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篇小說 1.黑蜻蜓

沒有人記得那個小髒孩了。

三十二年前,小髒孩跟在二姐的屁股後邊,一步一步向田野走去。那是八月的黃昏,秋陽浸染在西天的霞彩中,“叫吱吱,”點墨一樣在天邊舞著,穿棗花布衫的鄉下二姐大人似的前邊走,細細的身量拖著長長的影兒,影兒是斜的,**著一窩一窩的熱土。

小髒孩走在斜斜的影子裏,晃晃的像個跟屁蟲。

走在鄉村的土路上,夕陽中的綠色顯得很遙遠,很燦爛,一片一片地透著濃重。不斷有村人從濃重處鑽出來,喝著老牛,扛著鋤頭,背著沉甸甸的草筐仄上黃黃的村路。遇上了,就有村人野野地喊:“妮,誰?!”二姐大人樣地說:“城裏俺姑家的……”而後仄回頭,閃一眼給小髒孩,“叫舅哩。”小髒孩羞羞地低下頭,扭扭地蹭著腳下的暄土,不吭。二姐又大人樣地說:“認生。”村人疑惑地望著小髒孩,上下打量了,說:“不像城裏人……”

那時,小髒孩就是一個小要飯的。他赤肚肚兒穿一小褲頭,很黑,很瘦,一身肋巴骨,還拖著長長的鼻涕。他八歲了,在城裏上小學一年級,餓得不像城裏人。他來鄉下就是為了總也填不飽的肚子。

那會兒,鄉下正吃大食堂呢,家裏連口鐵鍋都沒有,日子也緊巴。二姐看他來了,就說:“上地吧,上地。”

就這樣,二姐把他領到田野裏去了。在夕燒的霞輝裏,平著腳走過青青的豆地,走過蔓蔓的紅薯地,鑽進了茂密的玉米田。

天光漸漸暗了,那綠更顯得濃,眼前是綠,身後是綠,一重一重的綠,綠裏彌漫著一股甜膩膩的腥氣,濃得叫人透不過氣來。鑽著鑽著,小髒孩就蒙了。他怯怯地說:“姐,我頭暈。”二姐的細腿磕打著玉米葉,“唰唰”地往前走,走得很快。小髒孩拽住了姐的衣裳,無力地重複說:“姐,我頭暈。”二姐扭過臉來,詫異地望著小髒孩。小髒孩身子晃晃的,眼裏泛著豆綠色的死光,喃喃地說:

“暈,我頭暈。”姐望著他,一會兒,慌慌地說:“你坐下,坐下吧。”

小髒孩軟軟地坐下了,身子斜靠在玉米棵兒上。二姐獨自一人去了。片刻,她又匆匆回來,說:“你別動,你可別動。”、小髒孩就不動。他的屁股硌在一條埂上,硌得很不舒服,卻仍舊不敢動,隻慢慢地往下出溜,出溜著出溜著就躺下了,傻睜著一雙豆綠色的眼睛。

二姐走了,先是還能聽到“沙拉、沙拉”的響聲,繼而就什麽也沒有了,隻有一片死靜。透過玉米葉的小縫兒,能看到西天裏那淡淡的紅燒,紅燒殘燃著,點點碎去,一片一片地灰,就有恐懼慢慢遊上來,一點一點地蜇人的心。而後就聽到小蟲的嗚叫,這兒一聲,那兒一聲,似很遙遠,又仿佛很貼近,總也捉不住。身邊有軟軟的東西爬過去,一摸,是豆蟲,忙鬆了手大喊:“姐,姐……”終於,遠遠地有了響動,小髒孩忙仄頭去看,卻沒有人。小髒孩哭了,淚水灑在濕熱的玉米田裏。

暮野四合,天灰下來了,風嗚嗚地響著,周圍像有千軍萬馬在動。二姐已去了很久,老不見回來。小髒孩心裏害怕,很想動動,卻又不敢動。他順著田壟往前爬了一段,又趕忙爬回來,坐回印著兩小半屁股的土窩裏。多年後,他仍然記著那印著兩瓣小屁股的土窩。他坐在溫熱的土窩裏不敢動,卻狠命地罵二姐,一遍一遍地罵,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就那麽咒著咒著,忽然,一個沉重的布袋倒在他的身旁,接著又是“咣”的一聲,撂在地上的是一把小鏟。

二姐回來了。

二姐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一身汗濕,鼻孔裏呼呼地喘著粗氣,兩隻小辮多多地披散開去,像個小瘋子似的。他狠狠地剜了二姐一眼,轉過頭去賭氣。二姐說:“你餓了吧?”他的確餓了,餓得想吃人,可他不吭。二姐蹲下身,隨手拿過小鏟,很快在地上挖了個土窖,那土窖四四方方的,分上下兩層,還留出一個出煙的小道兒。而後她從身邊拖出一小捆柴草,又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盒火柴,接著,一塊塊紅薯、嫩玉米從她身後的袋子裏跳出來,又被一個個擺在火窖裏,四周偎上土……小髒孩呆呆地望著二姐。他不知柴草是從哪兒撿來的,也不知那些饞人的紅薯、嫩玉米又是怎樣扒來的,更料不到二姐竟還帶著火柴。隻見二姐的手在動,很神奇很靈巧地動,一切就像在夢中。他不再恨二姐了。

夜完全黑下來了。風從玉米田上空刮過去,大地便有些許搖動,在搖動中玉米纓纓上那粉色的長須晃著點點絲絲的銀白,看上去就像老人的胡須。再看就像是很多很多銀須飄逸的老人站在周圍,默默地述說著什麽,叫人心悸。漸漸,土窖裏的火燃起來了。冒著黑煙的土窖裏飄出一朵朵藍色的小火苗兒,火苗兒竄動著,送出一縷縷暖意也送出一絲絲誘人的熟香……二姐的手像黑蝴蝶似的在火苗兒中閃動著,一會兒翻翻這塊兒,一會兒又捏捏那塊兒,嘴裏“噝噝”地吹著,總說:“不熟呢,還不熟呢。”說了,就又去捏。捏著捏著就翻出一塊兒來,說:“吃吧。”小髒孩接過來就狼吞虎咽地吃,真香啊!二姐就看著他吃,吃了一塊,又遞一塊……二姐盤膝坐在窖火邊,臉兒被窖火映得紅撲撲的,兩眼亮亮地怔著,手卻不停地在火窖上跳動。直到窖裏空了,她才說:“還餓麽?”小髒孩不吭,直望那火窖,盼著還能翻出一塊來。於是二姐笑了,把窖裏的灰扒出來,擺上柴草、紅薯、嫩玉米,再燒……

第二窖又吃完了。二姐望著他說:“小豬,真是個小豬!飽了麽?”他拍拍圓圓的肚兒,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站起身,用腳把土窖封上,又用力踩了踩,直到火星兒熄了,才說:“走吧。”二姐拽著他在墨海一樣的田野裏躥動,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她停住了,隻聽得周圍一片“嘩啦、嘩啦”的響動……一會兒她又不見了,像是化進了無邊的黑夜,化進了葉葉蔓蔓的莊稼地。

四周隻有風聲蟲鳴,茫然四顧,叫人膽戰心驚。倏爾,她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精靈似的伸出一隻手,拽著他又走。他就像瞎子一樣跟著二姐走。當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地頭的時候,二姐手裏的小布袋又滿了。裏邊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紅薯和嫩玉米。二姐擦一把臉上的汗,喘喘地說:“帶回去,給家人帶回去吧。”

夜很恐怖,遠處有鬼火一閃一閃地晃著,周圍總像有什麽在動,黑黑的一條,“哧溜”就不見了。回城還有二十五裏夜路要走,他怯。怯了又不說,就懦懦地站著,望二姐的臉。二姐說:

“我送你。走吧,我送你。”

二姐扛著小布袋頭前走,小髒孩在後邊緊緊相跟著,深一腳淺一腳,就像走在樹林裏。那一踏一踏的步子都踩在二姐的喘息上,那喘聲叫人心定。二姐知道他怕,就說:“你看你看,北鬥星出來了,那是個勺子,記住那勺子就不會迷路了。”小髒孩抬頭去看,夜很濃,天上碎著幾顆釘子一樣的星星。他不知哪顆是北鬥,也找不到勺子,不過心裏不那麽慌了。走著走著,二姐又說:

“要是有人在後邊拍你,你別回頭,那是‘皮大狐’,你不理它,它不害你。”過一會兒,二姐還說:“要是遇上‘鬼打牆’,你就朝地上吐唾沫,呸他!你呸他,他就放你走了。”那會兒,二姐的話仿佛來自天穹,既遙遠又神秘,兩雙小腳丫的行進聲一踏一踏的,碎那無邊的夜。

過了黑集,就是官道了。站在大路沿上,二姐喘口氣說:“這就不用怕了。”可小髒孩還是不吭,他知道,前邊還要過“八柏塚”呢!路邊上有一個山樣的墳丘,墳上有八棵參天古柏,柏樹上有黑鴉鴉的“老鴰”……聽姥姥說,這墳裏埋著八位古人。又聽姥姥說,墳上的柏樹有幾百年了,樹上有精氣。還說,有一天,一位貪財的鄉人去砍墳上的柏樹,斧子掉下來,卻把自己的腿砍斷了……白天路過時,他就很怕。夜裏更怕。二姐看著他,說:“我再送送。”於是,二姐又扛著布袋往前走。遠遠地望見那八棵黑森森的柏樹了,小髒孩的身子抖了,二姐的身子也抖了,可二姐卻拽住他的手說:“別怕。膽兒是撐出來的,撐著,就不怕了。”

就這樣,二姐一直把小髒孩送到城邊上。待眼前燈火一片的時候,二姐說:“兄弟,回去吧。”這時,小髒孩才突然發現,姐也還小呢,她才十二歲。她要獨自一人去摸那嚇人的夜路,要過“八柏塚”,過那一片一片的墳地……小髒孩嘴幹了,喃喃地叫了一聲:“姐……”二姐默默地把小布袋放到他的肩頭上。二姐已背了那麽遠了,現在把布袋交給了他,他立時感到了沉重。於是,在八歲那年他就知道了什麽叫重負。那是二姐交給他的,他一生都背著……

多年後,那小髒孩當了作家,沒人知道那小髒孩了。可他自己知道,是二姐帶他走向田野的。

我的記憶犯了很嚴重的錯誤。我記不住二姐的麵目。在很早很早的時候,我記不清二姐的麵目了。二姐長得不醜,在記憶裏,二姐的麵相總是模糊的。每當想起二姐,腦海裏就浮現出一片靜靜的鄉野:那或是春日裏雨後新濕的鄉間土路,土路上印著小小腳丫和牛蹄的踏痕,踏痕一瓣一瓣地碎著,就像大地的圖章,圖章上刻著落日的餘暉和割草的孩子搖搖的身影兒;那或是夏日正午的麥場,麥場上兀立著一座座高高的麥垛,場光光的,垛圓圓的,雀兒打著旋兒飛繞,啄那新熟的籽。烈日像火鏡一般照在金燦燦的垛上,映出一頂頂草帽來,草帽有新的,也有舊的;那或是秋日霜後的柿樹林,柿葉一片片飄落在地上,小風溜過,掀起一陣紅染的“沙沙”,枝椏上的柿子紅燈籠似的懸著,間或有“噗噗”一兩聲,就有熟透的柿子落在地上,血一樣綻放;那或是冬日裏漫向曠野的寒冷,大地默默地橫躺著,瑟縮著掃**後的疲憊,溝壑裏,田埂上,卻依然散著農人忙碌的痕跡:深深的腳窩,戳在地上的糞叉洞兒,彎彎曲曲的車轍……

然而,怎麽就記不清二姐的麵目呢?……

二姐是個聾子。

二姐一歲沒爹,兩歲沒娘,三歲發高燒,就燒成了一個聾子。

二姐的爹,也就是小髒孩的舅舅,死得很蹊蹺。他被人打死在離村七裏的溝裏,頭上有一個鮮豔的紅洞,那洞裏竟填著一顆產地遙遠的美國子彈。美國人到處支援,終於支援到了舅舅的頭上,叫二姐沒有了爹。對於舅舅的死,鄉人有許多傳說。有說是土匪圖財害命,有說是狗咬狗,也有的說是勾奸夫殺本夫……反正二姐沒有爹了。

二姐的爹一死,二姐的娘就主動要求改嫁。按姥姥的意思,想讓她活活熬下去,把孩子拉扯大。可她執意要走。她還年輕呢,才二十來歲,長得鮮豔。雖然懷裏抱著一個吃奶的親生肉肉兒,她還是想過那有男人的日月。後來姥姥看攔不住了,就跟她討價還價。姥姥說:“進門來俺待你不薄,你要走俺也不攔你。這樣行不行,孩子小,怕養不活,你再給孩子吃一年奶,到一年頭上,俺套車送你。”二姐的娘不說話,把身子扭過去了。姥姥“撲通”往地上一跪,說:“半年,半年中不中?”二姐的娘還是不說話。

姥姥再沒說什麽,默默地站起身,眼一閉,說:“你去吧,把孩子放下。”二姐的娘就收拾收拾去了。她走到門口,不知怎地心裏一軟,勾回頭說:“我再給孩子吃口奶吧。”姥姥硬硬地說:“不用,你走吧。”

當天晚上,二姐就嚼起了姥姥的瞎奶,嚼著嚼著就哭起來了,烈哭。姥姥自然咒那黑心女人。二姐哭了一夜,她就陪著咒了一夜。二姐夜夜哭,她就夜夜咒,咒語十分毒辣。然而,二姐的娘改嫁後仍活得十分鮮豔。

這都是母親說的,母親說老天爺不睜眼。母親也咒,母親說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

二姐是姥姥用玉米麵糊糊喂大的。姥姥那沒牙的嘴先把幹幹的餅子嚼一遍,然後用粗黑的手指抿到二姐的嘴裏,直到二姐長出滿口小牙……多年後,二姐成家立業,曾提著點心去看過她的親娘。親娘抱住她就哭起來,邊哭邊說:“閨女呀,我哩親閨女呀!娘想死你了……”不料,二姐站起就走,以後再沒去過。

二姐三歲時得了一場大病,發高燒一連燒了五天五夜。在那難熬的日日夜夜,姥姥一直守候著她的親孫女,能使的偏方都試過了,該請的鄉,醫也請了,可小人兒還是昏迷不醒。眼看那小臉燒得像火炭一樣,身子一抽一抽的,站在一旁的姥爺歎口氣,說:“人不成了,拿穀草吧。”

按鄉間習俗,姥爺正要拿穀草裹著埋人的時候,卻被姥姥攔住了。姥姥歪著小腳一蹦一蹦地躥了出去,站在院子裏,仰望沉沉夜空,眼含熱淚高聲喊道:“妮——回來吧!”那一聲如泣如訴,神鬼皆驚,姥爺禁不住在屋裏應道:“——回來啦!”

就這樣,姥姥走著喊著,喊著走著,一步步,一聲聲,從村裏,到村外,而後麵對那閃著星星鬼火的廣袤曠野哀哀地喚道:

“妮——回來吧!”

“——回來啦!”

姥姥在外邊一聲聲喚著,姥爺在家裏一聲聲應著。那呼喚有多淒婉,那回應就有多蒼涼;那呼喚有多執著,那回應就有多悲壯。這是一個天地人神均不得安寧的夜晚,兩位老人泣血般的聲聲呼喚合奏著一部悲憤激越的招魂曲。那招魂曲越過農舍,越過曠野,越過茫茫夜空,越過沉沉大地,響徹九天雲外,生生架住了迫近的死神……

“妮——回來吧!”

“——回來啦!”

天亮時,二姐終於睜開了眼,她活過來了。二姐大難不死,卻燒成了一個小聾子。

聽母親說,二姐開初還不太聾,大聲說話她是能聽見的。七歲時,她還上過兩年小學。她上學很用功,上課時兩眼瞪得圓圓的,連個閃也不打。忽然有一日,她很晚了還沒有回來。姥姥到學校去找她,卻見她一人獨獨地蹲在牆角裏,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姥姥遠遠地叫:“妮,妮……”她也不吭。待姥姥走近了,她趕忙擦擦眼裏的淚,說:“奶,回去吧。”姥姥問她,她卻什麽也不說。後來才知道,那天在課堂上,二姐被老師揪了出來,讓她念拚音。老師說:“東。”她便念:“風。”老師再念:“東!”她又念:“風”……

二姐不再上學了。那天夜裏,二姐哭著說:“奶,我聽不見……”姥姥傷心地摸著她的頭說:“妮,命苦哇。”二姐又說:

“奶,我聽不見可咋辦呢?”姥姥流著淚說:“妮,這學咱不上了。我養著你……”

可是,七天之後,二姐卻做出了一件讓全村人吃驚的事。

那是黃昏時分,回村的人們全都怔怔地站在村口的路上,注視著西邊那塊染遍霞輝的穀地。在金紅色的穀地裏,隻見一個毛茸茸金燦燦的草垛隨風滾動,那草垛有一人多高,一會兒亮了,一會兒又暗了,一會兒搖搖地晃來,一會兒又墜墜地沉去……村人越聚越多,全都慌了神。老人說:“精氣!那是精氣,草成精了!”

然而,那成了“精氣”的草垛卻緩緩地朝村子滾來。近了,又近了。當那草垛臨近村口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下邊有一個小小的人頭,一張乏極了的小臉,那便是二姐,正是二姐的細麻稈腿支撐著那個大草垛!

老天哪,她是怎麽背回來的呢?她才九歲呀!一個小小的妮子,怎麽會呢?

村人都說,這妮不是人。

二姐真不是人麽?我不敢這樣說。可我總覺得二姐是有神性的。不然,我怎會記不起她的麵目呢?

要知道,我從八歲起就跟二姐在鄉下野,野了許多年哪。那時候,為了一張嘴,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到鄉下來。每次來,二姐都站在離村口遠遠的大路上等我。是的,我記住了那座石橋,也記住了二姐穿在身上的棗花布衫。我常常把那件棗花布衫當作鄉村的旗幟,遠遠地望見了,就急煎煎地向它奔去。它也仿佛具有某種靈性,老遠老遠,就聽見它說:兄弟,你回來啦,兄弟。

二姐的棗花布衫在田野裏是會轉色的。有時候我覺得它是紅的,有時候我覺得它是紫的,有時候它是黃的,有時候它又是綠的。在夕陽下它是金紅的,人也仿佛融進了金紅色的大地;在蕎麥地裏它是紫的,人一進去就不見了影兒;在油菜地裏它是黃的,人像是化在了燦燦的粉黃中;在玉米田裏它又是綠色的,走著走著,倏爾就尋不到了。所以,田野裏總響著我聲聲急切的呼喚:“二姐,二姐——”

我似乎是記住了二姐的手。二姐的手並不鮮嫩,手指也不纖細,那是很粗很澀的一雙手,摸上去像鋸齒一樣。每當這雙手牽著我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草香。那草香一日日伴著我,久久後,熏得我也有了一點點靈氣,以至於多年後我仍然認得什麽是“馬屎菜”,什麽叫“麵條棵兒”,什麽是“芨芨菜”,什麽是“狗尾巴草”。至於哪種是能吃的“苦瓜蛋兒”,哪種是“甜啞巴稈兒”,那是一看便能認出的。

鄉村是手的世界。我很難說清這雙手的魔力。跟二姐在田野裏野的時候,我知道這雙手出奇地快,出奇地靈巧。先說割草吧,鄉村最美妙的音樂就是割草,那“嚓嚓,嚓嚓嚓”的聲響讓人心醉。那是生命的音樂。那音樂奏起的一刹那間天還是灰的,東方僅露出淡淡的一線紅;繼而滾滾的一輪紅日升起,一竿兩竿地躍動,漸漸就釘在了中天,送大地一片泛著七彩光色的氣浪;然後慢慢西移、下沉,燒一天胭脂的紅……直到那一線灰紅消去的時候,樂聲才止。二姐十二歲就是勞力了,憑著這雙手,二姐掙的工分抵得上兩個壯漢。

我還知道二姐的指紋,二姐手上有九個“鬥”。鄉人說,九“鬥”一“簸箕”是福相,可二姐的福在哪裏呢?我說不清楚。我隻知道那鋸條樣的小手指一頓飯的工夫就能編出十個好看的蟈蟈籠子。當然還有兩層樓的,那要慢一些。二姐編的蟈蟈籠使我從小就有了一點點商品意識。編好了籠子,二姐就帶我去地裏抓蟈蟈,那是一抓一個準。抓住了,二姐就問我:“叫了麽?”我歡歡地說:“叫了!”二姐說:“隻有母蟈蟈才叫,公蟈蟈不會叫。”於是我就把裝了母蟈蟈的籠子帶回城去,拿到學校門口跟同學們換蒸饃吃。可我怎麽就沒想到呢,二姐原是聽不見蟈蟈叫的……

那時候,二姐的手就是我的食品袋。跟著她我嚐遍了鄉間的野果。即使在光禿禿的冬天裏,二姐也能在野外地老鼠營造的“搬倉洞”裏刨出一捧花生來!可這雙手平素卻是專揀黑饃饃吃的。在姥姥家裏,飯一向分兩種,黑窩窩是姥姥跟二姐吃的,摻了些白麵的饃是我跟姥爺吃的。鄉間的女人,似乎都長了一雙拿黑饃的手,那仿佛是命定的。二姐才比我大四歲,又是姥爺姥姥極疼愛的孫女,為什麽就不能拿白饃呢?那時,我不懂。長大了,我仍然不懂。但我卻明白了“黑”與“白”。我固執地認為,黑與白就是人生的全部含義。

我痛罵過自己,似乎不應該這樣“肢解”二姐。二姐施惠於我,我憑什麽“肢解”她呢?

可映在我眼前的還是一個背影,二姐的背影。也許是我常常跟在二姐身後的緣故。在我的印象裏,二姐肩頭上那塊補丁是很醒目的。那是一塊藍色的補丁,布是半成新,針腳很細,細得讓人看不出。尤其叫我難忘的是那補丁上還繡著一朵花,是“牛屎餅花”。這是名字最難聽的花,卻是鄉村裏最鮮豔最美麗的花朵。在鄉人的院子裏,種在窗前的就是“牛屎餅花”。這種花的香氣很淡,在風中細品才能捉到,但這種花的香氣最久,即使幹枯了,也有絲絲縷縷餘香不散。後來二姐那繡在補丁上的“牛屎餅花”磨去了,隻有花的印痕依然清晰……

從二姐的肩頭望過去,還時常能看到鄰村的一塊坡地,坡地上立著一個年輕的漢子。在夏日的黃昏,那漢子總是野野的光著脊梁,遠遠看上去熱騰騰的。間或拄著一張鋤,就那麽斜斜地站著,身上被落日的餘暉照得亮亮的,像黑緞一樣。開初我不明白,後來總見二姐就那麽站著,即使背著草捆的時候,她也那麽站著,癡癡地朝西邊望。而西邊坡地上的漢子,也常常那樣站著,久了,就見他也朝這邊望。那一瞬間,二姐就把頭勾下去了,而後聳一聳背上的草捆,又慢慢、慢慢地抬起頭……那坡地並不遙遠,卻沒見誰走過去或走過來,就那麽僅僅望著,望著。有時候,就見那年輕的後生在坡地裏犁田,犁著犁著就打起牲口來。

那鞭兒炸炸地響著,人也一躥一躥地罵,罵聲十分地響亮。於是,我拽起割草的二姐朝那邊看。看著看著,那漢子就不再打牲口了,重又規規矩矩地犁田,鞭兒悠悠地晃著,在坡上一行一行地走。收工時,天地都靜了,又見二姐朝那邊望,他朝這邊望,就那麽默默無言地相互望著……

這也許是二姐一生中最有色彩的部分了。在那個夏天裏,二姐的臉總是很生動地朝著西邊,與那年輕的漢子無言地相望。

沒有見誰說過一句話。我曾一再倒放記憶的膠片,是的,他們沒有說過話,連一聲吆喝都沒有。後來那漢子就不再來了,坡地上空空的。可二姐還是朝西邊坡地裏望,一日又一日,無論風天還是雨天,二姐總在望,默默地,默默地……

終於有一天,二姐帶我穿過了那塊坡地。那是秋後時節,坡地裏的芝麻一片一片地開著小朵的白花,香氣十分濃鬱。可二姐並沒有在那塊坡地裏停下,她僅僅是看了一眼,就又往前走,身子搖搖的。穿過高粱地,又穿過玉米田,也不知走了多久,抬起眼來,已經站在了墳地裏。那是一塊極大的墳地,墳地裏最顯眼的是一座潮濕的新墳。二姐就在那座新墳前站住了。

二姐站住了,我的記憶也“站”住了。隻記得二姐留在墳地裏的腳窩很深,五個腳趾的印痕深深地扣進地裏,那印痕一圈一圈地繞著新墳,就像在地上鐫刻一個巨大的花環……

這就是二姐的秘密。二姐一生中就這麽一件秘密。

記得那是雨後的黃昏,在回去的路上,我要二姐帶我去捉蜻蜓,二姐就帶我去場裏捉蜻蜓。空氣濕濕的,地也濕濕的。蜻蜒在空中一群一群地飛,忽一下高了,忽一下又低了,那薄薄的羽翼在晚霞中折射出七彩的神光,旋得十分好看。我拿著場裏的木鍁去撲,東一下,西一下,總也撲不著。急了,我就喊:“姐,姐……”

二姐幹什麽都幫我。可那一次二姐沒有幫我,我記得二姐沒有幫我。她站在場院裏,一動也不動,默默地看著蜻蜓飛。蜻蜓飛來了,又飛去了,亮著黑黑的頭,搖著薄薄的羽,一雙雙,一對對,在她身邊打著旋兒。有一隻蜻蜓竟然停在二姐的肩上,二姐還是不動,愣愣的。我跑過去撲,卻見二姐的嘴在動,二姐說:

“丁丁(蜻蜓)比人好。”

蜻蜓飛了,飛得很高很高。我聽見二姐說:“丁丁(蜻蜓)比人好。”

二姐十八歲定親。

按照鄉間的習俗,第一次“見麵”應該是十分隆重的。姥姥仄著小腳專程到城裏來了一趟,跟母親商量。母親說,讓妮來一趟,就在城裏見麵吧。按母親的意思,在城裏見麵,就有了些體麵。姥姥又回去問二姐,二姐不說話,隻默默地坐著。於是就這樣定了。

那天晚上鄉下來了許多人。來相親的畫匠王村人充分地展示了他們的“富裕”。家中的小院裏紮滿了自行車,全是八成新。

七八條小夥整整齊齊地站在院子裏,一身的新。進來一個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又進來一個還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個個都是藍帽子,藍布衫,藍褲子。布料是當時很時興的斜紋布,那說親的女人排在前邊,手裏赫然提著十二匣點心!她身後,藍色的漢子們一個個木偶似的相跟著,小心翼翼地進屋坐了,叫人很難分清相親的是哪一位。

大概是一支煙的工夫,眾人稍稍地說了一些閑話,漢子們便站起身一個一個往外走,像演戲一樣,上了場,又慢慢退場。二姐始終在屋裏坐著,穿一件棗紅布衫,圍一條毛藍色的圍巾,就那麽勾頭坐著,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麽。這當兒,一個瘦瘦的小夥臨站起時把一個小紅包遞到了二姐的手裏,他慌慌地看了二姐一眼,就往外走。突然,二姐站了起來,說:“等等。”她掃了那小夥一眼,慢慢地說:“把錢拿走。”

眾人一下子愣住了。走出門的藍漢子全都折回頭來,一個個驚惶不安地望著二姐。尤其是那相親的小夥,臉慢慢泛白,頭上沁出了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生在腦門上,又一層層一排排地“長”,頃刻間布滿了那張微微泛紅的臉,凝住揮不盡的尷尬和窘迫。他站在那兒,周圍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隻有那汗珠滴滴圓潤……

二姐勾下頭去,匆忙解開了那個小紅包,包裏是厚厚的一疊錢。二姐把錢遞過去,很果決地說:“拿走。”然後將包錢的小紅紙輕輕地揣進兜裏。

這是莊嚴的一刻。屋裏的人全都默默不語,呆呆地望著二姐。多年後,我才知道鄉下人是很講究形式的,在他們看來,形式就是內容。這一揣使漢子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二姐收下了小紅紙就等於定下了她的終身。她的一生就押在了那張小紅紙上。就在那一瞬間。漢子們笑笑地走出去了。隻有那未來的姐夫走得沉重,仍然掛著一臉的汗。他們感到詫異,二姐為什麽不收錢呢?

二姐收下了那“汗”。當那汗珠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未來姐夫的腦門上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二姐的眼眨了一下。正是那一豆兒一豆兒的汗珠促成了二姐的婚事。二姐是在汗水裏泡大的,她深知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作假,唯有汗水是不會假的。二姐認“汗”。

事後我才知道,那晚畫匠王村人的“演出”並不成功。事前,姥姥曾差“細作”悄悄去村裏打聽過。“細作”問:“套家怎樣?”人說:“是東頭套家還是西頭套家?”“細作”又問:“東頭怎樣,西頭又怎樣?”人說:“東頭套家瓷實,家人當著支書呢,西頭套家窮……”“細作”回來說:“許是東頭吧?”姥姥不說話,就問二姐:

“妮,你看呢?”二姐不吭。二姐定然是知道的。相親的婆家其實很窮很窮。那晚相親的“行頭”全是借的。錢是借的,自行車是借的,連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借的。為了相親,鄉人們集中了全村人的智慧和富有,從鄉裏借到城裏……據說,相親的姐夫已經說過七次親了,一次一次都吹了。因為家窮,因為**躺著一個病癱的老娘……

二姐耳聾心不聾。這一切她都是知道的。她執意不要那三百塊錢,就是不要那注定將由她償還的債務。

在出嫁前的一年裏,二姐像換了個人似的,除了下地於活,就不再上田裏去野了。我來,她也很少陪我去玩,就坐在家裏做鞋,給表兄妹們做,也給那定下親的藍漢子做,一雙又一雙。每次來,總見二姐在納鞋底,那線繩兒“嗞囉、嗞囉”地扯著,錐子從這邊紮過去,又從那邊紮過來,狠狠的。那動作裏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二姐的鞋底是有記號的,鞋底上總繡著一隻黑蜻蜓。那蜻蜓用黑絲線繡成,翅兒乍乍的,還有兩條長長的須兒,活生生的,隻是沒有眼。我指給二姐看:“沒眼。”二姐懂了我的意思,笑笑說:“有眼就飛了。”

間或,姐夫也提了禮物到姥姥家來。還是穿著一身新新的藍衣裳,來了就做,不是去挑水就是掃院子。而後就默默地坐下來,二姐不吭,他也不吭。要是二姐問一句,他就答一句,話是不多的。

二姐問:“吃了麽?”

他就說:“吃了。”

二姐問:“家裏還好?”

他就說:“還好。”

二姐問:“娘的病好些了?”

他就說:“好些了。”

二姐問:“能下床了?”

他搖搖頭,沒話……

二姐就“嗞囉、嗞囉”地納鞋底,納著納著就拿出一雙新做的鞋子讓他試,試了,看看合腳,二姐就說:“穿著走吧。”而後,二姐趁姥姥出去的工夫,偷偷地說:“別再借人家的衣裳穿了,別再借了……”

姐夫臉就紅了,紅得像新染的布。於是那借來的新藍衣裳穿在身上就顯得格外別扭。那天他剛好借的是一條側開口的女式褲子。

後來姐夫再來時穿的自然破舊,肩頭總是爛著,那神色倒顯得自然了。來了,二姐待他更顯得親切,一進門就打水讓他洗。

臨走,總要給他縫一縫衣服。那時,二姐讓他坐著,嘴裏咬一節避災的秫秸,就蹲著一針一針地為他縫,就像縫著未來的日子。

記得二姐出嫁前曾到鄰村那漢子的墳上去看過。墳荒了,墳上爬滿了萋萋荒草。二姐就蹲下來拔那荒草,留下了一圈密匝匝的腳印。似乎沒有哀怨和痛苦,拔了荒草,她就去了。不像城裏人,有很多的纏綿。

二姐是陰曆九月初八出嫁的。那天,為了搶“好兒”,畫匠王迎親的馬車四更天就來了。喜慶的日子,二姐自然是穿了一身紅,紅棉襖,紅棉褲,頭上還係了一條紅披巾。待一陣鞭炮響過,二姐跪在姥姥麵前磕了一個頭,就挺挺地上了那圍著紅圈席的馬車。

不料,五更天起了大霧,四周什麽也看不見了。剛好那趕馬車的老漢眼不濟,過小橋的時候,趕著趕著就把馬車趕到河裏去了。隻聽得“咕咚”一聲,二姐已坐在河裏了!送親的三嫂忙把二姐從齊腰的河水裏拉出來,接著就破口大罵:

“畫匠王的人都死絕了嗎?派這麽一個瞎眼驢!大喜的日子,把人趕到河裏,這不晦氣嗎?!不去了,不去了!叫人給畫匠王捎信兒,重置衣裳重派車,單的棉的一件不能少,少一件也不去!”

迎親的畫匠王村人全都傻了,誰也不敢吭聲。那趕車的老漢是姐夫的本家叔,見辦了這等窩囊事,竟咧著大嘴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扇自己的老臉:“老沒材料哇……”

眾人忙給三嫂賠不是,連連求情。三嫂一口咬定:“不中!大喜的日子,妮一輩子就這一回,這算啥?!”

二姐苦苦地笑了,說:“算了,誰也不怨,這就去吧。”

三嫂說:“妮,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

二姐說:“既沒坐馬車的命,就不坐了。三嫂,咱……”

三嫂說:“妮,死妮,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老丟人哪!”

二姐不再說了,就默默地往前走。三嫂在後邊喊:“妮,妮,這就去麽?你就這麽去?!……”

天大亮了。二姐頭前走著,身後散散地跟著一群垂頭喪氣的畫匠王村人。沒有鼓樂,也沒有鞭炮,二姐就這麽步行去了。

她穿著那身濕漉漉的紅衣裳,紅衣裳在涼涼的晨風中張揚著,像是生命的旗幟,在漫漫黃土路上行進著,很孤獨地飄揚。

後來,那趕車的老漢流著淚對三嫂說:“侄媳婦明大義呀!”

姥姥去世的時候,二姐已經嫁過去三年了。

在這三年時間裏,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逢年過節的時候,二姐就差姐夫來看一看姥姥。那時姥姥已來城裏住了。姐夫每次來從沒空過手,或是一兜雞蛋,十斤白麵;或是一包點心,二斤芝麻什麽的,實在沒什麽可拿,就烙幾塊油饃兜著。姐夫來了,姥姥總要問:“妮咋不來?”姐夫便說:“忙哪。”母親說:“忙啥,地都淨了,還忙啥?!”姐夫說:“白日裏一攤子活計,夜裏澆地呢。澆一夜兩毛錢,她不舍那錢。”母親氣了,就說:“叫她來,沒錢我給她!”可二姐還是沒來。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上了二姐。她跟姐夫上山拉煤去了,從城邊路過卻沒有進城,硬是從城關繞過去。三年不見,我幾乎認不出她了。二姐頭發披散著,一臉煤黑,褲腳高高地綰著,腿上的血管一條一條地暴出來,整個看上去就像一段枯枯的樹幹。

我不禁怔住了,趕忙拉她上家。她硬是不去,說:“兄弟,不去了。看俺這要飯花子樣兒,丟大姑的人。”二姐還是走了。姐夫駕著車,二姐拉著襻繩,在暮色裏,就見二姐背上那塊地圖樣的黑色汗斑……

姥姥是臘月裏過世的。姥姥臨咽氣前曾反複地叫著二姐的名字。母親趕忙打發人去叫她。可是,待二姐趕到醫院的時候,姥姥已經咽氣了……

按照鄉間的習俗,姥姥是送回故土安葬的。回到鄉間的那天夜裏,一家的親戚都坐在姥姥的身邊守靈。半夜時分,我熬不住就躺在姥姥的身邊睡了。突然我聽到了哭聲!睜眼一看,“長明燈”忽悠忽悠的,竟是二姐在哭。二姐哭著哭著就不哭了,一家人都怔怔地望著她,隻聽母親驚慌地說:“下來了,下來了!”

二姐“下”來了。二姐盤膝正襟端坐在姥姥的靈前,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忽然就說起話來。二姐竟用老人那種莊嚴、肅穆的口吻,像“先人”一樣地緩緩訴說久遠的過去,訴說歲月的艱辛……那話語仿佛來自沉沉的大地,幽遠而凝重,神秘而古老,一下子懾住了所有人的魂魄,沒有人敢去驚動二姐。母親一向膽大,可這會兒也蒙了,隻是呆呆地聽……直到雞叫的時候,二姐說:“我走了。”於是,“先人”就走了。

多年後,在我的記憶裏仍然留存著那晚的印象,因此我無法說清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魂靈。雖然後來我問過母親,母親說是老祖爺的魂兒撲到二姐身上了。可老祖爺的魂兒為什麽會撲在二姐身上呢?或許,在冥冥之中真有一種神秘的磁場,這磁場可以跨越陰間陽世,那“先人”的魂靈就借著二姐的軀殼返回陽世,借二姐的嘴傳達出他的神性意旨?或許,是二姐過度的悲傷造成了精神的混亂,這混亂便產生出幻覺?

第二天,當人們紛紛議論二姐如何“下”來的時候,二姐卻一切如舊,沒有些微的神經失常。她先是坐在姥姥的遺體前一遍一遍地用溫水給老人擦臉,極小心地把皺紋中的汙痕拭去。而後又跪在姥姥跟前,把姥姥蒼蒼的白發重新梳理一遍,梳得很亮很亮,梳著梳著就有淚下來了。待入殮時,二姐就跪在一旁,一聲聲喊著:“奶,躲釘吧。奶,躲釘吧……”

母親是極注重形式的,一切都按鄉間的禮俗來辦。可二姐比她更注重形式,“牢盆”上的“子孫孔”幾乎全是她一個人鑽的。

鑽了“牢盆”,她又去糊“哀杖”,糊得極其認真。倏爾,她鄭重地走到母親跟前,說:

“大姑,我給俺奶寫(請)一班響器吧?”

母親瞪她一眼,說:“咋,你老有錢?不寫。”

二姐是很怕母親的,可她卻重複說:“大姑,我給俺奶寫班響器。”

母親說:“不寫。”

為安葬姥姥,按鄉間的禮俗,母親已經請了一班響器了,就不想讓她多花錢。況且,在那種時候,寫一班響器已是很冒險了。

二姐沒再說什麽,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大約二姐很想做人,她在兜裏摸了很長時間也沒摸出錢來,就悄悄地把姐夫拉到一邊,讓他回去借,不準在這兒借。姐夫吭哧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半晌,門外的國樂響起來了,不是一班,而是兩班,二姐硬是花了三十塊錢又請了一班,與母親花錢請來的一班對吹!引了許多村人圍著看。

姥姥的葬禮開始時,母親與二姐為響器的事反目了。母親怒衝衝地說:“誰讓你叫的?誰讓你叫的?一點兒話都不聽!……”

二姐一聲不吭,以沉默相抗,那沉默裏含著強烈的倔強。姐夫縮縮地蹲在地上,更是不敢吭聲。

下葬的時候,二姐趴在姥姥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許多人去拉,她都不起來……

當天夜裏,辦過喪宴後,母親沉著臉從兜裏掏出三十塊錢遞給二姐:“拿去吧。”二姐不接,說:“大姑,俺再窮,也是奶把俺養大的,寫班響器都不該麽?”眾親戚也勸道:“妮,拿住吧,你日子過得緊巴……”二姐還是不接。母親氣了,把錢摔在地上,站起就走。二姐默默地把錢拾起來,重又塞到我的兜裏,硬是沒有拿。

母親是很固執的人,這件事在她心裏留下了很深的裂痕。

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在親戚麵前訴說二姐的不是,說她強。後來,二姐生孩子的時候,差人送來“喜麵”,可作為大姑的母親,竟沒有去!隻打發妹妹送去了禮物。這在很重麵子的母親來說,是很少有的事情。

妹妹回來時,母親問:“孩子胖麽?”

妹妹說:“胖。”

“你姐身體好麽?”

妹妹說:“臉蠟黃,可瘦。就那又下地幹活了。”

母親咬著牙說:“好得死吧!”

母親愣了一會兒,又差妹妹送去了一籃雞蛋。回來時,姐姐卻又回了一籃子紅柿。母親看見那紅柿就恨恨地罵道:“死妮子!”

此後,在母親與二姐之間,這種“精神仗”打了許多年,可母親似乎總也勝不了二姐。二姐一年四季都去給姥姥上墳。逢年過節,二姐總要割塊肉到姥姥的墳上去祭。燒一把黃紙,磕幾個頭,總是很認真地說:“奶,今兒過節哩,拾錢吧。”在那個沒有了親人的村子裏,姥姥的墳總是添得最大。

我夜裏時常做夢,夢裏出現的總是那片灰蒙蒙的土地,土地上長著兩株黑色的穗兒。在夢中我知道,那穗兒就是二姐的眼睛。醒來後我又覺得可笑,也許是我的記憶聯想產生了錯誤。

記得童年時二姐曾帶我去掐“麥佬”,二姐說:“那黑穗穗兒就是麥佬。”於是我記住了麥佬,卻記不住二姐的眼睛……

二姐十年裏隻進過一趟城,那是我結婚的時候。

我是臘月裏結婚的。結婚時本應通知二姐,可母親說,二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人又撐得極大,別再讓她花錢了。於是就沒有通知二姐。

誰知,臘月二十三,就在我結婚的前一天,二姐竟來了。這是二姐出嫁後第一次進城串親戚。可以看出,二姐為進這趟城,曾經長時間地準備過。二姐是拉著架子車來的,車頭上擠擠地坐著三個孩子,車裏卻赫然放著一扇豬肉。聽姐夫說,得信兒晚了,來不及置辦什麽,二姐就連夜央人把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肥豬殺了。二姐的禮太重了,重得叫母親無言。二姐站在母親麵前,笑著說:“大姑,我看你來了。”母親卻故意嗔著臉說:“看我幹啥,我還沒死哩,你別來看我。”二姐顯然沒聽見母親的話,就把孩子一個個扯到母親麵前,說:“叫姥姥。”三個孩子高高低低地在母親麵前排著,小臉紅撲撲的。孩子們全都穿著嶄新的藍布衣裳,連戴的帽子也是藍的,一色的斜紋藍,二姐和姐夫竟也穿著一身嶄新的藍。

這支藍色的小隊在接受母親的目光的“檢閱”。十年了,整整十年,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現在她來了,帶著一個藍色的小隊……這不由使人想起十年前二姐相親的那天晚上,來相親的姐夫也是穿的一身藍,然而那套“行頭”卻是借人家的,從上到下都是借的。這會兒二姐帶來了自家的“藍色”,那衣裳顯然是一塊布料剪出來的,一針一線都是二姐縫織的。為穿上這一身藍,二姐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母親也被這宣言般的“藍色”鎮住了。她的手摩挲著孩子的頭,目光卻望著二姐。二姐依舊很瘦,顏色黃黃的,但精神很好,頭發梳得很整齊,臉上透著喜慶,隻是額頭上的皺紋太重了,一重一重的,鬢邊竟有了白發!那笑也很疲倦,是硬撐出來的。

母親把二姐拉到隔壁的房間裏,大聲說:“妮,別太撐了,別撐了!”

二姐說:“沒稱,自家用的,還用稱麽?”

母親罵道:“死妮子呀,死妮子!”

二姐笑了:“大姑,到鄉下住幾天吧。我喂了十幾隻母雞呢,天天給你打雞蛋……”

母親沒話說了,歎了口氣說:“多住幾天吧,好好養養身子。”

二姐說:“老大上學了,二年級,叫鋼蛋。老二叫鐵蛋,也快了。小三叫平安,可能吃呢……”

二姐一拍手說:“兄弟媳婦呢?得叫我看看新媳婦呀!”

母親大聲說:“還能不讓你看麽?明兒就來了。”

二姐說:“忙呢,俺趕黑還回去哩。”

母親發火了:“忙,忙,成天就你忙!忙就別來呀?!”

二姐笑笑,就又不吭了。

吃罷午飯,我把妻子叫來了。妻是城裏長大的女人,城裏長大的女人都有一種先天的優越。她進門是帶著笑的,但我看出那是一種敷衍的笑,笑得很勉強,沒有甜味。我介紹說:“這是鄉下來的二姐……”

妻點點頭,仍笑著,沒有話。她平時話很多,這會兒卻沒有話。她的目光巡視了“藍色小隊”,那優越就暗暗從眼裏溢出來。

是的,那藍斜紋布在城裏已不時興了,她看到的是很土氣的鄉下人。可她哪裏知道,那“藍色”是二姐十年辛勞的宣言哪!

二姐一向待人親熱,她跑上來拉住妻的手說:“多好啊,高挑挑的,多好!”

妻的鼻子卻微微地聳了一下,身子往後撐著,說:“你坐,你坐。”

二姐一點不覺,歡歡地說:“不忙。秋收了,麥種上了,光剩拉糞、撿煙這些零碎活兒了……”

妻子很勉強地說:“哦,哦……”

二姐說:“啥時到鄉下去玩玩,恁一塊去。我給恁擀豆麵條,烙柿餅饃饃吃。”

妻子又應付說:“哦,哦。”

二姐說:“不麻煩,一點兒也不麻煩。”

我暗暗地捅了妻子一下,希望她能待二姐熱情一些,二姐不是一般的親戚……然而,妻子卻突然貼近我的耳畔,悄悄說:“看見了麽,她身上有虱,在衣領上爬呢!”

我沒有吭聲。我裝著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繼續跟二姐說話。一邊說話一邊逗小三玩,想借機轉移妻子的注意力。

可是,妻子卻以為我沒有聽見,那目光仍斜斜地望著二姐的衣領,一直跟蹤下去。片刻,她又一次貼近我的耳邊,急煎煎地小聲說:“她身上有虱!”

我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仍舊不吭。二姐是很要麵子的人,我不能讓二姐看出來。妻子沒下過鄉,不知道鄉下日月的艱辛,因此她很看重“虱子”,她不知道“虱子”是靠汗水來喂的。

城市女人的淺薄是無法想象的。妻子在我的暗示下雖然有所收斂,可她那遊來遊去的目光卻不由得依然停在二姐的衣領上,看那匹“虱子”的蠕動……

我站起來。我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視線,以免使二姐難堪。

可妻就像得了心病似的,也跟著站了起來,嘴一張一張的。我說:“你走吧。”

終於,出門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地說:“她身上有虱!晚上別讓她在這兒住。”

我的頭“轟”地一下大了,我很想給她一巴掌,狠狠地給她一巴掌!我知道城市女人一向都用肉體的眼睛看人,而從來不會用心靈的眼睛去看人,因此城市女人的眼裏沒有溫情和體諒,更沒有厚道和寬容,隻有刻薄和挑剔。我不知道應該跟她說點什麽。我很想說說二姐送來的豬肉,可她不會理解,她不知道在鄉村裏一扇豬肉意味著什麽。我很想說說我的童年,告訴她我小時候就是很髒很髒的小髒孩,生滿虱子的小髒孩,那時,我的每一條衣縫都是二姐用牙咬過的,因為虱子太多!……

二姐沒有參加第二天的婚宴。她堅持說:“家裏還忙呢。”執意要走。家裏人都勸她留下來,母親發了很大的脾氣!好說歹說,總算把三個孩子留下了,可她和姐夫還是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鋼蛋說:“俺媽說了,夜裏不叫喝湯(吃晚飯)。”

母親問:“為啥不叫喝湯(吃晚飯)?”

鋼蛋說:“鐵蛋、平安光尿床。媽說,城裏姥姥家的床幹淨,尿上了要打屁股!”

母親說:“吃吧,姥姥讓吃,尿上了也不打屁股。”

可三個孩子竟不肯吃,硬是餓了一晚上。氣得母親直罵!

後來聽街坊說,那晚二姐並沒有走,她和姐夫趁晚上的工夫掏糞去了。他們是拉著滿滿一車糞回去的。

我懷戀鄉村裏的點心匣子,那種擺在鄉村集市上的馬糞紙做成的點心匣子。

在鄉村的集市上,每每會看到一群一群的鄉下女人蹲在那兒賣點心。那點心匣子有浸了油的,也有沒浸上油的,匣子上的封貼都很精彩。那時我自然就會想起二姐,就覺得二姐也在那兒蹲著,麵前擺著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等人來買。是的,我記住了鄉村裏的點心匣子,卻沒有記住二姐的臉。

鄉下人一般是不吃點心的,鄉下人的點心都是串親戚用的。

過節或逢會的時候,就見鄉人一群一群地提著點心來串親戚,那提來的點心必然是帶匣的。鄉下人買點心並不看重點心的質量,而是看匣子,隻要匣子上的封貼是新的,匣子沒油浸的痕跡,就買。買了還是串親戚用,沒有人吃,不舍得吃。親戚家送來的點心,就一直擱房梁上掛著。那點心或許放了一年,或許放了半載,待有了出門的時光就再送到親戚家去。也有的一送來就提到集市上賣了,賣的價自然很低,換一月的鹽錢。還有的就這麽一直串下去,點心匣子在一家一家的親戚中轉,轉到最後,又轉回來了,打開來看,點心早已風幹,就隻剩下了匣子。到了這時候,點心自然倒掉。匣子若還新,就還留著。在二姐家的房梁上就掛著這麽一串點心匣子,匣子旁邊是一個竹籃,竹籃裏放的是點心,竹籃外麵掛的是空匣子。匣子和點心分開放,是怕點心油了匣子。

二姐家的鋼蛋十五歲的時候,偷吃過竹籃裏的點心。那時他很好奇,很想嚐嚐點心是什麽滋味,就趁家裏沒人的時候偷偷爬到梁上,把竹籃裏的點心吃了。後來他說那點心是甜的,裏邊有小蟲兒,小蟲兒很香。

待二姐串親戚的時候卻發現點心沒有了。她先把匣子取下來,一隻隻擺好,然後再裝點心。可一取竹籃,就發現竹籃空了。

於是很火,親戚也不串了,把孩子一個個叫過來審。

鐵蛋說:“我沒有吃。”

平安也說:“我沒有吃。”

三個孩子都不承認,二姐就讓他們在當院裏跪下,老實說了才能站起來。二姐說那是一隻“氣死貓”籃子,“老鼠進不去,貓也夠不著,不是你們饞嘴是誰?”

三個孩子在院裏跪了一個時辰,跪著跪著平安哭起來了。

這時鋼蛋說:“是我吃了。叫他們站起來吧,是我偷吃了。”

二姐氣壞了,說:“你咋這麽饞呢?就你大,就你不懂事。你不知這點心是串親戚用的?在你老姥姥那兒,無論多金貴的東西,放一年,放十年,擱在眼皮底下我都不動,咋脫生個你?!打嘴!”

鋼蛋就打自己的嘴。打了十下,把臉都打腫了。

二姐問:“記住了沒有?”

鋼蛋噙著淚說:“記住了。”

三年後,鋼蛋當兵去了。臨走那天,二姐知道鋼蛋好吃點心,就背著鐵蛋和平安把放點心的竹籃取下來讓他吃。鋼蛋沒吃。鋼蛋說,點心留著串親戚用吧。鋼蛋還說,等當兵回來,上北京捎幾包好點心。那好點心不串親戚,自家吃,讓家裏人好好嚐嚐……

就在鋼蛋參軍的第二年,縣民政局的人突然到鄉下來了。

縣民政局的人提了五匣點心來到了二姐家,一進門就很客氣地說:

“老嫂子,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很早就想來看看你們,一直沒空來……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您多批評吧。”

那會兒二姐才四十來歲,還不算老,可在公家人眼裏已是很老很老了。二姐正在院裏拾掇玉米呢,玉米剛從地裏拉回來,就趕著剝,好掛起來曬,怕捂了。二姐看見公家人提著禮物來了,就慌慌地讓他們上屋裏坐。待民政局的人坐了,二姐一邊剝著玉米,一邊聽他們說客氣話。民政局的老馬說:“老嫂子,王鋼蛋同誌在部隊表現很好,一直積極要求進步,還立了功呢……”

二姐就說:“別叫他回來,俺也不去攪擾他,叫他好好進步吧。”

老馬說:“王鋼蛋同誌入伍第一年就當上了班長,一直是吃苦在前……”

二姐說:“不缺,家裏啥也不缺,叫他別操心家裏。咱莊戶人沒別的,有力,叫他別惜乎力。”

老馬說:“王鋼蛋同誌一心為國,從不計較個人得失……”

二姐說:“可不,玉米還濕著呢,曬幹了好交秋糧。這是玉米種,得單打單曬,金貴著呢。”

老馬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就沒話找話說:“老嫂子,今年、今年收成不賴吧?”

二姐手剝著玉米,眼一灑就落在點心匣上了。她說:“來就來了,還花那錢幹啥。咋能讓公家花錢哪?……到底是城裏點心,那匣多好!”

眾人就看那點心匣子。看了,默然。片刻,老馬從提包裏拿出一套新軍裝,緩緩地說:“王鋼蛋同誌……”

二姐說:“不怕恁笑話,俺缺人手,日子也緊巴一點兒,日子緊巴主要是想省錢蓋房子。這會兒鄉下說媳婦得先有房子。俺想趁他在隊伍上的時候給他說房媳婦,在隊伍上媳婦好說一點兒。這會兒先別給他說,等蓋了房子再說。今年雨水大,煙沒長好,鄉下全靠這一季煙哩,要不就蓋了……”

民政局的人不吭了,都望著二姐剝玉米的手,默默地盯著看。看了,就覺得不像人的手……而後又看自己的手,看了,就再沒說什麽。

後來民政局的人在地裏找到了姐夫。姐夫在地裏拉玉米呢,車裝好了,就遇上了民政局的人。姐夫說:“來了?”

民政局的人勾著頭說:“來了。”

往下就站著,默默地站著……姐夫就蹲在車杆下哭起來了,手捂著臉哭。

姐夫把那車玉米從地裏拉回來天已黑透了。二姐幫他卸車,二姐說:“咋恁晚?天都黑透了。”

姐夫沒吭聲。他揉了揉眼,沒吭聲。

二姐又說:“縣上的人來了,說鋼蛋進步了,還拿了五匣點心……”

那晚,二姐吃得很多,姐夫吃得很少。二姐看看饃筐說:“累了?累了就早歇吧。”

姐夫就早歇了。二姐一個人坐下來剝玉米,一直剝到半夜。

半夜的時候,油燈忽悠了兩下,滅了。二姐忽然就站了起來,站起就往外走。她怔怔地走出家門,走出院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夜很淡,大地灰蒙蒙的,月光像水一樣瀉在樹上,撒一地斑斑駁駁的小白錢兒,二姐的腳跳跳地踩著小白錢兒走,走得很邪。

等姐夫從家裏追出來的時候,就見二姐獨自站在寂寂的曠野裏,像瘋了似的大聲喊:

“鋼蛋——!”

“鋼蛋——!”

“鋼蛋——!”

喊了,她又順原路慢慢走回來。路上,依舊是踩著斑斑駁駁的小白錢兒走,跳跳的。回到家,又原樣坐下來剝玉米,一直剝到天明……

次日,二姐好好的,一切如常,像是並不記得昨晚的事兒。

她看見民政局拿來的點心匣子油了,就趕忙拿到集市上去賣。

開初她打算一匣要一塊錢,可在集市上蹲了半晌沒人要。後來有人看了看匣子說:“油了,九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你看看?”人家不看,搖搖頭去了。又有人看了看,說:“八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呀!”人家比了個手勢,說:“油了,你看油了。八毛吧?”二姐說:“你隨意給。城裏的點心,你隨意給吧。”人家就掏了四塊錢,提走了那五匣點心。

這時,村裏人才知道鋼蛋在邊境上犧牲了。鋼蛋虛歲十九,頭年三月去當的兵,走時高高興興的。他才去了一年零六個月,就被越南人打死了。越南人用中國製造的衝鋒槍射出了一顆美國子彈,鋼蛋就犧牲了。

村人都說二姐沒福,鋼蛋剛能接住力就走了,走了就不再回來了。

這事兒一直是瞞著二姐的。去集市上賣點心的時候,二姐見了人還說:“俺鋼蛋進步了……”

卻不料,年底的時候,那五匣賣了的點心竟又轉回來了。二姐不記得是哪家親戚送的,姐夫也記不得了。可二姐認得那匣,那匣上油了一塊……

過罷年,二姐又提著那五匣點心到集市上去賣。她從早晨蹲到中午,竟沒一個人問價。於是二姐又把點心提回來,掛在了房梁上……

後來姐夫進城來說了這事兒,說得母親流了滿臉淚。母親說:“不能說,別給她說。這事兒太邪了,叫她進城來住幾天吧。”

姐夫說:“忙呢。”母親說:忙啥,叫她來。

姐夫回去說了,可二姐沒有來。

是呀,我怎會忘了那台織機呢?忘不了的,忘不了。

那年冬天,我到鄉下去看了二姐。

我是在坯場裏找到二姐的。家裏沒人,我就順著村路轉悠。

遠遠,就看見坯場裏豎著一排一排的坯架,在坯架中間的空地上,有一個晃晃的人影在動。我不知道那是誰,也看不清那人的麵目。待走近些,我看見那人正彎腰蹲在一大堆和好的稀泥前摔坯呢。那人的一張臉全被亂發遮住了,身上斑斑點點的全是泥巴,兩條細腿杆兒一樣戳在地上,朝天撅著一個土塵塵的屁股。腰像彈簧一樣就那麽一彎一直地很機械地動著。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認清,那的確是二姐。隻見二姐被汗淹了,被黃塵淹了,也被那機械的勞作淹了,乍一看簡直像一個黃色的幽靈!在那一刹那,隻覺得眼前的天是黃的,地是黃的,風是黃的,樹是黃的,一架一架的土坯更是黃的,一個黃****的世界在旋轉!在這個黃****的世界裏沒有人,也沒有聲音,隻有土坯。土坯是活的幽靈,一架一架的土坯都在無聲地動……

我不得不問自己,這是女人嗎?這是鄉村裏的女人嗎?沒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彎下腰去,抓住二姐手裏的坯鬥。二姐詫異地抬起頭來,乏乏地笑了。二姐本想起身,卻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徐徐地吐了一口氣,緩聲說:“兄弟來了,上家吧。”

我看著疲憊不堪的二姐,比劃著手勢用眼睛跟她說話。我問:姐夫呢?她說:“我打發他去煤窯上做合同工去了。農閑的時候,我一人在家就行了。”我說:歇歇吧,你該歇會兒了。她說:

二姐的勞作十分藝術。她蹲在那兒,兩隻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兩蛋泥,“唰、唰”兩下摔進坯鬥裏,而後順勢用力一抹,坯鬥裏的泥就抹平了,動作是那樣地快捷準確。然後二姐的腰像彈簧似的弓起來,扭身兒走上兩步,那坯鬥“咚”一下就扣在地上了,扣出來的土坯光滑平展,四角四棱的。倏爾,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姐的指紋,那“鬥”那“簸箕”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泛著甜甜的腥味……在那腥味的刺激下,整個坯場都活起來了。

那溫馨和甜蜜從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來,漾著很濃很濃的家的氣息;而那機械的打坯動作一下子就變得很生動,很天然,像詩一樣地活鮮鮮地從坯鬥上流了出來,惹人激動!

在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訴我,房子已經蓋了兩所了,村頭一所,村尾一所,這要蓋的是第三所,蓋在老宅院裏,到時候,那老屋就扒了。二姐說,鄉下沒房子娶不來媳婦。這三所房子,三個兒子一人一所,娶三房媳婦,到那時候老東西就沒地方住了,隻有睡草屋了……二姐說著說著笑了,臉上綻開的皺紋歡暢地舒展開去,臉就很生動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