住。庚申,你我各帶一組,把住兩頭,槍少不怕,把咱準備的鞭炮和洋鐵桶子帶上。”
敵人真刀真槍地殺過來,保田隊員哪裏見過這陣勢?到了村外,很多人嚇的躲起來了,隻集合了十三個人,有十支長槍,三支短槍。焦裕祿把十三個人分成兩個戰鬥小組,他和劉庚申各領一組,很快占據了有利地形。
敵軍先頭部隊進入射程,焦裕祿一聲號令:“打!”
左邊坡梁上劉庚申保田隊員打出一排子彈,右邊壕溝裏焦裕祿率領的一組也打出一排子彈。兩邊交替開火,把保安隊壓在一片墳地裏。
洪啟龍帶領的保安大隊遭到突襲,不敢再前進了。他們伏在墳丘裏,向民兵們還擊。打了一陣槍,他們聽到對方槍聲稀稀落落。
洪啟龍叫一聲:“弟兄們,別怕,村裏都是民兵,沒幾條槍,上啊!”
他們一窩蜂般往上衝。焦裕祿指揮民兵們打出一排子彈,劉庚申那邊槍也響了。前頭的保安隊被撂倒了幾個,剩下的開始往回退。
洪啟龍在後邊叫著:“弟兄們別怕,民兵沒幾條槍!衝上去啊!”
退回來的保安隊又折回去往上衝。
焦裕祿一邊指揮保田隊員們還擊,一邊對身邊的一個隊員命令:“放炮!”
那個隊員把一長串鞭炮掛在一棵矮樹上,把洋鐵桶放在下麵,點燃了鞭炮。鞭炮在洋鐵桶裏“呯呯”響聲一片,好像機槍連發。前邊兩組交相開火,保安隊又一次被打退,壓在墳地裏。
保安隊佟隊副對洪啟龍說:“洪隊長,咱遇上的不是保田隊,是正規軍。”
洪啟龍說:“不會吧?不是說彭店除了工作隊就是幾個保田隊嗎?”
佟隊副說:“你聽,他們連機槍都有,保田隊哪有機槍?”
焦裕祿命令開火時,保田隊員們有的心裏緊張,早摟了火,有的晚扣了扳機,這樣十幾條槍錯錯落落地響起來,無意中也有了機槍的效果。佟隊副對洪啟龍說:“隊長你聽,這不是機槍是啥?”
洪啟龍悻悻地揮揮手:“他娘的,撤!”
洪啟龍一發話,保安隊腳底板上像抹了油,溜得飛快。
劉庚申喊著:“保安隊跑了!”
保田隊員們歡呼起來!一個隊員敲著洋鐵筒:“咱這土機關槍今天派了大用場,嚇退了洪啟龍的保安隊!”
焦裕祿對劉庚申說:“在梁子外再增一道暗哨,密切監視保安隊的行動!”
洪啟龍帶隊伍撤到半路。突然他揮揮手,讓隊伍停下了。
佟隊副問:“洪隊長,咋不走了。”
洪啟龍說:“你們沒覺得這事有點不對勁?”
佟隊副問:“咋不對勁兒?”
洪啟龍反問他:“交火的時候咱在上風頭還是下風頭?”
佟隊副說:“哪還顧上想上風頭還是下風頭的事?”
洪啟龍看了看風向,說:“咱占的那墳地在下風頭。”
佟隊副問:“下風頭咋了?”
洪啟龍說:“咋我聞著一股子硫磺味呢?”
“硫磺味?”佟隊副百思不得其解。
洪啟龍說:“沒錯,是硫磺味。一股子嗆鼻子的硫磺味!”
佟隊副問:“硫磺味咋了?”
洪啟龍說:“那是保田隊放鞭炮嚇唬咱呀,鞭炮裏才有硫磺。你想要真是正規軍的機關槍,那麽一突突咱得扔下多少弟兄?”
佟隊副一拍大腿:“對呀!”
洪啟龍又說:“真要是正規軍,咱一撤他不來追擊?”
佟隊副又一拍大腿:“著呀!隊長,你真是智賽諸葛,俺咋就沒想到呢?”
洪啟龍罵道:“你們都是他媽的狗腦子,一響槍就尿褲子。”
佟隊副問:“那咋辦?”
“咋辦?殺他個回馬槍,打他個措手不及!”洪啟龍命令:“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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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祿和劉庚申母子正在吃飯,站崗的進來報告:“焦隊長,洪啟龍的保安隊又來了。”
焦裕祿推開飯碗:“又來了?飯也不讓咱吃呀。庚申,你快去招呼保田隊的民兵,掩護鄉親們,我到村口看看去。”
他剛到村口,劉庚申帶著找到的四五個保田隊員來了。
保安隊也到了離村不到一裏地的地方。
看到黑壓壓上來-片保安隊,劉庚申愣了:“我的娘哎,上來這麽多,咱就這幾杆爛槍,咋擋得住?”
焦裕祿說:“別怕,大敵當前,咱們沉不住氣,鄉親們咋辦?”
這時,滿村鄉親朝村外湧,保安隊向人群“砰砰”打槍。鄉親們一片哭叫聲。
危機關頭,焦裕祿大喊一聲:“快趴下。”
老鄉們呼拉拉一下全趴在麥地裏了。焦裕祿指揮保田隊員占住幾個墳頭,焦裕祿一聲“打”,幾支槍相繼開了火。
洪啟龍看見呼啦一下趴下了那麽多人,心裏一下子沒底了:“土八路到底有多少人?”
佟隊副說:“看不出來,你看麥地裏趴了一大片,都是穿便衣的。”
洪啟龍納悶兒了:“可我就聽響了幾槍,怎麽有那麽多人?”
佟隊副說:“那槍是打的連發,沒準還真是機槍。”
洪啟龍搖搖頭:“機槍?咋我上回聞著硫磺味?”
佟隊副說:“沒錯。你看隊長,那麽多人都趴著呢,穿便衣的,是共產黨的武工隊!”
洪啟龍氣咻咻地一甩手:“他娘的,算老子倒黴!回去!”
見還鄉團撤退了,劉庚申問焦裕祿:“兄弟,那洪啟龍咋就聽你擺布?四五百人的隊伍,咱打了幾槍就把他嚇跑了?”
焦裕祿一笑:“兵法上不是有‘兵不厭詐’這一說嗎,咱穿的是和老百姓一樣的衣裳,滿坡黑壓壓的人,他哪裏分得清是軍還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