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龍雲蒙難

陪都重慶的夜晚燈火通明。慶祝抗日戰爭勝利的鞭炮聲、鑼鼓聲響成一片,把山城都震撼了!歡騰的人們不分男女,也忘記了身分,一齊衝向街頭,拚命地狂歡著,慶賀著,眾口一聲地高呼著:“勝利了!光複了!日本鬼子投降了……”

然而,坐落在重慶郊區的珊瑚壩機場仍然崗哨林立,一如往常,或迎接前來重慶朝聖的將官要人,或送別派到全國各地執行任務的軍政大員。這兒似乎與世隔絕,永遠是那樣的陰森可怖。

突然,機場上的信號燈刷地一下亮了起來,刺得人們難以睜開眼睛。地勤人員忙碌起來,在明如白晝的機場上做著飛機降落前的準備工作。隨著由遠而近的馬達聲,一架軍用飛機安全地降落在跑道上。兩名地勤人員麻利地推來舷梯,對準了機艙門。艙門開處,走出一位年近四十的國民黨將軍。他中等身材,長方臉型,兩道眉毛濃淡不一,一對黑黑的眸子在眼眶中滾動,高高的鼻梁下邊留著漂亮的小胡子,雖說身體十分虛弱,但是將軍的風度猶在。他站在機艙門口稍事停頓,微微地抬起頭眺望了一下山城的萬家燈火,遂挺著胸膛,故做高傲不凡的樣子,“嘎、嘎……”不慌不忙,富有節奏地走下了舷梯。

不知何時,一輛高級黑色轎車停在了舷梯旁邊。一位衣冠楚楚的侍從軍官走上前來,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指著早已打開的車門,聲音洪亮地說:

“請杜將軍上車。”

這位姓杜的將軍就是國民黨的名將杜聿明。他微微地與了點頭,俯身鑽進轎車的後座,背倚著靠墊,微眯起雙眼。轎車尚未啟動,他已沉入對往昔戎馬生涯的回憶中了……

杜聿明將軍字光亭,陝西米脂人,父親是一個舉人出身的教書先生。早年,杜聿明將軍在父親任教的榆林中學讀書。其後,他出陝赴粵,考入黃埔軍校一期,並以軍官訓練班學員的身分參加了第二次東征,深得校長蔣介石的寵信。從黃埔軍校畢業以後,他參加了北伐,從連長晉升為副師長。抗戰開始,他受命開赴前線,以陸軍二百師師長的身分,率部參加了震驚中外的台兒莊會戰,以及有名的蘭封、信陽戰役。武漢失守以後,杜聿明晉升為五軍軍長。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杜聿明將軍率部參加遠征軍,曾被中印緬戰區司令長官——蔣介石的參謀長史迪威中將譽為“好樣的”,稱他是“計謀周詳、鬥誌旺盛”的將軍。遠征軍失利之後,杜聿明將軍就象當年曹操敗走華容道那樣,率領可憐的殘部由印度回到雲南。他逢人便訴苦,以博取同僚的憐憫。由於杜聿明將軍是蔣介石的親信,他不但未受軍法處分,反而被晉升為昆明防守司令長官。

常年戎馬倥傯的軍旅生活,使杜聿明將軍得了胃潰瘍、肺結核、腎結核等多種疾病,並且隨著時間流逝而日漸加重。幾年來,他不止一次地對愛妻曹秀清女士表示:抗戰勝利了,一定去上海治病。

日本投降的消息還未正式公布,遠在昆明的杜聿明將軍便接到了蔣介石的密電,要他火速趕到重慶,麵授機宜。

行前,他僅向愛妻曹秀清女士一人透露了去重慶的消息。愛妻吟哦片時,微笑著提醒說:

“光亭,可盼到抗戰勝利這一天啦,你這次去重慶,—定要當麵向老頭子(蔣介石)請假,去上海根治這全身的疾病。”

杜聿明雖說還不清楚此次重慶之行的真正使命,但他憑著多年從政從軍的經驗,深知蔣介石是不會同意他離開部隊去治病的,便為難地笑了笑說:

“唉!恐怕還不到我治病的時候啊。我思之良久,老頭子這次密電召我去重慶,恐怕是讓我根治他的心病。”曹秀清深知丈夫和蔣介石的關係,也知道一些蔣介石秘而不宣的軍政大事,然而在日軍宣布投降的時刻,她卻猜不出蔣介石有何心病亟需丈夫根治,因而迷惑不解地說:

“看你說的。老頭子有什麽心病?為何在這個時候非要你去根治?”

“一言難盡啊!”杜聿明將軍無限感慨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又苦笑了一下,“但願不要讓我去做代他受過的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齊鳴的鞭炮聲,衝天的歡呼聲,匯成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聲浪,在夜空中不停地回**。這聲音把杜聿明將軍從沉思中驚醒。他微微睜開雙眼,隔著轎車前的擋風玻璃望著大街上狂歡的人們,禁不住自言自語:“舉國上下都沉浸在歡慶勝利的氣氛中,老頭子還不至於急著走下步棋吧?”不久,他又陷入了苦思冥想中……

飛速行駛的轎車穿街越巷,戛然停在了“老草房”的大門前。坐在司機旁的侍從軍官熟練地打開車門,縱身跳出轎車,又迅速打開後車門,躬立一旁,並恭敬地說:

“杜將軍,請下車吧,委員長在官邸等候您。”杜聿明將軍躬身步出轎車,望了望那威嚴的大門,下意識地吸了一口冷氣。而滿城的鞭炮聲和歡呼蟲,又使他忐忑不安:“老頭子為何不去與民同慶抗戰勝利,反而獨自一人留在官邸秘密召見我呢?”他困惑地搖了搖頭,旋即又習慣地整了整軍容風紀,跟在侍從軍官的身後走進了大門。這是一座深幽的院落,在燈光的照耀下可看出別具匠心的建築布局。杜聿明將軍無暇顧及這些,直接把視線投向正房客廳中。隻見一位身著睡衣的長者背身麵壁,在獨自凝思,客廳中柔和的燈光籠罩著他那沒有毛發的禿頭。杜聿明將軍跨進廳堂的門坎,便不由自主地舉起了右手,隨即兩腿並攏,行了一個軍禮,聲調微顫地說:

“報告校長!學生杜聿明奉命趕來,請您當麵示諭。”蔣介石急忙轉過身來,麵帶笑容地迎上前去,用力握住杜聿明的雙手,關切地打量了一下杜的麵容,格外熱情地說:

“光亭,你來得正好,快坐下談。”

杜聿明反被這意外的熱情弄得很不自然,有些拘謹地坐在蔣介石的身邊。他穩定了一下情緒,不無討好地說:

“全國人民在您的統帥之下,浴血奮戰八年有餘,終於取得了今天的勝利,這是中華民族的洪福,也是校長對黨、對國建樹的至高無上的功勳。”

蔣介石微微搖了搖頭,好象對此並無興趣,半吐半露地說:

“聖戰已經成為曆史,歡慶勝利是百姓們的事,而我嘛……”

蔣介石突然收住話頭,隨手端起一個景德鎮產的釉上彩細瓷茶杯,呷了一口香茶,看了看杜聿明,方才淡然一笑說:

“我所考慮的事嘛,是下幾步棋的走法。不然的話,全國從狂歡聲中靜下來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蔣介石這簡單的幾句話,幾乎使杜聿明對老校長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為了摸清蔣介石此刻所設想的下幾步棋,倏地站起身來,請戰似的說:

“報告校長!在您未來要走的幾步棋中,就大膽地起用我這名過了河的卒子吧。我是不會給校長丟臉的!”蔣介石露出滿意的笑容,匆忙站起身來,破例伸出雙手,把杜聿明按在沙發上,愛撫地說:

“光亭啊,你還是那麽虎虎有生氣,真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哈哈……”

接著,蔣介石一收笑聲,換了個口氣,就象是嚴師考問學生那樣,神態嚴肅地問:

“光亭,依你之見,這當務之急的大事應該是什麽呢?”

對此,杜聿明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就象一名優等學生,亳不猶豫地回答:

“報告校長!日本投降了,對日受降應是當務之急。”

蔣介石微微地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然而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杜聿明的答案並不很滿意。他沉思了片刻,又不慌不忙地問:

“還有呢?”

“還有……”杜聿明停頓了一下,稍加思索後又說,“還有一件與此相關,那就是設法禁止八路軍接收被敵人占領的淪陷區,以及日軍的精良武器。否則……”

“後患無窮,對吧?”蔣介石接過話茬補充說。

“對!可是……”杜聿明顯然有些為難地收住了話,見蔣介石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才接著說,“校長,八路軍多在淪陷區,我們占據的是大後方,這客觀條件……”

“對我們是很不利的。”蔣介石代杜聿明做了結論。他看了看自己頗有難色的學生,坦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我自有對日受降的良策。昨天,我已通過盟軍電令待命受降的日軍原地不動,等候國軍的到來。在此期間,還要他們負責維持治安。”

“如果毗鄰的八路軍要對他們受降怎麽辦?”杜聿明不安地詢問。

“這還是很好辦的嘛,”蔣介石輕蔑地一笑,冷漠地說,“那就重開內戰唄!”

“可舉國上下……”

“都要求和平,對吧?”蔣介石驀地把臉一沉,“我也需要和平嘛!為了和平建國,我正擬請毛澤東來渝進行和平談判呢!”

“什麽?您……擬請毛澤東來渝進行和平談判?”

蔣介石望著因驚愕而站起的杜聿明,伸手示意他坐下,接著,又品了一口香茗,以教訓的口吻說:

“你等不要過問這樣的大事,我嘛……自有請毛澤東來渝進行和平談判的目的。”

杜聿明連連點頭,以示唯命是從。但是,他心裏還是暗自猜想著蔣介石這招絕棋的用意,以及秘召自己來渝的目的。當他想到日本投降,駐防全國各地的日軍就要待命受降的時候,很自然地又聯想到自己當年遠征異國,慘敗日軍手下的恥辱曆史,忙又試探地詢問:

“此次校長召我來渝,是否為了讓我率部出國,接受日軍投降?”

“不!”蔣介石擺了擺手,“這件事,我早已安排好了合適的人選。”

“是誰?”杜聿明迫不及待地問。

“盧漢。”

“盧漢?”

蔣介石以肯定的語氣說了個“對”字,旋即又側過臉來,看了看老大不高興的杜聿明,以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訓導說:

“光亭,你何時才能成為一名具有政治遠見的軍事戰略家啊!出國受降,自然要光榮些;可那些比出國受降還要重大的事交給誰?你必須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護城保帥的士相,往往比過河殺敵的車馬更重要。”

杜聿明深知蔣介石的脾氣,大凡他決定了的事是不可更改的,他的命令更不允許部屬悖逆。因此,杜聿明裝出—副虔誠求教的樣子,小聲地說:

“請校長明示。”

蔣介石驀地離開座位,一步跨到客廳的中央,邊踱著步子邊嚴肅地問:

“光亭,今年四月份我秘密召你來渝的事還記得嗎?”

杜聿明最為擔憂的事就要發生了。他望著突然收住腳步,等待他回答的蔣介石,嚇得急忙站起身來,象個膽怯的小學生回答嚴師提問那樣,有點機械地說:

“記得。為了安定後方,統一雲南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做好在軍事上徹底解決雲南王龍雲的準備工作。”蔣介石滿意地點了點頭,用手示意杜聿明落座,然後略顯激動地說:

“為了統一全國大業,必須嚴防後院點起火來!隨著日本的投降,解決雲南王龍雲的條件也就成熟了。你先回去做好解決龍雲的準備工作,一俟對日受降的事有個眉目,我再命令你付諸實施。”

“是。”杜聿明再次站起身來,成立正姿勢,好象已接受了戰鬥命令似的。

蔣介石沒有再示意杜聿明落座,他微微仰起頭,望著遠方,頗為得意地說:

“為了保證此次軍事行動的順利進行,我決定命令盧漢率第一方麵軍的第五十二軍、第六十軍以及九十三軍出國,去越南擔任對日受降的任務。這樣一來,雲南王龍雲就成了無兵之帥,遇事隻好唱空城計了。”

至此,杜聿明方才明白任命滇軍主將盧漢出國受降的真實意圖。他望了望喜形於色的蔣介石,越發覺得這位校長難以企及。然而,當他想到雲南和越南為毗鄰之地,龍雲和盧漢為結義兄弟之時,又很不放心地問:

“校長,如果盧漢聞訊率部回國,引起新的內戰怎麽辦?”

“哈哈……看來你是成不了政治家了!”蔣介石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你在雲南居住多年,應當知道龍雲和盧漢這對難兄難弟的矛盾。另外,古往今來的曆史都證明了這樣一個真理:在權勢方麵是沒有親疏之分的。一句話,我的錦襄之中已經有了讓盧漢跟我走的妙計了。”

杜聿明雖說還不知蔣介石這錦囊妙計的詳細內容,也難以預卜這場權勢之爭的結果,但是依據多年官場爭鬥的經驗,他堅信自己的校長是有著超人的才能的,這張勝券也必然操在他的手中。因此,他不再究根問底,隻是小聲地問了一句:

“校長,您還有何示諭?”

“除軍事上積極準備以外,還要對昆明所有的通訊、交通設施進行嚴密的監視和布署,嚴防龍雲亂中逃跑。”蔣介石邊說邊用力揮了下右手,接著又換了一種口氣說,“解決龍雲以後的人事我自有安排。到時,你照令行事就是了。”

杜聿明知道自己應該離去了。他行了個軍禮,說道請校長放心,我一定忠誠地執行您的意旨,在解決龍雲的戰鬥中打一個漂亮仗。遂告辭走出了客廳。

蔣介石稍事休息後,伸手按了兩下電鈴。一位姓裴的軍統大特務立即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站在客廳中央。蔣介石小聲命令說:

“近期內我將調雲南省主席龍雲來渝,任命他為軍事委員會軍事參議院院長。由你出任他的總務廳長。”

“是!”這個姓裴的特務頭子出於職業的原因,又進—步請示,“總裁授給我這個廳長多大的權限?”

“首先,要保證龍院長的工作順利進行。”蔣介石勃然變色,有些陰森地說,“讓戴笠給你派些得力的助手,防止重慶的共產黨,還有那些同情共產黨的民主人士找龍院長的麻煩,幹擾龍院長的正常工作。”

“是!”這位已經升任廳長的軍統特務行了個軍禮,心滿意足地告辭,準備歡迎就要赴任的軍事參議院龍雲院長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