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畫像
人日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天,是舊曆正月十五,又是一個昏暗的陰天。年紀約莫五六十歲的陳萬利起來很早,也不等老媽子打洗臉水,就從二樓南邊他所住的前房走到陳太太所住的後房去,從低垂著的珠羅蚊帳裏麵叫醒了她。陳楊氏也有五十多歲年紀,一麵撩開帳子,一麵打哈欠,說:“你又狂什麽?大清早的!”陳萬利坐在她床邊說:“我昨天晚上睡不好,老在翻來覆去想著兩樁大事。”陳楊氏說,“是呀,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好。前麵何家新買來的那個丫頭,整整哭了一夜,討厭死了。”陳萬利擺著手說:“我也聽見的,真哭得凶。先別管人家家裏的閑事,我把那要緊事先對你說吧:我決定要加入國民黨了。”陳楊氏一咕嚕翻身坐了起來,連衣服都不穿,說道:“你又不是平白地瘋了,發什麽老瘟呢?孩子們年輕,玩一玩兒也沒要緊,你多大年紀了,還出那個醜?”陳萬利搖頭道:“你三步不出閨門,什麽都不懂得。如今國民黨看著要當權了,不加入要吃虧的。”陳楊氏不相信道:“沒得亂嚼牙巴骨子!你做你的出入口買賣,誰給虧你吃?”陳萬利說:“你還沒睡醒!官場裏沒有一點手腳,什麽都鬧不成功的。人家國民黨現在還要做買賣的人,可是北洋派的官僚,像前邊何家五爺那樣有本事的人,人家還不愛要呢!”陳楊氏說:“你做事別光迷住一邊想。人家將來遲早是要共產的。你舍得拿出來跟別人一起共麽?不說別的,就是叫你拿出三百塊錢和後麵周家共一共,你恐怕也要收他的房契。”陳萬利點頭讚許道:“你所見這點極是。不然我為什麽會整晚去想它呢?可是你要知道,國民黨如果真正要共產,那咱們加入也好,不加入也好,反正是會共的,咱們也擋不定。不過加入了,好處還是大些:說不定能推遲它一年半載也好。不然的話,就是要共,也能事先透個消息。”陳楊氏穿衣服下了床,不再說話了。她覺著世界又要不好起來,有什麽災禍就要來到,可是她自己又沒法抵抗,隻好忍耐著,見一步,走一步。一會兒,她丈夫又說了:“你剛才提到周家,我還有句話要說。”陳萬利說到這裏,用手指一指對門做陳文雄書房的北邊後房,低聲說下去道:“咱們老大不在書房麽?不要他聽也好。你在你們楊家三姊妹之中是大姐,是能幹麻利的人,是拿得定主意的人,你怎麽不曉得咱們三家巷鬧出了些什麽名堂?什麽姑換嫂呀,什麽親上加親呀,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真是枉費了人家還把你叫做‘釘子’!我看這釘子是生了鏽了,不中用了!”說到這些事情,陳楊氏並不退讓,她抗聲說道:“我怎麽不知道?你別當我是廢物!我看見的比你聽見的還要多呢!可是我有什麽法子?這個世界,人家興自由。到你管?”她在找什麽東西,隨房子轉。陳萬利的眼睛,也跟著她轉,像海島上的燈塔一般,一麵轉一麵說:“怎麽不能管?我就要管一管試試看!你去對你二妹說,咱們老大娶她家阿泉還將就說得過去,可是她家阿榕要娶咱們阿娣,那可萬萬使不得。說老實話,咱們阿娣也是嬌生慣養的,周家房沒個房,床沒張床,連個使媽都不請,叫她怎麽過日子?就是自由也沒這個由法!”陳楊氏沒辦法了,隻得說:“好吧,我隻管去說說看,可你大清早,鬼哭狼嚎嚷什麽呢?叫人聽了好聽!”
吃過早點之後,陳楊氏就走到她嫡親二妹周楊氏家裏來。兩姊妹住在緊隔壁,本來可以像一家人一樣經常來往的,可是兩家都上了年紀了,家事又多,平常都沒得閑在一處坐坐。周鐵有些怪脾氣,不讓他老婆過陳家去。周楊氏也覺得自己穿沒件穿的,戴沒樣戴的,一去碰到陳家親戚朋友在打牌吃茶,映得自己孤饑寒傖,怪沒意思,也就懶得去了。陳楊氏進了周家大門,經過周金、周炳同住的神樓底,經過周榕居住的頭房,周泉居住的二房,一直走到周鐵夫婦居住的後房。周家靜悄悄的,好像沒人在家。她拉開後房的“趟門”,原來周鐵也不在家,隻有周楊氏正在梳頭。陳楊氏說:“哎喲,二妹,什麽時候了,大元宵節的,才梳頭!”周楊氏比陳楊氏年輕得多,才四十五六光景,一見是她來,就連忙站起身來讓坐,說:“快坐,快坐。我這就給你燒水去。大姐,你過了年還沒來過呢!”陳楊氏說不喝茶,叫她坐下,對她說道:“二妹,你知道不知道,何家昨天又買了一個丫頭,說是他大太太外家的人,叫做什麽名兒的。唉呀,真作孽!昨天晚上直哭了一整夜。還叫不叫別人睡覺呢?你看討嫌不討嫌!”周楊氏點點頭說:“是呀,大姐。我也影影綽綽聽見一聲半聲。那女孩子要是她外家的人,就一定是從鄉下來的。孩子一離開了爹媽,多可憐哪!五爺一家,又不是好相與的!”坐了一會兒,大姐用手指著那隔了個小天井的二房問道:“阿泉在家麽?”二妹說:“在什麽家?是不是還不天亮就同你們文雄出去了?”大姐說:“說開就說吧,你可聽見人家在講咱們,說是親上加親呢!”二妹說:“聽見的。怎麽沒聽見?還有好聽的呢,說是姑換嫂呢。”大姐說:“那麽,你打什麽主意?”二妹笑起來道:“你問得好新樣兒!我打什麽主意?這世界不是興自由了麽?還跟咱們往時一樣麽?輪得到咱們主張麽?”大姐說:“哼,看不出你倒開通!依我看,話可不能這麽說。自由也得有個譜兒!同街同巷的,又是嫡親姨表,別人能不說閑話?”二妹低頭想了一想,還是不大明白,就走到後院子廚房裏,把開水壺拿出來,替大姐沏了一扣盅六安骨茶,一邊問道:“依你說,看怎麽辦才好?大姐夫開了口沒有?”大姐喝了一口茶,說:“這裏沒有外人,咱們又是親姊妹,敞開說了吧。像這樣的事情,準要叫人笑話。依我看,我們老大跟阿泉的傻心眼兒,就依了他們算了。我們阿娣跟你們阿榕再這樣搞,那可不中。姑換嫂雖是曆來都有的事兒,可是一對是表兄妹,兩對還是表兄妹,人們不笑話怎的!”二妹哦的叫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你們隻進不出。你跟你們文娣說說看,我跟阿榕可說不來。他們要是悅意,怎麽著都好。”大姐說:“你這個人怎麽沒點兒主宰!老實跟你說,阿泉的脾氣好,人又和睦,跟我相處得來。可是我們阿娣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的,她爹把她縱慣了,隻怕你騎不住。我是替你想。”二妹不同意道,哪有這個道理!文娣哪樁都比阿泉強。我跟她也合得來。”大姐歎了一口氣,說:“二妹你可真難纏。你也不想一想,阿泉過我們家,是打樓下挪到樓上,這自然容易;可是阿娣到你家來,那是打樓上挪到樓下,這就成了打邊爐跟打屁股,味道全兩樣了!”周楊氏真是又拙又直,她還堅持道:“大姐,話也不能全朝那麽說,有嫌窮的,也有不嫌窮的。文娣不是那樣的角色。”陳楊氏沒辦法兒了。她站起身來,拍著自己的衣服說:“人家說我是‘釘子’,我倒還不像;說你是‘傻子’,那是一點也錯不了!”周楊氏以為她要回去了,隻對她和氣地咧著嘴笑,可是一會兒,她又重新坐下了。
前麵,周泉和周榕都出去了,周金沒“出糧”,也不回家,隻剩下周炳坐在神樓底他自己那房間裏,拿圖畫紙和鉛筆在畫著什麽。陳文婷忽然走過來,拉開他的趟門,又不走進去,隻探進一個腦袋,望著他說:“炳表哥,快出來看。何家又買來了一個小丫頭。小得那個樣子!比阿禮大不了一點點,好像還要吃奶哩。”周炳嘴裏說:“何家已經用了三個使媽,還不夠!”一麵放下紙筆,跟著陳文婷走了出去。有幾個小孩子在巷子裏燃爆仗。一個是何守義,一個是何守禮,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他好像有點認得,又好像認不得。他向那小女孩子招收到:“你過來,你叫什麽名字?”那女孩子聽見有人叫她,先就嚇了一跳。到她看清楚那是一個大手大腳的高大男人,她就認出來他是從前在震南村給何家放牛的炳哥哥。她哭了,又連忙退後幾步,用身體緊挨著陳家的矮圍牆。何守義替她回答道:“她叫胡杏,是我媽的侄女兒。昨天才打震南村來,要在我們家住幾天。”周炳聽說是胡杏,也呆住了,一時說不上話來。那女孩子聽見她表哥說出她的名字和鄉下的村子,登時驚慌萬狀,好像有什麽禍事臨頭。那小小的圓眼睛閃露出黃金的光澤,那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動著。她的臉上沒肉,罩著一層饑餓的青黃色的薄皮。身體又瘦又直,像根竹子。身上穿著男孩子的舊衣服,非常寬大,不合身。她的背後拖著一條又細又長的小辮子。天氣還很冷,可是她沒穿鞋子,一雙赤腳凍得紅通通的。何守禮跑到周炳身邊,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擰回頭鼓勵胡杏道:“來,杏表姐。怕他什麽?他是很好相與的,你瞧,我還敢打他呢!”陳文婷對周炳寵愛地望了一眼,然後獻媚地對胡杏說:“過來吧,不要怕他。他外邊粗魯,裏邊可不粗魯。他特別同情你們這樣的窮人。是真正的人道主義者。正是金剛的外貌,觀音的心腸。炳表哥,不是麽?”周炳感慨萬端地紅著眼睛,走到胡杏前麵,捧著她的臉看了又看,說:“杏子,原來是你!你長大了,又瘦成這個樣子,我簡直認不得了!別哭,別哭!——你姐姐好麽?阿樹、阿鬆都好麽?你爸爸、媽媽怎樣了?”說完又回過身來對陳文婷說:“阿婷,我跟她是老相識了,你少瞎扯!你——”話還沒說完,隻見區桃跟隨著她母親區楊氏,從官塘街外麵走進三家巷裏麵來。周炳和她們打過招呼,又對胡杏說:“杏子,不要怕。三家巷是個好地方——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隨後就甩開了文婷、守義、守禮,跟著區家母女回家去了。陳文婷沒奈何,隻得向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劉蘭芝!好不害臊的狐狸精!”
區楊氏和區桃一直走進後房裏,和大姨媽、二姨媽拜過年,三位老姐妹就坐下談天。周炳對區桃邀請道:“走,到我前麵神樓底去,我給你畫一個像。”於是他倆就走了出來。神樓底很小,丁方不到一丈,擺了兩張板床,一張書桌,一個藤書架,兩張凳子,地方就顯得很窄。周炳叫區桃坐在一張迎光的**,自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就用鉛筆在圖畫紙上替她畫起像來。周炳說:“稍為向左一點。”她就把臉朝左邊轉過去。周炳說:“太多了,稍為正過來一點。”她就正過來一點。周炳說:“手放自然一點。別太用勁。”她的兩手就放得非常柔軟。周炳說:“小桃子,給你的老師輕輕笑一個。”她就淺淺一笑,露出兩個難得的笑渦。周炳說,“這樣正好,不要動了。”她就一點也不動彈,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樣。她的敏捷的動作和控製筋肉的本領,叫周炳暗暗吃驚。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看出來區桃到底有多麽美。在那張杏仁樣的臉兒上,永遠放射著那種驚人的魅力。五官是經過巧手雕刻出來的,非常精致。長長的鳳眼含著飽滿的青春,溫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顯出自然的美麗,沒有一點矯飾的痕跡。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樣的合度,並且富於彈性和姿態,使她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妙。區桃看見周炳那眼睜睜的怪模樣,就忍不住笑倒在**,說:“你怎麽這樣看我?敢不是發了神經?”周炳連忙分辯道:“我怎麽發神經?畫像就是要這樣看法,才畫得出來!”其實這句話他並不完全老實,他看區桃和畫區桃完全是兩回事。如果單要畫,他滿可以閉上眼睛把她一點不差地給畫出來的。
正當區桃倒在周炳**笑做一團的時候,他們的舅舅,那當中醫的楊誌樸也在這一天來姐姐家拜年。區桃斜眼瞥見一個身材矮小,滿臉胡須的中年男子站在神樓底的趟門的門框當中,嚇得一翻身跳了起來。周炳垂著手、躬著身叫了一聲舅舅,她也跟著叫了一聲舅舅。楊誌樸鼻子裏唔了一聲,深不可測地笑了一笑,就走到後麵去了。他一進周楊氏的房門,就跟他的老姐妹們開起玩笑來道:“哎喲,好齊全。這正是傻子碰了釘子,釘子吃了辣子!恭喜,恭喜。”區楊氏罵他道:“哥哥你老沒正經,誰是辣子?”楊誌樸擠眉弄眼地用嘴巴描了一描小院子對過周泉的房間,周楊氏說:“沒人。早出去了。”他才說道:“我剛剛經過神樓底,他倆那麽情投意合,叫我一眼就看穿了,不怕我當舅舅的說,就是二姐跟三妹你兩家該做了親,把阿蘇配給阿榕,把阿桃配給阿炳才好,再也沒有這樣合式的了!”陳楊氏說:“可不?我也是這麽說!”區楊氏搶著說道:“怎麽?我可不答應!區家的姑娘沒處塞了?都斷了給周家?”她的話雖然說得厲害,臉上可是帶著笑容。周楊氏像佛爺似地慢慢說道:“舅舅跟三妹一見麵就鬥口角,都是為老不尊。我跟你們癲什麽?我一點主意也不拿,孩子們心愛怎樣就怎樣。”楊誌樸點頭稱讚道:“噢嗬,看二姐。賢德,賢德!”區楊氏說,“別高興,她說你為老不尊呢!”
在神樓底裏麵,區桃堅持要到神廳外麵去畫,免得再有人來撞見,不好意思。周炳堅持不肯。區桃快走到神樓底門口,周炳連忙趕上前,雙手抱住她,把她連抱帶拉地拉到床前,讓她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口裏連聲說道:“不怕人看,不怕人看。我有辦法,我有辦法。”說完,就緩緩地把趟門拉上,把窗簾子也拉上,坐在凳子上,繼續給她畫下去。區桃經過這一場擾亂,臉也紅了,心也跳了,坐在**不動,可是嘴裏卻說:“不畫了,不畫了。坐的把人都累死了!”周炳專心一意地畫著,沒有睬她。不大一會兒,畫好了。周炳覺著畫得很像,又很漂亮,就得意揚揚地拿著畫像坐在她身邊,兩個人一齊看。周炳說:“你看像不像?”區桃說:“像什麽呢?連一點也不像!我哪有這麽漂亮?”周炳單純地笑著說:“她已經不錯,你比她還要好得多!”說完,對著那麵像深深地吻了又吻。區桃的臉又紅了,笑渦一隱一現地跳動著,心忙意亂地對著周炳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周炳爽朗地說:“我要跟她在一起過活一輩子。除了她,我沒有知心的人。我們會快活一百年,天天都像今天一樣!革命也快要成功了。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之後,咱們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麽?我覺著我完全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一天對著她十二個時辰,我們的日子會美滿得不能再美滿!”區桃的杏仁臉兒跟真的桃花一樣紅了。她用那雙激動的,充滿了幻想的眼蹐望著她的表弟說:“是麽?真是這樣麽?你說的都是真話麽?咱們這一代是最幸福的一代麽?”周炳十分自信地說:“那當然。難道你不這麽想?難道你還能有另外的想法?”區桃把身體靠在周炳胸膛上,搖著頭說:“不。我是跟你一樣想的。可是,我想得沒有你那麽容易。”周炳說,“為什麽?你看見了什麽障礙麽?”區桃斜斜地抬起頭,向後仰望著他道:“也沒什麽。也不知是障礙,不是障礙。我覺得人們不大齊心。像我爸爸——你三姨爹,像文娣表姐,像文婷表妹……”周炳坦率地笑著說:“那不要緊。十個手指還有長短呢!隻要文雄哥,守仁哥,民魁哥,子豪哥這些人,大家齊心就行了。隻要你和我,咱倆齊心就行了!”區桃又害臊起來了。她低著頭,用蚊子一般微弱的聲音重複著他的語氣道:“你和我?你是真心的?你問過你媽媽——我二姨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