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48年深冬。

解放戰爭進人到最後階段。南京作為國民政府首都和長江防線的“樞紐”,整座城市都彌漫著悲涼、壓抑而又緊張的氣氛。凜冽的北風呼嘯著掠過城區,細碎零落的雪花顫抖著墜落地麵,枯黃的梧桐樹葉在寒風的吹動下飄向路邊,挾裹著殘雪在牆角旋轉,像找不到歸宿的孤魂野鬼。國軍江防司令官羅安邦袖著手從總統府緩步走出,眼前不停地出現蔣總統絕望的麵容,耳邊回響著他聲嘶力竭卻透著無奈的戰前動員令。羅安邦在灰色的拱形大門前向衛兵回了個綿軟無力的軍禮,然後便匆匆鑽進停在門口的軍用吉普車裏,對司機咕哦了一句:“去陸軍總醫院。”

往日安靜祥和的南京陸軍總醫院裏,如今被大大小小的傷員充斥了各個角落。有的拄著雙拐,有的纏著繃帶,有的眼睛上蒙著眼罩,被戰友扶著遭彎,傷勢雖然各異,但頹廢悲涼的神態己將整個醫院彌漫。

手持聽診器或托盤的醫生和護士匆匆夾雜其中,沒有一絲停滯的意思。院外不時傳來軍車淒厲刺耳的警笛聲,刺透著院牆內詭秘的安靜。

突然,幾輛軍用吉普車和三輪摩托車如脫緩的野馬般呼嘯駛來,毫不顧忌醫院門前步履緩慢的傷員,猛然嘎吱停住。身著黑皮夾克,長發飄飄的羅美慧推開車門,跳下來,冷眼疑惑地瞥了下停在院中央位置突兀的吉普車,沒有任何停留,就在手下王鬆山、何光、喬三民等人的簇擁下衝向院門。

院門前的衛兵看來者凶狠,還未來得及伸手阻攔,就已被何光等先行控製住。羅美慧徑自大步進門。

停在院中突兀位置的吉普車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國民黨陸軍中將,南京江防司令官―羅安邦。

此時的他眉頭微皺,神色疲憊地坐在內科診室的椅子上閉目養神。

不一會兒,印有紅十字標誌的門簾被人輕輕挑起,一位略有些發福的中年男軍醫在征詢過門口守衛的兩個士兵後,小心翼翼地進來,輕輕地在羅安邦對麵坐好,把手中的聽診器等工具放下,開始檢查。因為級別不同,軍醫問診的態度也顯得和顏悅色,聲音柔和:“羅司令?”被吵醒的羅安邦睜開眼,微歎一聲:“唉,又來了,還是老毛病啊,睡不著。”軍醫給羅司令號了一下脈,繼續說:“上次開的藥吃了嗎?”羅安邦緩緩地點點頭,禁不住再長歎一聲。軍醫朝羅安邦看了一眼,拿出筆和處方,邊寫邊問:“那最近夢多嗎?”聽到這話,羅安邦忍不住苦笑一聲:“睡都睡不著,哪來的夢啊?”軍醫猶豫了下,繼而問道:“司令是整晚都不睡,還是……?”“沒一天不到卯時的。”說完這話,羅安邦不自覺地揉著眉頭上方的天應穴,眉頭也相應的更加緊縮起來。

軍醫稍顯躊躇,看著羅安邦痛苦的表情,想了想,正要開口,忽然,“啪、啪”,窗外傳來兩聲清脆的槍響。軍醫被嚇了一跳,手中的筆應聲而落。

與此同時,原本安靜地在門口守候的衛兵也持槍猛地衝了進來,看到羅司令安然無恙才稍鬆一口氣。可此時受驚的羅司令無暇顧及他們,快步起身走到窗前,想看看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由於內科診室正處拐角,院內的情景羅安邦看了個正著,隻見兩個試圖阻擋羅美慧的持槍傷員撲倒在地上,手腳猶在微動。傷口都在前胸,白色的病號服被鮮血染紅,分外耀眼。

一個軍醫匆忙跑過去,還沒等他發問,何光亮出身份證件:“保密局。”

看到這三個燙金大字,軍醫麵露懼色,唯唯諾諾地後退。羅美慧不屑地發出一聲譏笑,和王鬆山在眾特務的簇擁下迫不及待地衝進內科診室樓門。

當羅美慧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腳下的樓門前,羅安邦才慢慢將目光回轉過來,他感覺有股悶氣憋在心中,可又不知該如何排解,隻能緊皺眉頭緩緩回身坐下。

看到軍醫發怔,羅安邦開口說道:“麻煩你,安眠藥加點量吧。”“這……”軍醫猶豫道,“司令,巴比妥酸鹽的副作用很大,加量的話……恐怕……”

羅安邦看著軍醫,擺擺手:“就這麽辦吧。”說完,又閉目斜靠在椅子上不語。

軍醫不敢堅持,點頭答應,出去開藥。

不一會兒功夫,門簾再次被挑起,一個戴口罩的護士端著藥物盤子進來,走到羅安邦麵前:“羅司令?”

羅安邦以為醫生把藥取回了,沒有多想,點點頭,可掀開盒子卻意地外發現裏麵沒有藥,僅是一張紙條。

羅安邦抬頭看向護士,目光如炬。

護士用眼睛快速地掃了掃兩邊,突然壓低聲音,靠近他的耳邊:“羅司令,心病還需要自藥醫。”

羅安邦沉默不語,看了看她,伸手取出紙條,目送護士快速離去,然後才打開紙條,隻見上邊一行小字:十五日晚,江灘相見。落款:韋。

羅安邦陷人了沉思。

護士的前腳剛走,內科診室的門後腳就被猛地瑞開,映人眼簾的是那個略顯肥胖的男軍醫,不知道在什麽推力的作用下,踉蹌著撞進,幾欲栽倒。

兩個衛兵刷地抽出手槍,將羅司令緊緊護在身後。當看清衝進來的“歹徒”竟是羅美慧等人時,衛兵瞪大眼睛看著羅美慧,驚訝地喊道:“小姐!”

聽到這句話,羅美慧也趕緊將槍口下壓,詫異地瞪著杏仁般的大眼:“爹?你怎麽在這兒?”

羅安邦不慌不忙地把紙條揣進兜裏,對著羅美慧抬抬眼皮,慢悠悠地反問:“你說呢?”然後從女兒詫異的臉上移開視線,又看向男軍醫,不緊不慢地說:“拿藥。”

軍醫趕忙雙手遞過來,誠惶誠恐地答道:“司令,您的藥。”

羅安邦不動聲色地說了聲謝謝,然後起身揚長而去。

王鬆山等人看著他的背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都手足無措呆在原地。唯有一旁的羅美慧氣惱地拍了下桌子,臉漲得通紅。

長江北岸。

荒涼的叢林中零星地散落著幾間破敗的茅草屋,如果不靠近去仔細看,會以為是無人居住的地方。這些小破房就是華野駐地敵工部,掌握著華野地區特工人員的第一手資料,也是最核心的資料。

其中一個小木屋裏,雖然是屋門緊閉,窗戶都被木板死死封住,仍能隱約看到屋內的隱隱光亮。漆黑的屋裏,隻有一根蠟燭在桌上默默地燃燒,從木板縫隙中透進的凜冽涼風,晃動著蠟燭跳躍的火苗,也讓屋裏的人感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

屋裏隻有兩個人―於明輝和坐在對麵精疲力盡的韓露。兩個人之間隔著一張小桌子,一問一答,不帶任何色彩地進行了將近一個下午。

於明輝在屋內踱了幾步,神情嚴峻地突然說:“你是特務。”

韓露眼睛裏閃現了一絲不耐煩,但仍舊泰然自若地回答:“我不是。”

“知道為什麽抓你嗎?”於明輝繼續咄咄逼人。

“不知道。”韓露瞪了於明輝一眼,心裏在想著這漫長的審訊到底什麽時候能結束。

於明輝轉而又坐了下來:“祖籍哪裏人?叫什麽?”

“山東臨沂。叫李唐。”韓露回答。

“臨沂什麽地方?家裏有幾個人?多大的時候出來的?”

“臨沂費縣南新莊。家裏沒人了,十六歲的時候逃難出來的。”

於明輝沉默了一會繼續問道:“我聽說,臨沂叫鳳凰城,為什麽?”

韓露繼續一問三不知:“我不識字,也沒念過書,不懂。”

“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不會。”

於明輝突然身體前傾,慢慢小聲地問:“剛才你睡著了,你說夢話,說收網,什麽意思?”

“我從來不知道我說過什麽夢話。沒什麽意思。”韓露挪了下自己已經發麻的雙腿,臉色有些茫然地回答道。

“哼……”聽到這個答案,於明輝若有若無地飄來一句話:“怕死嗎?”

瞬間臉就發白的韓露有些發怔,隨即點點頭:“害怕。”

於明輝仿佛沒有看到韓露臉色的變化,開始和韓露聊家常。

“到城裏做過什麽活?”

韓露不知道於明輝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五一十地回答道:“賣煙,賣柴禾,還有一些雜活,給人做飯。”

“會做什麽飯?”

“平時吃的普通菜。”

“魚會做嗎?”

韓露有些疑惑:“會,做得不好。”

於明輝不以為然:“清蒸魚會做嗎?”

“會。”韓露抬頭看了眼於明輝,卻在他臉上發現不了任何表情。

“做清蒸魚,用不用醋?”

“嗯……”這個問題更是不著邊際,讓思想有些遊離的韓露更是詫異,她回想了下,悠悠地回答“用。”

“這是我問你的第幾遍?”於明輝突然提高嗓門。

嚇了一跳的韓露怔怔地嘟嚷道:“快三十遍了。”

沒等韓露回答完,於明輝繼續問:“問的內容一樣不一樣?”

“不一樣。”

於明輝緊緊盯著韓露的臉:“你老家在山東什麽地方來著?什麽村?”

“臨沂費縣南新莊。”韓露依舊沒有感情地答道。

“逃難那年,怎麽出來的?”

“跟著老鄉,搭馬車。”

“那年是二十歲吧?”

“不是,是十六歲。”

於明輝頓了頓,又問:“最愛吃什麽?”

“吃糖。”

於明輝找到了突破口:“你在第七遍的時候,說最愛吃的是葡萄。”

韓露內心大駭,仍假裝鎮定地說道:“嗯?是嗎?”

於明輝步步緊逼:“這是我問你的第三十四遍。”

韓露此時感覺都要瘋了,但也隻能無奈地答道:“我記不清了。”

於明輝慢慢踱到韓露背後:“多大了今年。”

韓露的忍耐快到極限了:“二十四。”

於明輝緊緊盯著韓露的臉:“哎,你那個唐字,是哪個唐?”

“唐朝的唐。”韓露下意識地回答道,答案一出,韓露就知道自己在最關鍵的時候露餡了。

於明輝歎口氣,“如果我是敵人,你今天就失敗了。”然後邊說邊走到一邊,順手把燈打開,屋內亮了起來。

韓露反思道:“唉,我被你麻痹了,我不識字,不該知道是哪個唐字的。”

於明輝繼續恨鐵不成鋼:“別的也有問題。我問了你三十四遍,同樣的問題有二十個,有四次你說的答案是不一樣的。最後一次我問你清蒸魚要不要放醋,你既然會,就不應該猶豫。”

韓露很失落,垂頭不語。於明輝怕說得太重,傷了心,於是走過去,坐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安慰她。

麵對於明輝的安慰,韓露顯得越發沮喪:“唉,你就知道哄我。我讓你很失望吧?”於明輝抬起韓露的臉,握住她的兩隻手,認真說道:“吃一塹長一智。幹情報工作,一半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你明白嗎?”

“嗯。”有了於明輝的鼓勵,韓露也慢慢地舒展開了緊鎖的雙眉。

於明輝想到了什麽,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報紙,遞給韓露。

那是一份《中央日報》,標題醒目地寫著“共黨間諜陰謀失敗身份暴露中彈身亡”,配以黑白照片。照片上,是羅安邦在陸軍醫院目睹的那兩名傷員。

於明輝麵孔變得嚴肅起來:“最近軍統的天網計劃全麵展開了,為了保證長江決戰的勝利,軍統正在清理我們派到國民黨內的同誌。可不論他們怎麽收網,最終被困的隻能是他們自己!”

“他們殺了我們的人,還登報!真是太過分了!”韓露氣不過。

於明輝看著她:“這正說明他們害怕,這一仗是他們最後一搏了!所以對敵對我,這一仗都不好打啊!韓露,你一定要牢記訓練要素,咱們受到的訓練,其中的每一個過程、每一句話,都是犧牲了無數的同誌、流了無數的鮮血,才得來的經驗教訓。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你以後都要刻在心裏!”

韓露慢慢地靠到於明輝身上,默默地點點頭。

於明輝不放心地再次強調:“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答應我,你要活到勝利那天。”

韓露緊緊抱著於明輝:“你也是,我們都要活著,活到我們結婚,活到老!對了,你跟上級匯報我們的事了嗎?”

“渡江戰役馬上就要開打了,現在正是最緊張的時候,怎麽跟領導匯報這個啊。”於明輝有些內疚地說道。“也是。那就等勝利之後吧!”韓露想了想,喃喃地回道。

羅府,客廳裏彌漫著其樂融融的氛圍。幾個精致小菜放在桌上,羅安邦夫婦和女兒羅美慧分坐兩邊。一家人在吃飯。

唱片機中,放著昆曲《遊園驚夢》。這是羅安邦最愛聽的曲子。

吃著吃著,羅安邦碗裏的米飯空了,羅妻拿過空碗,正要起身,羅美慧搶先接過去,自己去盛。

片刻,羅美慧端著米飯出來,在父親麵前恭敬放下。

羅安邦端起碗,眼睛隻看著飯菜,問女兒:“你們今天在醫院大開殺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美慧一愣,隨即點點頭,輕聲道:“爹,你不會是明知故問吧?”

“什麽意思?”

羅美慧直勾勾地看著父親,“共匪渡江在即,連保密局在內都全力以赴投人到長江防禦之中,作為江防要塞司令官,黨國生死寄於您一人身上,您就一點也不……”

羅安邦聞之不再言語,悶頭吃飯。

羅美慧正要接著說,母親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裏:“吃飯。你就不能讓你爹安生一會兒。”

但這筷子菜沒擋住羅美慧開口,她神色倔強,表情坦然地繼續問:“父親,那兩個傷兵是共匪望風的探子,打死他們,您覺得有什麽不妥嗎?”

羅安邦頓了頓,等昆曲中一句唱詞的最後一個字唱完,才不動聲色地開口:“慧兒,是你覺得我有什麽不妥吧?”

羅美慧欲言又止,還是閉了嘴,低頭吃飯。

羅安邦一推飯碗:“我吃完了。”說罷起身,拿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就往外走。

羅母著急喊道:“去哪兒啊?”

“散散步。”羅安邦硬邦邦地回應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爹!”羅美慧站起來叫了一聲。

羅安邦站定,稍稍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邁開大步,推門而出。

羅美慧站在原地,餘怒未消。羅母不知道今天這對父女怎麽了,擔心地看了女兒一眼,給她把米飯推過去,勸她:“好啦,好啦,你爹能不操心嗎?他是不願意你跟著上火。”

誰知羅美慧也氣鼓鼓地放下飯碗說了一句:“我飽了。”轉身離開了。

寒風凜冽,可月光卻出奇的皎潔明亮,滿腹心事的羅安邦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最後晃到江灘邊上,看著潮湧的江水,他點燃一支煙,眺望遠處。

不一會兒,一個女子身影出現在羅安邦的身旁。這個裹著圍巾,戴著口罩,隻露出兩個眼睛的女子,正是韓露。

羅安邦顯然已認出了韓露,對她耳語幾句。

韓露麵露難色地皺皺眉頭:“這個……羅司令你未免有些多慮了……”

沒等韓露說完,羅安邦打斷她:“韋小姐,既然羅某今天獨自前來,足可說明一切。但貴軍是不是也應該拿出一點誠意來?否則,教我怎麽說服自己?”

韓露聽後誠懇地說道:“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我黨向來洛守承諾,這一點,相信羅司令也有耳聞。您的職務、待遇,我的上級已經保證,是不會有變的。”

羅安邦緩緩搖頭:“亂世無信諾。請轉告你的上級,我需要更高級別的貴軍人士相談。”

韓露有些焦急,小聲且無奈地叫道:“羅司令―”

羅安邦看看這個和自己女兒一般大的姑娘,還是擺一擺手:“如有誠意,五天後的現在,還在這裏見麵。告辭。”說完,轉身離開,漸行漸遠。

羅安邦以為這次見麵神不知鬼不覺,誰能想到離江灘不遠處的樹林裏,他和韓露的一舉一動都盡人女兒羅美慧的望遠鏡中。

而在江北華野敵工部,秘書正手持電報,匆匆走進屋內,將電報遞給敵工部部長陸明。

此刻,拿在陸明手裏的,是韓露發來的電報:“大魚已咬鉤,但需誘餌出動。韓。”

陸明沉思片刻,然後吩咐秘書:“通知於明輝,開始行動。”

次日清晨,羅美慧一反常態地支起耳朵貼在房門上,聽到父親出門的腳步聲,立刻披上一件晨衣來到客廳。羅母此時還在樓上睡覺,偌大的客廳裏空****的。羅美慧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走到牆角的軍用電話機旁邊,將事先準備好的竊聽器小合翼冀地安裝在電話的聽筒裏。做完了這一切,她這才起身,轉頭看到父親掛在廳裏的大幅戎裝照片,禁不住微微歎氣。

竊聽器安裝好的幾天裏,羅美慧都佯裝身體不適沒有出門,實際就窩在自己的房間裏不間斷地調試監聽設備。突然,耳機裏出現了羅安邦鏗鏘有力的聲音:“……好……今晚,地點不變……良禽擇木而棲,羅某是懂的……再見。”因為設備的調試還是沒有太到位,刺啦刺啦的聲音不絕於耳。羅美慧屏氣凝神,聽到“良禽擇木”四個字後,猛然摘下耳機,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隻幾秒鍾,她抓起電話:“我是羅美慧,通知一組、四組,全體集合。馬上!”

羅安邦對女兒的監視並無絲毫察覺,他仍按約定時間來到江灘邊上,看著夕陽的餘暉慢慢將整個江水染紅。他默默地吸著煙。副官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警惕地盯著周圍的情況。

在江邊東側的樹林中,王鬆山、喬三民、何光遵照羅美慧的命令,各帶著一隊保密局的特務,悄悄摸近江灘。他們兵分三路,呈三角形圍住羅安邦。

一個特務正盯著江邊的情況,忽然覺得旁邊有些不對勁,他仔細地看去,發現不遠處樹叢覆蓋的地方,一個人影身上蓋著一些掩護蹤跡的樹葉,露出來一雙腳,腳上穿的是一雙軍用皮鞋,鞋尖朝下。特務大驚,慢慢摸到何光身邊,拉拉他,向那雙腳指去。何光也看到了,飛快地摸出槍來,做個包抄的手勢,三個人向著目標圍了過去。何光做個手勢,一個特務猛地把覆蓋在目標身上的樹叢掀開,樹叢下麵,是一個穿著軍服、趴在地上用步槍瞄準的軍人,另一個特務馬上過去用槍逼住了他。

這個人很疑惑,但隨即放下槍,把手舉了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埋伏好的王鬆山身後也出現了一個人。他剛一回頭,一支槍口頂到了他的額頭上。王鬆山馬上把手舉了起來,抬頭看去,持槍者穿著國民黨的軍裝,正冷冷地盯著他。王鬆山有些發愣,看看對方的裝束,又看看同伴,他們也是一臉迷惑。持槍的軍士看著穿便裝的王鬆山等人,也很迷惑,有些緊張地問:“你們,是共產黨吧?”

王鬆山氣急敗壞,掏出證件扔給軍士。軍士打開證件,翻來覆去地看,禁不住小聲嘀咕:“保密局王鬆山。原來都是自己人。”臉上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王鬆山惱羞成怒,破口大罵:“看什麽看,把你的槍口拿走!”另一處,喬三民那邊也出現了紙漏,他和幾個特務,與另外四五個持槍的軍士互相拔槍指著對方,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雙方相互僵持著,都不願把手中的槍放下,氣氛緊張無比。

此時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個土山上,胡子拉碴的於明輝隱蔽在土山後麵,正拿著望遠鏡,觀察著對麵的情況。

從望遠鏡裏看去,羅安邦和副官靜靜地等在江邊。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羅安邦不時看著表,顯然已經開始有一些不耐煩。

這時候,江灘東側的樹林中忽然傳來嘩啦呼啦的拉槍栓聲和吵鬧聲。羅安邦一驚,詫異地看去。副官看看羅安邦,羅安邦衝他點點頭,副官馬上飛快地向江灘東側跑去。

副官快步跑到樹林裏,壓低聲音問領頭的警衛連長:“怎麽回事?他們是什麽人?”連長也是一頭霧水,回答不知道的同時,也沒有放下槍的意思。副官掃了眼保密局的人,命令連長:“下他們的槍。”

“誰敢?!”喬三民急了,走前兩步。

副官仔細審視了一下喬三民的臉,將槍對準他的腦門,惡狠狠地說:“再廢話,我現在就崩了你!”

兩人都是一副不怕死的表情。身邊的士兵和特務看著他們,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不知到底該幹什麽。大家都僵在那裏。

“都別開槍。”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出現在副官身後。

副官回頭一看,無比驚愕地說:“小姐?!”

羅安邦心煩意亂地站在江邊,琢磨著到底什麽地方出現了問題,待看清同副官一起回來的還有自己的女兒時,不禁湧起一股憤怒,厲聲質問女兒:“你來這裏幹什麽?”

羅美慧冷冷地針鋒相對:“爹,這話應該是我問你!”

羅安邦強壓怒火快速看看左右:“我沒工夫跟你解釋,快回去!”

羅美慧卻紋絲不動。

“除了添亂,你說你還能幹些什麽?”羅安邦低聲指責。

這話說到了羅美慧的痛處,羅美慧內心委屈卻仍舊怒目瞪圓:“我的父親應該是忠誠於黨國的鐵血將軍,我決不允許他成為通共投敵的叛徒!”

遠處土山上,於明輝看到羅美慧出現時,大大吃了一驚,眼睛頓時睜大了。他暗暗決定不動聲色,靜觀事態的發展。

羅安邦畢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對於女兒咄咄逼人的質問,深呼吸一口,背對女兒,沒有說話,轉而問身邊的副官:“那邊怎麽樣了?”

副官低聲報告:“都處理好了,沒問題。”

羅安邦這才臉色稍緩,點點頭,轉身命令羅美慧:“你馬上回家,這裏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羅美慧急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爹!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羅安邦對副官做個手勢,副官敬禮以後立即跑開,到另一邊去觀察情況。

遠處土山上的於明輝緊緊盯著這裏,不知道羅安邦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不一會兒,他便發現羅安邦走到羅美慧麵前,對她耳語了幾句。羅美慧一愣,轉而換上一副驚喜的笑容,繼而點點頭,右臂高舉,往樹林處用右手做了一個大拇指向上的手勢,順時針大幅度地舉著手臂,在空中劃了三圈。

頃刻,樹林裏吵吵的聲音馬上都沒有了。一片平靜。

於明輝猛然意識到事情不對,馬上用望遠鏡搜尋外圍。遠遠望去,鏡頭裏出現包著頭巾的韓露和一個穿著風衣、戴著帽子的男子。他們正向著江灘若無其事地走去。

於明輝腦子嗡的一聲:“壞了!中羅安邦的計了!”

迷蒙的月光下,江灘靜謐得讓人有種詭異的窒息感,羅美慧趁黑夜的掩護快速離開。

羅安邦警惕地看著周圍。

韓露和風衣男子離羅安邦越來越近。看在眼裏的於明輝急了,拿出槍,瞄準羅美慧果斷地扣動了扳機。一聲低悶的槍響,打在了羅美慧旁邊的地上。羅美慧一驚,趕緊臥倒。旁邊不遠處的羅安邦和副官聞聲大驚,拔槍四處查看。羅美慧顧不得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趕緊向手下先做個手勢,特務們紛紛向於明輝的方位開槍。

聽到槍響的韓露和風衣男子馬上站定,明白出了情況,回頭猛跑著離開。

於明輝看見羅安邦和副官在韓露他們身後緊追不舍,於是瞄準副官“啪”的一聲,副官應聲而倒。羅安邦急了,撒腿往羅美慧身邊跑。

喬三民看清楚開槍的方向,瞄準於明輝連開三槍。於明輝險些被擊中,趕緊挪到另一邊,瞄向不斷對特務和士兵們發號施令的羅美慧。一聲槍響,跑到女兒身旁的羅安邦下意識地把羅美慧往自己身後一拉,隻聽撲味一聲,羅安邦的胸口中了一槍。

於明輝眼看韓露和風衣男子已經跑遠,不願戀戰,也乘機向後退去。

羅美慧反應過來向羅安邦撲了過去,伸手一摸,發覺羅安邦的胸口已經滲滿鮮血,她瘋了般地呼喊:“爸!”

羅安邦的意外身亡,讓羅府上下驚慌一片。

羅美慧和母親為羅安邦設立了靈堂,掛著大大的羅安邦照片。唱片機中。放著羅安邦最愛聽的昆曲《遊園驚夢》。

此刻,羅母已經哭成了淚人。羅美慧跪在父親的靈前,一張一張地給父親燒著紙錢。看著熊熊火光,羅美慧平靜而堅定地對母親說:“媽,我會給爹報仇的。很快,很快我就讓那些共匪在爹墳前以死謝罪!”

羅母悲痛之餘,隻希望女兒不再步丈夫的後塵,絕不能再讓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於是毅然打斷了女兒的話:“誰要你報仇?我隻想跟你們父女倆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可是你們就是不聽我的話!成天打打殺殺,現在……”說到這裏,已經硬咽得說不下去了。

羅美慧安慰著悲傷欲絕的母親,心底的複仇之火卻愈加熾烈。

與此同時,羅安邦的詐降事件也震驚了江北華野司令部。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裏,王司令抱著個布滿茶漬的缸子不停地喝水,抬眼看看陸明說道:“計劃要重新部署。羅安邦死了,軍統那幫人肯定會瘋的。”

“嗯,天網計劃的力度肯定還要加大。”陸明懊惱地答道。

“這是個教訓啊。差點就上當了。一定要保證每個同誌的安全!”王司令敲著桌子強調著,然後又問:“誰接替羅安邦的位子?有消息嗎?”

陸明趕緊說:“這個暫時還不知道,不過,南京方麵倒是另外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蔣介石正全力修築長江防禦工事,準備與我們決一死戰。南京地下組織送來情報,說國民黨準備從美國請軍事專家參與江防體係的設計,其中有一個人非常重要,是西點軍校的教官……”

還沒等陸明說完,王司令就插了一句:“美國人?”

陸明知道王司令對美國人向來沒有好感,說:“他是華人,原在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學習,畢業後被直接保送到美國西點軍校深造,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說到這兒,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附在王司令耳邊悄聲密語。

王司令聽罷,精神為之一振:“囑?這麽巧?是不是打死羅安邦的那個偵察隊長?”

陸明點點頭:“是的,他有很豐富的敵後工作經驗,不僅膽量過人,而且熟悉各種偵察手段,還會日語和英語。這次的事情非常巧,也許這是我們的一個機會。”

王司令想了想:“這可是個好苗子,你敢拿他冒險嗎?”

“越是困難的任務,越得好苗子上。”

王司令點點頭:“好,我要見見他。”

王司令要見的是於明輝。

聽聞首長要見自己,於明輝匆匆整理了下軍容風紀,趕緊趕了過來,在門口字正腔圓地喊了一聲:“報告”。

陸明朝於明輝笑著招招手,讓他進來的同時向他使個眼色。於明輝心領神會,進門後“啪”的向王司令敬了一個標準的禮:“報告王司令!敵工部偵察大隊長於明輝,聽候您的指示!”王司令笑著走過來,拍拍於明輝的肩說:“來來,坐。這次夜會羅安邦,你局勢控製得很好,很不錯。”

於明輝小聲地說:“王司令過獎!”

王司令看他有些緊張,微笑著讓他坐下,順便給他倒了杯熱水:“我有幾個事要問你。”

於明輝馬上坐直了。

“哪年參加的革命?”

“報告司令員,1938年在蘇北參加的中共抗日遊擊隊,後改編為新四軍。”

王司令看著他:“你負責情報工作以來,身邊犧牲了幾個同誌?”

於明輝低下頭,聲音低沉了下來:“本部,一共十七個”。

王司令點點頭,繼續問:“如果換做是你,有犧牲的危險,你會不會……”

沒等王司令問完,於明輝立馬挺直胸膛,提高聲音:“參加革命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

王司令笑笑,重新讓於明輝坐下:“如果―如果你犧牲了,對組織上有什麽要求?”

於明輝猶豫了一下,依舊大嗓門地說:“報告司令員,沒要求!”

王司令點點頭,繼續問:“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他們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姐姐和爹媽都被日本人害死了。哥哥也找不著了。”

從於明輝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

王司令和陸明對視了一眼,點頭對於明輝說:“好,那你先回去吧。”

於明輝一頭霧水,但軍人服從命令的天性還是讓他回答了一聲“是”後,大踏步地走出房門。

陸明在於明輝離開後和王司令員商量,決定實施擬定的計劃。他立刻趕到離司令部不遠的敵工部機要室,向南京地下黨組織發出電報:“……狗開始咬人,不但吃肉,青菜和豆腐也是它們的目標。從現在開始,一切以保存自己為原則,不要打狗,必要時,放棄任務,原地待命。”陸明剛發完電報,機要員走了進來,遞給陸明一份資料。資料袋上標著三個大字:於明陽。陸明從檔案袋裏拿出資料,看到照片他靈機一動。於是讓機要員找來幾個士兵,讓他們辨認照片。幾名士兵異口同聲說這是於明輝。陸明心中大喜。

有京。保密局裏,氣氛極度壓抑,所有人都行色匆匆,連往日的寒暄也是能省則省。

待別行動處的人日子就更是難過了,個個小心翼翼,唯恐做錯了什麽。這不,處長羅美慧此刻正鐵青著臉,坐在辦公桌後麵。冷眼盯著站立在對麵的王鬆山等各個組長。王鬆山等襟若寒蟬,垂手而立。羅美慧大發脾氣:“重點排查跟我父親接觸的那個女共諜,無論多難,隻要和她相關的人,不管身份、地位、男女、老小,全部抓回來。誰放走一個,殺無赦!”王鬆山等諾諾連聲。羅美慧又惡狠狠地補上一句:“還有那個埋伏在暗處開槍的同黨!”

王鬆山等苦著臉,像墊在桌腿下的蛤蟆,硬撐著回答“是”。羅美慧不耐煩地向其他幾個組長揮揮手,唯獨留下了最得力的幹將王鬆山。她將一個封皮上印有“於明陽”三個字的檔案冊推給王鬆山說:“你看看吧。”王鬆山打開檔案冊,映人眼簾的是一張半身標準照,照片和陸明看的照片一樣,是於明陽。

羅美慧語調嚴肅地吩咐王鬆山:“這是馬上要回國增援江防力量的軍事專家。三天後,他從美國啟程,第一個地點是閩南海岸線的臥龍山軍事基地,飛機加油期間,要針對防止遊擊隊和共軍的偵察部隊對飛機偷襲做好準備,你馬上做一個保護計劃。”

王鬆山邊仔細翻看著照片邊點頭答應:“是。卑職一定反複研商接送方案,保證做到萬無一失!”

羅美慧不放心地叮囑:“別大意。共諜也不是白吃飯的,他們要是知道消息,是個大麻煩。”

想到上次任務的失利,王鬆山趕緊立正回答道:“我一定盡力。”

羅美慧白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共匪情報部門狡猾萬端,抗戰時我曾和他們的諜報人員合作過,他們一旦確定目標,必有斬獲,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變化無常,讓人防不勝防。海外來客對長江決戰的重要性,他們不會不明白,肯定會想法對付我們,甚至有可能把客人劫走,為他們所用。高水平的軍事專家曆來都是稀缺人才!所以你們必須完成任務!”

王鬆山信誓旦旦地回答:“處座放心,我們行動二隊從來沒有讓您失望過!我和張發運副隊長一定會把客人安全地接到南京!”

看到王鬆山有這樣的決心,羅美慧點點頭,同時又漫不經意地補了一句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已請示過毛局長,局座吩咐,如出現萬一清況,就斷然采取非常措施!”

聽到“非常措施”這四個字,王鬆山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處座的意思是……”

羅美慧一字一頓:“如不能為我所用,寧可讓客人永遠消失,也不能讓他落人共匪手中!”

江北。華野駐地。

於明輝快步走進司令部,一聲低沉有力的“報告”,將正在翻看文件的王司令驚醒。

王司令抬眼不無欣賞地看著於明輝:“有個非比尋常的任務,組織經過研究,打算讓你去執行。”

一聽有任務,於明輝頓時精神抖擻,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生怕漏過一個字。

“這次任務事關重大,關係到整個長江局勢。這個任務別人做不了,隻有你去,但很危險,稍有不慎,就可能付出性命!”

於明輝聲音洪亮地說:“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請首長發命令吧!”

王司令笑笑,把手裏的照片交給於明輝:“你先看看這個吧!”

於明輝興奮地接過照片,可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驚異地脫口而出:“哥!”他看著照片,心情激動又有些莫名,狐疑地問王司令:“我和我哥失散十幾年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我以為他死了。您怎麽會有他的照片?他現在在哪兒?”

“你哥哥於明陽軍校畢業後就去了美國,現在已經是有名的軍事專家,精通火炮和戰爭防禦工事設計。三天後,他就要回國了。”王司令員語調平緩地說。“啊!是嗎?……回國……”於明輝愈加驚詫起來。

王司令員緊盯著於明輝,加重語氣:“不過,你哥是國民黨請回來的,增援他們的長江防禦,也就是說,他是來幫助國民黨打我們的!”

於明輝聽到這些似有所悟,猶豫片刻後定了定神說:“司令員您放心,我身為革命隊伍的一員,絕不會對反革命的哥哥念私情,隻要他敢與人民為敵,戰場上我不會饒過他!”

王司令員擺擺手:“明輝同誌,你理解錯了,我們是希望你能去爭取他。明輝,以你對你哥的了解,你覺得有沒有可能?”

於明輝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哥我太了解了,他把三民主義天天掛在嘴邊,是個頑固分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說不定你哥哥對目前國共的情況也有些了解,思想上發生變化也是很有可能的。”王司令員似乎是在給於明輝打氣。

於明輝仍舊不停地搖頭:“十二年前我逃出軍校的時候,我哥叮囑我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要投共產黨。後來我流落到蘇北,親眼看到新四軍才是真正打日本的隊伍,就參了軍。之後我給他寫了好幾封信,勸他棄暗投明,他不僅沒有回信,還把我的信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來。你說他是個什麽人,為了三民主義,連我這個弟弟都可以不聯係。”

“沒有一點可能嗎?”王司令員仍是對於明輝充滿期待。

於明輝依舊堅決地搖搖頭。

王司令員不無失望地歎了口氣。

走出司令部後,於明輝內心無法平靜。他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想著哥哥於明陽。直到趙教導員背著個手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他才猛然驚覺。

於明輝著實無奈,懇切地說出心裏話:“不是我不接受任務,關鍵是我哥哥這個人,太……您不了解他,不管是誰,隻要跟他提共產黨他肯定翻臉。”

“有那麽絕嗎?一個媽生的兄弟倆,不會一點舊清都不念的,我們隻是需要一個打動他的理由。”趙教導員循循善誘。

於明輝猶猶豫豫:“老趙,其實我跟我哥脾氣特別像。如果他現在來策反我,我也不會改變信仰的。”

趙教導員用小木棍撥拉了一下麵前的草地:“別說得那麽絕對,你試都沒試過怎麽知道?”

於明輝為難地眉峰緊鎖:“可我一點把握都沒有。”

老趙真不愧是做思想工作的教導員,他開始耐心地說:“組織上也沒下死命令讓你必須把他爭取過來,你自己不要心急,要不這樣,你和他見個麵好好聊聊,爭取讓他來江北親自看一看再做決定。畢竟他在國外多年,國內真實的情況都不了解。看過以後,如果他執意不改,我們也不強求,一定平安把他送回去。”他見於明輝還是不說一句話,繼續勸說:“長江自古就易守難攻,國民黨又隻剩下這最後一道防線,老蔣把家底都拿出來了。再加上你哥回來幫忙,咱們未來這一仗可就難打了。組織上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會讓你去冒這個險。你好好想想!”

趙教導員的話終於起了作用,不由得讓於明輝有了點心動,打算嚐試一下。他對趙教導員點了點頭。看於明輝終於被說動,趙教導員笑了,從背後拿出王司令看過的,裝有於明陽資料的文件袋遞給於明輝:“拿回去好好背熟了。還有,這次任務是一級保密。整個華野,隻有王司令、你、我和陸部長四個人知道。注意保密!”看著趙教導員遞過來的文件袋,於明輝明白他這是準備好了來勸自己的,不禁笑了:“這都準備好了。你怎麽知道我會答應呢?”趙教導員一笑:“你小子我還不了解麽!走,累了一天了,趕緊回去吃飯吧,要不然連殘汁都不剩啦。”

剩下的兩天,於明輝足不出戶,認真為任務做著準備工作。

等於明輝完全記熟了哥哥的全部資料後,在一個星光暗淡,寂靜空曠的夜裏,來到長江岸邊,登上早已靜靜泊在蘆葦叢裏的小木船。臨出發前,於明輝、趙教導員和另外四名偵察隊員列隊挺立。此時的於明輝已剃去胡須,頓顯英氣勃發。

王司令員和陸明部長親自到江邊送行。王司令員讚賞地看著於明輝等,說道:“同誌們,你們應該深知此次任務的艱巨,你們是要去取長江的鑰匙,對渡江戰役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祝你們馬到成功,凱旋歸來!”於明輝等舉手向王司令員和陸明敬禮。陸明最後叮囑:“你們到了那邊,會有地下組織和遊擊隊全力協助配合,一定要保證安全。出發吧!”揮別了王司令員和陸明部長,偵察隊員們隨著於明輝跳上木船。

福州綏靖公署參謀處長關良帶著王鬆山、張發運在不停地看著地圖部署迎接海外來客事項,他們絲毫不敢鬆懈,力求把每個細節都做到萬無一失。

關良指點著地圖說:“這兒是飛機降落點。當晚住在這個位置。整個區域,南邊是山,北麵是我們自己的部隊,從東到西,都有警衛。第二天一早,專車就會把客人送走。”

王鬆山不放心地說:“關兄,別怪我多嘴,這次任務實在是太過重要,所以還是……”

關良豪氣地拍拍胸脯:“你放心,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王鬆山和張發運對視一眼,笑笑說:“那就好,那就好。另外希望關兄能盡快安排飛機加油,防止夜長夢多,出現萬一,這個,也是毛局長的意思。”

看著王鬆山還是不放心的神色,關良拍拍王鬆山的肩膀:“王兄盡管放心。說句實話,早送走客人,我也就早一點輕鬆,身上的責任和負擔也就少了一分。但我作為東道主,總不能不略盡地主之誼吧?宴會結束後,我就安排你們啟程!”

王鬆山、張發運這才忙連連點頭,口中道謝。

次日早晨,臥龍山由晴轉陰,接著便是雷電交加,暴雨如注。雨水衝刷著位於山坡處的小型軍用機場。

軍警們荷槍實彈,冒雨站在機場四周,戒備森嚴。王鬆山、張發運和關良身著軍用雨衣在跑道上不停地來回巡視。

王鬆山抬腕看了看表說:“快了,按預定時間還有不到半小時。”

關良僧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無擔心地說:“今天天氣不好,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王鬆山憂心忡忡地抬頭看看天:“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看來今天是走不成了。關兄,客人到後,住處的安全可是至關重要啊!”

關良點點頭:“王隊長盡管放心,我已進行了周密的安排。”

可王鬆山依舊不放心地說:“為防止萬一,請關兄安排我和客人住在一起,不知是否方便啊?”

關良爽快地說:“理應如此,王隊長的要求絕對沒問題。”

王鬆山接著道:“另外,我想和關處長作個分工。住房以內的安全我負全責,周邊的動靜就托付於關兄了,你看可以嗎?”

關良笑了笑:“王兄的想法很周全,這臥龍山的外部環境隻有我們最熟悉,巡查起來也最為方便,就按王兄的意思辦!咱們各負其責,共同完成這次任務。”

王鬆山由衷地向關良道謝:“多謝關兄的幫助!”

關良也頗為客氣地回應:“王兄不必客氣,咱們都是為黨國效力,況且客人隻在此待一天,你老兄的擔子比我們重多了!”

說話間,遠處傳來飛機的嗡嗡聲。

王鬆山和關良、張發運頓時繃緊了臉,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仰望天空。

於明陽出現在機艙門口,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神情急切地透過雨簾看著周圍的一草一木。他身著考究的西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渾身透出知識分子的儒雅氣質,相貌和於明輝一模一樣。

關良和王鬆山快步上前,將於明陽接到早已安排好的臥龍山莊休息。

夜幕降臨時,於明陽才終於從坐飛機的辛苦中恢複過來。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從住房裏推門走出,輕輕舒展雙臂,在微雨中心馳神往地遙望著山腳下的村寨。

王鬆山從緊挨著於明陽住處的房裏走出,在於明陽頭頂撐開雨傘微笑著對他說:“於先生有些日子沒有回國了吧?”

於明陽回敬一個微笑:“是呀!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算起來有十個年頭了。”

王鬆山感慨地說道:“十年的確不算短了,人生才有幾個十年啊!於先生回到故國家園,肯定感慨良多吧?”

“是啊是啊!我在飛機上就已經感覺到了草芬花香,真是老大才回鬢已衰,不堪回首憶當年啊!”於明陽說罷又深呼吸一口,貪婪地嗅聞著家鄉泥土的氣息。

聽著於明陽一口標準的國語,王鬆山讚歎道:“於先生至今仍是鄉音未改,讓在下十分敬佩!”

“鄉音雖未改,可國家已物是人非,想當年我等意氣風發,黨國蒸蒸日上,而今天卻落到這步田地,想想就讓人痛心疾首啊!”於明陽搖搖頭說。

“世事難料,人算不如天算,於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悲觀難過。隻要我們共同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王鬆山勸慰道。

於明陽抬起頭來:“難過是由心而起,無法避之,而悲觀倒還不至於,不然,我不會萬裏迢迢歸國效力。共黨雖暫時占據上風,但他們是擊不敗民主和自由之神的,對此信念和決心,於某是堅定不移的!”

王鬆山連忙回應:“於先生的話讓王某感動,有你這樣的精英襄助黨國,我們定能反敗為勝,把共軍阻擋在長江以北!”

聽了王鬆山的恭維,於明陽不由得有了精氣神:“於某不才,願以淺學薄技報效黨國,不僅把共黨擋在江北,而且要把他們徹底消滅!”

王鬆山向於明陽翹起拇指:“有於先生這等才華橫溢的仁人誌士,真是黨國之幸,人民之福啊!”

於明陽客氣地抱拳回敬:“彼此彼此。”

說話間王鬆山陪著於明陽在山頂漫步。於明陽邊走邊打開胸前的吊墜看著,神思有些恍惚。

王鬆山斜眼掃視著於明陽的一舉一動。試探地問道:“於先生這次回來,有沒有親人要見?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安排。”

王鬆山還想再深究一下,但看到於明陽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隻好作罷。

於明陽當然不會知道,他的弟弟於明輝其實已經來到臥龍山下了。

於明輝和幾名扮成挑夫的偵察隊員們頂著檬檬細雨,身披油布或蓑衣,沿山道前行。突然,一隊國軍巡邏兵在一個光頭上尉連長的率領下,呼三喝五地圍了上來。

光頭連長用駁殼槍頂著大沿帽轉圈圈,斜著眼大聲問於明輝:“幹什麽的?”

於明輝指指偵察隊員腳下的擔子大聲地說:“給山上的老總送給養。”

光頭連長上下打量著於明輝,疑惑地問道:“送給養?這送貨的人沒有我楊老八不認識的,你看著麵生呀?”

於明輝早想好了應付盤查的路數,聽聞此言,連忙點頭道:“我來得是不多,都是管家安排。因為今天說你們山上有貴客,長官特別安排送點山珍海味,鎮長怕出紙漏,就讓我親自押貨過來了。”

挑夫模樣的趙教導員忙遞給光頭連長香煙,介紹於明輝:“這是沙頭鎮有名的義商胡老板!”

光頭連長斜著眼睛,不信任地盯著於明輝:“沙頭鎮胡老板?你們鎮長叫什麽名字?”於明輝鎮定地回答:“王二叔。”

“我問他的名字!”光頭連長不耐煩地抽了口煙。

於明輝陪著笑臉說:“是叫這個名字。”

“媽的,真會起名字,一出生就是長輩,咋不叫王爺爺呢I”光頭連長璞地吐了口痰,對手下一揮手,眾士兵收起槍,讓開山道。

於明輝一行小心翼翼,緊趕慢趕,來到進人基地的哨卡拒馬柵欄前時已經到了傍晚。拒馬柵欄前幾個哨兵持槍盤查。於明輝跳下驢背,彎腰遞上通行證的同時也遞上去幾盒好煙。

領頭的排長吩咐哨兵去檢查,自己在那掂量煙的重量,然後悄悄打開,煙盒裏果然露出厚厚的鈔票。幾個哨兵聽命,前去仔細地搜查於明輝、趙教導員和偵察隊員們全身,然後又胡亂地翻查他們的貨物。排長走上去一揮手。欄杆抬起。

於明輝一行悠然地走進基地大門。

突然,關良從哨卡裏走出,一聲斷喝:“慢著!”

排長點頭哈腰地向關良報告:“長官,是為我們送貨的山民,已經查過了,沒什麽問題。”

“送菜的山民?”關良瞪一眼排長:“要認真審查,今天可是一個非同一般的日子,千萬不能大意!”說著對於明輝一擺頭:“走吧,去我的辦公室,我要再審查審查!”於明輝等無奈地跟在關良身後,走向旁邊的平房。

漆黑的辦公室裏,一個發黃的燈泡懸吊在屋梁上寂寞地亮著。關良巨漫踱著步,掃視於明輝等人。於明輝不動聲色地靜候關良發話。趙教導員忙向關良敬煙,謙恭地說:“長官,我們是來送貨的,小本生意,也就掙幾個辛苦錢,還望您多多關照!”

於明輝等繃緊的麵孔,頓時鬆馳下來,輕輕籲了口氣。

“都怪我們太粗心了,那就請長官付我們十袋大米,五袋麵粉錢,山珍海味權當奉送!”趙教導員聲音變得響亮起來。

關良立刻換上笑臉,向於明輝等點點頭:“時間緊迫,我就不多客氣了!”說著轉身從櫃子裏掏出幾套國軍軍裝,扔給於明輝等,催促說:“你們抓緊時間換上,從現在起就是福州綏靖公署的兵員了!”

於明輝等迅速換衣。

關良走到於明輝麵前,鄭重地拍了拍他說:“你現在的身份是綏靖公署主任朱紹良長官的秘書,受朱主任委派為於明陽送行,宴會晚上七點舉行,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切!”接著又感歎一句:“真是長得太像了!”

此時於明輝已穿好衣服,邊係風紀扣邊問:“同誌,我們還不知你的尊姓大名,是何官職呢!”

關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叫關良,是綏靖公署參謀處長,在這兒協助軍統方麵保護海外來客的安全。”

於明輝不無玩笑地說:“他們沒想到,你是最不安全的!”

“彼此彼此!”關良笑了,拍拍於明輝的肩膀。

一時間,在這個漆黑的辦公室裏,趙教導員和偵察隊員們都笑了起來。

臥龍山的雨夜是寂靜的,隻有浙浙瀝瀝的雨點在敲打著山石,發出鬼魅般的響聲。而在基地的宴會廳裏卻是另一番熱鬧的景象。國民黨福州綏靖公署為了迎接於明陽的回歸,特意在此舉行盛大的宴會。美酒佳肴,琳琅滿目。

主桌一字排開,坐著於明陽、關良、王鬆山和基地的幾位長官。

關良首先起身,端起酒杯致辭:“諸位,我受綏靖公署朱主任委托,為於先生洗塵。於先生很快就要啟程赴京,今日之酒也算是為於先生送行,來,幹!”

聽到關良的一席話,於明陽也不禁動情起來,端杯起身道:“於某不才,回國之初,便受到如此禮遇,倍感榮幸,感謝在座諸位同仁的關照和厚愛,我敬大家一杯!”說罷一口喝幹杯中的酒。

這時一位副官走到關良耳邊,悄聲報告。

關良聽完,放下酒杯說:“於先生,綏靖公署朱主任特派他的秘書給您送來些小禮品,要親手交給您,現已在您的住處等候。”

“朱長官太客氣了,素昧平生,真是讓在下承受不起!”於明陽感動得不知說什麽才好,誠懇地抱拳環拱一周:“請諸位稍候,於某去去就來!”於明陽說罷起身離座,跟在關良身後走向門外。

王鬆山向鄰桌的張發運使個眼色,也起身跟了出去。

趙教導員和偵察隊員們扮成跟班侍衛的樣子,懷抱卡賓槍站在於明輝身後。

於明陽在關良、王鬆山的陪伴下笑嗬嗬地從旁邊走過來。

於明輝用禮品盒遮住半個臉,對走到麵前的於明陽說:“於先生,朱主任本要親自前來的,因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未能成行,特派我來為您送行。這是朱主任送您的景德鎮瓷器,小小禮品,不成敬意。”

“謝謝I謝謝!朱長官如此厚愛,令於某慚愧!請進!”於明陽說罷,幾步跨到門前,打開房門,向於明輝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於明輝緊跟著快步走進房門。

關良和王鬆山也隨後走進房門。

於明輝一邊尋找擺放瓷器的地方,一邊對於明陽說:“朱主任還有幾句話要我單獨向於先生轉達,所以……”

關良和王鬆山聞聽此言,相互看了一眼,識趣地退到門外等待。

張發運匆匆從遠處走過來,問道:“於先生忙完了嗎?大家都在等著他呢!”

王鬆山看了一眼張發運,轉向關良以征詢的口氣說:“要不請關處長先回,我們在這等著於先生。”

“也好,有你王隊長在,我們就放心了!”關良說罷笑眯眯地走向宴會廳。

屋內,於明輝找好地方放下瓷器,緩緩轉過身來,直視著眼前的親人,百感交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話到嘴邊就隻剩一個字:“哥!”

聽到這聲呼喚,正忙著倒茶的於明陽詫異地抬起頭,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即便離家這麽多年,他也不能忘懷。於明陽不由得疑惑起來:難道是自己的耳朵產生了錯覺?他慢慢轉過身來,發現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孿生弟弟於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