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人日皇後

“人日”那天的絕早,醫科大學生楊承輝就起了床,急急忙忙地洗臉,刮胡子。他曾經和他的姑表兄弟姊妹周榕、陳文雄、區蘇等人約好,今天要到郊外去短足旅行。同時他和他父親楊誌樸最近發生了一些政治上的爭論,也急於到三家巷去找人談論談論,所以天不亮就醒了,再也睡不著。那楊誌樸一直居住在四牌樓師古巷,現在已經成了歸德門一帶很有名氣的中醫生。他最近主張不管段祺瑞提倡的善後會議也好,不管共產黨和囯民黨堅持的國民會議也好,隻要使得中國不打仗,他都讚成。這一點,他的大兒子,今年才二十歲的楊承輝,大為反對。今天他的心情特別暢快,收拾停當之後,區蘇和區桃就來叫他。三個人一同在書房裏吃了稀粥和煎蘿卜糕,一同出門,往西走去。到了三家巷,太陽才出來一會兒,那邊也起得早,人都在忙著了。還差一年就要畢業的法科大學生何守仁穿著整齊的厚呢子製服,滿臉晦氣,沒精打采地坐在東牆根的石頭凳子上,好像他並不知道今天有郊遊這麽一回事。看見楊承輝和區蘇、區桃三個人,也隻是懶懶地打了一個招呼。楊承輝好容易抓住一個空閑的人,就和他談論起來道:“我爸爸說善後會議和國民會議都可以,隻要中國不打仗。我看這樣說可不行吧!”何守仁冷冷地說:“為什麽呢?楊大夫是很有見地的。你應該尊重他。況且,多數人也是這麽想的。”楊承輝顯然是失望了,說:“多數人?誰?共產黨和國民黨都反對善後會議。”何守仁嘲笑地說:“赫!共產黨和國民黨可不能算是多數。我爸爸就讚成善後會議。他說,光鬧意氣不行,得看實際效果。唱唱國民會議的高調,中聽倒還中聽,隻怕一百年也開不成。他很堅持他的意見。”楊承輝急得什麽似地問:“你同意你爸爸的意見麽?”何守仁還是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也不能說是全部同意。可是我看得出他是有理由的。咱們讀書就在於明理。人家有法統,這且不說。你知道我是講究法律觀的。就照你們醫家來說,身體極度衰弱的人也能夠開刀麽?咱們光說段祺瑞不行,隻怕咱們當了段祺瑞那一份兒,亂子還要鬧得大!”楊承輝亂了,也顧不得去陪伴區蘇了,隻是連聲叫嚷道:“算了,算了。咱們沒有什麽可談的了!”正嚷著,陳文雄拉開矮鐵門走了出來。楊承輝恭恭敬敬地站起來道:“大表哥,今天還上工?人日呀!”陳文雄穿著嶄新的翻領洋服,沒有穿大衣,隻在洋服裏麵加了一件英國製造的純羊毛外套,風度瀟灑,又很有身分地微微彎了彎腰,笑著說:“我的職業是一種歐洲式的職業。人家洋大人又不講人日、狗日,有什麽辦法呢?”楊承輝像掉在水裏的人摸著了救生圈似地扯著陳文雄的西裝衣袖央求道:“你來得正好,你來得正好。你是愛國的。你是革命家。你替中國人爭回了人格。你說說你對於善後會議和國民會議的看法吧!”自從去年陳文雄參加了沙麵大罷工,並且取得了勝利之後,他的地位就十分醒目。在公司裏,英國大班對他顯然客氣得多,並且總好像要取得他的好感。在三家巷裏,他成了一個英雄人物,成了民族的良心。他每一次在政治問題上的發言都帶著權威的性質。這時候,他審慎地想了一想,就說:“要把問題說清楚,得有時間,改天吧。但是大體說來,我傾向於國民會議。好吧,再見。”最後那四個字,陳文雄覺著中文的分量輕了一些,就在說完了中文之後,又用英文重複說了一遍,才走了。這裏,剩下楊承輝得意揚揚地對何守仁說:“聽見了麽?怎麽樣?”何守仁不甘示弱,就站起來,攤開兩手說:“不怎麽樣。他的答案是早就料得到的。他沒有時間做冷靜的思考。但是我不同。我不是狂熱的宗教信仰家,我不偏南,也不偏北。”

楊承輝正準備開口,來參加郊遊的人都到了,就沒有再談下去。來的人當中,除了區蘇、區桃之外,還有陳家大姐姐陳文英、大姐夫張子豪,李大哥李民魁和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加上原來在這裏的周榕、周泉、周炳,陳文娣、陳文捷、陳文婷,何守義、何守禮兩個小孩子,登時把一條三家巷鬧得亂哄哄的,又追又打,又說又笑,誰的衣服如何,誰的鞋襪怎樣,有人忘了帶手巾,有人嚷著帶水壺,十分高興。臨出發的時候,何守仁說肚子疼,想不去。陳文娣走到他跟前,說“你怎麽啦?你看大家多麽高興。隻當做你賞臉給我好不好?”他才勉強笑著答應去了。這十六個人當中,數陳文英年紀最大,已經二十七歲了,何守禮年紀最小,才八歲,其他多半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個個都是渾身帶勁兒的。當下沿著官塘街、百靈街、德宣街,朝小北門外走去。街上的人看見這八個男、八個女那麽年輕,又那麽興致勃勃,都拿羨慕的眼光望著他們,覺著他們都是占盡了人間幸福的風流人物。出了小北門之後,他們沿著田基路走進一些小小的村莊,穿過這些村莊,向著鳳凰台走去。走在最前麵的是李民魁、張子豪、周榕、何守仁、楊承輝、李民天六個人,他們在繼續談論善後會議呀,國民會議呀;孫中山呀,段祺瑞呀;談得津津有味兒。這些人多半都穿著黑呢子學生製服,有新的,有舊的。隻有李民魁在國民黨黨部裏麵做事,穿著中山裝,渾身上下,都閃著棕色的馬皮一般的光澤;張子豪從中學畢業之後,又進了黃埔軍官學校第二期,出來當了軍官,因此穿著薑黃色呢子軍服,皮綁腿,皮靴,身上束著橫直皮帶。這兩個人都十分神氣。加上大家談話,都按著學校裏的習慣,彼此稱呼某君、某君,隻有他兩個彼此稱呼,都叫“同誌”,這也使得他們的地位,十分新穎,十分出色。

走在當中的是周泉、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區蘇、區桃六個姑娘,加上一個小夥子周炳。他的左臂掛著一帆布口袋餅幹,右肩掛著一帆布口袋甘蔗,還沒有出城,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這些表姐表妹們都穿著漂亮的新衣服。周泉和陳家三個都穿著短衣長裙,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絨的,有鑲邊的,有繡花的。區家兩個是工人打扮,區蘇穿著銀灰色的秋絨上衣,黑斜布長褲,顯得端莊寧靜;區桃穿著金魚黃的文華縐薄棉襖,粉紅色毛布寬腳長褲,看起來又鮮明,又豔麗。在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廣州,剪辮子的風氣還沒大開,但是她們六個人是一色的剪短了頭發,梳成當時被守舊的人們嘲笑做“椰殼”的那種樣式。區桃的頭發既沒有塗油,又沒有很在意地梳過;那覆蓋著整個前額的劉海,其中有兩綹在眉心上疊成一個自然嫵媚的交叉,十分動人。她們緩緩地走著,從遠處望過去,就不覺得是一群人在走路,而是一大簇鮮妍的花兒在田基路上移動。不知道由於受了男子們的影響,還是由於什麽偶然的原因,她們也在爭論著一個什麽問題,邊走邊談,指手畫腳,熱鬧得很。走在最後麵的是陳文英大姐和何家兩個小兄妹,他們對於青年們的論題也好,對於姑娘們的論題也好,都沒有聽出味道,就離開大家,拉在後邊很遠,這裏看一看花,那邊鬥一鬥草,倒也自在快活。

姑娘們的爭論,是從陳文娣引起的。她在一間郊外茶寮的菱形窟窿眼兒籬笆上看見一張宣傳標語,就氣嘟嘟地說:“這是什麽道理?到處都寫著工農兵學商!那工就一定在最前,那商就一定在最後。算是哪道聖旨?”區蘇在她近旁走著,就答腔道:“這不過是人們說慣了罷了,哪裏有什麽意思呢?”陳文娣睜大那棕色的眼睛說:“沒有意思,那就巧了。我把它顛倒過來,說成商學兵農工成不成?”區蘇天真地笑著說:“娣表姐,那可不成。人家都不慣。”陳文娣緊接著道:“我說呢。這裏麵就有道理。不是我爸爸做生意,我就偏幫商人。依我看,商人對國家的貢獻不一定最小,工人對國家的貢獻不一定最大。”區蘇覺著陳文娣不講道理,就有點生氣,聲音也緊了,說:“勞工神聖這句話,你也打算推翻麽?依你說,就是商學兵農工才對?”陳文娣一想,區家是她三姨家,那一家人全是工人,覺著不好說,就沒有馬上回答。大家沉默下來,在風和日暖的田野裏漫步走著。菜田裏是綠油油的一片,稻田裏還漫著水,最初來到嶺南的春光緊跟隨著這一群出色的女孩子。一會兒,陳文婷插嘴進去說:“別怪我人小,不知世界。我看論功勞大小來排,應該是學商兵工農才對。學生應該領頭。工人要是押尾,也有點委屈。農民雖然人多,但作用不大,又沒知識,該掉一掉。”陳文梯說,“這我也讚成。五四運動就是學生搞出來的。帶頭也成。商人之中,那些有力量、眼光遠大的新式商人,其實也都是學生出身的。還有外洋的留學生呢!”區蘇說,“就是這樣,我還要反對。誰能離開工人的兩隻手?沒有工人,就什麽也沒有了。”區桃接上說:“我也反對。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都承認工人最重要。”後來陳文婕加入了她姐姐這一邊,周泉加入了區家姊妹那一邊,就旗鼓相當地辯論不休。誰知越辯論越帶意氣,說話慢慢就離譜兒了。陳文娣賭氣地說:“阿蘇表妹,反正你說的話,我聽來都不對頭。你應該多讀點書!”區蘇也氣了,就冷笑一聲,高聲說道:“這我知道。娣表姐你飽讀詩書,我沒法給你爭。可是你大人自有大量,何必多餘我一個沒要緊的人呢?”陳文娣一聽,就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是沾到周榕的身上去了。她也不甘退讓,就說:“誰跟你爭來?你要是有什麽不遂意的事兒,那該怪你自己,怪不得我。我是不屑跟你爭什麽的!”區桃還沒做聲,陳文婷就幫上去了,說:“蘇表姐的話,反正我到死那天,也不能讚同。”區桃在旁,也接上說道:“大人日的,別說那樣不吉利的話。我可是相反,娣表姐的主張,我無論怎樣還是反對!”周泉和陳文婕都比較膽小怕事,就齊聲勸阻道:“算了吧,談別的吧。要不就讓別人來談一談,咱們聽一聽,多捉摸捉摸。”區桃說,“對。”又拿手讓一讓到如今為止還一句話沒說過的周炳道:“炳表弟,你說一說!”周炳好像很有準備似地,一點也不謙遜就說出來道:“我當過工人,如今又是學生,誰也不偏幫。說老實話,我是工農兵學商派。商人當然不能帶頭。帶了頭就出陳廉伯,辦起商團來,從英國人那裏弄來些駁殼槍,請孫中山下野。這是不行的。學生帶頭也不行。莫說學生不齊心,就是心齊了,頂多也不過罷課。帝國主義和軍閥都不怕罷課,隻怕罷工。這一點,這幾年還看不清楚麽?”陳文娣聽了,覺得自己這邊占了下風,就高聲向前麵叫道:“榕表哥,你來!”周榕丟下了善後會議,跑到後邊來,聽了聽雙方的議論,就說:“這問題很大。大家要慎重研究。不忙做結論。文娣提出來的疑問是有道理的。商人來領導革命是不是一定不好?學生坐第一把交椅是不是就不行?工人不帶頭是不是就算不重要?這些題目都很有趣味,值得咱們平心靜氣,坐下來慢慢探討。大家知道,陳獨秀就主張資產階級來領導革命,資產階級不就是商人麽?”他說完,就趕到前麵去了。周泉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四票對四票,這個議案隻好保留了。”陳文娣說,“不對。是五票對四票。你沒有把陳獨秀的一票算到我們這邊來。”提起陳獨秀這個響亮的名字,大家就不做聲了。

姑娘們繼續撥開山光和雲彩往前走。路旁的柳樹搖擺著腰肢,紫荊花抬起明亮的笑臉,歡迎她們。陳文婷感到勝利的驕傲,就像黃鶯似地唱起區家姊妹完全不能領會的英文歌來。走了好一會兒,到快要爬山的時候,前麵的男子們停住了。李民魁一麵掏出手帕來擦汗,一麵興高采烈地對姑娘們宣布道:“我們六個人一致投票,選出了今天最美麗的姑娘做‘人日皇後’,她就是區桃!你們讚成不讚成?”周炳問:“皇後要做些什麽事?”陳文婷插嘴道:“還沒選定呢。你看你急的!”李民魁解釋道:“今天的皇後專管遊山。到哪裏,呆多久,食物怎樣分配,都歸她管。”陳文婷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語道:“好大一個皇後,怎麽不把婚姻也管上!”她越想越生氣,就搶先說道:“我一個人,投一萬張讚成票。論人材,除了桃表姐還有誰呢?咱們省城的大街小巷,哪一個不認得‘美人兒’?光論相貌鼻子嘴,我倒認真讚成工農兵學商的排班次序呢!”說完,她就不理別人,一個勁兒往鳳凰台山頂上衝上去了。她那心靈,剛才不久才叫勝利的喜悅滋潤過,如今卻又叫突然的失敗給扯碎了。她淌著汗,又淌著眼淚。她掏出手帕來,既擦汗又擦眼淚。下麵,大家夥兒又偷快又興奮地往上爬著,享受著這個春節的假日。區桃和周炳緊挨著走,看樣子真令人羨慕。她脫去金魚黃的文華縐薄棉襖,搭在手上,露出裏麵那件和長褲一樣顏色的粉紅毛布短褂子來,在溫暖的陽光底下,簡直就像一朵那種叫做“朱砂壘”的牡丹花一樣。她微微喘著氣,對周炳悄悄說道:“表弟,你看她們把人欺負成什麽樣子?”周炳說,“你還不知道麽?她就是那種脾氣!你不要怪她就是了。”區桃說,“自然,我不怪她們。”說完,又靈慧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