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為了服從戰爭的全局,不久,一、四方麵軍的文藝隊伍也合並了。但這支混編的文藝隊伍貌合神離,分成了兩派,竊竊議論著中央上層的分歧,並發表各自的見解。一天早晨,駐地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起因是簡單的,原四方麵軍的一位基層幹部,悄悄地對本派的同誌說:“我們的張主席來電,命令我們揮師南下。”這話恰好被一方麵軍的同誌聽到了,當即向他們說:“這是張國燾有意分裂紅軍,希望四方麵軍的同誌要擦亮眼睛,不要上當,堅定地跟著我們北上!”這麽一說,就刺激了四方麵軍的同誌們的自尊心,雙方就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激烈,把原來私下議論的事都亮出來了。最後,四方麵軍的同誌指責一方麵軍犯了政治錯誤,長征是逃跑,是被敵人的飛機、大炮嚇破了膽,對革命喪失了信心,繼續北上,就是繼續逃跑;一方麵軍的同誌大聲疾呼,北上是黨中央決定的,批評四方麵軍是軍閥土匪,南下才是真正的逃跑路線。
姚秀芝知道在這些問題上,她是沒有權利發言的。她又獨自到了那座橫跨小溪的竹橋旁邊,陷入了沉思。她明白這種爭吵,反映出的是上層意見的分歧,也說明了北上和南下之爭,已經到了快有結果的時候了。
“秀芝!”
姚秀芝聞聲轉過身來,看見霍大姐領著彤兒走到了跟前,她焦急地問:
“霍大姐!那場爭吵結束了嗎?”
“結束了!”霍大姐駐步歎了口氣,惆悵地說,“上麵的爭吵也快結束了!”
姚秀芝吃了一驚,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四方麵軍分道揚鑣的場麵,而她自己卻被甩在了中間,望著背向而去的紅軍,頓感孤寂、窒息。少頃,她又試探地問:
“張國燾真的電令右路軍中的四方麵軍揮師南下嗎?”
霍大姐悲憤地點了點頭。
“那……我死活也不跟著他們南下。”
霍大姐深情地點了點頭,答應一旦出現了那種局麵,她一定把姚秀芝帶走。
姚秀芝總算得到了最大的慰藉。但是,當她想到李奇偉萬一幸留人間,再當做囚徒押著南下,重新涉草地、翻雪山時,她心中的苦水又掀起了狂瀾,攪得她苦澀難言!
她又想起了身負重傷,一直昏迷不醒,住在原紅四方麵軍醫院中的張華男。如果真的出現了一、四方麵軍分裂的局麵,他無疑將隨醫院南下,像他這樣的傷情,能重涉草地嗎?她惶恐地問:
“那……華男同誌怎麽辦?”
“我正是為這件事來找你的。”
霍大姐告訴姚秀芝,醫院通知,為了輕裝南下,決定把一批重傷員留在老百姓家養傷。她希望姚秀芝去看看張華男,最好能知道他養傷的地方,便於將來聯係。姚秀芝抓住霍大姐的手說:
“你陪我一塊去吧?”
“我不能陪你去。”霍大姐望著姚秀芝,說明自己在此千鈞一發之際,不能離開大部隊,要和丈夫保持密切的聯係。她歎了口氣,有些傷感地說:“告訴華男同誌,紅軍弟兄要分家,我不能去看望他了。”
姚秀芝聽了“紅軍弟兄要分家”這句話,淚水幾乎要流出,她“嗯”了一聲,沉痛地點了點頭。
“彤兒!跟著媽媽看爸爸去吧。”
“不!不!”一直抓住霍大姐衣襟不放的彤兒,狠狠地瞪了姚秀芝一眼,十分堅定地說:“我要跟著霍阿姨去看爸爸。”
那天,姚秀芝和李奇偉在橋頭相見之後,彤兒便和她成了仇人。在彤兒不長的人生道路上,認為好的母親隻有一個丈夫。可是她最親愛的母親,竟然當著她和爸爸的麵,並在同誌們的眾目睽睽下,和一個自己不相識的男人擁抱,她當時就下定了決心:“再也不理這個母親了。”同時,她還決定跟著霍阿姨和爸爸張華男鬧革命。所以,她比誰都關心爸爸的傷勢,她哭著說:
“霍阿姨!快陪著我去看爸爸!”
姚秀芝望著視自己為敵人的彤兒,就像是吞食了一把五味子,又苦又澀。這些年來,彤兒是她的希望,也是維係她和張華男的關係的一條紐帶。現在呢,一切都化為烏有了。過去,她不願增加彤兒心靈上的創傷,沒有把曆史的真實情況講出來,可眼下又該怎麽辦呢?她沒有了主意。
“彤兒!阿姨事多,實在擠不出時間陪你,還是跟著媽媽去吧?”
“不!不!”彤兒抓住霍大姐的衣襟哭著說。
姚秀芝雖說決心給彤兒講清事情的真相,可眼下又不是說這些事的場合,隻好含著淚水說:
“彤兒,你可以不理媽媽,可你得去看爸爸啊!他現在最想的人,一定是你。”
“這不用你管,有霍阿姨跟著我去呢!”
“可你霍阿姨……”
“不怕!明天,我自己去。”彤兒說罷,頭也不回地朝駐地走去了。
姚秀芝望著彤兒的背影,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霍大姐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她明白此刻不是寬慰姚秀芝的時候,仰起頭望了望已經轉到中天的太陽,取出一隻赤金的手鐲,感傷地說:
“秀芝,你帶上它去看華男同誌吧。”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隻金鐲子?”
“這是我那個地主老子留給我的。從念中學的時候我就戴著它。結婚以後,把其中的一隻送給了丈夫,我就保存著這一隻。”
“那……怎麽好送給華男呢?”
“沒什麽!這一帶的百姓很窮,送給華男同誌,變些錢,好治病。”
姚秀芝很不情願地接過了這隻金手鐲,但她清楚地看見霍大姐的手在發抖。
醫院設在一座小小的山村裏,距離姚秀芝的駐地有二十餘裏。
九月的大山裏金風送爽,各種樹木開始變色,有的變成白色,有的變成黃色,有的眼見著就要變成紅色。連綿起伏的蒼山,好似戴上了一頂五顏六色的華蓋,披上了一件斑斕多姿的彩衣。姚秀芝心急如焚,思緒如麻,她無意欣賞這初秋的山色,隻是悶著頭地向前走著,希望快些走完這二十餘裏山路。她翻過了一座山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微合上雙眼,做了幾次深呼吸,算是爬山途中的休息。少頃,她驀地睜開雙眼,俯瞰腳下的山梁,隻見各種顏色的山**正含苞待放,真是美極了!她身不由己地衝下山去,挑著咧嘴欲開的山**拔了一棵又一棵,很快就拔了一大把。她雙手把山**捧在麵前,聞著山**那特有的清香。
太陽偏西,就要沉到大山的背後,這座駐著紅軍醫院的小小山村,便失去了陽光的青睞。姚秀芝捧著山**走進村裏,那一座座茅屋草舍,卻變成了青冷的色調,再望望街上軍民那惶恐的神態,心裏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她快步走進醫院,看見一位負責同誌正在收拾醫療設備,一種不祥的預感撲進她的心中,她焦慮不安地問:
“華男同誌住在什麽地方?”
這位負責同誌住手抬頭,打量著姚秀芝那惶然的神色,誤以為是調來幫忙的,頓把眉頭一皺,訓斥地說:
“這還用問我嗎?眼下不是開慶功會,快去準備行裝,待命出發!”
“同誌,你……搞錯了,我是一方麵軍的,是專程來看望張華男同誌的。”
這位負責同誌看了看姚秀芝的著裝,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說:
“華男同誌一早就轉移了!”
“啊……”
姚秀芝驚得手中的那把**失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用山草捆的腰子斷了,這束整整齊齊的山**撒了一地,在室內暗淡的光線下,完全失去了它那絢麗奪目的花色,隻有淡淡的清香緩緩地溢**開來,沁人心腑。
這位負責同誌告訴姚秀芝,昨天夜裏接到上級的命令:重傷員一律就地安排,中高級指揮員要分散安置,以防被白軍搜出,慘遭殺害。今天清晨,第一個就把張華男送到隱蔽的山民家裏了。片時,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忙問:
“同誌!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姚秀芝。”
“真巧!”這位負責同誌轉身取來一封信,“你是這位張首長的妻子吧?昨天上午,張首長的神誌清醒了,把我的筆要了過去,很是吃力地給你寫了這封信。”
姚秀芝顧不得解釋她和張華男的關係,急忙接過了這封信,望著信封上熟悉的筆跡:“姚秀芝同誌親啟”,眼睛漸漸地模糊了,捧信的手也微微地顫抖了,她極力地平息這驟起的感情巨瀾,一邊暗自祝福:“願你給我帶來福音……”一邊抖瑟著拆開了信封,取出了三張信紙,她擦了一把溢滿眼眶的淚水,順次看了下去……
秀芝同誌:
我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或者說我是信仰共產主義的,到閻王爺那裏報到不要,把我又推回到人間。不管怎麽說,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啦,覺得死並不可怕。但我清醒地知道,第二次死——或者說去馬克思那裏報到的日期不會太遠,在此餘生之時,還有幾句話和你說:
一、我的人生長征就要結束了,但是革命——或說是追求理想之光的長征剛剛開始,我希望你能從黑暗中走出,看見我們的勝利。為此,請你這位繼續長征的人能寬恕我的過錯,因為人到死前記恨的隻有敵人,希冀的是戰友能記住共同創建的豐功偉業;
二、彤兒並不是我們的孩子,但她卻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當你和李奇偉同誌重建幸福家庭的時候,給彤兒的應當是溫暖和幸福,我在地下也會感激你們的;
三、你和李奇偉同誌長期遭到不公正的審查,我有義務為你們說話。我在這最後的時刻給中央寫了兩封信,務請你代我轉到。
致以
共產主義的敬禮!
戰友張華男
姚秀芝的眼前豁然亮堂了許多,她雙手把信緊緊貼在胸前微微地合著眼,少頃,她又趕忙打開了另外兩封信:
中共中央:
姚秀芝同誌的托派案存疑多年,她經受住了一切考驗,如果說長征是最好的試金石的話,姚秀芝同誌是一塊永遠閃光的金子!我可能不久就離開革命隊伍了,我願用最後的生命證明她是一位好同誌!
致以
共產主義的敬禮!
張華男
(畫押的紅色是我的熱血)
姚秀芝的心顫抖了,她努力平靜著這激動的心情,又讀下去:
中共中央:
李奇偉同誌被審查多年了,一直沒有結論。但從他忘我修橋,不顧個人安危掩護同誌們過橋,不幸墜江這件事情來看,他不是托派,是真正的共產黨人。請予以平反昭雪,如果他不幸犧牲了,請追認為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
致以
共產主義的敬禮!
張華男
(畫押的紅色是我的熱血)
姚秀芝癡癡地望著那紅色的手紋,默默地念著“畫押的紅色是我的熱血”這句話,漸漸地感到這紅色的手紋擴張開來。長江變紅了,黃河變紅了,長城也變紅了。她似乎看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河山都變成了紅色,她不禁脫口而出:
“啊!這就是革命……”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姚秀芝收好張華男留下的信,決心去查訪他的下落,結果十分失望。為了明天能去較遠的山村查訪,她住在了醫院中。她怎麽也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中,依稀看到長空閃出了一片銀光,隻見張華男駕著傳說中的祥雲姍姍飛至,佇立在這片銀光的中央,繼續朗誦著他用熱血畫押的書文。她激動地大聲哭喊:
“華男!你下來看看我啊!”
軍號聲響了。姚秀芝從幻夢中醒來,她仔細地聽辨這號聲,驚得脫口而出:“怎麽是緊急集合?”她慌忙衝出房中,隻見那位醫院的負責人站在凳子上,十分嚴肅地講著話:
“同誌們!上級指示我們,今夜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右路軍中的一方麵軍的同誌不告而辭了,要求我們集結待命!”
這消息猶如驚天的霹雷,把姚秀芝完全地擊昏了!她癡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連知覺都沒有了。大家散去之後,她急忙把那隻金手鐲交給那位負責人,說了一句“請務必把它交到張華男同誌的手裏!”轉身離開醫院,沿著原路飛快地跑著。
姚秀芝回到駐地以後,霍大姐不見了,彤兒不見了,一方麵軍的所有同誌都不見了,剩下的隻有空空的營房,聽到的隻是四方麵軍的同誌咒罵一方麵軍逃跑的話聲。她望著那一張張很不友好的麵孔,自言自語地說著:
“都走了,就把我留下了……”
片刻,她想起了自己視為第二生命的小提琴,又急忙四處查找著,可連個影兒也沒有。忽然,發現了霍大姐留給她的一封短信:
秀芝:
我們走了,望你安心地留下來,堅持北上的路線,我們一定還會見麵的!
彤兒就交給我吧,千萬不要責怪孩子。她有音樂天賦,把你的小提琴帶走了,你不會生氣吧?
霍匆草
姚秀芝捧著霍大姐的信沉思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失落感包圍著她。李奇偉的形象又出現在她的腦海,他就像是一顆夜明珠,在她麵前閃著光亮。她為他祝福:
“保佑他還活在人世吧!有了他,我甘願再過一千次草地,再爬一萬次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