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位美軍軍官名叫陳納德。抗日戰爭期間,他以援華為名組織了“飛虎隊”,參加對日作戰。不久,他便因作戰勇猛取得了“國際反法西斯戰士”的美名,並被任命為美軍駐華十四航空隊司令。他在昆明駐防期間,經常出入龍公館,和龍雲的私交很深。
此時,龍雲望著麵帶微笑的陳納德搖了搖頭,說明自己因年邁不願跳舞。為了感謝美軍對抗日戰爭做出的貢獻,他又對陳納德說了幾句恭維話。當他們談到戰後的設想時,龍雲笑著問陳納德有何打算。陳納德用英語流利地答道:
“我準備留在中國,退役經商。”
龍雲深知陳納德其人,對此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笑著問:
“你準備經營什麽?”
“我準備在華創辦民航公司。”陳納德望著龍雲繼續說,“創業開頭難啊!到時,還希望龍主席多多關照。”
說話間,走過來一位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她請陳納德跳舞。陳納德說聲“龍主席失陪了”,便挽著舞女的腰肢,合著舞曲的節奏,消失在舞池中。
龍雲欣賞了片刻,爾後帶著勝利者特有的喜悅離開了舞廳。在過道上,他遇見了二公子龍繩祖和盧漢。龍雲從他們的表情上猜到,兩人正在嚴肅地談論著什麽。他正要開口詢問,龍繩祖卻火氣十足地首先發話了:
“我不同意把滇軍的主力全部派往越南。一旦昆明發生情況怎麽辦?”
龍雲本來就不讚成二公子龍繩祖的見解,此時此刻更覺得這話不順耳。他正要厲聲相斥,杜聿明沿過道走來。望著杜聿明那生氣勃勃的神態,一種不祥的征兆湧上龍雲心頭。待到杜聿明離開之後,他越想越覺著不對頭。為謹愼起見,他秘密地對盧漢交代:
“如果後方有事,聞訊即火速回師。”
龍雲送走出國部隊以後,驅車回到龍公館。他剛剛倒在沙發上,想小憩一會兒,小女兒龍國璧就闖人客廳,撒嬌似的撲到龍雲的身邊,小嘴撅得老高,嬌嗔地說:
“爸,您說話到底算不算數啊?”
龍雲睜開眼,看著穿戴入時、長得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有些茫然地答道:
“爸爸是行伍出身,平生從無戲言。”
“那……您曾答應過我的事呢?”龍國璧搖著父親的肩膀,嬌滴滴地問。
龍雲平素最寵愛國璧,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但此刻他實在想不起曾答應過女兒什麽事。他笑著問:
“我答應過你什麽事啊?”
龍國璧這下真的生氣了。她把頭往旁邊一歪,哼了一聲再也不說話了。龍雲一見這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檢討似的說明自己本來事情就多,再加上日軍突然投降,政局一日千變,搞得有點頭昏腦脹,把答應過女兒的事給忘了。他撫摸著女兒的美麗發絲,懇切地說:
“女兒,快告訴爸爸吧!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算數,絕不反悔!”
“真的?”
“真的!”
龍國璧仰望著父親那慈祥的麵容,說起去年龍雲為了鼓勵女兒讀書,曾經答應日軍投降以後送她去美國留學的事。龍雲頓時如夢方醒,忙笑著說:“對,對!我是說過這樣的話……”龍國璧不失時機地逮住父親的話把,一本正經地逼著他表態:
“爸爸,現在日本可投降了,您什麽時候送我去美國留學啊?”
“這……”
“這件事必須兌現!”龍國璧得理不讓人。她見父親猶豫不決,便學著龍雲說話的腔調,故意激他一下:“爸爸是行伍出身,平生從無戲言。”
天下做父母的都喜歡兒女的這種嬌憨勁,龍雲此時也—樣開心得很。他笑看著女兒,突然語調堅定地說:
“你的記性不錯,這話我是說過的。可我沒有想到日寇投降得這麽快啊!現在,你中學還沒有畢業,去美國留學……”
“還不行,對吧?”
“對!”
“不對!”龍國璧氣得臉色都變了,說了一句“爸爸說話就是不算數”,便趴在沙發上哭鬧起來。
龍雲一看自己的心尖兒寶貝真的生起氣來了,忙又哄又勸地說:
“別哭,別鬧,今天是你盧漢叔叔和大哥出征的日子,要討個吉利嘛!”
“我才不管什麽吉利不吉利呢!”龍國璧倏地從沙發上躍起,非常生氣地說,“大哥他帶兵去越南了,可您呢……還是把我留在這閉塞的昆明,留在您和媽媽的身邊。我不幹!我要去美國留學……”
“不要這樣大聲吵鬧。”龍雲無可奈何地站起身朿,走到龍國璧的身邊,關切地說,“好女兒,聽爸爸說,等你中學畢了業,爸爸一定送你去美國留學。”
“我不聽!我不信!”龍國璧雙手捂著臉,委屈地哭著。
龍雲看著哭鬧不已的女兒,感慨地說了一句:“咳!可把你寵壞了。”旋即轉身走到寫字台前,展紙提筆,瞬間草就一張便文,隨即手拿寫好的東西,返回到龍國璧的身邊,搖了搖頭,深情地說:
“女兒,這是爸爸寫給你的字據。到時,你就拿著它來找爸爸。”
龍國璧掏出她那潔白的絲綢手帕揩去滿麵的淚跡,這才雙手接過父親立的字據。展開一看,上邊寫的是:
愛女國璧:
一俟中學畢業,爸爸就送你去美國留學。空口無憑,立字為據。
父親
龍國璧連著看了好幾遍,臉上漸漸地露出了笑容。她稍經思索,又將信將疑地小聲問道:
“爸爸,這回可得算數了吧?”
“算數了。”龍雲說罷愛撫地親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笑著說,“到時,我還要親自送你出國呢!這……滿意了吧?”“滿意了!滿意了!”龍國璧激動地在原地旋轉了兩圈,乂撲到龍雲的懷抱裏,連聲叫道,“爸爸真好!爸爸真好!”
龍雲也開心地笑了,忽而又輕輕地推開龍國璧,嚴肅地說道:
“好!聽爸爸的話,快去讀書吧。”
龍國璧離去不久,二公子龍繩祖就氣呼呼地闖進客廳,連向龍雲請安問好的話都沒說一句,便劈頭蓋臉地指責起父親來,說他不該把大哥所屬的部隊都派往越南,使得昆明成了空城一座,一旦發生意外,連衛城救駕的親兵都派不出。龍雲對此卻不以為然。他先是教訓二兒子沒有全局觀念,繼而又指出:日軍投降以後,全國人民痛定思痛,越發渴望和平,連蔣介石和毛澤東這兩個死對頭都在重慶握手言和,誰還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抗日的大後方——時稱民主堡壘的昆明挑起事端。龍繩祖不能同意父親的見解。他指出:大量蔣家嫡係部隊麋集雲南,軍統和中統特務密布四處,不久以前,美國在昆明的駐軍已經下了戒嚴令,並傳出消息:“蔣介石要解決龍雲。不解決龍雲,中國就不可能成為一個統一的自由民主的強國。”龍雲聽後不為所動,反而坦然地笑了。他微微地搖了搖頭,十分嚴肅地說:
“不要因輕信謠傳而誤了和平建國的大事。你知道蔣介石派駐昆明的嫡係將領是誰吧?”
“杜聿明將軍。”
“對。”龍雲似乎又想起了遙遠的往事,他很重義氣地說,“你不會忘記吧,當年,杜聿明將軍率部去緬甸遠征,慘敗後隻身逃往印度,是誰代他收容殘兵敗將?還不是我龍某人嘛!再說,他和我並無私怨和宿仇。”
“可您在蔣介石的眼裏……”
“是眼中釘。”
“對!您說得一點也不錯。”龍繩祖抓住了理。他沿著這個話題,進一步闡述自己的意見:“爸爸,我們可不能忘了這位蔣委員長的本性,他是容不得任何政敵存在的。另外,也不要忘了這位杜聿明將軍的來曆,他在政治上是聽命於蔣介石的。”
龍雲有些不耐煩了。他以長輩的口吻打斷了二兒子滔滔不絕的講話,說明自己和蔣介石的矛盾雖然由來已久,但目前全國形勢的發展決定了蔣介石尚不敢興動不義之師。龍繩祖既沒被父親嚴厲的神態壓服,也沒被父親的道理說服,反而理直氣壯地反問:
“世上意外之事往往都發生在萬中的一上。蔣介石假若冒天下之大不韙,突然對我們大動幹戈又怎麽辦?”
“這……我也做了防範。”二兒子說話的口氣龍雲覺得很不順耳,要是在以往他一定會把龍繩祖轟出客廳。然而,念及兒子是直言諫議有關自己安危的大事,他便強壓著內心的火氣,非常不高興地說:“方才為盧漢送行之時,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吧?”
“記得。您曾密言相告:如果後方有事,聞訊即火速回師。”
“另外,你該不會忘了吧?雲南各縣尚有保安團數萬之眾,一旦有事,可星夜向昆明集中。”
正當龍氏父子爭辯不休的時候,走進一位穿著素色旗袍、氣韻脫俗的中年婦女,她就是龍雲和共產黨暗中聯係的聯係人張秘書。龍雲見到她格外高興,馬上改變了態度,未等張秘書落座,便樂嗬嗬地說:
“張秘書,聽說共產黨方麵有人自重慶來到了昆明,不知這消息確實不確實?”
“確實。”張秘書跟隨龍雲多年了,深知龍雲在昆明耳目眾多,再說也沒有必要瞞著他,就實言相告,“老主席,是華崗同誌到了。”
龍雲和華崗可謂老相識了。抗戰爆發以後,龍雲為了在國共兩黨中間取得平衡,於蔣介石咄咄逼人的情勢下穩住腳跟,便決意打開通向共產黨的渠道,和共產黨暗中合作。當時,擔負這一聯係工作的我方人員便是張秘書和華崗。自從西南聯大遷入昆明,眾多愛國民主人士、進步教授和青年學生雲集於此,抗日民主運動在這個西南邊城便也波瀾壯闊地開展起來了。為促進這不斷高漲的抗日運動,我黨通過華崗同誌和張秘書及時有效地開展了對龍雲的工作,使其在政治上采取開明的態度,支持抗日民主運動。在長期的交往中,他們之間結下了可以信賴的親密關係,從而使得昆明這座美麗的春城變成了有名的抗日民主堡壘。
今天一清早,龍雲的耳目就向他報告了華崗由重慶來到昆明的消息。他真想一下子就獲知重慶方麵的全部情況,若不是忙於為對日軍受降的部隊送行,他一定會請華崗同誌來龍公館長談。
這些年來,張秘書非常了解龍雲的心理活動和政治方麵的意向,為此深得龍雲的信任。舉凡和共產黨辦交涉的大事,龍雲幾乎完全聽命於她。當龍雲問到蔣介石和毛澤東會談的情況時,張秘書驟然臉色一變,嚴肅地說:
“老主席,華崗同誌讓我轉告您。蔣介石對和談缺少誠意。”
龍雲聽後猝然皺起了眉頭,沉默片時,有些不解地說:
“蔣介石既然對和談沒有誠意,為什麽又向全世界發布消息,聲稱自己電請毛澤東赴渝進行和談呢?”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個人認為,這隻不過是一種手段。”張秘書答道。
“手段?”
“對。”張秘書望著龍雲迷惑不解的樣子,平心靜氣地說,“請老主席回憶一下蔣介石的曆史吧,北伐開始的時候,他需要共產黨人給他衝鋒陷陣,便以國民黨左派的麵貌出現;北伐臨近勝利,他卻撕下了合作的麵紗,向共產黨人揮起了屠刀。張學良將軍在西安憤而兵諫,他被迫同意了共產黨人的抗日條件,但他一回到南京,就把張學良將軍變成了階下囚。現在,日本投降了,廣大的淪陷區沒有他的一兵一卒,他想立即用武力統一全國談何容易!”
“那他就打出民主建國、和平談判的旗號,借以爭取時間?”龍雲接住話茬作了回答,說罷凝思片刻,又疑慮不定地說:“我看此次和談,並不完全出於此因吧?要從民心思定方麵去想,才會更符合曆史的實際。”
這些年來,由於工作上的原因,張秘書很少當麵反駁龍雲。此時,她思索了一會兒,不容置疑地說:
“老主席,曆史將會做出正確的仲裁。”
龍雲認為,華崗說的情況僅是共產黨一方之見,而且又是根據曆史經驗推論出來的,並不能證明蔣介石真的就是這樣想、這樣為的,因此,說“蔣介石對和談缺少誠意”,他是不會相信的。至於說蔣介石把和談當作爭取時間發動內戰的手段,他就更不能苟同了。他望著張秘書那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為緩和氣氛,有意笑著說:
“這隻不過是一方之見嘛!”
張秘書跟隨龍雲多年了,深知他在關係全局的政治大事上有著自己的看法,而且不易為別人所動。因此,她隻好惋惜地歎了口氣。稍過一會,她又試探道:
“老主席,我想起了中國的一句古話:‘臥榻之側,是不容他人鼾睡的。’”
“這是什麽意思?”龍雲警惕地問。
“很簡單。”站在旁邊一直未語的龍繩祖接過話茬,“我理解這句話。這是提醒您不要忘了蔣介石的本性。抗戰勝利了,他不準共產黨人與他分庭抗禮。我相信,他也不會同意您與他同床鼾睡!”
龍雲聽後不以為然。他愣了一下神,反而處之泰然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