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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們搞突然襲擊,咱們就來個將計就計,“三十六計”裏好像有一條,叫做“請君入甕法”對不對?你們立即行動,組織一個同樣宏大的車隊,也是警車開道,提前半個小時,就沿著首長走的路線先走一步,也算是打草驚蛇搞一次佯攻嘛。老百姓不辨真假,如果真有你們說的那種情況,必然會跳出來,豈不逮個正著?

好好好,真是妙計,妙計啊!侯副區長帶頭鼓起掌來。其他人也都連聲誇讚。齊秦又沉下臉說:

不要說這些淡話了,快去準備!而且有一條,這事隻我們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亂講。

都是一群廢物!等大家都走了,齊秦才在心裏罵著,長長舒了口氣。剛才那一刻的思考真是太緊張了,頭居然劇烈地疼起來。如果總這樣,再機靈的頭腦也非爆炸不可。他覺得身上的力氣也似乎耗盡了,癱軟地在沙發上躺下來。

就是在這一次行動中,公交部門又逮著了躺在草叢裏的白老頭。在緊張的接待間隙,聽侯副區長給他們講了這個情況,齊秦心裏又一驚,真險啊!等到首長一走,齊秦立刻讓信訪局長把白老頭領到了他的辦公室。

老頭子依舊穿著那一身髒兮兮的孝布,頭發胡子全白了,不過臉上的氣色還好。在市委工作的時候,齊秦就熟悉這老頭兒,隻是不清楚他究竟告的什麽事兒。這一次他可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非把老頭子這事兒解決不可!看著老頭子那一身常年不變的孝衣,齊秦忽然覺得很刺眼也很傷心,想起前幾天紡織廠技改項目開工剪彩還送了他一套毛料西裝,立刻讓秘書拿出來,逼著老頭子換上,又為他沏上茶、點上煙,才仔仔細細研究起他那一包上訪材料來。

白老頭似乎不習慣那一身簇新的西裝,不住地摸摸這裏摸摸那裏,脖子也似乎癢癢的,不住地蹭來蹭去。對於那一盒紅塔山,倒顯然能夠適應,貪婪地一根接一根連著抽,不一會兒已抽得滿屋煙霧繚繞了……信訪局長幾次想罵又忍住了,隻好把幾扇窗戶全打開,又拉開了換氣扇。

等看罷所有的材料,齊秦囑咐白老頭先回去,這事他一定會解決的。上訪這些年了,白老頭顯然不相信他的話,看著他直歎氣。不過這一次運氣不錯,煙也抽足了,茶也喝好了,還白撿了一套衣服。而且都是他這輩子夢也夢不見的好東西,所以老頭子倒是很知足,終於心滿意足地離去了。望著老頭子的背影,齊秦心底油然升起一種為民做主、做父母官的自豪和責任感,隻是老頭子似乎很木訥,沒有像意料中的那樣對他感激涕零,心裏有點兒稍稍的不快。

突然,有人門也不敲地闖進來。

誰有這麽大膽子,連點兒禮貌也沒有,除非是上訪戶,齊秦心裏挺不快。定睛一看,原來是韓東新。坐,坐!他隻好略略欠欠身子,算是和這位市經委主任打了招呼。

韓東新也不客氣,一坐下就大聲嚷嚷起來:

我說齊秦,你好大的膽子喲!紡織廠幾千萬的技改資金,好歹也是我們市經委跑下來的。按照新的改製方案,作為新組建的有限公司,省市經委投入的資金占了一大半,也是一大股東嘛,為什麽你一上任,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把工程發包出去了?

齊秦聽了他這麽說,心裏便更加不快起來。資金你幫著跑了跑這不假,但是廠子畢竟是我們古城區的,而且還有固定資產原值好幾億,你怎麽就成大股東了?現在一說工程,許多人鼻子就特別靈,總覺著這裏是塊肥肉,都想來切一刀,不管國營個體,工程單位通行的回扣行情不是百分之三到五,最高的甚至達到了百分之十幾。但是,齊秦不想和他說這些,而且有些事說也說不清,隻好嘿嘿笑著說:

敬愛的韓主任,這事你算是把我問住了。一個區,這麽大攤子,那個項目從你們部門來說可能是最大的,但是在我看來畢竟是一個個案。特別是發包工程這類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去找侯副區長嘛,他具體分管這項工作。

我不找他,就找你!我就不信,這麽大的事兒,你能不插手?

這老弟就外行了是不是?齊秦依舊哈哈地笑著,一邊敲著辦公桌說:我說你呀,畢竟在地方上呆的時間短,而且沒有在各個環節都試一試,所以有些事兒不太清楚。這事倒是上過黨政聯席會議,但隻是聽取了一下匯報,明確了一些原則,確定由工業副區長老侯同誌主抓此項工作,其他的就全交給老侯了……你要知道,許多時候管得越多越細越管不好,而且也不利於調動下麵的積極性是不是?

好好好,算你說的有理,那我就找這個姓侯的去!韓東新忽地又站起來,一邊說一邊就向外走。看著他那個風風火火的樣子,齊秦直想笑,也不起身相送,隻略略招一招手。

然而,不到一個小時,韓東新又返回來,一進門便氣急敗壞地說:

不行,你們這純粹是耍我嘛……你說什麽?我齊秦長了幾個腦袋,敢耍你這麽大人物?是不是老侯不在,沒見著他?齊秦依舊微笑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見當然見著了,但是他說他一點兒事也主不了,比他大的官兒多的是,他隻是個磨道的驢,聽吆喝!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要聽你的嘛。

他真這樣說的?

他當然沒有明說,但是,那個意思還不是明擺著的?

胡扯!純粹是胡扯!齊秦一聽就火了,立刻怒氣衝衝地說:老侯這個人,畢竟是從基層上來的,沒念過多少書,文化不高,水平自然也就不高,他怎麽能這麽說話呢?聽我的,哼!他要是聽我的就好了,隻怕是有什麽麻煩,就全推到我這兒了……想不到韓東新倒為老侯抱打起不平來:不過我倒覺得,恐怕老侯說的倒也是實情。依我看,你也不要生氣,也不要罵人家老侯。今兒我找你,實在是找對了。你要說不下個子醜寅卯,我今兒就不走了。

說著話,韓東新果真在沙發上坐好,擺下了一個打持久戰的架勢。看著他這個樣子,齊秦略作沉思,隻好說“你等著”,一個電話打到了老侯辦公室。

老侯啊,我是齊秦。剛才韓主任說的那事兒,你還是要實事求是地向韓主任解釋解釋嘛。能改變的就堅決改變,不能改的也要向韓主任解釋清楚。當然,我也知道你們的難處,但是韓主任說的也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值得參考的。不過,我倒覺得,現在這事情,包給一家也不一定好,多幾家就多幾個競爭對手嘛,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至於包給農建隊,主要是土建工程嘛。當然,地方的利益也一定要考慮,我們總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嘛……反過來說嘛,越是這樣,越是要注意工程質量,加強工程監理。總之一句話,說由你全權負責就由你全權負責,市委是相信你的,區委更相信你,但是一定要多向市經委匯報,多向韓主任請示……說到這兒,齊秦自己也嘿嘿笑個不停,慢慢撂下電話耳機,直直地盯著韓東新,好一會兒才說:

好啦,就這樣吧?我讓他三天之內打一份請示報告,專門到市經委向兄弟匯報一次?要不,現在就讓他過我這兒來?

這、這這……韓東新支吾著,實在覺得無話可說,想發火卻又不知道該怎麽發,怔怔地看了齊秦好半天,好像不認識似的,最後隻好臉兒發灰地站起來,邊走邊扭頭對他說:

齊秦呀齊秦,你給我玩這個,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不要以為我就拿你沒辦法!即使我沒辦法,還有上頭呢。你要不信,咱們就走著瞧,要是真出了事兒,你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啊……

那當然,吃不了就打包,這是時尚嘛!齊秦更加溫和地笑著,起身去和他握手,又連著在他胳膊上拍拍: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嘛,有事好好說。要不,時候不早了,吃了午飯再走?

謝謝,我不餓!

看樣子韓東新這回是真火了,灰塌塌的臉上竟有了怒容,使勁甩開他的手,噔噔地下了樓。

韓東新前腳走,老侯後腳就踏進來,不聲不響坐在沙發上,臉色不陰不陽,不喜不怒,一點兒也看出不他的內心世界來。對於他這個樣子,齊秦有時很欣賞,有時又覺得有點後怕,總覺得後麵還隱著一雙眼睛似的。

老侯不說話,齊秦便也不開口。兩個人默然對視了好一會兒,老侯似乎終於憋不住了,慢悠悠地開口道:

這事兒咱能扛過去不?

你認為呢?

我的肩膀嫩得很,哪裏扛得動,這主要看您呢。

哼……齊秦微微冷笑著:告訴你,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要扛也是大家扛,你更得先扛一頭……

老侯似乎有點發慌,立刻打斷他的話:齊書記,我不是那意思……

齊秦也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提高聲音說:你的意思我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咱們倆之間,用不著架橋,直來直去好啦。你也清楚,我和市委和全書記是什麽關係,和他是什麽關係。別以為單書記倒了台,他們韓家就得勢了,差得遠呢,韓家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所以,也不是你扛我扛,而是全書記扛,你想想,憑他,能扛得過全書記?

那是、那是……

老侯說得極其簡潔,好像連語言也吝嗇得不想多說一句。對於他這個不死不活的樣子,齊秦實在反感,又實在毫無辦法,隻好自己唱獨角戲:

當然,我們還是要盡量爭取,不要把關係搞僵了,一旦弄到那地步對誰也不好。中國的事情,還是要和為貴嘛。韓東新咬住這事兒不放,也無非是利益之爭。在這方麵,你可以說是老手了,有的是辦法。比方說,可先以董事會的名義,給他送一個大紅包。

這事我已經做過了,這家夥軟硬不吃,無論如何都不要。

老侯麵露難色。

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不收,是因為對你不信任,怕你暗藏著錄音機之類的。有一個相當級別的領導就曾是這樣,大凡送禮的來了,如果一言不發,放下就走,他就敢要,如果你一旦說話,特別是提到辦什麽什麽之類話題,或者不是單獨一個人,他就死活也不要,甚至還會把你送到紀檢那裏呢……

聽他這樣說,老侯無聲地笑起來,壓低聲音說:此人我知道是誰,隻是不能說。

知道就好,不說更好。

不過……話說到這份兒上,老侯卻依舊滿臉難色:如果這也不行,我可就沒辦法了。

怎麽會沒辦法,這可不像你老侯吧?齊秦這下真不高興了,說話間不由得有點慍怒,下意識地覺得這個老侯似乎在有意“耍”他,這個老奸巨滑的東西!想了想,隻好嚴肅地說:

告訴你,方針不能變,辦法由你去想,你難道還等著我去教你嗎?而且,一個區委書記,一個副區長,居然討論起這種事情來,豈不太脫離原則了?

好,我懂了……

齊秦一動怒,老侯立刻不敢再吱聲,又悄無聲息地走了。望著他鰻魚般細而長的背影,齊秦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齊秦的堅決過問下,白老頭也就是白守仁的上訪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事情過去了許多年,原來經辦此案的政法幹部有的調走了,有的退休了,也有的早離開了政法戰線,所以案件的複查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等到真相大白,齊秦也有點傻眼了。原來在當年“嚴打”的時候,他兒子白德全和涉案的幾個人都是朋友,案發時白德全又在現場,所以就被公安幹警稀裏糊塗抓了回來。真想不到,一個拖了十幾年的老大難信訪案件,竟在不經意間就解決了。在欣喜之餘,齊秦立刻囑咐有關部門,把調查取證過程以及這些年來曆屆領導的批示、處理情況全部寫出來,向市委打了一個正式報告。他又專程趕到市委、市政府,向全書記和各位領導專門做了一次匯報。一群報刊記者也及時趕到,從各個角度采寫報道,連續在大報小報登出一係列文章……在齊秦的一再提示下,全世昌也以敏感的政治嗅覺立刻看到了這一事件後麵所隱藏的深刻意義,立刻在全市召開了規模空前的信訪工作會議,並提出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口號,叫做“帶著感情抓工作,帶著案件下基層”,受到與會幹部的一致好評。不幾天時間,這個響亮的口號又迅速傳播到省城,出現在某位重要領導口中,出現在省委、省政府的許多正式文件和工作簡報中。一時間,許多幹部一講現狀總是引用這兩句話,似乎不說這兩句話,就有點兒跟不上形勢的味道了。

在古城區,齊秦也先後召開會議,對查案有功人員進行了大規模的表彰獎勵,對這件事的意義進行了反複闡述。本著貫徹全書記那兩句話的精神,齊秦又提出了一個更加重要也更具深遠意義的問題,這就是要以此加深對黨員幹部的思想政治教育,並在全區實施“百、千、萬黨建龍頭工程”,以推動全區整體工作,創建全省一流的新古城。所謂“百、千、萬”,就是要抽調一百名科以上負責幹部,深入到一千個村莊農戶,聯係一萬個貧困人口。這個口號一經提出,又在全市引起很大反響,連全世昌書記也多次在大會上講,古城區的“百、千、萬工程”是個創舉,有很強的操作性和借鑒意義,並要求趙廣陵等一杆子機關幹部下鄉調查,形成一個有分量的調查報告。後來,趙廣陵推說雲迪有病不能去,隻好由常中仁帶隊下鄉。常中仁自己也懶得動筆,幹脆給齊秦打個電話,由古城區寫了個調查報告送回來,他又在上麵改了一氣,整整齊齊打印出來分送各位領導。後來,這份材料幾經周折,竟然送到了更高一級的某個部門,剛好這個部門又在開展一個普遍性的活動,覺得很有借鑒意義,主要領導在上麵親自批了一段話……這下可了不得,齊秦一下就成了名人,古城上下已到處流傳著,齊秦很快就要調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工作去了。

就在這種轟轟烈烈的工作間隙,齊秦帶著平反文件和一大筆行政賠償金,率領公、檢、法、信訪等部門的負責人,親自到村裏找這位白守仁白老頭去了。

這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直走了整整一上午,才遠遠地看到了村邊矮牆下一群一夥的人們,還聽到了低沉的鼓樂聲。是不是村裏在過古會?等走到村邊,齊秦領著一夥幹部下了車,才看到村口的大槐樹下搭著一個小布篷,上麵懸掛著白對聯,篷子裏赫然擺著一隻血紅的棺材,幾個吹鼓手正有板有眼地吹奏著古老的“大得勝”民樂。齊秦擠過去一看,對聯是這樣寫的: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橫批:駕鶴西遊。再看棺木前立的牌位,卻是“故顯考白公諱守仁之靈位”。這時,一個一身孝衣的人突然向他走來,恍惚之間,簡直就是白老頭本人。等走到跟前,這個人忽然開口說:

你……是不是齊書記?

你認識我?

不,看電視看的,我叫白德全,死了的這是我爹。你送我爹的那套衣服,我爹這回可是要一直穿下去了。

噢……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表現好,減刑,已經好幾年了。

原來這樣……齊秦呆呆地看著這個農村後生,再也說不出話來。

韓東新本無意官場,現在卻愈來愈感到,即使不為自己,也必須在官場上好好拚搏一下了。

離開那家大型露天煤礦,來當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市經委主任,完全是受了全世昌的感召。如果不是全世昌提出要搞經濟調整,幾次去煤礦拜訪,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那裏的。在那麽一個現代化大型企業,他已經幹了八九年,工資又比地方上高好多倍,憑什麽要半道改嫁,來當這麽個破經委主任呢?為了讓他走官場正途,老父親和他吵了多少架,但他始終很清楚,自己也許是一個高超的業務幹部、高明的企業經理,卻絕不是一個玩政治的高手。由於家庭的因素,他從小就對政治十分厭惡,總覺得那裏麵波詭雲譎,太不好把握也太沒成就感。老母親當年幾上幾下,也曾是全省風雲人物,最後不是一直病病歪歪躺在家裏?老父親沉穩雄健,官做得也夠大了,卻一夜之間什麽也不是了,平日天天圍著父親轉的那些人都哪裏去了?甚至連原來的秘書都極少登門,似乎生怕被畫了什麽線,沾了什麽晦氣,看看都令人傷心……還有姐夫魏剛,當年也曾是市委大院的政治新星,不是也一下“夕貶潮州路八千”,成了一個忙死忙活的小商人?所以,當全世昌真誠地請他出山時,韓東新頗費了一番躊躇,並明確提了幾個要求:一是同進同退,除了你全世昌,我不侍候別人;二是有話講在當麵,不要到時你和我也玩起政治手腕來;三是如果什麽時候你認為我不稱職、不好用了,你就提出來,我絕不會屍位素餐。

全世昌當時哈哈大笑,一張口全答應下來。

然而怎麽也沒想到,僅僅一年多時間,他和全世昌的關係就好像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折!

自從齊秦當了區委書記,全世昌好像就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回避他,見了麵總是匆匆握一下手,就立刻走開了。他多次找全世昌匯報工作,全世昌也總是說,他現在正忙著,有事先向市長講,那眼神閃閃爍爍不知在看什麽地方,這又是為了什麽?

要說沒競爭上古城區委書記,最遺憾最生氣的其實是趙廣陵,對於我韓東新來說真的算不了什麽。如果全世昌以為我會為這個和他吵鬧,也太小瞧我韓東新了。聽人們講,任命下達的第二天,趙廣陵就獨自來到一家小飯店,獨自一人喝了一瓶子悶酒,然後便天天把自己關在家裏,電話不接,手機不開,傳呼不回,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他老婆雲迪,一向活潑的她也臉兒灰塌塌的,好像病了似的。後來,說起趙廣陵這檔子事兒,雲迪一下子變得怒氣衝衝,不僅大罵全世昌,大罵齊秦,甚至連自家男人也大罵不止,把趙廣陵描述得一無是處,典型的書呆子,跟著他似乎是天大的委屈,弄得韓東新也十分尷尬,隻好逃也似的離開了她……

不論男人女人,怎麽一沾上政治這個邊,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這樣看來,找閻麗雯算是找對了。齊秦上任之後的第二天,閻麗雯一回了家,就一臉深情地對他說:

東新,我覺得你選的對。區委書記那種熱位子,鬧好了是個台階,鬧不好是個染缸,本來是好人也會變壞的。

此話怎講?

韓東新驚奇地望著她,不知老婆何以會這樣說。

就是嘛!你看齊秦,好像一下就變了個人。

你見到他了?

沒有……閻麗雯囁嚅著:不過我總覺得,齊秦這個,遲早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的。

在許多問題上,女人的感覺是很敏銳的,有一種超乎尋常的透視本領。自從與閻麗雯結了婚,他總是愈來愈強烈地感到了這一點。在她那一個精致的小腦袋裏,似乎總裝著許多不被人知而又千奇百怪的神奇念頭和想法。這些年來,韓東新身後總是圍著一堆又一堆女人,但是他總覺得,這些女人一個個都頭腦簡單,愚蠢而又淺薄,但又出奇地虛榮,沒有一個不是衝著他家的地位和他的職務的,隻有閻麗雯這女人,卻根本不為這些所動,是一個真正有情趣的活脫脫的女人,一個純粹的從裏到外充滿女人味的女人。真奇怪,這樣一個好女人,趙廣陵居然會消受不起,樂顛顛地和那個雲迪結了婚。女人就是女人,地位職業家庭等等,那純粹是扯淡!

閻麗雯的說法完全是對的。這些天來,齊秦已經變得愈來愈狂妄自大,似乎他那個官兒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了。所謂利令智昏,不栽跟頭才是咄咄怪事呢!為了紡織廠技改項目的事兒,他已經和這位書記大人弄僵了,簡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個幾千萬的項目,大大小小進了六七個工程隊,而且不少都是資質很低的農建隊,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其中的奧妙。韓東新做了調查,其中有幾家工程隊,拐來拐去都是齊秦的關係戶,這正常嗎?自從和齊秦吵架之後,老侯和幾個包工頭兒、廠領導就紛紛找上門來,有拿紅包的,有拿煙酒的,也有拿各種貴重物品的……這種行為,真的令人憤慨!後來,姓侯的把魏剛也搬了出來,氣得他把姐夫也大罵一通,魏剛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真是難堪極了。

這天夜裏,全世昌突然打來電話,讓他無論如何過去一下,書記如此謙和,親自來電話相邀,這可是很不尋常的。韓東新也正想匯報一下紡織廠的事兒,囑咐麗雯和孩子早點休息,就迅速趕到了全世昌家。

全世昌家沒有搬來,市委為他準備的小洋樓也不住,獨自在裏仁巷借住了一個偏僻的小四合院,院裏遍植枝葉披拂的垂柳,倒是挺幽靜的。裏仁巷是古城碩果僅存的古巷子了,旁邊就是那座遠近聞名的大鼓樓。一到傍晚,鼓樓上大雁翩飛,成千上萬,蔚為大觀。當他走進客廳,全世昌正披著一件睡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看到他進來,全世昌指指旁邊的沙發,又把一盒中華煙扔到他麵前:

最近聽到什麽議論沒有?

議論很多,而且都比較難聽。

在全世昌麵前,韓東新曆來有甚說甚,毫不拘謹。

是嗎,你給我說說。

我想,還是不說的好。韓東新故作欲言又止。

為什麽?

我怕您承受不起。

你說什麽?!

全世昌果然有點動怒,呼地坐了起來。

韓東新卻不理會他的反應,忽然換個口氣說:

咱們說別的吧。您是博導,大學問家,我想請教一個問題,什麽叫色厲內荏?

這……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前些日子市委開會,您在會上大發雷霆,就當前人們痛恨的跑官要官、買官賣官現象,說了許多措辭激烈的話,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您來古城之後第一次發這麽大火。我旁邊坐的一個幹部,用指頭在桌子上寫了這麽四個字,後來又擦了。您知道,我是學的理科,文字功夫不深,所以特意向您請教。

韓東新還要往下說,全世昌的臉色已有點難看起來,手不自覺地捏成了拳,韓東新便就此打住,不說了。

說,再說下去!

全世昌似乎平靜下來。

好吧。我個人認為,光發火是沒有用的,關健是看行動。馬克思當年就講過了,一步實際行動勝過一遝綱領。而且,馬克思還講過,曆史一般都是重複兩次,隻不過第一次出現時是悲劇,而第二次就變成了喜劇。我的意思是說,在單龍泉時代,古城買官賣官成風,但單龍泉自己也總是逢會必講,逢講必罵,您可不能再重複他的路子了。

這一下,全世昌再也忍不住了,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在地上走來走去。但他顯然是一個自製力極強的人,從始至終沒有爆發出來,如果換了單龍泉,早和韓東新吵起來了。一直走了好一會兒,全世昌狂暴的內心似乎又一次平靜下來,依舊微笑著:

東新啊,我和你是有約在先的,所以你說什麽都可以,我不會生氣的。況且,生氣是無能的表現,生氣也是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在一塊如此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我注定要承受許多許多。其實,這些傳言我也聽到不少。用了一個齊秦,就引來很多的流言蜚語,有人甚至傳得神乎其神,說齊秦給了我二十萬。對於這種無稽之談,你韓東新相信嗎?

這個嘛……如果說實話,我是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因為齊秦的使用,的確比較特殊。

有什麽特殊的!當時投票,齊秦排名第一,這可是群眾選出來的。

真的?

當然真的。

對於這個結果,韓東新一直很困惑,魏剛和姐姐她們更是根本不信,一口咬定那純粹是個幌子。對於眼前的這個人,韓東新也有點困惑起來,因為他顯得那樣誠懇那樣實在,而他講的內容又與現實差距那麽大,與許多幹部私下的議論截然相反。是大家都誤會了,還是這個人太會作偽了?虛偽,如果虛偽到如此真誠的程度,那就太令人可怕了。韓東新始終注意捕捉著金絲眼鏡後那深潭般的眼睛,捕捉著眼睛裏的每一絲波紋,卻始終什麽也看不出來……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愚蠢,下級怎麽能跟上級較真呢,隻好低下頭不吱聲了。

全世昌忽然嚴肅地說:

不要再閑扯了,現在咱們言歸正傳。今兒我專門請你來,是要和你談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這就是對於齊秦和古城區的工作,我們就是要堅決支持。在這一點上,不管外麵人怎麽說,我的態度始終是不變的,也希望你們正確對待。

韓東新心裏不由得冷笑不已,原來這樣,想要封我的嘴,彈壓我?我韓東新偏不吃這一套!立刻大著膽子,把有關區紡織廠改造的前前後後向全世昌匯報了一次,最後以同樣嚴肅的口吻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希望市委和全書記能夠幹涉、過問。如果到時候出了問題,可別怪我言之不預。

聽著他不動聲色又言之鑿鑿的匯報,全世昌的臉色明顯地難看起來,隱藏在金絲眼鏡後麵的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好像要吃了他似的……等他說完,全世昌已似乎憤怒到了極點,好半天才冷笑著說:

我已經講了,對於古城區的工作我們都要堅決支持。這件事,我可以問問齊秦。但是,我相信齊秦這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今後你就不要再管這件事了!

話已至此,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在失望與憤怒的交織中,韓東新似乎終於明白齊秦之所以那樣忘乎所以的真正原因了,再沒說一句話,轉身就走。一直走到陰幽的院子裏,才扭頭丟下一句話:

既然如此,你免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