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罪的大地(代序)占春《創世紀》裏有一個神話說:那時,天下人的語言都是一樣。他們遷移時遇到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他們彼此商量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名……耶和華看到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就變亂了他們的語言,那城和塔都不得不停工了。人們就分散在大地的各處。那城名叫巴別。意思就是變亂。(《舊約》創世紀第十一章。)從那以後,人們總還在一再地重建巴別之塔,為了顯示意誌,為了顯示榮耀,為了傳揚名。自然,那幸福的天堂並不能夠建成,因為它同時就帶來了“變亂”。
《金屋》講了一個現在到處都在發生的故事,這正是野心勃勃的人們建造新的巴別之塔的故事。一個暴發戶回來了,蓋起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小樓。這是從小被人唾棄的“狗兒”楊如意的複仇方式。這座“金屋”就蓋在村民們的脊梁上。為了炫耀,為了仇恨。這座金屋似乎聚集了扁擔楊所有的陽光和目光。這座藏嬌的金屋使所有恬然自足的農家瓦舍一夜之間變成了黯淡的地獄,扁擔楊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眼裏都變成了廢物。所有到過金屋的人,在精神上都崩潰了,所有迷戀於金屋的輝煌的人,在心理上都陷入了黑暗的深淵。麥玲子守不住她的小小代銷點了,終於神不守舍而失蹤;來來變成了徒有欲望的性變態者;河娃林娃兄弟也往雞屁股裏打水而鋌而走險;春堂子更因無法忍受靠他家裏那頭種豬配種掙下的幾個錢娶媳婦而自殺了……這自然是一群易受**的年輕人。
然而即使那位老奸巨猾功高德彰的老村長楊書印,也終於被打敗了,當他到過金屋之後,竟鬼使神差地當眾撒尿了,而老族長瘸爺也終於“自掛”金屋門了。
“金屋”帶來了變亂和災難。或許可以說這是老的生活和生活方式在“新的生活”麵前不知怎樣作出反應的驚慌失措,一種傳統、一種古老悠久的傳統文明在麵臨唯金錢物質至上的“唯物”時代到來之時徹底的潰敗。如果是這樣,那麽人們將用唯物主義的嘴宣告,根本就沒有什麽心靈、精神,沒有什麽道德,因此也無所謂有什麽犯罪和罪孽。
隻有饑餓的人口,隻有欲壑難填的肚腹。人們因此將摧毀一切神聖的東西,在精神的廢墟上建起金屋,造起巴別之塔,雖然這高塔也不會建成,和從前的那座一樣。
在不義的、唯物或唯利是圖的人類眼裏,還有什麽比手中的貪錢更為真實可信麽?
如果人類拋棄了虛幻的唯心的心靈或精神,就是說,我們不再以神性存在為媒介建立我們人類之間的普遍聯係,不再以神性存在為根基建立人與大地宇宙的聯係,而僅僅以金錢建立我們的存在和人們之間的聯係,那又會怎麽樣呢?如果我們失去了對一切神性存在的“信”、“望”、“愛”,而唯信唯望唯愛金錢,那又會怎麽樣呢?如果我們在如此真實可信的金錢之上建立我們人類的通天塔,又會怎麽樣呢?
人們已在受到這更真實的“理想”的**。在李佩甫所展示給我們的扁擔楊這個小小的世界中,人們對此充滿向往、恐懼與仇恨,然而卻沒有對“新生活”的愛。人們隻有一種占有欲的向往,一種不能占有的仇恨,和一種不曾占有的恐懼。麥玲和來來都徒然地隻有向往,隻有欲望。林娃兄弟卻充滿了不能占有的仇恨,以至要拚刀子賭博和以殺人綁票要挾。村長楊書印也充滿了不能占有的仇恨,不過他是笑裏藏刀,企圖以權殺人或借權殺人。而扁擔楊的一老一少,瘸爺和小獨根,則是不曾占有的恐懼之象征。這一老一少也許代表了更為普遍的心理傾向。金屋是一種重負,壓在扁擔楊的心頭。物質財富的**,使人們發生了嚴重的心理錯亂。對不曾擁有過的壓倒一切的金錢的恐懼,以精神病的形式出現了。三歲的嬰孩小獨根在夢中無端地突兀地說出,“楊萬倉回來了!”人們對此神經質的囈語驚恐萬狀。小獨根的囈語正是村民們內心恐懼之象征。瘸爺出之於對本族命運的擔憂查閱族譜,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查到了“楊萬倉”,然而在這個名字之下沒有任何記載,隻有一個無法理喻的因而更生恐怖的符號“”。瘸爺和他的一族人就被這不可理解的未知的命運之恐怖所抓住了。
“金屋”不僅令人們向往,更使他們仇恨與恐懼。他們向往它,但因為(也不僅僅因為)不能占有而仇恨它,人們把扁擔楊種種災劫的降臨歸之於它的邪氣,而蜂擁齊上要仇恨地扒掉它,但是卻因為恐懼,人們又不敢扒掉它。這邪氣鎮住了他們的手。老族長特地不惜血本請來滅災賜福的陰陽先生對這所陰宅施行各種法術,也仍然無濟於事。
人們生活在無力的仇恨、恐懼與屈辱中。
我們必須問一下,在扁擔楊的人們眼裏,一所新屋怎麽就會變成了邪惡的陰宅呢?
一座舊房子由於它所包容的隱藏的世世代代的死亡、罪惡和罪惡的靈魂,可能就會“鬧鬼”,這所舊房子就會發出令人恐怖的聲音,顯示可怖的異象。而這所新屋之“鬧鬼”也是因為它有什麽罪惡、不義和邪惡之包藏麽?佩甫著意描繪了這座金屋的輝煌的恐懼,作家使這座金屋在不同的時辰、不同的季節、不同的色調中反複呈現其各種異象,描繪了一種由無限的開門、錯綜的回廊、班駁陸離的色調所造成的無底的空曠的空間之恐懼。
是的,這種恐怖感是從扁擔楊人的眼光裏才能看到的。如果這座金屋建在城市裏,在林立的建築群裏就像是一片怡人的田園風光了。然而在一片鄉村大地上,它就像一個不協調的怪物了。那麽金屋所生的恐怖是否是眼界未開的鄉野之人的愚見呢?
如果我們作這種肯定的解答就未免是所謂文明人所持有的據傲與愚見了。是我們對於人類築居和棲居這一活動的本質意義的無知。
人,這個大地上的流浪者,在他獲得了一個棲居之所時,他就獲得了一個根。棲居的房屋或住宅就是這個紮到土地裏去的根。通過這個紮到大地裏的根,他就建立了自身存在與大地萬物的永恒聯係。在建築了住宅的同時和地方,人就同時建立了廟宇。這差一點就是建立“宇宙”了。在佩甫的家鄉有一個古老的地方是“神垕”,“垕”就是中國神話和古老宗教中的女神後土。這兒也就是奉大地母親為神的寺廟。(今日聞名於世的神垕鈞瓷,也許就是最初人類敬奉的後土女神或大地母親之化身。)住宅和寺廟在本質上是同一個東西。它們是人的庇護或守護。是人與天地神建立的一種共在。本質地說,每一座房屋都是一個宗教的大穹窿。隻有在這裏,人才開始祭天祀地,埋葬並祭典祖宗。
築居和棲居這一活動於人具有真正的神聖的性質。房屋對於人的意義,是一種天地人神共同存在的安寧的棲息之象征。人借此紮根於大地之中,並成為大地的守護者,成為宇宙這座宙宇的朝聖者和守護者。就像植物一樣,房屋和大地萬物是協調一體的風景。
奠定基石,築起廟宇,樹起社林而有了與大地相適應的文化社會。作為動物的人類在棲居中就獲得一種神聖的植物天性。他有了一個根柢,一個家,有了一個家,他就可以在無盡的靈魂漂泊中進入返回,向大地的返回。房屋住宅本如植物一般,它的發展是植根於大地之上的文化形態的開展。但是物質文明時代的城市,則剝除了文化精神與大地的根柢,剝除了住宅與天地神的聯係,棲居的寺廟性質或宇宙性質**然無存。物質把人和神性存在卻擠到了邊緣地帶和烏有之鄉。城市定居所以不再植根於大地中,城市傲慢地鄙晚地遺忘了它立於其上的根基。
城市那種以磚石鋼鐵混凝土而砌成的非自然的暴力形式已與市民本身的心性結為一體。市民的心性如城市的景貌一般,表現了倨傲、實用、冷漠、隔絕。在磚石鋼鐵的牢獄裏,人變成了漠然的囚徒,失去了與大地的聯係,人的心靈就像空中閣樓裏的花一樣蒼白而萎縮下去。具有文明末日氣象的鋼鐵動物城市,否定了它根植其上的大地,就像城市一樣,人的曆史命運和存在已被連根拔起。這種被連根拔起的命運難道還不令人恐懼嗎?連想一下這種命運難道不足以令人顫栗嗎?具有城市意象的“金屋”難道不是因此而令人恐怖嗎?作為城市意象之象征的金屋在扁擔楊這鄉野之地所顯示的就是這種已被“連根拔起”的恐怖的異象:入冬以來,在寒風中矗立著的樓房更少了像掛有玉米棒、紅辣椒串兒那樣的小瓦屋才有的村趣,顯示了鋼筋水泥的骨架所特有的冰冷和嚴峻。一個巨大而堅硬的固體,一個野蠻地堆立著沉重的黃色的固體,一個播撒著神秘和恐怖的固體,碎了扁擔楊村的和睦、溫馨的田園詩意……這座金屋之所以會成為罪孽深重的陰宅,就因為它所表現的對大地的鄙睨、拒斥,它的冰冷與隔絕,它拒絕成為大地懷抱裏的風景,而處於被連根拔起的狀態。
從問題的另一麵看,這座金屋的邪氣還來自於這所陰宅裏供奉著一個在某種意義上是“外來的神”。這位被金屋的主人楊如意供奉的神就是金錢。金錢這位新神的邪氣比舊日的財神爺可更神通廣大。財神爺也隻是自足地守護著“萬倉”糧食和肚皮。而金錢這個新神,卻可以便利地暢通無阻地購買一切東西,占有一切東西。而所有能被金錢購買的都變成了“東西”。金錢可以購買東西,但也能夠購買權力、法律、女人、眼淚和微笑。這一切在金錢麵前都變成了“東西”,變成了“不是東西”的東西。莎士比亞在《雅典的泰門》中說:金子?貴重的、閃光的、黃澄澄的金子?
不,是神喲!我不是徒然地向它祈禱。
它足以使黑的變成白的,醜的變成美的,邪惡變成良善,衰老變成年少,怯懦變成英勇,卑賤變成崇高。金錢這個“看得見的神”,使一切神性存在變成烏有,使所有價值變成多餘的垃圾,使所謂的人格變成“不是東西的東西”。金錢隻為欲望服務,金錢是欲望與對象之間的皮條匠。所以楊如意不是徒勞地奉拜這位看見的神,他借助於金錢的神通,買通了倉庫主任,買到了某某部的招牌,買到了縣長這個朋友,甚至給他的父親買來發喪送葬的一群“孝子”,金錢這個皮條匠還不斷給他拉來如癡如醉的女人,給他買到眼淚與柔情,甚至給他買到“結婚證書”這種法律憑證。這種無限膨脹的“商品意識”,使一切存在物都變成了不是東西的東西,但卻使這個昔日被人鄙視的狗兒變成了人上之人。
古老的傳統固然已令人失望,然而新的生活的根基也並不穩固。就像楊如意財運亨通的道路都是用金錢鋪墊下來的一樣,他的金屋也是用金錢鋪成的。當大地女神的塑像和維納斯女神像被他作為純粹的商品購置於金屋裏來,這些女神卻己成了金錢這個娼妓的奴仆。然而,一種新的人類生活能圍繞著金錢這位人盡可夫的娼妓而建立起來嗎?這座瀆神辱聖的巴別之塔能建立起來嗎?不。在這種生活裏,“連眼淚也是假的!”在這個世界裏,隻徒然地隻有“變亂”而已。
古老的生活傳統和新的生活方式都不再能夠為我們提供一種道德的基礎。而沒有這個道德的基礎,新的生活秩序新的世界就不能夠建立起來。
人類能憑借什麽建立這個道德的基礎,並在此基礎上建立他的世界,人類僅憑借自己的意誌,自己的榮耀,“為能揚我們的名”,就能順利地最終建立起通天塔嗎?
在《金屋》中,我們看到了眾生為追逐個人的幸福與榮耀而經曆著普遍的墮落。那些得到了公認的幸福與榮耀的人,不是由於人格的成就,而恰恰是因為其道德的淪喪。
而人對此墮落沒有意識,沒有呻吟與歎息,沒有懺悔與贖罪,那麽這墮落就隻是有惡無罪,或有罪無罰。隻要沒有意識到自身的罪薄,沒有來自於內心的自律的懲罰,道德上的拯救就毫無希望。隻要人們沒有用心靈的眼淚去洗淨自己的罪惡,那麽就沒有真正的贖罪,因而沒有拯救。這個種族就還沒有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道德基礎。
李佩甫有意無意地接觸到這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或者說,《金屋》對罪的問題有了一個描述性的指向。小說的主要人物都是些惡貫滿盈的家夥。金錢化身的楊如意的全部行徑就是欺詐、行賄、玩女人;權力化身的楊書印貪贓、奸汙,而其一生的慣伎就是以權術殺人不見血。他們享受著權力的榮耀,享受著金錢和女人的幸福。他們的“幸福”生活的基礎就奠定在惡行與不義上。正因為他們有此惡跡劣行,他們才得到了金錢、權力和女人。難怪林娃兄弟也不滿足於小不義而犯大罪。小不義(往雞身上打水)有小財,而大不義才有發大財的可能。他兄弟倆看到了這一點,就徑直去犯罪。腰裏揣了刀子去賭錢,最後“下帖”敲詐。而麥玲子和來來是渴望著墮落渴望著犯罪,然而卻沒有犯罪的勇氣。麥玲子渴望被人強奸,來來更渴望著強奸麥玲子或去攔路強奸。然而來來同麥玲子一樣,沒有犯罪的勇氣。沒有犯罪,或沒有犯罪的勇氣就意味著得不到幸福與快樂。
來來因為無力犯罪而成了一個性變態者,在精神和肉體上都徹底垮了,成了一個地道的廢物。麥玲子這個弱女子經受著罪惡與幸福的**。她知道,隻要她最終無力犯罪,她就沒有可能得到世上的幸福。她點了自家的麥秸垛,這一縱火行為終於向她自己證明她是有能力有勇氣去犯罪的,還是敢於犯罪的。她以犯罪行為“拯救”了自己的毀滅。她的失蹤因此不可能是自殺,而是投身於大千世界中去尋找她的“幸福”了。
隻要人的罪孽並不隻局限於某一些個別的不道德行為,而是與人類生存的性質深切相關,那麽罪的意識就包容著一切了。而這個種族最為缺乏的不是罪惡而是對於罪的意識。罪不是惡人的特殊的不義行為,而是人在本質上所秉有的“原罪”。人都是有罪的。
在小說中作為傳統美德之化身的瘸爺竟出人意料地是一個被閹割的人,由於年輕時糟踏女人而遭此奇恥。傳統的美德一直帶著這個深重的罪惡的陰影。在作家看來,孩子是完全無辜的麽?不,一群孩子在看到別的孩子掉進河水要淹死的時候,隻有這個孩子的小姐姐伸手去救他而一同淹沒了,就在這個時候,這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還能從容不迫地一個一個撿起自己的豆芽並在水裏慢慢地洗幹淨,然後才想起去告訴“她”的媽媽。碰上別的人都不提此事,單要告訴“她”媽媽。這未免太極端太殘酷了。這究竟是天真無邪呢還是自利的“原罪”呢?然而善惡意識與罪的意識的區別就在這裏。
善惡的判斷來自於公眾。而罪的意識則來自於神性存在的審判。善惡的判斷並不奠定法的根基,隻有罪的意識才與法本質相關。人如果沒有罪的意識,既沒有某種高於生存理由的神性存在的審判,那麽法律就不僅不能懲罰他,也更不能拯救他。在“金屋”中,公安局一再地出現,然而不論是林娃兄弟還是楊如意,還是縱火的麥玲子,在法律的麵前,他們都不能在心中承認自己有“罪”。罪是普遍的以至於它己成為一種通行的準則了。楊如意無非是用金錢購買到了權力與女人,這兩廂情願的正當交易有何罪呢?
而林娃兄弟向這麽一個人敲詐一點錢為了蓋上房子娶上媳婦又有多大罪呢?而麥玲子縱火無非是為了確認自己還有勇氣去尋找幸福生活,因此,在塵世的法律麵前,他們在內心上不會悔罪,更不會贖罪。法律的懲罰隻不過是給他們一點皮肉之苦而已。什麽能觸及到他們的靈魂並因而救贖他們呢?
唯有瘸爺這個人物在思謀著那個神秘的災星般的符號,思慮著接踵而來的種種災難與不幸時,想到了自己的罪孽,想到了神意的懲罰與贖罪。在他所犯下的罪孽的汙穢中,贖罪感作為一種深深的警戒潛藏在他身上。他要告別罪孽的黑夜了。瘸爺在搓著一根上吊用的麻繩,他對他的知心伴侶、一條老狗說,“人都是有罪的”,“去贖罪吧”。這位老人發出了那種呻吟與歎息。懲罰從這裏才開始,拯救從這裏才降臨,靈魂從這裏才升起來。
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的大地是無罪的,人隻是在無盡的惡跡中玷汙了這大地。而大地仍舊開放出鮮花。人詛咒這大地,掙脫這大地,把自身的存在從這大地上連根拔起,還要滌淨身上的土氣,卻唯獨不洗淨自身的罪惡。人遺忘了大地的榮耀,而瘋狂地營造巴別之塔,“為要傳揚我們的名”。但我們周圍的一切卻在顯示大地的榮耀,禾苗、樹木、草叢,隻有我們,隻有人活在恥辱裏,活在罪孽中,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大地的美、榮耀和神聖。
如果要為李佩甫的小說世界找到一個精神象征的話,那麽這個形象就是大地。這是無異於《紅螞蚱,綠螞蚱》中的童稚天真的那個土地,是孩子們為之號啕為之雀躍深深地熱愛的那個大地。這是一切,是整個大自然,是人們,是飛禽,是莊稼,是“奶奶的瞎話”,是上帝從另外的世界取來種子,撒在這塊大地上而培植起來的不知有善惡的孩子們的樂園,是一個永恒欣悅的王國,這是《李氏家族》繁衍生息、生生不息的那個大地,是埋葬著先祖,彌漫著生靈氣息神之氛圍的大地,是浸潤著熱血熱汗熱淚的那個大地。這是眼前的現實世界,同時也是塵世間達到真正自由境界的感情生活流逝於其中的那個永恒的世界。這是愛與恨、自由與奴役、德行與罪孽的戰場。這個戰場就是人心,就是大地,在那裏,恨與宿命之堅冰被無限回春的大地所化解了。這是永恒的死亡與複活的大地。這也就是作為《金屋》之根基的大地。是的,這大地正是構成人類存在的一種永恒的根基。這裏發展著一切的生命形態,也不能不發展著一種最高的生命形態,人的靈魂。盡管這靈魂被恨與肉欲淹沒了,盡管這靈魂被罪惡之火灼傷了,然而隻要大地仍舊默默地保藏著生機,保藏著無限回春的能力,一種最高的生命形態必定會生長出來。
一種逐漸覺醒的大地意識或大地精神正從佩甫的小說世界中逐漸升起,並光明朗照。
大地,在佩甫的小說中,不隻是一種環境,也就是說,不隻是一種背景的描繪。大地不隻是人類勞作的作坊或工場,就是這個大地,孕育了蚱蜢、草木的大地,並給昆蟲以情欲,給禾苗以性能力的大地,也孕育了人,而且給了人比單純的情欲更多的那麽一點東西。讓我們記住:是大地給了昆蟲草木和人類以生命。是大地給了昆蟲與花木以情欲,那麽也是大地給了人以肉欲和靈魂。讓我們記住,大地賦給了,大地自身早已就具有了,不論是情欲還是靈魂。隻是這大地的精義奧蘊要在她所孕育的萬物,她的孩子們的生命中展示和開展出各種美麗奇詭的形態來。最終擔當起生命聖職的人就是那個最具有大地精神並懷有刻骨銘心的大地意識的人。佩甫的小說更使我相信,大地,這是一種思想,一種精神形態,一種靈魂的可見的撼人的形式。唯有基於大地,我們才能建立起自身的存在,建立起人類曆史的和道德的存在,唯有大地,無限回春的大地是聖潔而無罪的。
——小引陰曆九月初八,一個吉祥的日子(也是罪孽深重的日子。不久的將來,村人們會這樣說),楊如意的新屋落成了。那一掛長達兩萬頭的爆竹足足炸了一個時辰,把村人們的耳朵都震聾了。彌漫的硝煙在扁擔楊的上空繚繞盤旋,久久不散,爾後飄落在農家那大大小小的院落裏。硝煙過後,村子裏巍然地豎起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兩層小樓。
沒有人會想到楊如意能蓋起房子,更沒人想到楊如意能蓋這麽好的房子,人們甚至沒意識到這個常年不穿褲子的“帶肚兒”是在哪一天裏長大的,他太不起眼了。人們隻記得他那羅鍋爹領著他挨門磕頭的情景:長著一雙小賊溜溜兒眼,瘦狗一樣地躲在人後……卻不料時光就這麽一天天磨過去了,竟然把小狗兒磨成了一個人。
不曉得狗兒是哪一天混出去的。他出外幾年,突然就回來了。回來就張羅蓋房。村裏人也僅是聽說他在外承包了一個塗料廠,好像掙了些錢。可狗兒一下子就抖起來了!他居然在外邊請了一個建築隊來,三下五除二扒去舊房,一紮根基就是十二間。那房子慢慢壘上去,人們才看出來,老天哪!那不是十二間,也不是一般的瓦房,那是二十四間,是一座現代化的洋樓!眼花的老輩人甚至覺得那不是房子,那是用人民幣堆起來的錢垛,是一座金屋!扁擔楊是個有三千多口人的大村,這些年蓋房的戶不算少,可誰也沒見過這麽好的房子。整座樓都是按最新樣式設計的,門裏套門,窗上疊窗,四外朝陽,八麵來風,到了也沒人能算出這樓房到底有多少門,多少窗。一樓的廊柱和地麵是用水磨石砌成的,遠遠望去像鏡麵一樣的光滑;二樓有寬大的曲形外走廊,走廊邊上是白色的雕花欄杆,看上去曲曲幽幽,時隱時現,叫人鬧不清這樓是怎麽上的,又是怎麽下的。至於牆壁,則全是用一塊一塊的金黃色釉麵磚貼成的,燦燦地放光。樓房的各處還都裝上了最新式的壁燈,那壁燈是粉紅色的,隱隱地散在樓道裏,又像是女人在招手。當然,這樓房還有許許多多叫人鬧不明白的蹊蹺處……主房建成之後,院牆也跟著拉起來了。大門是用鋁合金特別焊製的,下邊還有帶滑輪的走道。進門處立著一道半月形屏風花牆,牆上又請匠人畫了山水。這足足有七尺高的院牆一圍,樓下便什麽也看不見了,也就更叫人覺得神秘。多勢海呀!待一切竣工,洋床、沙發、電視機、錄音機也一樣一樣地運回來了……這仿佛是一個夢,金色的夢,突然就矗立在人們眼前,連想都來不及。
狗兒楊如意是瘋了麽?獨獨爺兒倆,縱是再娶上一房媳婦,也不過三口之家。為什麽要蓋這麽多的房子?為什麽要蓋這麽好的房子?沒人知道,也沒人問。
村子啞了。
這座樓一下子攝去了所有人的魂魄,整個村子都失去了笑聲。人們默默地走路,默默地幹活,默默地吃飯。似乎人人都從這樓房上看到了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有看到,隻是心裏悶。它像怪物一樣豎在人們眼前,躲是躲不過的,隻要有陽光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它簡直把一個村子的光線都收去了。扁擔楊的人是能忍的,縱是如此,也沒人多說什麽,隻是人們再也不到楊如意家去了。鄰居們寧肯多繞些路,也不從他家門前過。這分明是怕著什麽,怕什麽呢?那又是說不清的。上地幹活的時候,人們竭力把胸脯挺得更高些,昂昂地走,臉上帶出一股肅穆的凜然之氣。那脊梁上也仿佛很沉重地背著什麽,隻是硬挺著走。村裏那位輩分兒最長的瘸爺,過去每日裏拄著拐杖到村街裏去曬暖兒,自此,就再也不出門了。
扁擔楊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