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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華男是怎樣負傷的呢?
張華男回到部隊以後,指揮所屬部隊勝利完成了突圍之後,他的槍傷又複發了,遂又借到保衛局工作,繼續在紅軍幹部中抓托派、搞AB團,打所謂的毛派死硬分子。一些從國外回來的知識分子,或者那些家庭出身不好、從敵人營壘中反叛過來的幹部,一聽到張華男三個字就不寒而栗,大有談虎色變之勢。紅軍渡過湘江,突破敵人第四道封鎖、西入貴州以後,號稱十萬的紅軍已經損傷過半,指揮員,尤其是中下級指揮員傷亡更為慘重。為了加強第一線的作戰力量,很多上級機關的參謀、幹事相繼來到了基層單位。張華男是富有作戰經驗的軍事幹部,因此未等槍傷痊愈,就又調回原來的部隊任副參謀長,沒想到剛一上戰場,他的臀部就被敵人的炮彈皮炸傷了。
吃過晚飯以後,張華男趴在擔架上,在霍大姐的看護下抬進了紅軍醫院的駐地。姚秀芝和大夫早已守在急救室裏,檢查完傷口,立即手術。姚秀芝心情複雜地撩開棉被,一看張華男臀部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心裏嚇得咯噔了一下,不禁暗自說:“一定疼壞了!”但是,當她側目窺視張華男的表情時,除去額頭上布滿了汗珠以外,均無異常現象。霍大姐理解姚秀芝此時的矛盾心情,她小聲溫情地說:
“秀芝!你去準備點吃的吧,打下手的事,由我來幫著做。”
姚秀芝離去之後,霍大姐拿起剪刀,把臀部的褲子剪了一個圓圈,由於淤血粘得太緊,揭不下來。大夫端來了鹽水,要霍大姐慢慢地浸透。這時,張華男伸過手來,猛地一撕,連汙水帶爛肉一齊掉了下來,嚇得大夫、霍大姐目瞪口呆,驚得剛剛走回急救室的姚秀芝,差一點把手中端的那碗大米粥灑在地上。張華男向姚秀芝投去一瞥,也隻有姚秀芝理解這一瞥的複雜內容。張華男驀地把臉藏在枕頭上,久久沒有動一下,待心情平靜以後,他又抬起頭,若無其事地說:
“秀芝!把飯碗放到床頭上吧,我要一邊吃飯,一邊接受大夫的治療。”
“不行!”大夫急忙反對,“我們沒有麻醉藥品,做手術是會很疼的。”
張華男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他望著驚詫不已的大夫,滿不在乎地說:
“大夫!你就放心大膽地動手術吧。雖然,我不是關雲長,可我的骨頭,也絕不比他軟!”
大夫拗不過張華男,隻好拿起了手術刀。
姚秀芝把飯碗放到張華男的床邊以後,那驚恐的目光就集中到了手術刀上。她的心太軟了,每當手術刀從臀部割下一塊腐爛變色的肉,她的心就像挨了一刀那樣難受。但是,當她的目光再移向床頭,看見張華男翹著腦袋,很是香甜地吃大米粥的樣子,她的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敬佩之情——再仔細品味,這敬佩之情還含有其他的內容——似乎找到了張華男心狠的原因了。手術終於結束了,霍大姐用鹽水洗淨傷口以後,姚秀芝不知是出於何種感情的支配,主動地為傷口敷上了加倍的白藥,精心地拿著雪白的繃帶,輕輕地包紮好傷口。
自從張華男住進醫院之後,這支長征中特殊的隊伍,在長途跋涉中少了歡笑,就是在中途休息的時候,再也聽不到琴聲了,活像是一支打了敗仗的隊伍,抬著傷病員到處跑,到處藏。而且,又增加了無休止的爭吵。最為有意思的,爭吵的對立麵隻有一個張華男。
首先,是霍大姐和張華男爭吵。
霍大姐是一位既有政治遠見、又有軍事常識的女同誌,再加上她的丈夫是紅軍的高級指揮員——被中央的當權者指責為頑固的毛派分子,自然知道中央有關軍事路線的分歧。不久以前,她收到了丈夫的來信,獲悉軍委在湖南召開了軍事緊急會議,毛澤東提出了取消與紅二、紅六軍團會合的路線,改道西入貴州的進軍方針,並得到了多數同誌的擁護,中央領導於慌亂之中,也被迫接受了毛澤東的意見。結果,紅軍跳出了重圍,把蔣介石在湖南西部早已部署好的四十萬大軍,一夜之間就拋在了身後,紅軍猶如下山的猛虎,打得貴州軍閥的部隊潰不成軍,狼狽逃竄,從而鼓舞了紅軍的作戰士氣,使得越來越多的指揮員,開始懷疑中央的軍事路線了。當然,也更加堅定了霍大姐反對現任中央領導的決心。為此,她無論是在行軍途中,還是在宿營地上,都直言講出自己的見解,批駁張華男的一些議論。
由於曆史的原因,張華男在蘇聯學習的時候,就得到了現任中央主要領導人的賞識,回國之後,被委以重任。他走出監獄,一進入中央蘇區,就參加了奪毛澤東軍權的鬥爭。他從思想意識,到政治傾向,都被稱之為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怎麽能接受得了霍大姐的指責呢!在一次宿營的時候,他與霍大姐的爭論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張華男同誌!中央蘇區是怎樣搞起來的,工農紅軍是如何發展起來的,你知道嗎?”
“當時,我在上海,不在蘇區。但我知道這樣的事實:一切都是黨的功勞。”
“請問我們的軍事家,丟掉中央蘇區,犧牲這樣多的紅軍戰士,又是誰的功勞呢?”
“你這種思想太危險了!我們被迫撤出中央蘇區,是敵我力量對比懸殊的結果。”
“不對!前四次反圍剿,我們為什麽取得了勝利?”
“這……”
“這是因為敵人的兵力太弱,我們紅軍的力量強大的結果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嘛,是很清楚的!我在尋求紅軍失敗的原因,我在思索你,還有你的同學為什麽要反對毛主席。”
“你這是在明目張膽地反對中央,你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任!”
“這責任是要有人來負的,但不是我。請問:這成千上萬的英雄兒女白白地送掉了性命,這責任由誰來負?中央蘇區丟掉了,中國革命就要被斷送了,這責任又由誰來負?一個共產黨員,忘了黨的生命,不關心革命的命運,隻想羅織罪名,迫害同誌,打擊持不同意見的人,難道不是太卑鄙了嗎?”
“你!你……”
張華男氣得渾身顫抖,他如果還在保衛局工作,一定會命令部屬,當即將霍大姐逮捕入獄,甚至處以極刑!但他現在是傷員,躺在紅軍醫院的擔架上,還要接受霍大姐他們的治療,他真悔恨自己負傷,失去了英雄用武之地!他望著霍大姐憤憤離去的背影,暗自決定一旦傷好歸隊,立即將霍大姐的反動言行匯報給保衛局,反映給中央領導,在嚴厲審查霍大姐的同時,要堅決擼掉她丈夫的兵權——這樣不忠於中央的人掌握兵權太危險了!為了搜集更多的“炮彈”——他又叫來了親信——警衛員老馬。
張華男和老馬的談話,不僅沒有獲得所需要的“炮彈”,而且他還清楚地感到這位堅定的肅反戰士變了,無論他怎樣說、如何問,這位老馬都蹙著眉頭答說:“不知道!”他氣得真想大聲訓斥老馬一頓。最後,他終於使用激將法,讓老馬把話全都講了出來:
“你了解這位霍大姐的曆史嗎?她是地主的女兒。”
“是地主的女兒又怎麽了?我隻知道這樣的事,她領著我們這些泥腳杆子打倒了她的土豪老子。”
“那隻是形式,本質是她不懂得馬克思主義,反對黨中央的方針、路線。”
“那按你這麽說,我老馬也快成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了?”
“照你這麽一說,你也同意她的觀點了?”
“原來不同意,現在同意了。”
“你……太危險了!老馬同誌,可不要喪失革命者的堅定立場喲!”
“首長!你的立場夠堅定的了吧?為什麽還要和托派妻子保持關係呢?”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你沒有結婚,是不可能理解這些的。”
“可我有一點是理解了,我怎麽看姚秀芝老師,也不像是一個托派!”
“你……中毒太深了!”
“我看是你信了那些揭發材料!姚老師受冤屈不用說了,你的心裏也那麽好受嗎?”
張華男的心裏的確是不好受的。原因並不是把姚秀芝錯打成了托派,而是老馬這位最忠誠、最得力的幫手,也和他分道揚鑣了。他躺在名曰病床、實是擔架的上麵,一夜都沒有睡好。他出於職業的原因,先是分析了老馬變化的原因,進而又回憶了紅軍醫院的醫務人員、傷病員對姚秀芝和霍大姐的態度,覺得問題是相當的嚴重了,這所隨軍征戰的紅軍醫院裏,存在著一個反對現任中央的反革命小集團!為了黨的利益,必須盡快地把這一情報轉給保衛局,派人來醫院查個水落石出。
張華男談論政治,從事肅反,戰場上廝殺,乃至於負傷做手術,他都是以強者的麵孔出現的。但是,在情感方麵,尤其是和姚秀芝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卻變成了一個弱者。他這種性格上的雙重性,也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他能使用各種高明的手段,變弱者為強者,由防守轉為進攻,迫使性格倔強的姚秀芝就範,違願地向他投降。但是,當張華男躺在擔架上時,他又成了一個卑劣的情感方麵的弱者。他希望自己所追求的人兒來到身邊,說上幾句慰藉的情話,那真是再幸福也沒有的事了!可是,姚秀芝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鹿,再也不願見到傷害過她的惡狼,更不用說自願送到狼的身邊了。所以,在這漫無目的的行軍路上,張華男情感深處的痛苦,遠遠地超過了臀部的傷痛。
人間總是少不了愛管男女情事的好心人。霍大姐從本意上講,很不喜歡張華男,對姚秀芝委身於張華男也是很不理解的。可是,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世間的夫妻湊合的多,國王皇帝也不例外。後來,她自己結婚了,認為這句俗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同時,她在形形色色的湊合夫妻中,還發現存在著一種政治夫妻,那就是男女結合不是以情感為基礎,而是為了某一種政治目的,或被當做一種政治手段。起初,她感到不可思議,後來,可能是見多了的緣故,也就慢慢地習慣了。她認為姚秀芝和張華男的結合,就是這種典型的政治夫妻。她受著東方傳統道德的束縛,覺得無論是哪一種夫妻,既然結合了,就應當湊合到底。如果發生了裂痕,世人都有責任做彌合的工作。所以,她一方麵讚成姚秀芝在政治上反對張華男,另一方麵她又不讚成姚秀芝在感情上和張華男對立。再者,她還堅信這樣一句俗話:夫妻吵架不用勸,疙疙瘩瘩過百年。隻要利用工作之便,為他們這對出現裂痕的政治夫妻,創造經常相見的機會,他們就一定會湊合到老的。霍大姐主意已定,就巧妙地做起了這種好心人。
一天傍晚,紅軍在一座苗寨裏宿營。姚秀芝奉命為張華男換藥,周圍沒有一個人,連負責警衛的老馬也不在了,她感到有些驚疑,心雖忐忑不安,隻想快些換好藥,早一點離開這難堪的境地。張華男在情感方麵也很精靈,十分理解霍大姐這番苦心,他側身倒在擔架上,默默地享受著換藥時刻的幸福,姚秀芝就要離去了,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叫住了所謂的妻子,可能是激動的緣故吧,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秀芝!你能陪我坐一會兒嗎?”
“你認為有這種必要嗎?”姚秀芝望著張華男那漲紅的臉,冷冰冰地反問。
“有!有……”張華男格外熱情地說,“比方說吧,你有沒有心事和我說說啊?”
“像我這樣的人,心事嘛,還能沒有?可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
“有啊!有啊!”張華男更加熱情了,“不要把話放在心裏,說出來,我設法幫你解決。”
姚秀芝沒有被這過分的熱情所感染,相反,她那嚴峻的表情越發地難看了,待到她那一對動情的大眼睛,噴吐著憤怒的光束的時候,她驀地舉起了右手,摘下那頂沒有閃閃紅星的軍帽,雙手捧到張華男的麵前,怒不可遏地:
“我要你把收回的紅星還給我,辦得到吧?你是能辦得到的!”
張華男看著眼前這頂沒有紅星的軍帽,聽著這發自內心、卻又憤怒到了極點的話語,他膽怯了,他心慌了,他沒有勇氣仰望一下姚秀芝的怒顏。他慢慢地收回了惶恐不安的目光,真想把臉藏在被子裏。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情感上的弱者,在情人的麵前都是不怕丟麵子的,甚至還想利用這副可憐相打動對方的心。對此,張華男是精通的,很快就從窘態中解脫出來,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討好地說:
“你是知道的,這件事情很複雜,又不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
“那好吧,再見!”
“別走!別走……”張華男一把抓住了姚秀芝的手,望著那雙怒火四射的大眼睛,當即改變了話題:“我們談談彤兒好嗎?”
姚秀芝是何等地想念彤兒啊!如果彤兒跟在身邊,她精神上的壓力和痛苦,自然會減少一半。但是,她實在不願和張華男談這件事情,因為怕再獲知彤兒想念她的消息,越發地加重精神上的壓力和痛苦,所以有好幾次話到了嘴邊,她又強迫自己咽了回去。今天,她再也控製不住母親思念孩子的感情了,幾乎是啜泣著詢問彤兒的詳細消息。
張華男不知道姚秀芝見過彤兒,像是講新鮮事那樣,娓娓動情地述說著彤兒的情況,目的是繼續向姚秀芝施放感情的釣餌,想要通過他關心彤兒的成長,融化姚秀芝對他那顆冷冰冰的心。另外,他雖然沒有真的做過父親,他卻懂得孩子是維係一切湊合夫妻的繩索,所以他又繪聲繪色地講起彤兒思念母親的情節,說到激動的時候,他淌下了滾滾的熱淚。
姚秀芝很快就進入了思念彤兒的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啜泣著。然而,她很快又從這種情感中解脫出來,漸漸地又想到了製造母女分離的原因。因此張華男講得越動感情,姚秀芝的內心越是憤懣。最後,她打斷了他的講述,嚴厲地質問:
“你為什麽不讓彤兒來看看我?哪怕我們母女待上一天也好!”
“這……怕影響不好!”張華男的興頭猝然消失了,結結巴巴地說,“你想想看,彤兒年紀小,還不懂得政治方麵的事,最好嘛,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中不要留下創傷。”
母親是偉大的,因為她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姚秀芝為了彤兒能健康成長,連張華男如此絕情之舉都原諒了。她沉默不語,極力想平息思念彤兒的情潮,但她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彤兒的形象,尤其是當年在紅軍劇團中的情景,就像是過電影似的,急速在腦海中閃過。當她想到彤兒和紅軍劇團的歌手苦妹子玩耍的時候,又關切地問:
“突圍轉移以來,已經快兩個月了,彤兒和誰生活在一起?”
“和我!”張華男一聽這個話題,立刻又來了熱情,“除了你這個做母親的以外,關心彤兒的人就剩下我這個做爸爸的了。”他很會說話,有意地強調了“母親”和“爸爸”這兩個詞。
姚秀芝對此卻不放心,她認為張華男不是忙於“肅反”,就是奔波於硝煙滾滾的戰場上,不會陪著彤兒的。就說孩子的衣服吧,破了誰給補?髒了誰給洗?因此她又問:
“苦妹子呢?”
“和你一樣,一邊接受保衛局的審查,一邊隨著部隊長征。”
姚秀芝聽後驚呆了,她真不知道這個童養媳出身的妹子,為什麽也要遭到保衛局的審查?她幾乎是暴怒地問:
“你們憑什麽要審查她?”
“簡單地說: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對!她不僅不和你劃清界限,而且逢人便說,你不是托派分子。”
姚秀芝的肺都快氣炸了!她暗自憤慨地說:“苦妹子是因為沒有和我劃清界限,也作為一名囚徒參加了長征;可是,你張華男就和我劃清界限了嗎?你對我所做的一切又說明了什麽呢?隻有兩個字可以說明:‘卑鄙!’”姚秀芝認為,和這樣卑鄙的人,再沒有什麽可談的了,多停留一分鍾,都是對自己人格的一種侮辱,她憤憤地罵了一聲“卑鄙!”轉身離去了。
夜深了,隻有天上的寒星還在眨著羞怯的眼睛。姚秀芝躺在一張苗家的竹**,兩眼癡呆呆地望著廣漠的夜空,心裏苦苦地叫著:“苦妹子!苦妹子……”
苦妹子生在山鄉中的一個窮人家裏,從小在苦水裏泡大。十歲那年,父母雙雙餓死了,她隻身來到一家姓李的財主家中當童養媳。那年,小女婿隻有三歲,連話都說不清楚,但他是李家的獨根獨苗,嬌得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抱著怕摔了,含在嘴裏又怕化了,隻要這個小爺爺一哭,苦妹子的身上不是挨巴掌,就是挨腳踢。每逢遇到這種情況,她不哭也不叫,把眼淚偷偷地咽到肚裏,借家鄉的興國山歌,傾訴自己滿腹的怨恨。苦妹子十六歲那年,狠毒的婆婆死了,小女婿也進私塾念書,用老表的話說:苦妹子出脫成一個大姑娘了。一天晚上,她哄一手帶大的小女婿睡著,像往常那樣坐在床沿上,一邊伴著茶籽油燈做針線活計,一邊小聲地哼唱家鄉的山歌,獨自傾訴著做童養媳的辛酸。不知何時,年近半百的公公走進屋來,立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低頭做活的苦妹子,呼吸有些緊迫地說:
“苦妹子,不要再做針線活計了。”
苦妹子驚得收住了歌聲,猛地抬起頭,看見公爹站在屋當中,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在盯著她,嚇得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低著頭膽怯地說:
“不做活了,我這就睡。”
“先不忙睡,快去炒兩個菜,我想喝兩盅。”
苦妹子不敢怠慢,走到廚房生著火,十分麻利地炒了一盤雞蛋和一盤苦瓜炒辣椒。她端著這兩盤菜走進公爹的屋中,放在衝門桌上,小聲地說:
“爹!菜炒好了,放在桌上,我睡去了。”
“莫急!莫急!”這個老色鬼一把抓住了苦妹子的前衣襟,並觸到了那極為敏感的隆起的部位。這動作來得太突然了,嚇得苦妹子篩糠似的哆嗦起來。這個老色鬼得意地笑過之後,挑逗地說:“俗話說得好,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耍錢,來,陪我喝兩盅。”
“不!不……我,不會喝酒……”
“不會喝就學嘛!”老色鬼鬆開苦妹子的衣襟,轉身閂死了屋門,他望著嚇癱在地上的苦妹子,進而威脅地說:“陪著我喝完兩盅熱酒,我就放你回自己房裏去睡覺;不然的話,我就說你跑到我的屋裏勾引公爹,當著全村的人把你活活地打死!”
苦妹子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她完全明白公爹的罪惡目的,可她受著封建禮俗的束縛,更害怕自己落個勾引公爹的**婦壞名。為了能快些逃出這間屋子,她被迫答應了陪著公爹喝酒。由於不會喝,幾杯酒下肚,頓感兩眼冒著金花,兩腿也不聽自己的使喚了,剛一邁步,便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她一邊說著“我要回屋睡覺!”一邊扶著床腿又站了起來。突然,桌上的燈光熄滅了,黑暗中伸來兩隻罪惡的雙手,強行把她按倒在**……
從此以後,苦妹子便一天天地消瘦下來,吃什麽吐什麽,她暗自說:“死了更好!”可是,她萬萬不曾想到是懷孕了。一天,村南的山溝裏響起了槍聲,老色鬼慌慌張張地跑進家來,翻箱倒櫃,打點細軟,一手拎著寶貝兒子,一手提著箱子,惡狠狠地說:
“苦妹子!快跟我跑吧。”
“不!我哪兒也不去。”苦妹子倔強地說。
“不行!”老色鬼恫嚇地說,“一會兒紅匪就進村了,咱們家房屋會被他們燒掉,你也會被大卸八塊的!”
苦妹子自小就聽說過土匪草菅人命、糟蹋良家婦女的事,聽後嚇得心裏揪成一個團。最近,她又經常聽老色鬼說紅匪殺人放火的事,所以,她聽著山裏這緊一陣、慢一陣的槍聲,心裏真是害怕極了!由於神經過於緊張,剛一邁步,肚子疼痛難忍,竟昏倒在地上。她醒來之後,老色鬼帶著兒子早已逃去,滿街響著鑼聲、喊聲。她忍疼抬起頭,仔細聽辨,原來是幾個女人在喊:“老表們!快出來吧,我們是工農紅軍,是為窮苦的老百姓謀解放的!……”苦妹子聽後感到有些驚詫,暗自說:“這紅匪怎麽是女人?”當她再一聽說,紅軍“是為窮苦的老百姓謀解放的”,她又暗自說:“我不也是窮人嗎?”但是,當她想到自己是地主家的童養媳的時候,又害怕起來:“我怎麽對他們說呢?要是真的把我當成地主的小老婆,那可又怎麽辦呢?”這時,大街上又傳來男人的罵聲:“這些黑了心的地主老財,把全村的老表都騙走了,抓住他們絕不手軟!”苦妹子聽後嚇呆了,各種恐怖的情景一齊撲進她的心頭。突然,她那咚咚跳動的心房平靜下來,她暗自說:“寧可一死,也不讓紅匪再糟蹋我的身子!”
大街上的喊聲越來越近,苦妹子著急地想著尋死的辦法,她驀地抬起頭,看見了立在屋門後邊的水缸。她忍著腹內的劇痛,扶著牆站起身,趔趄著走到水缸旁邊,迅速揭開缸蓋,剛要一頭向缸中紮去,看見隻剩半缸水了,瞬間,求生的念頭油然而生。她吃力地爬上灶台,跳進水缸,然後伸手將水缸蓋好,自己便屈身蹲在水缸裏。
真是無巧不成書。姚秀芝帶著幾個女戰士進屋來,正要生火做飯,發現灶台旁邊的水缸在微微地搖晃,其中一個女戰士指著水缸,十分膽怯地說:
“姚老師!不好了,水缸在鬧鬼。”
姚秀芝仔細地端詳著水缸,發現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了,便笑著說:
“我看,不是水缸在鬧鬼,準是裏邊藏著人。”
“不!不……是水缸在鬧鬼。”另一個女戰士也害怕了。
“哪有什麽鬼喲!都不要怕,看我給你們把鬼變成一個活人。”
姚秀芝走到水缸旁邊,欲要揭去缸蓋,隻聽咣當一聲,水缸倒在了地上,缸蓋滿地亂滾,苦妹子的頭露出了缸口,缸中的水變成了殷紅的血色,傾缸而出,淌滿了一地。姚秀芝俯身抱出了苦妹子,她一看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再一看淌滿一地的血水,急忙命令。
“快把她抱到**,她小產了!”
在姚秀芝精心護理下,苦妹子很快恢複了健康。在這段難忘的共同生活中,二人結下了很深的情誼。姚秀芝同情苦妹子的身世和遭遇,喜愛她有一副天生的歌喉,以及那即興編詞演唱的天賦;苦妹子感謝姚秀芝的救命之恩,把她當成再生的母親。一天晚上,姚秀芝做完群眾工作返回住處,打開琴匣,十分陶醉地演奏起小提琴。躺在**的苦妹子被這琴聲迷住了,她傾聽著,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這音樂是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禁錮靈魂的枷鎖,她隨著這悠揚的音樂,飄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當這美妙的琴聲奏出興國山歌的時候,苦妹子竟然不由自主地隨著琴聲,唱出了自己的苦難經曆。開始,她躺著小聲哼唱;繼而,便坐起來放聲傾訴;最後,她跳下床,站在地上哽噎不止地演唱起來。不知是什麽時候,紅軍劇團的女同誌們陸續來到了院中,含著熱淚傾聽這動人肺腑的琴聲和歌聲。演唱結束了,院中響起了一片掌聲。姚秀芝滿麵淚花,緊緊地抱住苦妹子,異常激動地說:
“你唱得真好!明天就參加我們的演出吧?”
翌日上午,苦妹子的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其中,那首即興演唱的《十送郎歌》,打動了很多年輕人的心,當場就有十多名小老表報名參加紅軍。不久,苦妹子也當上了一名紅軍宣傳隊員。毫不誇張地說,哪兒有了苦妹子的“哎呀來……”的歌聲,哪兒就有小老表參加紅軍。一個月以後,紅軍戰士便給苦妹子送了一個親昵的外號“哎呀來”。
……
夜,萬籟俱寂,隻有傷病員發出的呻吟聲。姚秀芝躺在竹**,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想到了心愛的丈夫李奇偉的悲慘下場,也想到了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如果再推而廣之到苦妹子,將有多少人犧牲寶貴的生命啊!她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切剝削階級的代表人物,為了爭權奪利,相煎太急是正常的,也是為曆史所證明了的!可是,自稱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們,為什麽也要學著剝削階級的樣子,相煎自己的戰友和同誌呢?這從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上找不到答案,也與她終生憧憬的革命理想相悖逆,因而,她再次陷入了十分痛楚的思索中……
雄雞高唱了,姚秀芝仍然尋找不到答案。她隻是暗暗地祝願:報曉的雄雞叫了,驅散迷霧的晨風快刮起來吧!隻要有燈塔導航,奇偉同誌會得到昭雪,我的不白之冤會得到平反,彤兒、苦妹子……都會重新聚攏在一起,為著祖國的複興、民族的崛起放聲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