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希臘人
一個地中海偏遠角落的小小多岩石半島國度,在不到二百年的時間裏為我們今天的政治、文化、戲劇、雕塑、化學、物理學(天知道還有其他什麽東西)提供了完整框架,這是怎麽做到的呢?對於這個問題,無數人千百年來百思不得其解,許多哲學家窮其一生致力於此,試圖發現其中的答案。
和化學、物理、天文學和醫學界的同行不同,令人尊敬的曆史學家們總是以毫不掩飾的蔑視眼光去看待任何試圖發現“曆史規律”的努力。對研究蝌蚪、細菌和流星適用的東西,似乎在人類學研究領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
或許我錯了,但我認為人類研究領域應該存在規律。我們迄今為止確實還沒有發現多少規律。不過我們付出的努力也還不夠。我們也許過於忙於積累事實,疏忽了對這些事實進行加工處理,以從中梳理出一點智慧碎片,這些智慧對我們這種特殊的哺乳動物才是真正有價值和意義的。
開始著手這個全新的研究領域,我真有點惶恐不安。我從科學書籍中抽取一頁,提供以下的曆史公理。
根據現代科學家們的最新成果,隻有當物理和化學成分的比例達到一個理想狀態,從而產生出第一個活體細胞時,生命(有生命的存在不同於無生命的存在)才能開始。
用曆史術語來表達這句話,就是:
“隻有當種族、氣候環境、經濟和政治條件都達到理想比例,或者在當前這個不算完美的世界裏,接近於理想的比例時,高級形式的文明社會才會突然地、貌似自發地出現。”
請允許我用幾個反麵例證來對此加以說明。
大腦發育隻相當於穴居人的一個種族是不會繁榮的,即使在天堂也不會。
如果出生在烏佩尼維克附近的愛斯基摩人冰屋,醒著的大部分時間都得盯著冰麵的海豹窟窿,那麽,倫勃朗就畫不出曠世之作,巴赫就譜寫不出美妙的樂曲,普拉克列特斯也刻畫不出細致的雕像。
如果達爾文不得不在蘭開夏郡的棉花加工廠裏謀生,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對生物學做出巨大貢獻。如果亞曆山大·格雷厄姆·貝爾一直是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並且生活在羅曼尼領地的偏遠村莊裏,他怎麽也不會發明電話。
埃及是人類第一個高級文明的發源地。這裏氣候條件優越,但是當地居民不夠強壯,也沒有什麽雄心大誌,政治和經濟條件也比較惡劣。巴比倫和亞述的情況也基本如此。閃米特人後來遷徙到了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的山穀,他們身體強健,精力旺盛,氣候條件也不成問題,但是,政治和經濟環境還是比較差。
在巴勒斯坦,氣候沒有什麽可誇耀的,農業也比較落後,除了在亞洲和非洲之間來回過往的沙漠商隊以外,幾乎沒有什麽商業活動。而且,巴勒斯坦的政治全部被耶路撒冷寺廟的僧侶所掌控,這種境況下,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個性發展。
在腓尼基,氣候條件倒還不錯。這裏的人們很強壯,商業環境也比較好。然而,這個國家經濟體係嚴重失衡,少數船東就控製了幾乎全部國家財富,並建立起強大的商業壟斷組織。所以,提爾和西頓的政權很早就落到了富人的掌控之中。窮人被剝奪了一切從事商業活動的權利,他們逐漸變得麻木,對什麽都漠不關心。最終,腓尼基淪落到了和迦太基一樣的境地,在目光短淺、自私自利的統治者的控製下,一天一天衰敗下去。
簡言之,在每一個早期文明發源地,總是缺乏某種必要的成功因素。
完美平和的奇跡最終出現在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但也僅僅存續了很短時間。但很奇怪的是,當時的奇跡並沒有發生在希臘本土上,而是發生在愛琴海彼岸的希臘殖民地。
在另外一本書中,我描述過那些著名的連接亞洲大陸和歐洲大陸的連綿島嶼,來自古埃及、古巴比倫和克裏特島的商人們自古以來就通過這些島嶼到達歐洲。經亞洲到歐洲的貨物,主要在位於小亞細亞西海岸一個叫愛奧尼亞的地方這裏裝運,各種思想也經這裏廣泛傳播。
特洛伊戰爭前幾百年裏,這塊近九十英裏長、幾英裏寬的狹小山地,被來自大陸的希臘部落征服。征服者此前已經在歐洲大陸建立起幾個殖民地城邦,其中弗所、佛西亞、厄裏特萊、米利都最富盛名。正是因為這些城邦的發展,最終成功的條件以完美的比例出現,人類文明也達到了較高的程度,此後出現的文明有與之相當的,但都沒有超越過它。
首先,這些殖民地的居民,是十幾個民族中最有活力,最有雄心的人。
其次,新舊世界之間、歐亞之間的貿易往來,積聚了巨大的財富。
第三,殖民地的官府給自由民提供機會,允許他們充分施展各自的才能。
我不提氣候因素,那是因為,獨自發展商業的國家,氣候因素並不重要。無論天晴下雨,船舶照常修造,貨物照常裝卸。隻要天氣沒有冷到港口結冰,暴雨也沒有淹沒市鎮,居民們永遠都不會去關注什麽天氣預報。
不過,愛奧尼亞的天氣非常適宜知識階層的發展。在書籍和圖書館出現之前,知識隻能靠口頭形式在人與人之間傳播,一些公共聚集場所便成為最早的社會活動中心,也稱得上是最早的大學校園。
在米利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人們可能三百六十天都會坐在這些聚集場所。早期的愛奧尼亞的教師們充分利用了有利的天氣條件,他們大多都成了後來科學發展的先驅。
有記載的第一位教師是現代科學的真正奠基人,他的出身有些不明。並不是說他搶劫了銀行或者謀殺了自己的家人,然後從什麽地方跑到了米利都。反正沒有人知道他的經曆或其祖先的情況。他到底是個波斯尼亞人?腓尼基人?還是日耳曼人(用有人種專家的行話來說)?抑或閃米特人?
這表明,這個位於門德雷斯河口處曆史悠久的小城在當時是一個非常國際化的城市。這個小城市的人口組成很複雜,就像今天的紐約一樣,人們接受自己的鄰居,是根據其本人的表現,並不去仔細打探對方過去的家族曆史。
本書不是關於數學史的,也不是哲學手冊,因此泰利斯的推測並不屬於本書的內容。不過,我想提一點,就是泰利斯認為當時的愛奧尼亞人對新思想一般都很寬容。羅馬那時還僅僅是位於一條渾濁河流邊上的遙遠而不知名的小市鎮而已。猶太人還在亞述這塊土地上受奴役。北歐和西歐地區還是虎嘯狼號的荒野。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種發展的可能性,我們必須了解,當時古希臘的族長們為了掠奪富有的特洛伊而渡過愛琴海後,情況都發生了什麽變化。那些聲名遠揚的英雄隻是最為原始的文明的產物。他們不過是孩子氣十足的人,把生命看作是長期的、光榮的打打殺殺,充滿了刺激,還充塞著摔跤和賽跑等很多事情。我們如果不是為了麵包而被迫做日常工作的話,我們也非常喜歡這些活動的。
這些彪悍的騎士和他們的聖靈之間的關係直接而又簡單,就猶如他們每天要對待生存這個嚴肅問題一樣。公元前十世紀,支配著古希臘人的是奧林匹斯山的諸神。這些神具有的特點都是很世俗的,和普通凡人沒多大區別。人類和聖靈彼此分開的確切地點、時間和方式或多或少是一個混沌點,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即便在當時,生活在天堂裏的聖靈們對在地球上來來往往的臣民所表現出的善意從來沒有中斷過,神與人的友誼總帶有個人的、親密的色彩。這正是希臘宗教所具有的獨特魅力。
當然,所有的古希臘孩子到了一定年齡都會被告知,宙斯是非常強大而有力量的統治者,蓄著長長的胡須,偶爾發怒時會電閃雷鳴,就好像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一樣。但是,隨著他們慢慢長大,自己可以閱讀一些古老的英雄傳奇故事時,他們便開始琢磨,原來自己小的時候經常聽說的恐怖的神靈也有自身的缺點。現在,這些神靈卻像是在參加愉快的家庭聚會,互相之間持久地玩著惡作劇,而對人世的政治紛爭,他們堅決地支持自己的凡人朋友。於是,在古希臘的每一次中爭鬥中,都會伴隨著天堂神靈之間相應的爭吵。
當然,盡管存在一些人類的缺點,宙斯依然是偉大的聖靈,也是最強有力的主宰。因此千萬不要觸怒他,否則便會有麻煩。但是,宙斯也是“有理性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華盛頓的遊說高手最能理解這個詞的意思。他很理性,隻要有恰當的方式,你也很容易接近他。他有幽默感,並不把自己和所掌管的世界看得太重要。
這或許不是對於神靈最崇高的構想,但它卻有獨特的優點。在古代希臘人眼裏,從來沒有清規戒律規定什麽是人們必須篤信的真理,什麽是人們必須摒棄的謬誤。沒有現代意義的“信條”這個詞語,也沒有僵化的教條,也沒有職業教士階層借用絞刑架來推行這些嚴苛的教條。因此,全國各地的人們都可以根據各自的愛好,改變自己的宗教信仰和道德觀念。
當然,居住在奧林匹斯山附近的塞撒利安人最不尊重他們那些威嚴的天神鄰居,而居住在偏遠的拉哥尼亞海灣的伊索人則要好很多。雅典人感覺他們就在自己的守護女神雅典娜的直接庇護之下,所以,他們覺得自己可以對女神的父親宙斯更隨意一些。阿卡狄亞人居住的山穀距離貿易通道很遙遠,他們堅守自己簡樸的信仰,對宗教問題上任何輕浮舉動,他們都會緊鎖雙眉。而福基斯的公民們依靠到德爾菲朝聖的人來謀生,他們堅信阿波羅神是所有聖靈中最偉大的。阿波羅神被供奉在那裏的神廟中,應該受到那些來自遠方的朝聖者的特別進貢,隻要他們腰包中還幾個錢。
對一神的信仰後來不久就把猶太人和其他其他民族分裂開來。猶太人都生活在耶路撒冷這一個城市,它非常強大,打敗了所有的與之競爭的朝聖地,並在連續將近十個世紀保持了獨有的宗教壟斷地位。如果不是這樣,猶太人的一神教就不可能得以維持。
在古希臘便沒有這樣的條件。雅典和斯巴達都沒能讓自己成為被認可的統一希臘的首都。它們爭取自己成為首都的努力導致連年戰爭,其結果是兩敗俱傷。
毫無疑問,由這樣令人敬仰的個體組成的群體,必然為獨立思想的發展提供廣闊的空間。
《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一度被稱作希臘人的《聖經》。其實,它們和《聖經》並不是同一回事,它們隻是普通的書籍而已,而《聖經》被看做是“那本唯一的書”。這兩本書講述的是某些傳奇英雄人物的冒險故事,當時的人們把這些英雄人物看做是他們那一代人的直係祖先。巧的是,這兩本書中也包含著一些宗教方麵的內容,因為,毫不例外地,聖靈們也參與了爭吵,支持者某一邊,他們把其他事情放在一邊,一門心思觀看自己領地上發生的少有的精彩爭鬥。
然而,荷馬的著作是否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宙斯、密涅瓦以及阿波羅的啟發而完成的,希臘人從來沒有去考慮過。這兩部書是非常優秀的文學作品,在漫漫的冬日長夜裏閱讀,真是一種享受。同時,他們也讓孩子們為自己作為這個民族的一員而感到驕傲。
僅此而已。
泰利斯出生在這樣一個思想自由、知識自由的城市,這個城市有來自各大海散發出刺鼻氣味的船隻,有大量來自東方的絲綢產品,有衣食無憂、充滿歡笑的人們。在這個城市裏,他生活過,工作過,並最終長眠於此。假如他得出的結論和他的鄰居們所持有的看法有很大不同的話,請記住,他的思想隻是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傳播。普通的米利都人或許聽說過泰利斯這個名字,就和普通的紐約市民很可能知道愛因斯坦這個名字一樣。如果問一問一個紐約人,愛因斯坦是誰?他一定會回答,愛因斯坦是一個留著長頭發的家夥,經常叼著個大煙鬥,喜歡拉小提琴,寫過關於一個男人穿越整個火車車廂的故事。一份周末報紙刊登過一篇關於這些情況的文章。
這個喜歡叼煙鬥、玩小提琴的家夥抓住了真理的火花,並最終大大改變甚至顛覆了過去六百年來的科學結論。但千百萬優哉遊哉的市民對此根本不關心。他們對數學的興趣,可能隻有當他們最喜愛的擊球手試圖推翻萬有引力定律時,才會產生一點點。
古代史的普通教科書為了消除這個難題,通常隻是簡單地寫道:“泰利斯:米利都人(公元前640-546年),現代科學奠基者”這樣的字眼。這就像我們在《米利都日報》上看到了這樣的頭版頭條:“本地一位畢業生發現了真正的科學秘密。”
但究竟泰利斯是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開辟了這條道路,並形成自己獨立的體係呢?這一點我無法告訴大家。不過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那就是,他不是生活在知識的真空之中,他的智慧也不是從其內心發展出來的。公元前七世紀,科學領域已經完成了大量的先驅性工作,所以,有大量現成的數學、物理學和天文學方麵的學術資料可供利用。
古巴比倫天象學者已經開始研究天空的奧秘。
在金字塔中心的墓室上麵疊放幾百萬噸崗岩之前,古埃及建築師們就已經進行了大量而嚴謹的數學計算。
尼羅河穀的數學家們也已經認真研究了太陽的活動規律,他們可以預測旱季和雨季,給農民們一個準確的日曆,農民可以按照這個日曆來安排自己的農業生產活動。
然而,解決所有這些問題的人,仍然把自然力量看做是某些看不見的神靈之意願的直接表現。他們認為是神靈掌管著大自然季節變更、天體的運行軌跡以及海洋的潮汐活動,就像總統的內閣成員掌管著農業、郵政和財政活動一樣。
泰利斯不承認這樣的觀點。但是,和當時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一樣,他並沒有公開探討這種觀點。假如水邊的商販們遇到了日食,被這個罕見的現象嚇得癱軟在地,嘴裏呼喚著宙斯這個名字,那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泰利斯才不會去告訴他們:任何一個懂得一點天體運行基本知識的小學生都能預測到,在公元前五百八十五年五月二日某某時間,月亮會運行到地球與太陽之間,因此,米利都城就會出現幾分鍾相對黑暗的時間。
在日食發生的那天下午,波斯人和呂底亞人激戰正酣。雙方因為突然什麽也看不見而被迫停止廝殺。即便是這樣,泰利斯也沒有認為呂底亞的聖靈們(遵照幾年前雅倫亞穀一場著名戰爭的先例)製造了一場奇跡,突然關掉了天庭的光亮,想讓這場戰爭的勝利歸屬於他們所支持的一方。
泰利斯已經達到了這樣的高度(這正是他的偉大成就):他認為自然現象是永恒意誌的具體化表現,受永恒定律的支配,完全不受那些人們根據自己模樣創造的聖靈的影響。泰利斯覺得,即使那天下午沒有發生什麽重要事情,隻有以弗所大街上的狗咬架,或者哈利卡納斯的一場婚宴,日食也會照樣會出現。
泰利斯根據自己的科學觀察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為萬事萬物製定了一條普遍定律。他推測(在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推測)萬物都起源於水,水包圍著整個世界,可能從太古之初就已存在。
遺憾的是,我們並沒有泰利斯親筆寫下的任何資料。很可能他曾把自己的思想用具體文字寫了下來(因為希臘人已經從腓尼基人那裏學會了使用字母),但沒有一頁保存到了現在。我們對他本人及其思想的了解,依靠的僅僅是和他同時代的人所寫書籍中的隻言片語。通過這些內容我們發現,泰利斯是一個商人,和地中海各地有著廣泛的聯係。順便說一下,早期的哲學家多數都是商人出身。他們是“熱愛智慧的人”,但是他們沒有忽視這一事實,即生活的秘密隻能在生活中去發現。他們認為,“為了智慧而智慧”就像“為了藝術而藝術”、“為了吃飯而吃飯”一樣危險。
在他們看來,擁有特殊品行的人類,無論是好是壞,都是所有事物的最終衡量尺度。因而,他們在閑暇時間耐心地研究人類這個特殊生物的本來麵目,而不是自己去設想人類應該是什麽樣子。
這使他們能心平氣和地對待他們的同胞,與試圖為同胞們指明通往太平盛世的捷徑相比,這樣的影響力大得多。
他們很少定下一成不變的行為準則。
通過他們個人的榜樣力量,他們試圖證明,對自然力量的真正理解,會帶來內心的平和,而這正是幸福所在。通過這樣的方式,他們獲得社會的理解,可以自由地學習、探索、研究,甚至被允許進入一些通常認為是專屬於神靈的領域。作為堅持這一真理的先驅人物之一,泰利斯奉獻了畢生精力。
泰利斯把希臘人心中的完整世界拆卸開來,對每一片都進行了認真審視,公開質疑過創世紀以來公認的事實和理論。盡管如此,他還是被允許安詳地在自己的**離開了世界。或許曾經有人叫嚷要讓他對自己的“異端邪說”承擔責任,但我們並沒有發現任何這樣的曆史記載。
這樣的道路一經他開啟,便有很多熱心的追隨者。
例如,克拉左美奈的阿納克薩哥拉,他在三十六歲的時候離開小亞細亞,來到了雅典,之後還在希臘的很多個城市生活過,做“詭辯家”和私人導師。他專注於天文學和其他一些領域研究,他認為太陽並不是一般認為的聖靈駕馭的天庭戰車,而是一個紅色的火球,這個火球不知要比整個希臘大多少千萬倍。
他並沒有因此遭什麽殃,天庭也沒有因為他的膽大妄為而用雷電劈死他。於是,他的理論研究又進了一步,並大膽地認為,月亮表麵有高山,也有山穀。最後他甚至暗示,從創世之初就存在某種“原始物質”,這種原始物質是萬物之始,也是萬物之終。
但是,他之後的許多科學家們發現,阿那克薩哥拉探討的是一個危險領域,因為他研究的是人們所熟知的事情。太陽和月亮是遙遠的天體,普通的古希臘人並不介意哲學家們如何稱呼它們。但是當這位教授認為萬物發源於一種模糊的“原始物質”,他確實走得太遠了。這樣的結論,與丟卡利翁和皮拉的故事是相反的。這個故事說,是丟卡利翁和皮拉在大洪水之後把小石頭變成男男女女,重新繁衍了人類。否定這個最神聖的連古希臘幼兒園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故事,對一個既存社會的安定是最危險的,會讓孩子們對先人的智慧產生莫大的懷疑。這可是絕對行的。因此,阿納克薩哥拉成了雅典父母聯盟激烈攻擊的目標。
在君主共和國的早期,城邦的統治者很容易保護那些持異見的人,使他們免受阿提卡農民的愚蠢反對。但是,雅典這時的民主製度已相當完備,個性自由也早已今非昔比。而且,作為這位偉大天文學家的得意門徒,伯利克裏在當時已經失寵於大多數人。因此,治罪阿納克薩哥拉,被看作是反對城邦舊獨裁者的政治運動而受到歡迎。
一個名叫迪奧菲特斯的教士,也是一個人口稠密的行政區長官,曾經製定了一部法律。按照這部法律,那些不信仰既有宗教或對神聖事物持有自己理論者,要立即起訴。由此,阿那卡薩哥拉被投入了監牢。然而,城市的正義力量最終占了上風。阿那卡薩哥拉在交了一點兒罰款之後,從監獄裏被放了出來。他來到小亞細亞的拉姆普撒科斯,盡享天年,名與天齊,最終於公元前四二八年與世長辭。
他的境況表明,官方壓製科學理論是不會有多大效果的。盡管阿那卡薩哥拉被迫離開雅典,他的思想卻得以廣泛傳播。大約兩個世紀以後,引起亞裏士多德的注意,並以此作為自己科學理論的基礎。讓人欣喜的是,經過近千年的黑暗之後,偉大的阿拉伯醫生阿威羅伊又繼承了亞裏士多德的理論思想,並把這些思想在西班牙南部的摩爾大學進行傳播。同時,他結合自己的觀察研究,把這些理論寫入了專著。這些專著翻越比利牛斯山脈,到了法國巴黎和布倫的大學,在那裏被翻譯成拉丁語、法語和英語。西歐人和北歐人廣泛接受了專著裏的觀點。到今天,這些專著成了科學入門讀本的重要組成部分,被認為像乘法表一樣有用。
我們再回到阿那卡薩哥拉的話題上來。他受到審判後的一代人時間裏,希臘科學家們被允許講授與大眾信仰存在分歧的觀點。接下來,在公元五世紀的最後幾年間,另外一起事件發生了。
這一次的受害者是一個叫做普羅塔格拉的人。他是一個雲遊四方的教師,來自阿布德拉,這裏曾經是古希臘北部的愛奧尼亞的一個殖民地。這個地方是“微笑哲學家”德謨克利特的出生地。德謨克利特認為,隻有以最小的痛苦給社會絕大多數人帶來最大幸福的社會才是有價值的。因此,人們把他當做極端分子,認為像他這樣的人應該置於警察的長期看管之下。
普羅塔格拉深受這種學說影響。他後來到了雅典,經過多年研究學習,他宣布:人類是衡量萬物的尺度;人的生命如此短暫,因此不應該浪費有價值的時間去探討神靈存在與否,而應該把精力用於使生活更加美好、更加快樂這個目標上來。
當然,這種論述說到了問題的根本,注定比其他任何說法和文字都更容易動搖人們對神靈的信仰。而且,這個學說產生於雅典和斯巴達戰爭的危急時刻,在經曆了長期的戰敗和瘟疫之後,人們處於極度絕望之中。非常明顯,此時不該質疑神靈的超自然力量。普羅塔格拉因宣揚“無神論”而受到指控,並被要求向法庭承認罪錯。
伯利克裏本來是可以保護他的,可他已經去世。盡管普羅塔格拉是一個科學家,但是他並不想因此而殉道。
普羅塔格拉逃跑了。
不幸的是,在逃往西西裏的路上,他乘坐的船出事了,可能他被大海吞沒,從此,再也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狄亞格拉斯是另外一個雅典人惡意相待的受害者。其實他根本不是什麽哲學家,他隻不過是一個年輕的作家。他對神靈懷有抱怨,是因為在一次法律訴訟案件中,神靈沒有支持他。他覺得自己很冤屈,長期悶悶不樂,最終精神變得有些錯亂,嘴裏經常說一些褻瀆神靈的話。而在當時,希臘北部的人非常相信神靈。因為這個不合時宜的行為,他被處以死刑。但是,在執行死刑的地方,這個可憐的家夥居然伺機得以逃脫。他去了科林斯,此後一直痛斥那些奧林匹亞的死敵,並最終死於自己的暴怒脾氣。
接下來這個案例,是有史以來最臭名昭著、最能表明希臘人的不寬容,那就是對蘇格拉底的死刑判決。
人們為了說明世界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麽變化,或雅典人並不比以前的人們心胸更開闊的時候,蘇格拉底這個名字總要被牽扯進來,作為古希臘人專橫跋扈的有力證據。但是,通過對這個事例的全麵研究,我們終於知道,這位輝煌而令人惱怒的街頭演講家長期的、未經波折的學術生涯,便直接證明了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是推崇學術自由的。
在蘇格拉底那個時代,普通人堅信有很多神靈存在,蘇格拉底便說自己就是“神”的代言人。盡管雅典人還不知道蘇格拉底所說的“神”的真正含義,他們卻非常清楚,他對鄰居們一心信仰的神靈的態度有些欠妥,對已有的規矩也不尊重。最終,執政者殺害了這位老者,盡管他的神學理論似乎和這個審判結局沒有什麽關係。
蘇格拉底的父親是一位石匠。由於兄弟姐妹多,家境貧寒,蘇格拉底沒有去過什麽正規學堂上學,因為哲學家們很現實,教授一門課程收費就要兩千塊錢。而對年輕的蘇格拉底來說,追求純粹的學問,研究沒有用的科學現象,簡直就是浪費時間和精力。一個人要讓自己有良心,有理性,沒有什麽幾何知識也能做到,同樣,懂得行星和彗星的運行規律,對拯救靈魂也並非必要。
這個衣著樸素、鼻子塌陷、相貌平平的小個子家夥,白天和那些遊手好閑的家夥在街頭的角落裏鬥嘴,晚上則要恭恭敬敬地聆聽妻子的嘮嘮叨叨。他是個參加過很多場戰爭和遠征的老兵,曾經當過雅典參議院的議員,但最終從眾多教師中被挑了出來,因自己的觀點而遭受懲罰。
為了弄清楚事情的經過,我們需要了解,在蘇格拉底為人類的智慧和進步做著痛苦但非常有益的工作時,雅典的政治狀況是怎樣的。
在他的一生中,蘇格拉底試圖向他周圍的人們證明,他們在浪費時機,他們過著空洞無味的生活,他們把太多時間放在了無聊的歡樂和徒有虛名的勝利上,浪費了偉大而神秘的神靈賦予他們的神聖天賦,把這些天賦用在了短暫的勝利和自我滿足上。他堅信人類的崇高使命,打破了所有舊哲學的界限,他甚至比普羅塔格拉走得還要遠。普羅塔格拉宣揚“人是衡量萬物的尺度”,而蘇格拉底提出,“人的無形的良知是(或應該是)衡量萬物的終極尺度,決定著我們命運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神靈。”
蘇格拉底的這些話,是在決定其命運的法官麵前說的。不論讚同還是不讚同,對任何聽眾來說,這樣說都是大快人心的。
蘇格拉底說,“地球上沒有人有權規定他人應該信仰什麽,也無權剝奪他人的思想自由。”他還說,“假如一個人具有良知,即便沒有朋友的支持,沒有金錢,沒有家人,也沒有房子,他一樣可以把事情做好。但是,人們如果不能看清問題的正反兩個方麵,就不太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所以,必須給人們充分自由,讓他們在不受任何權威幹涉的情況下,探討所有的問題。”
令人遺憾的是,對一個正在受審的人來說,這是錯誤時刻做出的錯誤陳述。自從伯羅奔尼撒戰爭以來,古希臘的富人和窮人之間就一直存在著無休止的紛爭。蘇格拉底屬於“溫和派”,他看到了兩種政府體係的優點和缺點,並試圖建立一種折中製度來滿足所有理性的人們。當然,他的想法在兩方都沒有受到歡迎,但此時雙方勢均力敵,所以,沒有時間對他采取什麽行動。
最終,在公元前403年,民主派完全控製了整個希臘,趕走了貴族統治者,蘇格拉底成了一個注定要完蛋的人。
蘇格拉底的朋友知道了這些,他們建議蘇格拉底趕快離開這座城市,這應該是最明智的選擇。
蘇格拉底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反對者。在好幾十年時間裏,他一直都是那種直言不諱的“專欄作家,”一個非常聰明而又愛管閑事的人。他的愛好就是,揭露那些自認為是雅典社會棟梁的偽善者。結果,人們都都知道了蘇格拉底這個人,他的名字也因此在古希臘東部家喻戶曉。如果蘇格拉底早晨說了什麽有趣的事情,晚上就會傳遍全城。有人專門編寫了關於他的戲劇。最後他被逮捕而關進監獄的時候,整個阿提卡城沒有一個人不熟悉他一生的各種經曆和傳奇軼事。
那些在審判蘇格拉底起著主要作用的人都確信,他們為這個城市除掉了一個高度危險的知識分子,此人的說教在奴隸中隻能引起不滿、怠工和犯罪。
非常有趣的是,即便在這種場合下,蘇格拉底仍然憑借其口若懸河的辯護,讓陪審團多數成員支持釋放他。他們提出可以赦免蘇格拉底,隻要他能停止他那可怕的爭吵、辯論和說教。簡言之,就是要他離開他的鄰居們,不再幹涉他們鍾愛的偏見,不再用無休止的質疑去打擾他們。
可是,蘇格拉底沒有聽從那些人的話。
他高呼,“絕不可能!隻要我的良知和我內心的微弱聲音還能驅使我前進,並為人們指明真正的理性之路,我一直會攔住碰到的每個人,無論是誰,我將對他說出我的思想,不管後果如何。”
後來,法庭隻好判處蘇格拉底死刑。
法庭給蘇格拉底三十天時間暫緩執行死刑,因為去德洛斯朝拜的聖船還沒有返回,按照雅典的法律,聖船返回前不能執行死刑。這一個月裏,這位老人一直靜靜地呆在牢房裏,試圖完善其邏輯體係。盡管他多次有機會能夠逃脫,他都拒絕那樣做。他不枉此生,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有些累了,準備離開這個世界。直到行刑前,他都在和朋友聊天,用自己所堅持的的理論教導他們,希望他們能更多地關注精神世界,而不是物質世界。
接著,他喝下了一杯毒藥,平靜地躺在了沙發上,所有的爭論也因此嘎然而止。
此後的一段時間內,他的門徒們因為公眾的憤怒難以平息而感到恐懼,他們覺得還是暫時不去那些以前的活動場所為好。
後來,一切安然無恙,他們又重返原來的職業,繼續講學,在蘇格拉底死後的十多年裏,他的思想越來越為人們所熟知。
同時,這個城市也經曆了一個非常艱難的時期。爭奪希臘半島領導權的鬥爭已經過去五年了,這場鬥爭中斯巴達人戰勝了雅典人。
這完全是一場體力勝過腦力的勝利。不用說,這場勝利維持不了多久。斯巴達人沒有留下任何值得銘記的東西,也沒對人類的知識有過什麽貢獻。他們以為,當對手的城牆被攻陷,船隊剩下寥寥無幾的時候,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是雅典人的頭腦一點也沒有失去往日的智慧。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後十年,曆史悠久的比雷埃夫斯港就恢複了船隻來來往往的壯觀場麵,這些船隻來自世界各地,雅典將軍又一次統帥希臘聯合艦隊,開始了戰鬥。
而且,盡管伯利克裏的努力沒有受到當時人們的認可,但是他還是公元前四世紀讓雅典成了世界的文化中心。就像今天的巴黎一樣。,在羅馬、西班牙和非洲,誰要是有錢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都會因為能讓孩子到雅典衛城的學校去而感到自豪。
古代社會的人們對“存在”問題總是十分嚴肅的,我們現代人或許對此很難正確理解。
在作為異教文明敵人的早期基督教的影響下,人們有了這樣一種印象,認為普通的羅馬人或希臘人都是沒有道德的家夥,他們隻會膚淺地尊崇一些神靈除此之外就是吃吃喝喝,大杯大杯地喝薩勒諾酒,聽著埃及舞女的溫柔細語。有時候,他們開赴戰場,殺戮無辜的日耳曼人、法蘭西人和達契亞人,完全把流血看成是遊戲。
當然,在古希臘有很多靠戰爭發財的商人和軍事供應商,古羅馬更是如此。他們積累了很多錢財,根本不顧蘇格拉底在法官麵前闡述的什麽道德原則。他們很富有,人們不得不容忍他們。然而,這也並不意味著他們就能受到人們的尊重,或者會被看做那個時代值得讚揚的文明代表。
我們挖掘了以巴弗提住所遺址,他曾經夥同他人幫助尼祿掠奪過羅馬及其殖民地,因而發了大財。看著這個投機商用不義之財修建的擁有四十個房間的宮殿廢墟,我們隻能搖頭興歎,“真是太墮落了!”
之後,我們坐下來閱讀埃皮克提圖的著作,他曾經是以巴弗提這個惡棍的奴仆,我們覺得自己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高尚精神在一起。
我知道,人們聊天時,喜歡對鄰居和其他國家一概而論。但是,我們不能忘記,哲學家埃皮克提圖,和勢利之徒埃帕菲羅迪圖一樣,是他們那個時代的真正代表。兩千年以前,人們追求至善至美的願望絲毫也不亞於如今的人們。
今天所追求的至善至美和那個時候的完全不相同。本質上它隻是歐洲人的產物,和東方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建立這種信念並把它奉為最高尚理想的所謂“野蠻人”,正是我們的祖先。他們逐漸發展了一種生存哲學。假如我們認同,良知和簡單誠實的生活,加上健康的體魄和穩定而充足的收入,是幸福和滿足的最好保障的話,那麽他們的生存哲學是非常成功的。他們不會過多關注靈魂會何去何從。他們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是一種很特殊的哺乳動物的,因為他們善於運用知識而高踞於地球上爬行的其他生物。假如他們也經常提及神靈的話,他們使用這個詞語就如同我們使用原子、電子和以太等詞匯一樣。萬物起源要有一個名字,但是,埃皮卡提圖所說的“宙斯”含義未定,猶如歐幾裏得幾何裏的X或Y,數值可大可小,並不確定。
那時的人們首先關注的是生命,其次才是生存和藝術。
因此,他們按照源於蘇格拉底的推理方法,研究各種各樣的生活形式,取得了顯著的成效。
有時候,他們因為狂熱追求完美精神世界,而走向荒唐的極端,這很令人遺憾,但這也是人之常情。在古代教師中,隻有一個人是因追求完美世界,而宣揚不寬容學說的,他就是柏拉圖。
柏拉圖以徒弟身份搜集整理了全部蘇格拉底的所說所思,並把它們編成對話錄,這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蘇格拉底全書》。
做完這項工作,柏拉圖開始詳盡說明蘇格拉底理論中某些晦澀模糊之處,並用一係列精彩的論文為之做注解。後來,他還開設了很多課程,來傳播蘇格拉底的正義和公正思想。
在這些活動中,柏拉圖所表現的全心全意而又無私奉獻的精神,堪比聖保羅。但是聖保羅的日子總是處於冒險和危險之中,經常要東奔西走,把福音帶到地中海周邊各地。柏拉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那舒適的花園座椅,他讓世人來到自己身邊。
優越的家世背景和擁有個人財富讓他能夠做到這一點。
首先,他是一個雅典公民,從他母親的血統可以追溯到梭倫。其次,他剛一到法定繼承年齡,就繼承了一筆財富,足以滿足他的基本生活需要。最後,他的口才如此了得。隻要能聽幾堂柏拉圖大學的課,人們非常願意來到愛琴海。
還有,柏拉圖非常喜歡他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他當過兵,但對軍隊沒有特殊興趣。他喜歡室外運動,是一個優秀的摔跤手,還擅長長跑,但在比賽中從來沒有取得過好成績。和其他的青年人一樣,他喜歡旅行,渡過愛琴海,去過埃及,和他那著名的外祖父梭倫一樣。後來,他返回了家鄉,在五十年時間裏,在位於雅典郊區的克菲索斯河岸邊一座景致宜人的花園陰涼角落裏,他平靜地講授著他的理論,這裏被稱作柏拉圖學園。
柏拉圖起初是一個數學家,但漸漸地轉向了政治學研究,這個領域裏,他為現代政府模式奠定了基礎。他是一個堅定的樂觀主義者,信仰人類穩定進化過程。他教導說,人類總是從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慢慢發展的。世界也從美好的群體產生出美好的製度,從美好的製度產生出美好的思想。
這些內容寫在書麵上確實很動聽。但是,當柏拉圖為了他的完美國家試圖設計某些特定的原則時,他追求公正的熱情和追求正義的願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對其他的一切他都不去思考。他的共和理念,一直被那些紙上談兵的烏托邦臆造者看做是人類的完美終極形式。它是非常奇特的國家形式,準確地反映了並將繼續反映那些退役上校們的偏見。這些人一直安享個人收入,周旋於上流社會,根本不信任下層社會的人,生怕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地位”,試圖分享本該屬於“上流社會”的那些特權。
令人遺憾的是,柏拉圖的書籍在西歐中世紀學者中受到了極力推崇,著名的共和理念在他們手中成了一個抵製寬容精神的強大武器。
按照基督教的教義,柏拉圖絕不是一個虔敬的人。他總是藐視祖先尊崇的神靈,認為他們是行為粗野的馬其頓鄉巴佬。他對史書所記載的特洛伊戰爭中神靈的醜惡表現深感羞愧。但當他年紀大了,常在自己的小橄欖叢林中坐著思考問題,小城邦國家之間愚蠢的爭吵,越來越讓他感到出離憤怒。同時他目睹了舊民主理想的最終失敗。於是,他越來越確信,某種形式的宗教對普通民眾來說是必要的,否則他想象中的共和國不久將陷入極度混亂。他因此堅持認為,立法機構應該建立起一套所有公民都要遵守的明確行為規則,並通過死刑、流放、監禁等強製自由民和奴隸遵守這些規則。這似乎和寬容精神及良心自由格格不入,而這二者曾經是蘇格拉底為之英勇奮鬥的。可這正是柏拉圖的用意所在。
我們不難發現這種態度轉變的原因。蘇格拉底是一個真正稱得上勇敢的人,而柏拉圖則害怕現實,他逃離醜陋的世界躲進了自己的夢想王國之中。他當然清楚,他的理想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各自為政的小城邦共和國時代已經過去了,無論是想象之中的還是現實之中的。集權統治的序幕已經開啟,不久整個希臘半島就會合並成一個大馬其頓帝國,從馬裏查河沿岸一直延伸到印度河岸邊。
當征服者的魔爪伸向這塊古老土地上桀驁不馴的民主城邦時,希臘產生了一位最偉大的人。他讓整個世界對已經消亡的古希臘人,永遠心存感激。
我所指的當然是亞裏士多德,一個來自斯塔吉拉的神童。他掌握了很多他那個時代人們尚未知曉的知識,為人類的知識寶庫做出了巨大貢獻。他的書籍成了人類世代相傳的知識來源。此後連續五十代歐洲人和亞洲人,都在這裏獲取他那取之不盡的精神食糧。
十八歲的時候,亞裏士多德離開自己在馬其頓的家鄉,來到了雅典的柏拉圖學園學習。畢業之後,他在很多地方開展講座,直到公元前336年才返回雅典。回到雅典後,他在阿波羅·萊西由斯神廟旁的花園裏開辦了一所學校,這就是著名的呂克昂學府,不久就吸引了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
非常奇怪,雅典人根本不讚成在希臘開辦更多的學校。雅典在商業地位上漸漸失去了以往的輝煌,人們逐漸遷徙到了亞曆山大和馬賽以及南部和西部的其他城市。剩下的要麽是窮人,要麽是懶惰者,無法離開。這些人是一些思想守舊的自由民殘餘分子,他們曾經給這個飽受苦難的共和國增添過榮耀,也是導致共和國毀滅的人。他們更不支持柏拉圖學園裏的那些舉動。在柏拉圖死後十多年裏,他最著名的學生回到了雅典,公開講授駭人的世界起源理論和聖靈非萬能的思想。這些守舊者不斷搖頭,嘴裏嘟噥著惡毒的話,罵他不該把他們的城市變成思想自由和不信仰神靈的地方。
然而,沒過多久,亞曆山大陣亡的消息就傳到了雅典。亞裏士多德的生命就有些危險了。他想起了蘇格拉底的遭遇和經曆,不願意遭到同樣的命運。和柏拉圖一樣,他謹慎地避免把哲學和現實政治混在一起。但是,他不喜歡民主政體,更不相信普通民眾掌管國家權力的能力,這是人所共知的。當雅典人突然大發雷霆,趕走了馬其頓帝國守備部隊的時候,亞裏士多德已經渡過埃維厄海峽,並在卡爾克斯安頓下來。後來,他長眠在了卡爾克斯。在他去世後的幾個月,雅典被馬其頓人重新征服,並為自己的不馴服受到應有的懲罰。
經過這麽長的時間後,已經很難發現亞裏士多德被指控為不尊重神靈是基於什麽樣的根據。但在有眾多多業餘演講家的國度裏,他的案子必定會和政治攪合在一起。人們不歡迎他是因為他蔑視一些地方政客,而不是因為他散播了什麽令人震驚的雅典會遭到宙斯報複的新異端邪說。
這些並不重要。
獨立的城邦共和國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
不久,古羅馬人繼承了亞曆山大的歐洲遺產,希臘成了羅馬帝國的領土。
接著,所有的爭吵到此結束,因為羅馬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比全盛時期的希臘人要寬容得多。他們允許臣民自由思想,隻要他們不去質疑政治權宜之策的原則,因為自古以來,這些原則便是羅馬帝國和平繁榮賴以存在的基礎。
盡管如此,激勵著西塞羅同時代人的理想,與伯利克裏的追隨者所尊崇的神聖理想之間,仍然存在一些細微差別。古希臘哲學思想的老一代領袖們把寬容置於某些確定結論的基礎之上,他們經過幾百年的實踐和深思熟慮才得出了這些結論。而羅馬人覺得自己不用研究就能得出結論。他們對理論問題漠不關心,並對此感到自豪。他們隻對實際事務感興趣,是很務實的人,對理論有著根深蒂固的蔑視。
如果其他人把下午的時光都花在橄欖樹下,討論政府理論或者月亮對朝夕的影響,就讓他們這麽做好了。
同時,羅馬人則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管理他們日益擴大的領土上。他們要訓練必要的步兵和騎兵來保護他們的邊疆地區,勘察連接西班牙和保加利亞的道路,還要投入精力來維持五百多個部落和民族之間的和平與安寧。
讓我們把榮耀給予那些應該給予的人。
羅馬人做事全麵而細致。他們建立的行政結構體係,以這種或者那種形式存續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這本身就是重要的成就。隻要繳納必要的稅收,表麵上遵守他們羅馬主人製定的行為規範,那些部落子民就享有很大程度的自由。信或不信什麽,都由他們自己選擇。他們可以信仰一個神靈,也可以信仰某個神廟裏的全部神靈,無論怎樣都無關緊要。但是,不論人們選擇什麽信仰,這個大帝國的成員必須永遠牢記,“羅馬統治下的和平”之所以成功,有賴於普遍實踐了“待人寬容如待己”的原則。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幹涉鄰居或同一個城市中陌生人的事情。即使他們認為自己的神靈受到了侮辱,也不得去官府那裏尋求什麽公道。誠如提比留皇帝在一次紀念儀式上所說,“因為,假如神靈們認為自己蒙受了什麽冤屈的話,他們一定會自己解決的。”
依據這樣幾句安慰的話,所有類似的案子法庭都可以不受理。人們被告知,不得把他們的私人意見帶到法庭上去。
如果一些卡帕多奇亞商人決定在歌羅西人那裏定居,他們有權利把自己的神靈帶來,在歌羅西建立自己的神廟。如果歌羅西人出於同樣的理由搬遷到卡帕多奇亞,他們也享有同樣的權利,必須給予同樣的信仰自由。
我們經常聽人說,羅馬人之所以有這樣的寬容態度,是因為他們對歌羅西人、卡帕多奇亞人,以及居住在拉丁姆以外的其他野蠻部落,都同樣蔑視。這或許是真的,但我並不清楚。但事實是,五百年來,在文明和半文明的歐洲、亞洲和非洲的大部分地區,都保持著一種徹底的宗教寬容。羅馬人練就了一種治國本領,它以最小的摩擦,取得最好的實際效果。
對於很多人來說,太平盛世似乎已經實現,相互容忍的狀況會永遠持續下去。
但是沒有什麽能夠永遠,至少,建立在武力基礎上的帝國是如此。
羅馬曾經征服了整個世界,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也毀掉了自己。
在成百上千個戰場上,到處是年輕戰士的白骨。
在近五百年中,羅馬帝國的精英們,都將他們的聰明才智浪費在了從愛爾蘭海到裏海的龐大殖民帝國的繁雜行政事務上。
羅馬人身心疲憊,要完成由一個城邦統治整個世界的任務似乎不太可能。
後來,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民眾對帝國的生活感到厭倦,沒有了生活的熱情。
他們擁有了郊區住宅,城市住宅,華麗的遊艇和馬車。他們能想到的東西全有了。
他們發現自己擁有了世界上的所有奴隸。
他們嚐遍了山珍海味,他們見多識廣。
他們周遊列國,品嚐各種美酒,與從巴塞羅那到非比各地的女人談情說愛。世界上的各種書籍在他們的圖書館裏都有收藏,他們的房間裏掛著最好的油畫作品,宴席中有世界各地最好的樂師演奏樂曲。至於小孩兒,會有最好的教師給他們講授各種知識。終於,所有的吃喝都失去了原有味道,所有的書籍都變得枯燥無味,所有的女人也沒有了魅力。生存本身變成了負擔,很多人隻要有體麵的機會就想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們隻剩下一點點安慰,那就是對未知的、不可見的天堂的期待。
過去的神靈,多年前就已經逝去。聰明的羅馬人不再相信那些關於朱庇特和密涅瓦的愚蠢童謠。
哲學體係包括享樂主義學派、禁欲主義學派(斯多葛)以及犬儒學派,這些學派都宣揚博愛、自我否定以及無私的美德。
但這些東西過於空泛。它們充斥於街頭書店隨處可見的齊諾、伊壁鳩魯、埃皮克提圖、普魯塔克的書籍中,聽上去還蠻有道理的。
但從長遠角度來看,這種純理性精神食糧缺乏必要的營養成分。羅馬人開始大呼,要尋找一種可以添加在精神食糧中的“情感要素”。
因此,純粹的哲學宗教隻能吸引很少一部分民眾,他們都屬於上層社會,享有在優秀的希臘教師那裏單獨受教育的特權。
而對於普通大眾來說,這些經過精心梳理的哲學根本沒有什麽價值。他們已進步到這樣一個程度,即認為很多古代神話都是粗俗、輕信的祖先們幼稚的捏造。但是,他們還不可能像那些所謂的知識層次較高的人,否定某個或全部神靈的存在。
因此,他們便做出了在這種情況下所有不求甚解的人都會做的舉動。他們表麵上對共和國官方認可的神靈表示他們的尊崇;私下裏,他們為了尋求舒適和幸福,則會在眾多神秘宗教中選擇其一而頂禮膜拜。二百年來,那些神秘宗教在台伯河岸邊的這個城市中受到非常熱誠的歡迎。
我上麵用的“神秘”一詞來源於古希臘。它最初的意思是指人們“秘密”加入的集會。集會的男女都要“守口如瓶”,不能泄露最神聖的秘密,而這些秘密隻有集會的真正成員才知道,它們就像大學兄弟會的手法或者海洋鼠獨立修道會的神符一樣把大家拴在一起。
如果你對這個方麵特別感興趣,希望了解羅馬當時所發生的事情,那麽就買一份下個星期六的紐約報紙吧!任何一種都可以。你會在報上發現四五個欄目中關於新教義、新宗教的廣告,發布者來自於印度、波斯、瑞典、中國等很多國家,他們都承諾健康、富裕和拯救靈魂。
羅馬非常接近我們現代的都市,充斥著各種外來的和本地的宗教信仰。這樣的國際化大城市不可避免地會這樣。從小亞細亞北部蒼鬆翠柏覆蓋的山坡上傳來了西布莉教派。弗裏吉亞人尊崇西布莉為眾神之母。弗裏吉亞人對西布莉的崇拜導致一些不得體的情感發泄,於是羅馬官方不得不關閉各地的西布莉神廟,並最終通過一項嚴厲的法律,禁止宣傳任何鼓動人們酗酒或做出更糟糕的事情的信仰。
在埃及這塊矛盾而神秘的古老土地上,曾經產生了幾個奇異的天神,如歐塞利斯、塞拉皮斯、伊希斯等。羅馬人對它們就如同對阿波羅、德墨忒耳和赫爾墨斯一樣熟悉。
至於古希臘人,他們在幾個世紀以前,就為世界提供了一套建立在美德之上的,由抽象真理和實用行為法典構成的基本體係。現在,他們又給異國人提供了“阿提斯”、“戴奧尼索斯”和“阿多尼斯”等神靈。這些神靈在公共道德方麵都或多或少受到一些質疑,然而,卻受到了人們的熱烈歡迎。
腓尼基商人在一千多年時間裏,經常光顧意大利的港口,因此,羅馬人也對他們的聖靈巴力及其妻子阿斯塔蒂非常熟悉。為了阿斯塔蒂這個奇特的人物,所羅門在老年的時候還在耶路撒冷的中心地帶建造了一個朝聖地,讓所有的忠實臣民大為驚恐。在爭奪地中海最高統治權的漫長過程中,這位令人恐懼的女神,被公認為迦太基城的保護神。後來,她在亞洲和非洲的神廟被破壞後,她又以非常受人尊崇的基督教聖徒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歐洲。
但是,所有神靈中有一位最重要,因為他受到軍隊士兵們的熱烈歡迎。到現在,從萊茵河口到底格裏斯河源頭的羅馬帝國邊境線的廢墟下,仍能找到他的破碎的神像。
這就是偉大的密特拉斯。
密特拉斯是古代亞洲掌管光、空氣和真理的神靈。在我們的祖先占據了裏海平原地區肥沃的牧地,並準備在後來被稱做“歐洲”的山川穀地定居下來前,密特拉斯就已在裏海低地平原接受人們的膜拜了。我們的祖先相信,這個神靈賦予人們各種吉祥事物。他們還認為,世間的統治者是完全依賴於他的強大意願,才得以施展他們的統治權力的。他周圍永遠圍繞著天火。作為他神聖恩惠的象征,他有時候會把天火賜予一點給那些將要完成重要使命的人。如今他早已經不存在了,人們也忘記了他的名字。然而,那些中世紀的善良聖徒頭上的光環,仍會讓我們想起在幾千年前,教堂還沒有產生時的一個古老傳統。
然而,在對幾個亞洲遺址的研究和一些廢墟的挖掘中(在炸藥發明之前,這些廢墟還沒有遭到徹底破壞),我們能夠克服一些不利條件,並得到了一些關於這個有趣的神靈及其代表事物的比較準確的看法。
這個故事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密特拉斯神秘地從一塊岩石中出生。當他還躺在繈褓裏,附近的幾個牧羊人就開始敬拜他,常用禮物逗他開心。
在他很小的時候,密特拉斯經曆了各種各樣的冒險。其中很多讓我們想起那些赫爾墨斯的故事,正是這些故事,讓赫爾墨斯成為了希臘兒童最喜歡的英雄。但是,赫爾墨斯經常很殘酷,密特拉斯卻總是做好事。有一次,他和太陽比賽摔跤,結果他打敗了太陽。但他對勝利表現得很大度,太陽和他成了兄弟,人們經常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當邪惡的神靈想用幹旱消滅人類的時候,密特拉斯用弓箭射向了一塊石頭。瞧呀!汩汩的水流向了幹旱的大地。惡神又想用可怕的洪水消滅人類,密特拉斯知道以後,就告訴了一個人,讓他早早上了一艘大船,把他的親戚和牲畜都帶上。這樣,人類躲過了滅種之災。直到後來,在竭盡所能把人類從自己釀造的惡果中拯救出來後,他被召回天堂,一直掌管著公正和正義。
如果有人想加入密特拉斯教派,必須要經過一個複雜的儀式。入會人必須吃一些麵包、喝一些酒,以紀念密特拉斯和他的朋友太陽共進的一次著名晚餐。而且,他還要接受洗禮,還得做許多其他事情,這在現在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麽特殊意義,因為,這種宗教形式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已經絕跡了。
在這個群體中,所有信徒之間都是絕對平等的,他們在同一個神壇麵前祈禱,唱同一首聖歌,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一同慶祝密特拉斯的生日。每周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們現在仍稱做“太陽日”(星期天)這天,他們停止一切工作來紀念神靈。當他們去世的時候,會被擺放成一排,等待最後審判,好人得到好報,壞人就被投入煉獄的烈火中。
這些不同宗教的延續,以及密特拉教在羅馬士兵中的廣泛影響,表明了人們對宗教並非漠不關心。實際上,早期的羅馬帝國一直在焦躁不安地尋求一種滿足民眾情感需要的東西。
他們是保羅和巴拿巴。
這兩個人都是猶太人,但是,其中一人拿著羅馬帝國發放的通行證,通曉非猶太教世界。
這是一次很有紀念意義的航行的開始。
基督教開始了征服世界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