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求知的人們

現代的不寬容,就像古代的高盧一樣,主要有三種:懶惰造成的不寬容、無知造成的不寬容、自私自利造成的不寬容。

第一種或許是最普通的一種。在每個國家、社會各個階層都會存在。在小村莊和曆史悠久的城鎮極為常見,而且還不僅限於人類。

我家裏的那匹老馬,在科雷鎮溫暖的馬廄裏平靜地生活了二十五個年頭,可它並不喜歡韋斯堡同樣舒適的馬廄。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一直生活在科雷鎮,熟悉這裏的每個柱子和石頭,每天漫步在康涅狄格風景優美的環境中,不會有什麽陌生的東西讓它感到恐慌。

科學界長期以來一直致力於研究波利尼西亞群島已經消失的語言,可惜貓、狗、馬和驢的語言被忽視了。如果我們能明白叫杜德的老馬對科雷鎮的老鄰居們說了些什麽,那一定是馬的不寬容精神的大爆發。杜德已經不再是個小馬駒,它的各方麵已經定型。它的各種習性在多少年前就已形成,在科雷鎮的習慣、方式對它來說都是合適的,而韋斯堡鎮的習慣、方式就是不對的,直到生命結束,它都會這樣認為。

正是這種特殊的不寬容,讓父母們不讚成孩子們的愚蠢行為,出現向往“過去那種好日子”的荒唐事情;讓野蠻人和文明人都穿上了難受的服飾;讓世界充滿了大量荒唐無用的東西;把具有新思想的人變成了人類的敵人。

不過,這種不寬容相對來說,沒有什麽太大的害處。

遲早,我們都會被這種不寬容束縛起來,遭受折磨。在過去的年代裏,這種不寬容曾讓數百萬人流離失所,不過,這也讓大片大片無人居住的地方成了永久居住地,否則,這些地方仍然是荒野一片。

第二種不寬容更為嚴重。

單憑他對事實一無所知這一點來說,無知的人就很危險。

如果他試圖為自己缺乏智慧而大找借口的話,他就更為可怕。因為,他在自己的靈魂中搭起了一座堅實的獨善堡壘,他站在這個堡壘的最高處,藐視一切敵人,質問他們還有什麽理由活在這個世上。

遭受這種苦惱的人既無情也很卑鄙,因為他們經常處於恐懼之中。他們很容易變得殘酷,並以折磨那些有冤屈的人們為樂。正是從這夥人當中,冒出了上帝“特選子民”的奇異念頭。這種妄想者們,總是認為自己和看不見的上帝之間有著某種關係,以此增大自己的勇氣。這樣他們的不寬容似乎就得到了神的支持。

例如,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說,“我們想絞死丹尼·狄威,因為我們覺得他威脅了我們的幸福,因為我們十分痛恨他,因為我們想絞死他。”哦!不不!他們湊到一起召開秘密會議,共同商討丹尼的命運,為此他們要策劃幾個小時、幾天,甚至幾周。最終,宣讀判決的時候,可憐的丹尼,他隻犯了很小的盜竊罪,卻被認定為一個非常恐怖的人,說他居然敢冒犯神的意誌。因此,對他的處決也就成了神聖的責任,也為這些法官帶來了莫大榮譽,因為這些法官敢於給撒旦的同夥定罪。

那些和藹而心地善良的人們,和那些野蠻嗜血的人一樣,很容易陷入這些極其致命的妄想。這是曆史學和心理學上的一個常識。

那些張著大嘴、開心地看著上千名可憐的殉道者受到殘忍折磨的人,肯定不是犯罪分子,他們是體麵虔誠的普通百姓。他們認為,在他們的神靈看來,自己正在做著非常值得稱讚的事情。

假如有人向他們提起寬容,他們會認為這是不體麵地承認自己的道德軟弱。或許他們很不寬容,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對這個事實引以為豪。因為,你看,在寒冷潮濕的清晨,丹尼·狄威站在那裏,穿著橙黃色的襯衣和點綴著小魔鬼的褲子,他緩慢地向前走著,走向大市場的絞刑架。而他們,絞刑一結束,就會回到舒適的家中,美餐一頓。

這還不足以證明他們所想和所做的是正確的嗎?

要不然他們能是旁觀者嗎?怎麽不顛倒一下二者的位置呢?

當人們確信他們自己的思想就是上帝的思想,也不能理解自己怎麽可能是錯的時,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推理也是很難回答的。

第三種不寬容是因為自私自利引起的。當然,這實際是一種嫉妒,就和出麻疹一樣普遍。

耶穌來到了耶路撒冷,教導人們,單靠殺十幾頭牛和羊並不能得到萬能上帝的恩寵。神廟裏靠著祭祀而生活的那些人便開始公開反對他,認為他是危險的革命者,並在他還沒有對他們的主要收入造成持久損害前,就讓人處死了他。

聖徒保羅幾年前來到以弗所,並在那裏宣揚新的信條,但是,威脅了珠寶商的生意,這些珠寶商因為銷售戴安娜女神像而獲利匪淺。金匠行會差點動用私刑處死這位不受歡迎的來犯者。

從那以後,依靠既有崇拜方式生存的人,和那些宣揚新思想的人之間,便開始公開宣戰了。

在討論中世紀的不寬容時,我們應該記住,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隻有在個別情況下,我們麵對的是三種不寬容中的一種。更多的時候,在我們關注的那些迫害案件中,我們發現這三種不寬容形式同時存在。

一個組織,擁有大量財富,統治著數千平方英裏的土地,擁有成千上萬的農奴,就會把全部的精力和怒氣,發泄在一群想建立一個樸實無華的“地上天國”的農民身上,這是極其自然的。

這種情況下,消滅異端就成了一種經濟上的需求,屬於第三種形式的不寬容,即自私自利引起的不寬容。

但是,當我們開始考慮另外一群人,即受到官府重壓的科學家的時候,問題就變得極其複雜起來。

為了弄清基督教會對待那些企圖揭示自然秘密的人為什麽態度蠻橫,我們得回到很多世紀以前,研究一下公元後的最初六百多年間,歐洲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野蠻人的入侵如洪水般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渾濁的汙水中還零零碎碎地存在著幾片古羅馬國家製度的殘片。但是,古羅馬城牆裏的社會已經沒有了蹤影。他們的書籍被浪潮卷走,他們的藝術被遺忘在無知的泥土之中,他們的收藏,他們的博物館,他們的實驗室,他們長期積累起來的科學文獻,所有這一切成了來自亞洲腹地的野蠻人篝火中的柴草。

我們有一些十世紀圖書館的書目。西方的人們幾乎沒有希臘的書籍,這似乎有些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希臘書籍確實徹底消失了。當時的學者如果想了解一下古代思想,也隻能找到亞裏士多德和柏拉圖著作中某些章節的譯文(翻譯得很糟糕)。如果他希望學希臘語,也根本沒有人能教他,除非拜占庭出現了神學爭議,把一些希臘僧侶從他們的居住地趕出來,迫使他們在法蘭西或者意大利尋找臨時避難所。

拉丁書籍倒是很多,但是,多數都是公元四世紀到五世紀的。僅存的一些古典著作手抄本,因多次傳抄而失真,內容幾乎沒人可以理解,除非他研究了一輩子的古代文學。

至於科學方麵的書籍,除了一些簡單的歐幾裏得幾何問題,在圖書館裏根本找不到任何東西。更令人遺憾的是,也沒有人想尋找這方麵的書籍。

那些統治世界的人們用敵對的眼神看待科學,他們不鼓勵人們在數學、生物學、動物學方麵的獨立科學研究,更不用說醫學和天文學研究。醫學和天文學徹底衰落,已經沒有任何實用價值。

對於一個現代的人,他根本無法理解這樣的事情。

作為生活在二十世紀的我們,無論對與錯,都會相信進步這一思想。我們並不知道能否讓這個世界更完美,但是,我們認為嚐試就是我們的神聖職責。

是的,有時候,這種“世界必然進步”的信念,似乎成了整個國家和民族的信仰。

但是,中世紀的人們不會,也不可能和我們有這種同樣的看法。

希臘人曾夢想有一個充滿美麗而有趣的事物的世界,可這個夢想持續的時間太短了。它被這個國家不幸的政治災難所摧毀,使後來幾個世紀的多數希臘作家都成了悲觀主義者,他們凝視著曾經一度是幸福家園的廢墟,淒慘地認為人間所做的任何努力沒有任何結果,不過是一場空!。

另一方麵,古羅馬的作家們則從近千年的曆史中得出結論,他們發現人類發展有某種上升趨勢。古羅馬的哲學家們,尤其是伊壁鳩魯派,他們滿懷喜悅地教育年輕一代,準備迎接一個更幸福更美好的未來。

不久,基督教出現了。人們的關注中心從這個世界轉到了來世。人們立刻墜入了絕望、聽天由命的黑暗深淵之中。

人最初是邪惡的,他的本性和偏好都是邪惡的。他在罪惡中孕育,在罪惡中出生,在罪惡中生活,就連他死的時候也在懺悔自己的罪惡。

但是,古代的絕望和這種新的絕望之間,還是存在一些區別。

希臘人認為他們比自己的鄰居們更聰明,受的教育也更好。他們很同情那些不幸的野蠻人。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狂妄地認為,自己是宙斯的“特選子民”,和其他民族不同。

但是,基督教從來沒有脫離他們自己的先人。基督教徒把《舊約全書》作為自己信仰的聖書之一,他們繼承了難以置信的猶太教義,即認為他們和其他民族是不同的,隻有那些承認某種正式存在的信仰的人才能獲得拯救,而其他人注定要走向毀滅。

當然,這種思想對那些缺乏謙卑精神,以為自己是千百萬人中的寵兒的人,具有巨大的直接利益。在那些十分艱難的歲月裏,這種思想把基督教徒變成聯係密切、相對獨立的小團體,獨自漂流在異教的汪洋大海之中。

這片向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延伸的海洋上的其它地方,都發生了些什麽,對於特土良、聖徒保羅,以及其他忙著把基督教思想寫進書本的作家們,根本不需要關心。他們希望隻最終到達安全的彼岸,在那裏建設他們的上帝之城。同時,其他那些在充滿荊棘的路上奮鬥著的人們想做些什麽,他們同樣漠不關心。

因此,他們為自己創造了新的關於人類起源和時空界限的理論。埃及人、巴比倫人、希臘人和羅馬人對這些神秘現象都發現了什麽,他們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們真誠地相信,所有的一切舊有價值體係都將因耶穌的誕生而煙消雲散。

比如,我們的地球問題。

古代的科學家們認為,地球是眾多星球的一個。

基督教徒則徹底否認這種思想,對於他們來說,他們所居住的小盤子就是宇宙的中心。

上帝創造地球,是為了給一個特殊的小群體提供棲身之所。這一點在《創世紀》第一章中說得很清楚、很全麵。

當要說明這群受到偏愛的人在地球上已經存在了多長時間時,問題就有點複雜了。各方麵的證據表明世界十分古老,地下有被掩埋的城市,有已經滅絕的大怪獸,還有植物化石。這一切可以被駁倒,可以被忽略,可以被否定,而這之後,建立一個創世紀的具體日期也就是很簡單的事情了。

在這樣的宇宙之中,一切都是靜止的,它起始於某年某天某時,將會在某年某天某時終結。它隻是為了某個宗教教派而存在的。在這樣的宇宙中,根本沒有探索奧秘的數學家、生物學家和化學家---他們隻重視普遍原則,在研究時空領域時,希望在永恒和無限這兩個概念之間獲得一個平衡。

確實如此,很多從事科學研究的人說,從內心裏自己是基督教會的虔誠子民。但是,那些真正的基督教徒更清楚,一個人如果真心對宗教奉獻愛和虔誠,他就不該知道這麽多,或者擁有這麽多書籍。

隻有一本書就已足夠。

這本書就是《聖經》,裏麵的每個字母,每個逗號,每個冒號,每個驚歎號,都是受到神靈啟示的人所寫下的。

如果伯利克裏時代的希臘人被告知,據說有一本聖書,書裏有沒整理好的民族史碎片,真假難辨的愛情詩,有些癲狂的先知描繪的虛幻景象,還有整章整章惡毒的詛咒,被詛咒的人,隻是因為某種原因,被認為冒犯了亞洲部落的某個神靈,那麽,希臘人會覺得好笑的。

但是,三世紀的野蠻人非常崇拜這些“文字”,這對他而言,就是最神秘的文明。教會經多次會議商討後,把這本很特別的書推薦給他,說書中沒有任何錯誤、瑕疵和紕漏。他痛快地接受了這本寶書,認為它匯集了人類所知曉或希望知曉的一切。從此,他也加入了人流,指責和迫害那些敢於藐視天國,研究範圍超越摩西和以賽亞的人們。

那些願意為了原則而犧牲的人總是少數。

同時,就某些人而言,渴望知識也是壓製不住的,他們必須要為自己被壓抑的精神找到發泄的渠道和途徑。在這種好奇和壓製的衝突之間,產生了矮小羸弱,結不出果實的知識之樹,這就是人們後來所熟知的經院哲學。

經院哲學產生於八世紀中期。當時,法蘭克“矮子”國王庇平的妻子貝爾莎生了一個兒子,他比善良的路易王更有理由被當做法國的庇護聖徒。路易王讓他的子民花了八十萬土耳其金幣的贖金,為此,他允許他們建立自己的宗教裁判所,以回報他的臣民的忠誠。

當這個孩子接受洗禮時,取名卡羅勒斯。我們在很多古代憲章的下麵都可以看到簽著這個名字。簽名有點兒潦草,或許因為他不擅長寫字。他很小的時候就學習了法語和拉丁語,但是,當他開始練習寫字的時候,由於他的手指在跟俄羅斯人和摩爾人交戰過稱中得了嚴重的風濕,不得不放棄練字。他找了當時最好的書記員來給自己當秘書,負責書寫工作。

這個長期征戰邊疆的老兵,在五十年裏穿了兩次“城市人穿的服裝”(即羅馬貴族長袍),他為此深感自豪。他非常了解學習的意義,幾乎把皇宮變成了太子和官宦子弟的私家大學。

這位西方的新皇帝非常喜歡花時間消遣,他的周圍總是名流雲集。他很尊重學術上的平等,並為此放棄尊嚴,像一個普通的教會信徒一樣積極參加討論,甚至允許那些卑下的教授們反對自己的觀點。

但是,當我們審視他們有興趣討論的問題時,我們不禁聯想到新澤西鄉村中學辯論隊所選的辯論題目。

至少可以說,他們非常天真。在公元800年正確的東西同樣適用於公元1400年,這並不是中世紀學者們的過錯,他們的大腦和二十世紀的學者們一樣敏捷。如果你給當代的化學家或醫生充分的研究自由,但條件是,他們不能違背1768年第一版《大英百科全書》中的化學知識和醫學知識(化學在當時實際上是一門不知名的學科,而外科學和屠宰沒有什麽區別),那麽,你就明白中世紀學者們的處境了。

結果是,盡管中世紀科學家很聰明很有才能,但是,實驗領域很有限,就像把一個勞斯萊斯的發動機安在了一台廉價小汽車上。一旦他踩下油門,就會發生無數次車禍。但是,如果他不敢冒險,而是按照交通規則駕駛這個新發明,他就有點可笑了,因為這樣不僅浪費了巨大能源,還哪裏也去不了。

當然,這些人中最優秀的人,對他們被迫遵守的速度限製,是受不了的。

他們用盡可能的方法逃避教會無休止的監視。他們寫下了宏篇巨著,努力證明恰恰是他們不讚成的東西,以此暗示他們實際想說的東西。

他們說著故弄玄虛的話;他們穿著奇異的服飾;他們在房頂上掛滿鱷魚;他們擺滿架子的瓶子裏,都裝著怪物;他們把散發難聞味道的植物放在爐子上。這樣,他們就嚇走了那些從前門來的鄰居,同時獲得一個不會幹什麽壞事的瘋子的名聲,於是,他們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說自己想說的話,而不必對他們的思想承擔什麽責任。逐漸地,他們就發展成了一套完整的科學偽裝體係,即便在今天我們也很難弄清楚他們的實際意圖。

幾個世紀以後,新教徒們對科學和文學所展現的不寬容,和中世紀教會十分相近,但是,這不是我們要討論的話題。

那些偉大的改革者們可能會強烈批評和詛咒這些人的內心思想,但他們很少把恫嚇變成積極的鎮壓行動。

另一方麵,羅馬教會不僅有能力消滅異己,而且每當形勢需要,就要淋漓盡致地運用這種能力。

我們中有些人,喜歡對寬容和不寬容的神學價值進行抽象思辨,對於他們來說,上述區別似乎很細微。

對於那些可憐的家夥而言,這確實是個問題,他們要麽改弦易轍,要麽在公開場合接受鞭笞。

如果他們沒有勇氣說出他們認為正確的東西,而寧願浪費時間專門玩《啟示錄》中提到的動物名稱字謎遊戲的話,那我們就不要對他們太苛刻了吧!

我十分肯定,如果是在六百年前,我是絕不敢寫這本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