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係列小說 1.紅螞蚱、綠螞蚱

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飄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

——泰戈爾

已是久遠的過去了,總還在眼前晃,一日日篩漏在心底,把久遠墜墜地扯近來。便有一首小小曲兒在耳畔終日唱:雲兒去了,遮了遠遠的天。在遠遠的天的那一邊,有我姥姥的村莊……

於是,我記得:在住著姥姥的村子裏吃飯,是不用打飯錢的。

隨你走進哪家院子,叫聲老舅,便有漢子親親地迎出來,罵聲鱉兒,不消你再說,一準有好東西管你吃。幾多的舅喲!老兒小兒,都要你喊。除非你罵他:“舅、舅,打一鞭,屙一溜。”他笑。該叫還是得叫。兒時,在姥姥的莊子裏,捧著鄉下孩子的小木碗,我就這樣一家一家地吃遍全村。吃了,和小小的“老表們”滾在土窩裏脫土饃饃,木碗兒扣出光光圓圓的一坨、兩坨、三坨……撒一泡熱尿,那“饃饃”碎了,又脫。

哦,我童年的小木碗——

狗娃舅

嫋嫋的炊煙把村子罩了,天終於暗下來。坡上還映著一線紅,那紅亮得耀眼,倏爾又淡,又灰,接著是極刺的一躍,紅極了半個天。風起了,颯颯的。卸套的驢兒在坡上打滾兒,沾著尿腥的熱土灰灰地**開去。那亮不情願地暗下去了,殘燒著鑲著灰邊的餘紅。於是,坡上晃出一隊割草的孩子,全赤條條的,一線不掛。遠遠,極像被風吹的草兒押送的一隊泥丸。那打頭的背的草捆極大,小垛兒一般地緩緩滾來,仿佛草也成了氣候。近了,你才能瞅見那埋在草裏的小頭。叫你真不信是那泥丸一般的孩兒馱了草動,倒疑是成了精氣的草搡著孩兒走。這打頭的,便是狗娃舅了。

多年之後,每當我眼前出現那個灰色的黃昏,一個極大的滾動著的草垛,一個圓圓的盛滿了汗垢的肚臍眼,一雙小拇腳趾有著雙指甲蓋的腳丫,便一同朝我壓來。

這狗娃舅是我童年的朋友,也是長者。一個極小的人兒,也算是舅了。輩分在那兒擺著,不由你不喊。我六歲的時候,他便十二,長得竟沒有我高!泥丸似的矮不說,身量卻盡往寬處去。

那短短的小手,銼兒一般,摸摸肉疼。在大人眼裏,他是孩子;在孩子眼裏,他是大人。也就省了褲子。說大人話,赤條條在村裏走,也沒人羞。我常常懷疑那位二姥姥是割穀的時候窩下了這舅,不然,怎地這般小身?

矮歸矮,卻是割草的一把好手。靠了那割不完的草,他一天掙去十二分,氣得那些人高馬大的舅們罵街!罵了,又不得不認晦氣。割草,一把小鏟兒揣懷裏,拉千斤糞車的壯漢也就一天百十斤了,他一晌就是百十斤!二十斤才一分,能是氣兒吹出來的麽。別的孩子割三五十斤已算露臉,唯有他快。人說,他不是人。那般小手,那般小腿,那般小人,把小鏟捏在手裏,活脫脫草魔一個。連村裏最會繡花的五姨看了他割草,暗暗瞅瞅自己那雙女人群裏出了名的巧手,也就歎口氣,去了。

他爹五年前就癱了。娘還是一個接一個生娃,也就病殃殃。“嘴”很多,幹活的卻隻有他。這家,靠高分也是養不活的,他竟撐了。村裏人笑說,狗娃家人是見風長肉,我是不信。不然,不會跑到村口來等他。

走得更近些,狗娃舅唱了。細細的幹嗓喘著粗氣,那草捆搖起來,像要翻倒,卻沒有倒,隻把天邊那點殘燒啞喊到坡下去了。

那人兒越顯得小,步兒越顯得慢,叫人覺出那漫長的東坡是一世也走不完的,何況還馱了草。

隊長舅也在村口蹲著,擰一支煙來慢慢吸。聽那呼哧呼哧的氣喘,聽那漸近的唱,並不扭頭,隻緩緩站起。

狗娃舅站了,吸一口氣,甩了那草捆,拍拍癟了的肚皮。那黑黑的肚皮上亮著一道一道的汗霜,花瓜兒似的。臉上蒙著分錢厚的土,隻有倆眼賊溜溜地閃著,透出一絲狡黠的乏笑。後邊的孩兒們也站下了,並不扔筐,隻怯怯地望著隊長舅。

“狗娃,沒捎點啥?”隊長舅把煙碎了,問。

“老三,我可是餓了。”狗娃舅又拍拍肚皮,亮出一個黑汙汙的圓肚臍眼,兩排瘦狗一般的肋巴。

“真沒捎點啥?”眯眯的細眼斜過來,錐子般地一亮。

“老三,按老規矩,你搜哇。”狗娃舅頭一歪。

“搜著了——?”

“蛋咬去。”狗娃舅叉開腿,亮出那小小的“大物件”。

隊長舅也不接話,一步跨來,兩隻大手插進草捆裏,裏裏外外摸了個遍,隻聽“梆”地一聲,小鏟扔丁出來。嚇得一邊的割草娃小腿直抖。

“老三,你幫我背回去麽?”狗娃舅瞅著那散了的草捆,不惱,很耐心地問。

隊長舅拍拍手上的草屑,揚起臉來,定定地望著狗娃舅,有半袋煙的工夫,問:

“狗娃,日頭從西出來了麽?”

“隨你說,老三,隨你說。”

狗娃舅不再爭辯,蹲下來慢慢拾掇那散亂的草堆。他一搭一搭地收拾好,吸一口氣,牙骨狠狠地繃緊腮邊的薄肉,一勁狠咬,有三個小哥在後打幫,那小草垛一般的草捆又馱起了。

隊長舅看看他,遲疑著朝另一個娃兒的草筐摸去……

隨狗娃舅走去十幾步遠,隻見他嘴一咧,小聲說:

“家去。”

交了草,跟他走進破屋,暗裏有八隻眼亮著,綠瑩瑩地嚇人。

狗娃舅“咣”一聲扔了小鏟,搖搖晃晃到缸前舀瓢涼水一氣喝光,大人似的抹一把嘴,也不理人,隻返身對我說:“文生,拿碗去吧。”

想必有好吃的了。我歡歡地湊近鍋台,借了柴火的亮瞅去,卻隻有一鍋清水白白地泛濺兒……

於是,想問。隻聽狗娃舅又說:“拿碗去。”……

再進狗娃舅家,見那草筐在灶前放著,兩個更小的舅饞饞地蹲在草筐前,狗娃舅一人頭上拍了一掌,兩人便躲到一邊去了。

他並不瞞我,把筐扣翻過去,用力一磕,筐底掉了,下邊竟是鮮鮮的十幾塊紅薯!

“扒的。”他擠擠眼,“還沒長成哩。讓你這城裏娃嚐個鮮物。”

二姥姥慌慌地過去,黃著臉說:“莫說出去呀,娃。”

……香氣出來了,鍋裏的紅薯剛泛黃,四隻綠瑩瑩的小眼又湊了過來。狗娃舅喝道:“邊兒去!”說著,又反身看我一眼,“文生,別笑話,鄉下不比城裏。”

火光映著他那黑汙汙的小臉,一片累極了的靜。

一個小小的人幾,一天能割二百斤草;十二了,長得竟沒有我高,卻還盡說大人話。這個“舅”是該喊的。

於是,我嚐了鮮物;晚上,一連放了十七個屁。

村歌一:

日頭落,狼下坡,逮住老頭當窩窩,逮住大人當蒸饃,逮住娃兒當湯喝,唉喲喂,肚子餓。

德運舅的大喜日子

露水下來了,身上濕濕地涼。兩眼皮在打架,又不舍走,隻偎了狗娃舅在窗前貼著聽,屋裏仍舊沒有動靜。

村街上,樹影兒透出朦朦朧朧的白,深深淺淺的黑。常有灰灰的一條躥上瓦屋的獸頭,倏爾又不見。狗間或咬一聲,磨牙的牲口細細地嚼料。黑黑的一怪撲來,嚇得人閉眼,一忽兒又看清是那碾盤在死蹲,總也很嚇人。把臉扭回了,貼了那舔破的窗洞往裏瞅,久久,終於在屋裏那一片混沌的墨裏分清了方位:床東一團濃黑,床西一團濃黑,木了一般,不見動。

狗娃舅來聽房,原是記了三個工分的。我覺著新鮮,也就跟了來。不想,結婚原是這般沒有滋味。

“我睏了。”

狗娃舅拍拍我,倆眼兒躥動著騰騰的黑火,眼又貼到窗格上去了。我真服氣他的耐性,打個哈欠,又借那舔破的窗洞獨眼看,隻覺蛐蛐一聲聲短叫,好不焦人。聽狗娃舅講過,這是一公一母“說話”哩。竟這般地有聲有色!叫人氣極時,屋裏那混沌的黑化開了,又是床東一團,床西一團。屏息聽去,床板“吱兒”響了,床西那團黑緩緩往床東處移,一股很粗的喘聲出來,兩團黑便合二為一。倏爾又分開去,一個床東,一個床西。漸漸,又移近了,定睛細看,卻又是床東、床西。接著一聲陽陽壯壯地“嗯”……

支著眼皮熬去了大半個夜,就聽得這麽一聲“嗯”。

又是久久,又是極粗的喘聲,兩團黑終於扭在一團。細細分曉,咬牙聲、廝打聲、撲騰撲騰地翻腿還雜著切齒的咬……隻不見喊叫,也不聽有罵聲出來。“咕咚”一聲,兩團黑從**滾到地上,就那麽來來回回地翻。我剛想喊,被狗娃舅擰了一把,很疼,隻好住了。一個時辰之後,房裏靜下來,還是床東一團,床西一團,直到三星稀……

離了窗口,狗娃舅忿忿說:“那女的不讓。”

“什麽?”

狗娃舅看看我,又說:“那女的不讓。”

“什麽不讓?”

狗娃舅伸了個懶腰:“肉頭。”

“誰?”

“德運。”

於是,回姥姥家睡。隻是不曉德運舅為啥“肉頭”。白日裏他娶媳婦好熱鬧喲!一身新褲褂穿著,頭皮刮得青光,還捏著頂新帽,臉上紅光光的,遠遠就叫我:“文生,拿碗來呀!”

躺**便做夢:一條長腿伸出去,滿天紅火燒起來,總也不見人救……

二天,忽聽見嗷嗷的哭聲,狼嚎一般疹人!一時靜了全村;一時又滿街狗咬,聽女人在村街上拍腿喊:“新媳婦上吊了!”我翻身下床,赤條條躥了出去。

村裏人都來了,黑鴉鴉地站著。幾位長輩分的老人蹲在那貼了紅“囍”字的碾盤上吸悶煙。女人們把狗娃舅圍了,叫他講“聽房”的經過,一片“嘖嘖”聲。小娃兒在人群裏鑽來鑽去,莫名其妙地興奮。

太陽在朗朗的晴空上移著,那暖意仿佛離人很遠。一朵軟白的雲飄去,又一朵悠悠追來,白極,也靜極。秋風涼涼,似又刮不去時光的無盡。村外的黃土路上有人在走,漸遠,漸小。漸小,漸遠……

半晌時分,村東響起了脆厲的鞭聲,三掛大車飛風一般進了村。被鞭聲打炸了的騾子四蹄騰起,濺起濃烈的黃塵,仰天的騾馬噴著滿嘴白沫。女人們在車上擠擠地坐著,後邊是黑壓壓的漢子。不曉得誰叫一聲:“娘家人來了!”一語未了,車上哭聲驟起,呼天搶地罵將過來。娘家漢子虎洶洶地在貼紅“囍”字的德運舅門前站了,女人們全擁進屋去,抓住蹲著的德運舅就打。德運舅先是不吭,繼而滿地滾,殺豬一般慘叫!屋裏嚷聲一片,碎聲一片。兩莊的男人怒目而立,相互防著,一任女人們幹事。

野野的一條漢,五尺身量,一身鐵肉,平日老披著小褂在村,街上****地走,哼一路小曲,吃三碗紅薯!和人“抬杠”脖裏強兩根紅筋,這就是昔日的德運舅。在村裏不曾見他怕過誰,性起時抓住老牛的角往地上按,一頭壯牛便硬給按倒在地,贏一場叫好聲。上邊叫翻地七尺,他憑一張亮鍁,挖溝似的翻出丈二,那塊地成了“樣板田”,又氣勢勢領一張獎狀回來,滿村榮耀。鼻子高高的,眉也濃濃,嘴唇雖厚,卻經過路的算卦先生看出一臉福相。

這樣的角色,卻又怕女人,窩囊得叫人咬牙。

眼看那些娘家女人要下狠手的時候,見過些世麵的大妗站出來了,她上前斷喝一聲:

“出出氣也就算了,莫非要再攤上一條人命不解?!”

娘家女人這才罵咧咧地罷手。德運舅一隻眼腫了,滿臉血汙,新褂子被娘家女人撕得一條條碎,隻“嗚嗚”地抱頭哭……

於是,兩莊的老人站出來商談後事,一切據古禮辦,雖各有些講究,且要斯文得多。

一刻,隊長舅出來,吩咐放工一天,都來德運家幫忙。這自然是不消多說的。立馬又叫人開倉屋磨三石好麥,說德運舅剛辦了喜事,家底已空,權且先借給他。村裏人紛紛散開去,找自己能幹的事做,個個像謀自家的事情一樣認真、精細。會木匠手藝的打棺去了;有些灶上功夫的盤火架案;女人們包了內活兒;打墓坑的全是一等一的壯漢,還請了瞎子舅來老墳裏量了方位,按天幹地支,一寸不敢差。雖是一夜的夫妻,也是村裏媳婦呀!

午時,一村都不聽風箱“呱噠”,那撩人的炊煙全跑到德運舅的院子裏來飄了。這裏一下子壘起了五座墩子火,蒸饃、做菜,十分紅火。隊裏吃食堂時的大方籠也抬來了,連蒸三籠熱饃頃刻消去大半。招呼做飯的胖舅並不惱,隻吩咐又蒸。院裏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娃兒們更是像過節一樣躥來躥去,捧了小木碗來,拿個饃就跑,快快。一會兒又來了,總也不斷。一村的狗都來打牙祭,伸著長長的紅舌頭,等著賞賜。我貪看稀奇,隻傻傻地站,又老礙人的事。胖舅照腦門上給了我一掌,丟個熱蒸饃在懷裏,又是一掌:“傻,拿碗去。”於是,我便歡歡地捧了饃回去……眼看一籠淨了,又一籠熱的出來,那盛饃的大笸籮總也不見滿。見胖舅忙中捂著肚子去尿,我也尿。忽兒瞅見他從紮著大腰帶的肚皮上托出一碗油來,隔牆遞過去,竟是一滴不灑!待我又端了放蒸饃的小木碗跑回去,恰碰上做孝衣的姥姥回來拿頂針兒,進屋卻從袖口裏慢慢扯出二尺白布……

“姥姥,幹嗎偷他?”

“嗯?”姥姥怔了。

“幹嗎都偷他,都偷。”

“文生,這不是偷,是拿。村裏興的,老規矩。咱莊沒丟過東西,一根線都沒丟過,多少年了。偷是賊幹的勾當,這莊沒有賊……”姥姥絮絮叨叨地說。

我不懂,又跑出來。心裏恍恍惚惚地跳著一個“拿”,實不曉得“拿”和“偷”的區別。

德運舅漠然地在房沿處蹲著,遠遠就能聞見血腥。狗在他跟前轉了又轉,隻是不敢下嘴。他臉上的血汙幹了,顯得紫黑。

兩眼腫脹得桃明,睜不開,也就那麽閉著,像是睡去了。那腫脹得隻透一線血縫的眼惘然地對著朗朗晴空,仿佛一個瞎子仰望著那無盡的天書,問那冥冥之中的主宰:女人是什麽?

初秋的陽光射在他身上,送給他木了的倀然。爛處露著一條條女人的抓痕,有昨夜也有今日……一那印在心裏的是夜裏抓下的——那是女人的“字典”,也是他一生都不曾讀懂的。他覺得屈。

人們也覺得他屈。

日西,響器嗚嗚哇哇地吹起來。一個掌大笛的外鄉鼓手光著脊梁,頭上頂著一碗清水,竭盡全力地演奏那哀的熱烈,贏了一村人圍他看。於是,德運舅像披麻戴孝的木樁一般被人搡了出來,在停棺處站下,頭被娘家女人按住,前一跪,後一跪,左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頭磕得咚咚響,分東西南北,給這睡了一夜的媳婦行了拜祖宗的“二十四叩大禮”……

村裏人說,娘家人本要德運舅一步一磕,跪著喊“娘”哭到墳裏。莊裏老輩堅持不讓,才算免了。改成了靈前“二十四叩禮”。

這也算是村裏人勝了。勝得十分悲壯。

一掛響鞭爆豆似的炸響後,死人安然入墓。沒有大鬧起來,都說這喪事辦得不賴。

埋了人回來,又是大吃,直到饃菜淨盡,人們才漸漸散去。

到了次日天明,村裏仍不見煙火。這會兒,人們終於想起德運舅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家裏又塌下了十年還不嚴的窟窿債,不由可憐起他來。舅們、妗們又都來安慰他,端了荷包蛋、酸湯麵葉兒來,香了一條村街。

德運舅一聲不吭,一連躺了七天七夜。第八天頭上又背著老钁下地了,默默地,像個呆子。

村歌二:

一根驢蟲八百斤,鬆開鐵索銃死人!

前溝尥倒(呀個)九十九棵樹,後溝撞翻(呀個)七十七尊神,小草棵棵裏毀了身……

隊長舅

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在房梁上晃著,熏黑了的牆上便有一團巨大的影兒在搖。十幾頭瘦牛在槽後臥了,慢慢地無休無止地倒沫。五六個舅們就在槽前的空地上蹲,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煙,辣辣的煙霧在屋裏彌漫著,很濃。這便是隊委會了。

有半個時辰了,就這麽“巴嗒、巴嗒”地抽煙,誰也不吭。隊長舅在暗處的土坯上坐,那煙火明一下的時候,才能瞅見那張黑臉子。他臉上的紋路很淺,總也油膩膩的。蹲著的時候,常讓人想起老“甕”。他生來仿佛就是蹲著過的人,無論冬夏都常披一件破襖,就勢把腿遮住,蜷得很舒服。很像“甕”,卻又不笑,老愛用嘴唇舔煙紙,舔得下嘴唇黃翻,還是舔。漫長的夜,既不吭又不散,就靠這卷煙打發了。隊裏那一日一份的報紙連同那“國內外大事”,想必是被隊幹部們這樣一條一條地卷煙“吸”去了。

那晚,我跟喂牲口的老爺睡在牲口屋的麥秸窩裏,曾揚頭看了他們幾次,很是無趣,也就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尿憋醒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聽見蹲在暗影裏的隊長舅說:“上頭,又布置下任務了。叫五天收完秋,工作隊要檢查哩……”

仍然是一片“巴嗒、巴嗒”的聲響……

“東崗那百十畝紅薯怕是犁不出來了。晚了,要吃‘罐飯’哩……”

吸煙聲停了,舅們一臉惶惶。那愁頃刻隨了煙霧漫開去,梁上的油燈顯得更昏更暗。

隊長舅又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聲音啞啞的:“上頭緊。我看,毀了算啦……”

又是半晌無語。隻聽秋蟲兒長一聲短一聲叫……好一會兒,眾人才應道:“中啊,中啊。三哥,你看著辦吧。”

“心疼呀,我也心疼。半年的口糧……可上頭催得老緊老緊……”隊長舅捂了半邊臉,像是牙疼。

烈子舅吭吭著說:“別家好、好說。雖說口糧不大夠,都還有些門、門道。就、就、就文鬥家是分、分子,成、成天哼嘰……要糧,怕、怕是……”

“文鬥這貨真熊!”隊長舅突然罵道。

“這貨成天盼著摘‘帽’,老球來匯報思想……”

“匯報個熊吔!咱村就這一家分子,上頭能給他摘‘帽’?”

“也不想想……”

天到了這般時候,會才開出了滋味。卻又聽隊長舅說:“就這吧,就這吧。”說著,站起來,從屁股後摸出一串鑰匙。聽見草動,回頭一看是我,罵聲鱉兒!一把將我拽起,問:“尿?”

“尿。”早有尿憋著,又怕天黑,不敢出去,我趕忙應了。

隊長舅拉我出了牲口屋,卻又不讓尿,四下看看,便輕手輕腳地往東走。黑咕隆咚的跟他拐了兩個彎,來到了倉屋門前。

他站住了,又貓樣地四下瞅瞅,拿鑰匙開了門上的大鎖,卻不推門,低聲對我說:“尿吧,對著門墩尿。”

憋急,我照著門墩澆了一泡!

隊長舅這才推門。好重的一扇大門,卻不見響聲出來。多年之後,我才琢磨出這泡尿的“科學”,知道那“經驗”不是一次能總結出來的……

隊長舅叫我站在門口,一個人摸黑進了屋。聽得“嘩啦、嘩啦”的聲響,一會兒工夫,他走出來了,肩上扛著一個鼓鼓的口袋。

已是三更天了,村裏靜悄悄的,像死了一般。天黑得像反扣的大鍋。在“鍋”裏走著,那腳也就一高一低,一深一淺,老覺得身後有人。回到牲口屋,當幹部的舅們已經把大鍋支上,火已燒著,紅通通地映人臉。隊長舅也不搭話,把半口袋花生倒進了大鍋……

朦朦朧朧地睡著,有熱騰騰的一堆撒進被窩,知道是煮熟的花生,就閉著眼吃。很為知道幹部們整夜開會的秘密高興。

第二天,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三架套了牲口的大犁來到已割了秧的東坡紅薯地,果真把那一季的收成犁了。大塊大塊的紅薯從泥土裏翻出來又犁進泥土。牲口默默的,趕牲口的人也默默的……

隊長舅披著破襖在地頭上蹲著,像坐化了的泥胎一樣,目光直直地看那犁在泥浪裏翻。他手裏捏著的半截煙早被雨點打濕了,點煙的時候,手哆嗦了一下,有淚花含在眼裏,卻隻默默地吸。

搶收玉米的村裏人從地邊走過,也隻瞅上一眼,很冷漠地走開,不問。隻有灰蒙蒙的天在哭……

天一黑透,村裏狗便咬起來,東一陣,西一陣,伴著濕濺濺的腳步聲。舅們早早就背了抓鉤出去,連六十二歲的姥姥也拉我到東地來了。在那塊犁過的紅薯地裏,黑壓壓的一片人!大人小孩婆娘娃子齊上陣,刨的刨,摸的摸,瘋了一般。遠遠看去,黑黢黢的影兒亂晃,像是鬼過節。

半夜時分,我實在太睏了,就壯著膽一個人先回。快要走到姥姥家的時候,倏爾瞅見隊長舅在前邊弓著腰走,那肩上分明扛著一個鼓鼓的大麻袋,不時有喘聲出來。走著走著,卻見他在戴了“分子”帽子的文鬥舅門前停下,呼哧哧地放下一袋紅薯,轉眼不見了……

天又大亮的時候,隻聽文鬥舅站在門口高喉嚨大嗓地喊:

“可是壞良心哪!誰叫紅薯背到俺家來了?俺可是頭皮老薄呀!我哩娘啊,誰給我當個見證哩……”

烈子舅開門走出來:“你吆喝熊吔?!”

文鬥舅臉都白了,雙腳跺著喊:“烈子兄弟,我賭咒,我賭咒,要是我天打五雷擊!”

烈子舅揉揉眼,讓他找隊長去。他吆喝的聲音更大了,惹得村裏人都出來看。這文鬥舅四十八了,戴的自然是他死爹的“分子帽兒”,總想摘了,就怕人說他不守法。於是見人就解說,一把鼻涕一把淚。

隊長舅見了,愣了一下,隨又“甕”臉一沉,二話不說,上前一腳把他跺倒,喊一聲:“綁了!”

立時有人把他捆了起來,掛一串紅薯在脖裏,遊了一條村街。他也就規規矩矩地走了……

村歌三:

往東走腿肚朝西,吃飽飯當時不饑。

河裏水清(呀個)沒有魚,糊塗塗抹住(了個)腸眼子。

糊了一日說一日……

選舉

一天早上,村裏的鍾突然敲響了,急煎煎地,很悶。在村子上空淡散的炊煙似也被那震**的氣流驚擾,旋卷著隨那鍾聲飄向田野。

漢子們遲遲地晃出來,紛紛找地方蹲了。女人敞著奶孩子的懷,抱一個又扯一個,滾蛋子往一塊擠。臉麵上半喜半憂。日子“磨”得太慢太慢了。太陽總是緩緩地升起,而又遲遲不落,夜很長很長,叫人過得心焦。於是想盼一點什麽事體出來,且又惶惶地怕,就這麽等著。

隊長舅在碾盤上蹲著,倆眼熬得爛紅。他去公社開會去了,會很長,一連開了七天七夜。回來就敲鍾。這會兒,他正低著頭卷煙,又是不停地用那厚嘴唇舔破報紙。那嘴唇已燎得焦幹,總也舔不濕,就那麽慢慢舔。待人齊些了,他打個哈欠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

“會開了七天,熬人。我眯糊了一會兒,也記不多全。好像是這上頭叫倆人一組,選個壞分子出來,上公社去開會……嗨,上頭發話了,爺兒們看著辦吧。”

會場上靜了,人們怔怔的。漢子們點煙來吸,互相看了,那捏煙的手竟也抖抖。女人懷裏的孩子哭了。有罵聲喊出來,又四下看看,忙用**塞住娃娃的嘴。一時無話。

村東有狗在路上撒尿,歪歪翹起一隻腿,斜眼看人,一時便有尿腥飄過來,臊臊……

狗娃舅站起來,像大人似地頭一梗:“老三,選上可記工分?”

話剛落音兒,眾眼一起瞪過來,瞅這好不知輕重的彈子孩子。隊長舅塌蒙著眼皮,似睡非睡,一張“甕”臉苦瓜似的木著,隨口應道:“記唄。”

一袋煙的工夫,人們似把一生來所做的“惡事”都在心裏濾了一遍,越思量越不敢看人。於是,互相看一眼,目光剛搭界,又慌慌垂下頭,再想平日所為,有幾多對不住政策,不盡人意之處……似乎越想越多,扯起笸籮亂動彈,溝溝壑壑都有錯。又趕忙暗暗壓在心底,隻怕別人瞭見。這麽想著,便有汗下來,脊梁溝兒涼涼的。

又過一袋煙的工夫,仁義些的漢子,重又把頭揚起,把煙碎了,悶聲說:

“……我去吧。”

對麵趕忙也應上一句:“欸,我去。”

“還是我去。”

“吔,我去我去。”

這謙讓就更讓人不能推辭。鐵性漢子一拍大腿:“敲了!我去。頭砍了也不過碗大一個疤!”

“兄弟,家裏……賭盡管放心了。”

“選舉”倒也和和氣氣。縱然心裏怯,麵子還是要的,人是一張臉哪!有小腸雞肚的女人,在眾人眼前,眼翻上幾翻,也不好有二話出來。漸漸,百十號人也就選出來了。

文鬥舅大概是曉得厲害的,他早早地背了鋪蓋出來,揀最爛的衣裳穿了,鞋也多備一雙,懷裏還揣了一兜子涼紅薯。因為“成分”本來就高,也就不參加選了,遠遠地坐一邊等著。賢惠女人見了,紛紛回家給上路的漢子準備。一時炊煙繚繞,一片“撲嗒、撲嗒”的風箱聲。撐門麵的漢子也覺得有再擔一缸水的必要,各自挑了水桶出來,頂天立地地走。

一頓飯工夫,舅們各自背著鋪蓋出來,分明都穿得厚了些。

女人扯著孩子送出來,有淚在臉上流,卻逗孩子笑著叫“爹”。唯有狗娃舅沒有鋪蓋,套了他癱在**的老爹的長褂兒,大甩袖子,人前人後晃悠。竟追著隊長舅的屁股說:“不會不管飯吧?”

沒人應,各人臉上苦苦。

於是,隊長舅在前領著,拉拉溜溜一百幾十號“壞分子”相跟,默默地往村外走去。不時有人回頭,戀戀地看那站在村街裏的女人。狗歡歡地跑著,一直跟屁股攆到村西,被誰踹了一腳,才夾著尾巴跑回來。

日光斜斜地灑在黃泥巴牆上,久也不動,像釘住了似的,一隻拉“犁”的“牛牛”在黃泥巴牆上爬,仿佛有一世那麽久了,卻還在牆上貼著,總也爬不出那光的圈。它卻一刻也沒有停過,無聲無息又無休無止,叫人不忍去看那韌的堅毅。秋風從田野上掠過來,攜來了一陣陣秋涼,樹葉一片片地落了,間或有幾片隨風**去,終又飄落下來。於是,村舍越加顯得破舊,連瓦屋的獸頭也猙獰得很無力。村裏時時有女人的哭聲傳出來,斷斷續續,伴著一兩聲單調的驢鳴。這沉沉的、燃著淡淡秋陽的白日是何等的難熬啊!

落選的漢子背著老钁到地裏來了,總也悶悶地往西看,似乎覺得虧心,隻有下死力幹活。那揚起的老钁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腰殺得低低的,弓著汗涔涔的黃脊梁,贖罪似的背那紅日頭……

飯時,村裏啞了似的靜。倏爾從田野上飄來了野野的唱,十分地歡快,響亮。仿佛那心底的笑意也隨了歌聲飄來,染了一村活鮮。原是選上“壞分子”的漢子們又回來了。進村就罵:

“隊長那驢日的!上頭叫一村選一個,他驢耳朵竟聽成兩人選一個!……”

於是,歡聲、笑聲,雞聲、狗聲,響成一團。一個個像是大赦歸來,各自歡歡地回家與女人溫存。

潑辣辣的妗們齊夥擁出來,在村街裏把隊長舅按住,扒了褲子,笑罵著抬起來在碾盤上打“肉夯”!

隻是不見文鬥舅回來。也沒人問。

村歌四:

河套裏有隻紅螞蚱呀,——紅螞蚱呀;哧楞楞飛上了(呀個)灰灰兔的家呀,——灰灰兔的家呀;四條腳出律律律,——出律律律;扔下了兔兒子夜夜喊(呀個)媽吔,——夜夜喊(呀個)媽吔。

…………

穀場上

穀子上場了。

漢子們在場邊吸過最後一袋煙,仰臉望天兒,眼刺得芒疼。

隊長舅一聲:“起晌。”紛紛站起,各自扛了扁擔回家。瞭見帶兒一般的炊煙飄來,始覺餓了,步也就更快。連山舅赤著一張紅臉,烈子舅墨著一張黑臉,屁股親親地對著,隻是不動。隊長舅眯著眼兒,看看天兒,又瞅了兩人的恨勁,在土裏把煙擰了,說:

“後晌起垛,二十分。”

烈子舅斜一眼過來:“要垛垛圓。”

連山舅也不看臉兒,對著天說:“要垛垛方。”

“——垛圓。”

“——垛方。”

“你那圓垛算個尿!”烈子舅身子一擰,滿嘴噴沫。

“你那方垛算個尿!”連山舅扭身過來,頭頂著頭,一臉不屑。

“狗日的!反了我,老子不記分!”隊長舅火了,一聲吆喝,背手走去了。煙布袋在胯上一甩一甩。

“不記就不記吧。”連山舅嘟噥一句,依舊蹲著不動。

“尿!你那工分老子不稀罕!”烈子舅說著,刷地脫去小褂兒,露一身黑肉。兩肩弓起,腰帶又細細一勒,越顯得膀寬,兩行排骨,扇兒一般透出來,緊繃繃。就那麽甩甩地到穀堆前去了,大腳一挑,一把光溜溜的桑權順在水裏。於是兩腿八字叉開,一個大字挺出去,渾然於天地之間。肩上、肋上、胯上,漸有力顯出來了,陽光下,似有鋼藍在韌跳,細聽聽肉弦兒“蹦蹦”帶音兒。

接著便是“唰唰唰……”一陣風旋起,穀個子揚得飛花一般!一袋煙工夫,隻見那案板似的大脊梁膩膩地亮了,一“豆”一“豆”地泛出七色光彩,酷似鍛打的紅鐵。一時叫你覺得,縱然天塌地陷,這漢子也是不會倒的。

連山舅仍蹲在場邊,悠悠地吸著旱煙。那眼似睜似閉,一任日光冉冉。一直待到烈子舅那圓垛的垛根盤起,這才慢慢站起,晃著往穀堆的西頭去。走著,不經意地彎腰一捏,那桑權便粘在手上,又抓一把熟土,輕輕在把兒上一捋,澀澀。就勢下巴兒一貼,桑杈又像是粘脖子上一般。一時兩手背了,那桑杈便在脖裏轉。初時慢,緊時呼呼生風。隻見那水蛇腰軟軟,屁股擰擰,腦袋打花兒轉,身上似無一處硬,活脫脫似那扳不倒摧不折擰不斷的柳!待那屁股不擰,水蛇腰不顫,脖兒挺了,便有桑權箭一般飛出去,準準地紮在穀捆上。人近了,軟軟一挑,穀個子飛走,聲兒帶哨兒,“嗖嗖嗖……”分東西南北向,四角四方,一個方形的垛根定了,不用量,長長寬寬各有講究,是一分也不會錯的。看呆了你,便有生的滋滋味味從心底流出來,也想昂昂地活。日月盡管漫長,不也很有趣麽?

天上飄著一片白淨的雲。雲下有雀兒飛,一圈一圈地在場周圍打旋兒,近了,又遠了,扇兒一般群旋在地裏,再斜斜地飛起,饞饞,卻又不敢靠場……

烈子舅在東頭看了,也不搭話,隻重重地甩口臭唾沫,更撐死那“大”的架式,脖兒強出兩條青筋,揚起長權,手腕子極快地翻。渾身像洗過的黑緞子一般,汗水泡軟了兩隻大腳窩。那穀個子飛飛揚揚,一個壓一個,一個摞一個。隻見那圓垛一層層高,一層層高,頭朝裏,根朝外,茬口齊整整的,像泥抹子抹出來一般光滑。遠遠地看,似通天立起一根圓柱……西邊,連山舅的水蛇腰像彎弓一樣彈著。把一根軟軟的桑杈,輕輕巧巧地挑著穀個兒,一顛一倒,壘花牆一般利落。步法也是有講究的,前前後後,那腳印竟也一環環套;方垛也就層層相疊,角是角,棱是棱,四麵牆立。

日錯午了。太陽斜斜地照著,場地上晃著兩條動的影兒,一時大了,一時又小,映現著力的角逐。不時有呼哧呼哧的喘聲出來,那影兒卻還是麻花般地擰……天靜靜,地也靜靜,寂寥的曠野隻有這兩個漢子。

終於,烈子舅喘一口粗氣出來,挑上最後一個穀個子,給那圓垛蓋齊了“垛帽兒”。累乏了,卻仍然神叉著腰,揚頭要唱,卻又啞了。西頭,連山舅那方方的垛上竟也蓋起了“垛帽兒”。桑權已揚起,隻差這一彎腰一直腰……

烈子舅晃晃地站直了,兩眼暴起,張開冒煙的喉嚨潑口就罵:

“日你那方周周——!”

連山舅舉著桑權,勉強撐起水蛇腰,也罵將過來:

“日你那圓溜溜——!”

兩人先是各自站在垛上“日”,整整貼上一袋煙的工夫。待氣喘稍勻了些,恨極,又一躥一躥地“日”過來。“日”一個昏天黑地!人已累翻,氣實實難咽。又甩去桑杈,各自煞緊濕浸浸的腰帶,雙手背了,來個二牛起架,頭對頭頂起來!……

兩人杠直脖子,一來一往,一進一退,在光溜溜的場上展開了車輪戰。眼看迫近方垛的時候,連山舅死命頂回,牙咬得碎響;逼近圓垛的時候,烈子舅脖子裏青筋暴紫,命一般護著。地上踏出一片濕濕的腳印,隻聽喉嚨響……

忽然,村東村西有女人惡煞煞地喊過來:

“烈子,你死到場裏啦?!……”

“連山,餓你八百年不出魂叫你下輩子脫生成驢啃穀草屙驢糞,你回來不回來?!……”

似一聲令下,兩人這才各自退後。死翻著白眼,瞪瞪。慢慢有一口氣噎上來,手抖抖地指了,半日才有話出來:

“來年看。”

“來年看。”

一時慌慌掂起小褂兒,迎那惡煞煞的女人去了。咕嚕嚕嚕……女人罵,肚子也罵。

場上靜了,剩下一方一圓兩座穀垛,兀自立著……

村歌五:

高高地挑喲,——我哩垛吔;輕輕地摞喲,——我哩垛吔;一環扣一環喲,——我哩垛吔;環環緊相連喲,——我哩垛吔。

瞎子舅

瞎子舅回來了。

進村的時候,那根引路的竹竿兒不再點,順在胳肢窩裏夾著,像常人一樣走路,隻背上多了一架胡琴,一副“呱板”,分明有藝在身了。肩上仍舊是一掛褡褳,舊的。村裏人說,褡褳裏定然會有一盤用荷葉包的肉包子,那是給他娘捎的。雖然他娘死了。

這次回來,光景仍不見好。對襟褂子灰灰黃黃,大襠褲皺皺巴巴黑掖著,一雙旱船鞋前幫早已踏爛,汙露著洞中“日月”,叫人遙想那一根竹竿敲出來的漫漫長長路。臉上空空地靜著,似無憂也無喜。隻是麵相粗糙了,風切了紋出來,添了些許滄桑的痕印。兩眼也就慢慢眨,白白睜,一副了了然然的深邃。然而卻多了一個女人在身後。那是個外鄉女人,顯然是隨他來的,一臉生怯。路也怕是走得不近了,女人臉上汗涔涔的。那穿在身上緊緊的碎花布衫倒也千幹淨淨,有紅在汗臉上浸浸,卻仍然定定地跟了走。

村裏人和他打招呼,癢了心地想問。

“福海,回來了?”

“喲嗨,福海,媳婦領回來了?!”

人們哄聲笑了,笑得很痛快。一個瞎子能娶上媳婦麽?一個瞎子,就像針眼裏穿駱駝一樣叫人搖頭。可又有一個女人跟著來了,總叫人疑疑惑惑地想探明白。雖然都曉得那決不會是他媳婦。

瞎子舅站下了,手在口袋裏摸著,掏出一盒紙煙來,揭了封口,揚揚地朝前伸出去:

“吸吸。二哥吸著。老三吸著。五叔……”

待那外鄉女人走近些,瞎子舅緩轉了半個身,尋聲兒對那女人說:

“這是村上二哥。”

那女人低低頭,紅潮未消,又暈暈地潤上一片:“二哥。”

那女人又低低頭:“五叔。”

“這是二大爺了。”

“……二大爺。”

一聽話音兒,竟果然是自家村裏媳婦了。眾人再也不敢造次,舉著煙忙忙後退,驚呆了似的看那女人,失聲叫道:“噢,噢。上家,上家……”

聰明些的,忙又拱拱手:“福海,賀喜,賀喜了。”

村裏女人瘋了似的圍過來,雀兒一般喳喳著擁那外鄉女人去了。漢子們卻怔怔地蹲著,看看天,太陽正慢慢西墜,似不曾是夢。又十二分地不信,搖搖頭,又搖搖頭,恨恨地把煙碎去,罵一句:“日日的!”

喝湯時分,一村人都擁來看“瞎子福海家裏的”。端了飯碗的手擎擎地舉了半道村街,手腕竟也不酸。連狗也跟著喜,“汪汪”著躥屁股叫喚。生過娃兒的妗們又疑那女人腰裏緊,怕是“那個”了。

炊煙散去了,淡月遙遙升起,夜風在村街上掠過,悄然地旋去幾片黃葉。村西便有胡琴聲傳來,那是瞎子舅為村裏人“獻醜”了。

一一曲緩緩、啞啞地唱流水一般瀉來。一時月白風清,狗也不再咬,但見星兒齊齊眨眼濺破點點銀白在樹梢兒。在延向久遠曠野的灰帶子一般的土路上,仿佛有一雙沉重的腳在路上走,一踏,一踏,一踏……走碎那密織的夜。似乎連鬼火也不再猙獰,親親地操了鄉音在說:兄弟,你不歇一歇麽?已經走了那樣遠了,你還要走下去,那路是無盡的呀……

聽曲兒的妗子們在眼裏沾了淚出來,心裏歎一聲:這瞎福海真能啊!

夜更深些,打光棍的舅們終於把瞎子舅誆到牲口屋來,急煎煎地圍住他,問:

“福海哥,你是賣老鼠藥那會兒認識這女人的?”

瞎子舅默默不語,“是算卦那會兒?”

還是不語。

眾人又把湊錢打來的一斤白酒倒了滿滿一碗捧上:

“福海哥,兄弟們給你賀喜了,幹了!”

瞎子舅接過來,咕咕咚咚一氣喝幹。亮了碗底後,用袖子擦了下嘴巴,有紅在臉上慢慢透出,身子卻一晃也不晃。隻欠身拱拱手,謝過眾人。

眾人瞪大了眼,又問:“福海哥發大財了麽?”

有一個時辰了,瞎子舅眼眨眨地說:“爺兒們是想叫我算一卦麽?”

沒人算,隻歎他的好酒量。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麽,又默默地往那女人身上想……

這晚,十幾條光棍漢把**的鋪草都滾翻了,一夜都在思量瞎子舅和那女人。怎樣的一個角色,竟也能尋下媳婦?那媳婦竟還是自家走來的,不曾用繩索捆綁,說來就來了。這瞎子究竟使了什麽妙法,居然能誆得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回來?

聽村裏人說,這福海舅生下來就是瞎子。那時,倒也眼睛大大,眼珠白白,並不曉得會有一世黑暗等著他。隻是烈哭。有一天,哭得急了,險些被他老爹扔去!隻他娘不忍心,才恩養下來了。長大些的時候,才知道世間竟還有光明,隻是他一人將永世不見。於是終日坐在**,默然地打發那無盡的長夜。

人說,這瞎子舅命太硬,過不多久就熬死了爹,隻靠娘來養活。那日子就越發地艱難。娘背草回來的時候,常常有一串帶血音兒的咳嗽伴著,每夜都要他睡好久才能入睡。隻怕這當娘的熬不多久,也會被他熬去……

終於有一日,他突兀地摸到娘的床前跪下,久久,有兩行淚出來:

“娘,你不該生我……”

說完,摸索著走出去了。此後,那瞎眼再不曾有一滴淚流出來。

他就這樣走了。僅僅帶去了一根竹竿。聽人說,他曾在外鄉的集鎮上賣過老鼠藥。當老鼠藥也不讓賣的時候,他又到更遠的地方去跟人學算卦。一個瞎子,一字不識的瞎子,那陰陽八卦、天幹地支、二十四時,加上五百年的曆頭竟也背得滾瓜爛熟。

生辰日月掐指便一口說出很有了些名氣。後來,卦也不讓算了,他又跟人搭班兒唱曲兒,拉一手好胡琴……他在風裏坐過,在雨裏蹲過,在漫天飛雪冰凍三尺的日子裏走那漫長的路。上蒼從來不曾厚待過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著,每次回村,都將會有一盤荷葉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墳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頑強這生命就有多頑強,那堅忍的活叫村裏人看了發怵……

現在,他帶了活生生的女人回來了。

那女人是從不串門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曲兒,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來,那女人一準倚在門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

進屋來即端上洗臉水,飯盛上,接過胡琴掛在牆邊,一切都在默默無言中。於是又雙雙坐下:

“你吃。”

“你吃。”

也許有一片肉在碗裏來回遞著,夾過來又夾過去,瞎子舅會“嗯?”一聲,那女人也“嗯”一聲,終究還是那女人吃了。

兩個月之後,便有響亮的哭聲從屋裏傳出來,那女人生了。

生在屋裏的草木灰上,一團粉紅的小肉兒。瞎子舅竟弄來了極珍貴的紅糖給那女人補身子。請村裏女人來收生的時候,臉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妗子們送雞蛋來賀喜,硬拽著抹了他一臉鍋灰。漢子們讓他打酒請客,他也就請了。隻是把孩子抱出來看的時候,都覺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沒有似瞎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疑惑,隻不肯說出來。可瞎子舅親孩子的樣兒又叫人實信不疑。在那一月裏,他臉貼住那“紅肉兒”,喊出了一百多個疼煞愛煞的人才會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肉子,寶寶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栓栓子……”

仍舊是遠遠地去他鄉唱曲,一把胡琴,一副“呱板”,走一條黑暗的路……

村歌六:

紅紅的日頭一大垛喲,長長的影兒一坨坨;黃土路上外鄉的客喲,一步一磕朝閻羅……

老磨

灰驢戴著“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碎著。老磨就隨了那碎聲轉,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兒姥姥在麵櫃前坐了,白白幹幹皺皺的手把了細籮,“咣當、咣當”,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單調、悠長的音兒在靜了的村街裏傳。於是那間隔了很久的“得兒、得兒”趕驢聲線兒一般細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爺搬隻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陽處坐,半閉著眼兒聽那老磨響。一張被歲月的紋切碎了的臉,漫散了沉沉的暮,將一星兒一滴的活氣網死,那團破破爛爛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靜。倏爾一聲幹啞的咳傳出,很驟。似喝住了灰驢那無休止的轉於極靜的一霎,一切重又複歸。仿佛不曾有過什麽,那“咣當、咣當”就一直響下去。

一時,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兒跑來喊奶奶。那灰驢走,籮兒卻停了。柔柔長長地一應,粉紅的小肉兒閃進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兒雀兒散出去,擊亂了那淡淡秋日淡淡雲。便有破棉絮探出一雙老眼,追了那粉紅遠去,又慢慢短回來,熄了一線亮光。嘴巴磨磨地動了,仿佛自言自語:

“那年槐花開得真好……”

灰驢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轉,不見籮響。

“一嘟嚕一嘟嚕……”

灰驢的“遮眼”斜了,透過朦朦朧朧一線白,極細微的一線。

於是又走下去,一條長長的夜路。

“大月明地兒裏白粉粉一片……”

籮兒“咣當咣、咣當咣”,失了那平緩的節律。一時急急快快,亂鍾一般;一時又緩細如滴,半日一“當”,半日一“咣”,似斷如續。

灰驢仍舊一圈圈走著。隻那一線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終於有一隻大大的眼獨出來,一環環白著,凸那黑黃的仁。便停了四下看,仿佛知了終日在磨道裏走得無味,立時躥將起來,強著長長的驢脖掙那套繩,險些把磨掀翻!汪兒姥姥怔怔地抬起頭來,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斷了的套,被灰驢拽倒在地上,拖著跑了出來。在暗中待久了的驢眼被芒芒的秋陽刺了,“噅噅”地昂天長叫。

老槐舅爺動了一下,那曲成一團的破爛棉絮陡然長出七尺身量,隻是極快地一躍,抓起牆邊的紮鞭甩了過去,炸雷般脆響!

灰驢站了,抖著一身灰毛。於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眼”,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磨房裏傳出了細微的一歎:

“孩子大了……”

那長了的老腰重又彎回破棉絮裏去了,隨著便熄了一線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爺閉著眼,身子悠悠地晃……

隊長舅一甩一甩地走來了,拍拍老槐舅爺,大聲說:

“二叔,戳。”

那合攏的眼縫似移開一線,又閉了。

隊長舅兩手捧了嘴巴貼近老槐舅爺的耳朵炸聲喊:

“二叔,給你說媳婦哩!”

“鱉兒!”老槐舅爺一聲罵出來,眼隨著睜了。

隊長舅那張從來不笑的甕臉竟也樂嗬嗬: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來了。”

老槐舅爺在腰上抓了一把,遞過那黑汙汙的煙布袋,布袋上拴著一顆老玉石小戳。隊長舅接過來在嘴上哈一層霧氣,就勢在小本本上蓋了。遞過五元錢,又說:

“二叔,那會兒你要是不回來,怕也坐上屁股冒煙兒的車兒了!”

忽然磨房裏傳出汪兒姥姥的罵聲:

“滾!”

於是,隊長舅不敢再兒戲,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踢嗒,踢嗒,踢嗒……

咣當,咣當,咣當……

灰驢,老磨,秋陽……

村歌七:

高高坡上一棵槐喲,哥把妹的門拍拍。

有心隔窗應一聲喲,又怕黃狗咬出來。

一去十八載……

村孩兒

隊長舅竟也怕一個人。

那是個孩子,眼角裏總粘著兩蛋蛋兒眼屎的孩子。穿破襖露肚皮,路當間站了,鼻子“哧溜、哧溜”響著,拿一小節紮鞭梢兒,氣勢勢地一指:

“老三,過來。”

“喊叔。”

“老三,你過來不過來?”

“鱉兒——喊叔!”

“老三,我日——”這孩子撅起肚兒,兩手神氣地一夾,做出仰天長罵的樣子。

不料,隊長舅也就乖乖地走過去蹲下了。

那孩子兩腿一跨騎在脖裏,叫一聲:“逮馬!”隊長舅立時馱.了他起來,早有小紮鞭在屁股上抽,昂昂地在村裏騎過。有時還得在村裏轉上三圈,才擰了耳朵放他走。碰上哪家女人,隊長舅喊一聲:“鱉兒的褲子爛了,給他縫縫。”說了,一準兒有女人拐家拿了針線出來,好言哄他咬一根黍稈兒在嘴裏(這樣不生災),就勢蹲下給他縫。縫好,在褲襠處把線頭咬斷,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歡去了。

久了,才曉得這娃兒叫國。能和我這客居姥姥家的城裏人享有同等待遇的,在村裏怕隻有國一人了。他更是走哪兒吃哪兒,走哪兒住哪兒。在廣袤的鄉野,捧了小木碗出去,足可以吃遍天下。外村人問了,他自然氣勢勢:

“爹死了!娘嫁了!”

於是有人慢慢細細打量國,在心裏罵那不知為什麽要走而終於走了的國的娘,心陡然地為那“爹死了!娘嫁了!”的響亮亮所動……

拖著鼻涕的國又常常像尾巴一樣跟著,還要五姨扯了走。就有更多的人湊來跟國搭話,爭著馱他。國也就更神氣,一節小紮鞭在年輕漢子的脊背上抽飛。漢子喜喜地瞅了五姨,心裏也就癢癢地樂。夜裏,常聽五姨在喊國跟她去睡。國一蹦一蹦地躥進五姨家,跟五姨睡在西廂房裏。聽見半夜有人拍門,五姨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日你娘!”於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像躺娘懷裏一般死睡到天明,也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二日,有人問:“國,跟老五睡了?”

“睡了。”

“老五的奶子白麽?”

“白。”

“軟麽?”

“軟。”

“你摸了?”

“摸……摸你娘!”一頭撞將過來。

恨這娃兒跟村裏最美最秀最辣的姑娘睡,恨得牙癢,卻有“爹死了娘嫁了”架著,不敢造次,隻好任他撞了。

有一天,村裏人在空了的大廟裏揀煙。五姨無意中在泥胎後頭的空洞裏掏了一把。不一會兒,便肚子打陣兒疼,疼得她滿地滾。慌得妗子們趕忙燒紙磕頭,給五姨願籲。國卻一花眼兒爬上那泥胎,拿一節小棍,“叭、叭、叭”敲斷了泥胎的三個指頭!

一屋人臉都白了,他仍叉腰在泥胎的肚子上站著,大聲喊:

“姑,還疼不?”

妗子們戰戰兢兢地問他:“手指頭麻不?”

“不麻。”

“疼不?”

“不疼。”

於是,人們齊聲說:“這孩子是貴人。”

他便嘻嘻笑。搡搡腰,鼻涕流到了嘴邊,忙又吸溜回去。

沒人的時候,有大人拉了孩子在他褲檔裏鑽,一連鑽三次,想必要借一借“貴人”的福氣,隻是不說。此後,每每有比他小的孩子在街上走,國便腰一夾,叉開兩腿,高叫:“鑽過去!”

忽一日有人捎信兒來,說國在王集偷了飯館裏的錢,被人抓住了。一時慌了全村,焦焦地立逼隊長舅去王集領人。隊長舅破例買了盒錫包煙揣上,飯也沒顧上吃,掂了一兜窩窩便去了。

黃昏時分,國被領回來了。一村入圍著看,可憐那小胳膊活活捆出了兩道繩箍!疼得一千人掉下淚來。隊長舅黑著臉把國領進倉屋,從捎窩頭的破兜裏掏出一個荷葉包來,裏邊是一盤肉包,衝他一瞪眼:“吃吧,匪才!”

國看看他,上前兩手抓了四個,饞饞地吃起來。隊長舅吩咐人叫來了長輩分的老者。五姨也來了,貼著門框看他吃。待他吃光,又慢慢舔淨了手上的油,隊長舅一聲斷喝:

“跪下!”

便有皮繩從身後拿出來,上去扒了褲子,露那紅紅的肉兒。隻見一皮繩劈下去,屁股上兩道紅印暴起!先有罵聲出來,繼而是彈腿哭。接下,一繩快似一繩,一印疊上一印,便殺喊“五姑”求饒了……

五姨不忍看,轉過臉去,卻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給我往死裏打!”

腿不再彈了,隻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哭……

“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

隊長舅扔了皮繩,在一旁蹲了,擰煙來吸。長輩和五姨一同上來點化他,說了這般那般的好好惡惡,國卻隻是哭。

隊長舅吸上一袋煙,又問:

“國,你長這麽大,見誰家丟過一根針?”

“沒,沒有。”

“誰家丟過一根線?”

“沒有……”

“鱉兒,丟人丟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喝了?這村裏多少輩也沒出過賊,你他媽做賊!”

“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好好聽著,再見一回,打折你鱉兒哩腿!……”

國抽抽咽咽地哭起來,整整哭了一夜。村裏妗們川流不息地來看他,還特意做了好吃的端來。五姨陪了他整整一晚上,燒熱水用毛巾給他焐屁股……三天腫才消下來。

經了這一頓惡打,國老實多了。村裏孩子見了,也不再怕他。

待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國也到王集上學去了。那天,全村人都出來送他。國穿著隊裏給他出錢做的一身新褂兒,腳蹬五姨給他納的一雙硬幫厚底的新布鞋,陡添了不少文氣;隊長舅用架子車拉了那三表新的鋪蓋(隊裏出棉花出布料,妗們搭夜套的)在村口等。眾人又好一陣誇他。一百多戶人家,不知誰先起的頭,一家拿出一毛錢來湊齊送他。有實在拿不出的,送兩個煮熟的熱雞蛋,麵子上又覺得對不起人。這一刻,洗淨了臉的國仿佛真長大了,戀戀地叫姑、叫嬸、叫大娘、叫大爺、叫叔……叫得人心裏酸酸。

後來,聽說國果然上了大學,幹大事去了。隻是再沒有回村來,也沒有一字給村裏人寫。村裏人每每提起他,卻總濺著唾沫星子說:“咱國在外頭幹事咋咋……”平添了許多榮耀。

多年之後,有幸在省城碰上了國,已無了一絲鄉音在口裏。

問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說:“家裏沒人了。”

淡淡。

村歌八:

勺子磕住門頭叫,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勺子磕住床幫叫,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

綠嘴兒牡丹

世上的女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五姨了。

冬日很短,夜又像化了似的長。那天總也陰晦著,久久磨不出笑臉,村街就越發地單調沉悶。日子呢,像過了一世那麽久,而又慢慢地重複,寡味得叫人愁。於是,五姨挑了水桶出來;村街裏陡然便有了活氣:天仿佛不再壓頭地悶。似有雲動,恍恍地有光透出來;地呢,那看膩了的黃土路也就多了些貼人的溫熱。

日子漫長,終也會一日日過去的。臉上就鬆快些。

那手更是一支歡快悅耳的歌。抓了什麽,便有活活的動在上邊,跳著細巧和靈捷。織布的時候,紮花的時候,納鞋的時候,仿佛有絲弦在那手上奏著,扯那明快的跳躍。當那細小花針在繃了的白布了“咬”,一時便有鳥兒、魚兒、蝦兒跳出來,鮮了人的眼……

那時也就十七八歲。惹了多少鄉下漢子做她的夢。卻又不敢近前。那性兒說烈也烈說柔也柔,那心說軟也軟說硬也硬,就雲兒一般在天上飄著,不是那命運的繩兒在黃土地裏係,怎能白白地被村裏漢子霸看了那多年?誰都覺得她終有一日要飛去,隻盼時日能拖得長一些,再長一些……這是個能給男人百般溫柔,又能貼上命為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哪!

然而,她走得竟是那樣地突然,那樣地……

記得是縣劇團到村裏來了,要連演三天,免費給鄉下人看。

於是,一村人熱鬧得像過節。

日頭高高的時候,女人們便早早地放工回去做飯,在搭了戲台的空場上,早有家人擺好了凳子。天一擦黑,四鄉的人都湧來了,遠遠的十幾裏地都是人聲。好像早年有個叫“小五子”的唱得好,人們便嘴上老掛著“小五子”,像是自家人一樣。然而卻又不是“小五子”,隻一千人在台上蹦著唱,穿一身綠軍裝,臉上紅紅白白,十分英武。特別是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白臉子,很招女人的眼。於是人們又記住他叫“少劍波”。

半夜時分,到戲台後邊的空地上去尿。轉過身來韻時候,忽然看見五姨在戲台下邊貓著,不知在幹什麽。也就跑去了。隻見五姨歪頭從戲台的板下往上瞅,兩眼燒燒地亮著,暗中已覺紅騰騰。透過板縫的亮光,她的手在板上乍著,仿佛在量什麽……

第二天,又見五姨到代銷點扯了黑布回來,掩了門一個人在屋裏躲著,一天都沒吃飯。叫了,說是頭疼。

晚上又是演戲。一村人都早早占位兒去了,獨獨五姨沒有出門。待到戲散時,五姨才悄悄地來了。她圍著戲台轉了兩圈,一直等到看熱鬧的小孩也走盡了,卻又叫我回來,眼兒怔怔地望著我,嘴上咬出一圈印痕之後,才從背後拿出一雙鞋,讓我去戲台上給那白臉子……

三天後,縣劇團走了。村子裏曾熱熱鬧鬧地說那“少劍波”,過了些日子,也就淡下來,依舊慢慢地熬那老日頭。隻五姨臉上悵悵,像有了病似的,也從不跟人談論“少劍波”。很想跟人說一說五姨做了鞋送人,偏五姨又吩咐不讓說,也就忍著。

常常見有人提了禮物到五姨家。三姥姥又滿村喊著找五姨,五姨隻是躲著不見。終於有一日,一家人都上去打五姨,五姨卻緊閉嘴巴,一聲不吭。打急了,她瘋了似的跑到井上,在井沿邊邊兒站了,一隻腳高高抬起,對追來的家人說:“再攆一步,我就跳井!”

於是,一村人都來求她別跳,家裏也就隻好作罷。

沒人的時候,五姨問我:“文生,你回城去麽?”

我搖搖頭。

“你不想你媽?”

我怔怔。

“你媽想你了,你也不回麽?”

“媽媽……總把我鎖屋裏。”於是,我吞吞吐吐。

又是久久地悵然。五姨那好看的臉子瘦了,眼上黑了一圈……

“你回去的時候言一聲,啊?別忘了,悄悄告訴我……”

我點點頭。

又過了些日子,村東的啞巴坑幹了。那是個死坑,夏天裏水滿滿的,一到冬天就幹。狗娃舅跳下去挖坑泥,競挖出一雙鞋來!洗淨了,卻是新的。連那鞋裏墊的襪底也是新的,還經經意意地繡了一對綠嘴兒牡丹!

狗娃舅喜得哇哇叫:“誰把一雙新嶄嶄的鞋扔坑裏?真他娘的傻!”

晾幹後,狗娃舅每日裏踏拉踏拉穿著在村裏走,見人就張揚:“老三,我撈了雙鞋!”

便有一圈人圍上來看。他就脫下來拿在手裏,指著讓人看那一對綠嘴兒牡丹,活鮮鮮的。

碰見五姨,狗娃舅踏拉踏拉地走近去:“姐,我撿了雙鞋,新哩。”

五姨嘴唇都白了,卻說:“……怪新。”

“就是大了。”

“……大了。”

“還繡了牡丹呢!綠嘴兒牡丹,挺鮮……”

“……嗯。”

狗娃舅又想脫下來讓她看,見她不再問,十分掃興,又踏拉踏拉走去跟別人說。

五姨硬硬地走回去了……

不久,五姨突然嫁人了。走時沒有哭,謝過眾位鄉鄰挺挺地到另一個村莊去。和別的鄉下女人一樣下地,一樣生娃,一樣牽了驢去磨麵,聽那磨響……

後來,聽五姨的女婿說,五姨哪點都好,就是打從過門兒沒笑過。好在莊稼人不靠笑過日子,這姨夫也就認了。

隻可惜了那雙鞋,被狗娃舅踩得不像樣子。

村歌九:

大月明地兒裏並肩肩坐,妹子叫聲郎哥哥:

一顆心兒給了個人,十匹騾子拉不脫,不信你摸摸……

“那是老祖墳。老祖爺是從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聽說是背著一張木犁,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到這裏來,他走不動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開地,一溝一溝犁出了一個莊!……”

一時,眼前恍恍的,似有一張巨大的木犁犁過來,犁杖上黑烏烏地亮,帶著飽喂血汗後的腥氣……

忽有一線柔柔羞羞的“嗯”聲在耳際飄,係了那嚇傻了的魂兒,才想起五姥姥帶著才過門的新媳婦來認墳,我也跟到老墳裏來了。

定睛看了,一抹粉紅跟那蒼老的嗓音在死死靜靜的墳地裏閃,也就趕忙躥將過去。

“這是恁老老老爺的墳。聽說那會兒是大戶,後來不知怎麽就敗了……”

五姥姥顫顫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在墳前磕了一個頭。

新媳婦扭扭地站著,手掩著嘴兒,吃吃笑。

“這是恁老祖奶奶的墳。聽說是為把你祖爺養大,守了十五年寡……”

又是顫顫跪下,恭恭敬敬磕一個頭。

新媳婦仍舊站著,一團紅紅的手巾在手上絞。

“這是恁祖爺的墳。聽說年輕時候中過秀才,後來進京趕考死在路上了……”

於是跪下,磕了兩個頭。

新媳婦眼斜斜地看那墳丘上的裂縫,臉上忽有飛紅浸浸。

“這是恁祖奶奶的墳。聽說本事老大,在場裏扛糧食賽過男人,八十歲還能咬核桃……”

“撲哧”一聲笑出來,新媳婦掩著嘴兒問:“娘吔,你聽誰說哩?”

“聽上輩人說哩。我來的時候,恁奶奶也領我來認墳。環兒,你得記住墓頭哩。男人家心粗,時候長就認不準了。”五姥姥怔怔地望了新媳婦一眼,軟聲軟氣地說。

一隻老鴉在天上旋了一圈,又“呱——呱——”悶叫。五姥姥仰臉朝天上吐口唾沫:“呸,呸。”又姍姍地朝前走。

“這是恁爺、奶奶的墳。恁祖奶奶本事大,到恁爺這一輩就不中了,老受人家欺負。地都叫人家霸過去了。還算不賴,咱家沒占上‘成分’……”

說完,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直起身來,一臉老皺網出虔誠的寧靜:“爹、娘,恁孫媳婦來看恁來了。咱這一門的香火斷不了啦,恁老放心吧。節哩年哩,沒錢花了,恁孫子媳婦會來給恁燒……”

“環兒,給恁爺、奶奶磕個頭吧?”

“娘……”

“環,磕個頭吧,這是規矩。”

新媳婦看了自己的新衣裳,腰扭扭著,似聽見了冥冥之中的魂靈的呼喚,怯怯地跪了……

在墳地裏待久了,心裏怯怯地怕著什麽。便往紅燒的遠處看。又見墳地邊的一個墳頭上消消停停地坐著“傻八兒”。這“傻八兒”終天笑著,這會兒正一聲聲地長喊:“娘……娘……娘……”單調悠長的“娘”把墳地喊得陰森森的,隻覺得頭皮發緊,立時想尿。仿佛那小山一般的老祖墳也覺了當祖宗的恥辱,被那灰蒙蒙的陰風罩了……

轉臉往東,立時見村頭八鬥舅家在紮根腳蓋房。咚咚的夯聲響著。幾十條漢子亮著光光的汗脊梁,陽壯壯地喊:

“石滾圓周周喲,——嗨喲!

抬高猛一丟喲,——嗨喲!

抬高再抬高喲,——嗨喲!

抬高不彎腰喲,——嗨喲!

咱們那(呀個)往前走喲,——嗨喲!

咱們那(呀個)往前挪喲,——嗨喲!”

一時天光亮了些,一顆心穩穩地落在肚裏,吐一口氣出來,仰望那力的野和響亮。又壯膽回頭一瞥,似覺老祖宗那通石碑直豎豎的,透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個莊來的驕傲!一片一片的墳頭從那石碑下漫過來,仿佛那死人的隊伍也陽壯壯地一代一代排開,頂那日月的艱難……

五姥姥領著新媳婦從老墳地深處走來了。隻聽新媳婦問:

“娘,那邊一片墳是誰家的?”

“那都是些不守規矩的,死了也不能入老墳。”

“誰訂了規矩?”

“許是老祖宗吧。老祖宗用木犁犁出這麽一大莊人家,還能不立個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新媳婦不吭了,隻望那孤零零的一小片墳,望那些死了還不能入老墳的人……

快要走出墳地時,五姥姥聲音低下來:

“環,環……夜、夜黑間,小雀兒臥窩了沒……?”

新媳婦臉騰地紅了,燒燒地紅到白白的脖頸處,四下慌慌看了,嬌嗔地跺腳埋怨:“娘吔,娘吔,看你都說些個啥吔?……”

五姥姥臉上的皺花兒開了:“環,不羞哩,不羞。自家娘們,怕啥哩?男人野性,不知疼人哩。我是怕……”

“娘,娘吔!……”

“好,好。我不問……環,要是……縫個墊腰的棉花枕……”

騰騰騰,新媳婦紅著臉已出老墳地了。

五姥姥自言自語地說:“哎,老沒成色。急抱孫子呀……”

風起了,萋萋荒草簌簌地唱著死亡的歌。我不敢扭頭再看:

一蹦子跑出老墳地。

遠遠的西天,正燃著一團火紅的球。紅紅的霞輝裏,狗娃舅和一群割草孩子回來了。一個個泥丸兒似的動著,亮著金紅的肉兒……

村歌十:

老日頭喲,——犁喲!

荒草灘喲,——犁喲!

胖嘟嘟的奶子——犁喲!

小紅肉肉兒,——犁喲!

五穀豐登,——犁喲!

百畜興旺,——犁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