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九年農曆正月,華北平原上下了一場大雪,山山水水都披上了銀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的發表,象春天的陽光普照大地,許許多多村莊裏的莊稼人感到了溫暖,受到了鼓舞,臉上**漾出甜蜜的笑意。坐落在太行山麓、濾沱河畔的九莊大隊,卻是另一番景象,如同鶴立雞群,十分獨特。
九莊最大的一個生產大隊是第九生產隊,共七十九戶人家,齊住在西南邊和尚墒下。丁字街裏,是第九生產隊的中心地帶,但隻有少數人家門上貼著對聯,吊著紅燈,多數人家門前象平時一樣的灰不溜丟,顯不出過年的樣子。
太陽慢慢從東方升起,已到吃早飯時節,不見一個人端著飯碗走出門檻。“**”以前,多冷的天氣,吃飯時間人們也不憋在屋裏,齊端著飯碗聚到丁字街上,仁,一圈,五一溜,邊吃飯邊海闊天空地言傳天南地北的趣聞樂事。丁字街是九莊最熱鬧的場所,這些年,這裏卻越來越冷清了。
猛然,十多人從各自的門裏跑了出來。有九隊的生產隊長高羽巴,有被人稱作“混蛋國司令”的肉蛋娘,有九隊社員劉淘氣,還有一高一矮兩個姑娘,都顯得十分驚愕:有的一瞪眼,有的咧嘴,有的長吸,有的短出。最明顯的是高羽.巴和肉蛋娘。高羽巴原本扁頭偏腦,矮鼻子小眼兒,這時候頭顯圓了,鼻子顯高了,眼睛顯大了。肉蛋娘的臉色本來紅得發紫,這時就象做熟的高粱麵一般。二人一會兒由驚變怒,怒不可遏。
“肉蛋娘,你也聽見有人呐喊‘疙瘩怎麽又活啦?’”高羽巴搶先與肉蛋娘搭話。
“我的耳朵又不聾。我端碗飯正往屋裏走,碗也摔啦,飯也撒啦!”肉蛋娘搖頭晃腦地說。
“你聽出是誰呐喊?”高羽巴朝肉蛋娘身邊走近一步問。
“我沒聽出來。你琢磨琢磨是誰呐喊?反正他是成心的!”
高羽巴千咳一聲,朝四周瞅瞅,用心地琢磨。
原來是有人呐喊:“疙瘩怎麽又活啦!”
難怪驚怒高羽巴和肉蛋娘。“疙瘩”是九莊村頭號的惡霸地主,他左耳夾裏長著一個肉疙瘩。疙瘩在解放以前,逼租逼債,私吞公款,欺兒害女,窮人都把他罵做活閻王、土皇帝,八路軍解放九莊以後,抗日民主政府把疙瘩判處了死刑。誰知,今天早晨卻有人在丁字街裏喊:“疙瘩怎麽又活啦!”
不知劉淘氣、矮個子姑娘、高個子姑娘等是害怕變成隊長的目標,還是擔心鍋裏的飯食涼了,在街裏立了一會,又轉回各自的門裏。
往柳樹井上去挑水的丁貴武走了過來。他高個碼,寬肩膀,黑胡須,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猶如關公下界。他的耳目好象不管用了,他不瞧劉淘氣等縮回門裏,不瞧隊長是不是琢磨到他頭上。他的腳步不快不慢,不遠不近,不左不布,直然地朝著西南邊和尚牆半腰裏―他的家裏走去。
高羽巴站在丁字街裏,臉色一忽兒自一忽兒黑,嘴巴一忽兒張一忽兒閉,突然把腳一跺:“娘的,我非把這吃飽撐的、沒事找事的人找見不沾!”
這當兒,有個人從牆角裏朝丁字街探頭探腦看一眼,又趕緊把頭縮回去。肉蛋娘喝一聲:“誰?”高羽巴一個飛步趕上去:“張樂樂,你跑不了啦!”
這個叫張樂樂的人畏畏縮縮地從牆角裏走出來。他五十餘歲年紀,肩挎一個快要散架的糞筐,手拿隻剩下了三根鐵棍兒的糞叉。不用問,他是起早往什麽地方去拾糞剛剛返回來,往家吃早飯去。這位張樂樂的長相和神態很有看頭,中等個碼,身穿一身灰不灰、藍不藍,數不清有多少快補丁的棉衣。光頭淨腦,眼睛上邊沒有兒根眉毛,鼻子下邊沒有幾根胡須,要不是麵皮千皺,就象一個皮球放在了兩肩之間。從他的眉眼裏,難看出他心田裏埋藏著什麽。說他埋怨藏憂吧,他的模樣兒象當初廟裏的快樂佛,眼角嘴角上都掛著笑意;說他儲喜存樂吧,他的兩腳上又好似掛著兩個鐵錘,糞筐裏的馬糞也象有千斤之多。其實,糞筐裏超不過二十個馬糞蛋,加上幹糞皮兒,也過不了三斤重。
“張樂樂,你站下!”高羽巴的嗓門兒不大,吐字夠真。
張樂樂立刻把身子又矮了一截:“高隊長,有什麽吩咐?”
“是不是你呐喊疙瘩又活啦?”
“呐喊疙瘩又活的目的是什麽?”肉蛋娘再補充一句。
張樂樂不由得一怔,喘口氣,仰脖兒笑笑:“我呐喊疙瘩又活啦?這是從哪兒說起呀!”
“我高羽巴兒的眼睛不是管著出氣的,耳朵不是管著吃飯的,看不見鳥不開槍,瞅不準魚不撒網!……”
張樂樂的口裏無音了。
劉淘氣、矮個子姑娘、高個於姑娘等又從各自的門裏走出來,好奇地伸長耳朵,睜大眼睛,專心致誌地注視著高羽巴,他是無中生有,還是有的放矢?
肉蛋娘說:“你是不是盼著疙瘩還回來?”
張樂樂聽了肉蛋娘的話,兩腿一軟。他飽嚐了舊社會的辛酸,受盡了惡霸地主疙瘩的削削壓迫,是個地地道道的老貧農啊。
張樂樂八歲上的時候,一天,他牽著他家的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毛驢往和尚腦下去放牧,一不注意,不見小毛驢哪裏去了。那時,和尚墒無峰無溝,光坦坦的象和尚的腦袋,因此叫和尚惱。疙瘩在和尚惱上修建了一個紅住子、琉璃瓦、八個角兒的大涼亭。疙瘩經常拄著文明棍,帶著狗腿子、孫子,讓花枝招展的丫鬢陪伴著往涼亭裏去乘涼。不準平民百姓上和尚惱,違禁者不是受罰就是挨打。張樂樂左找右找找不到他的小毛.驢。誰也不會想到張樂樂的小毛驢跑上了和尚惱,又搖頭擺尾地進了地主的八角涼亭。小毛驢進了涼亭裏邊嘩啦啦一聲,屬下一堆稀巴巴,又臥到涼亭的一角,用尾巴左左右右驅趕落在屁股上的蚊蠅。
“爺爺你快來,你快來!你看這是誰家的驢搶占了咱的涼亭,還給廚了稀巴巴,真臭,真臭!”疙瘩的兩個孫子同時走上了涼亭,緊接著,疙瘩和狗腿子也到了。
“豈有此理!”疙瘩氣得渾身打顫。
說著話張樂樂找來了。
“這是你的驢?”狗腿子間張樂樂。
張樂樂看看小毛驢,看看小毛驢廚下的稀巴巴,嚇得隻張口不說話。
“這是你的驢?”狗腿子又問張樂樂。
張樂樂點了一下頭,眼裏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你叫什麽?”
“我……我……我叫樂樂。”
“姓麽?”
“姓……姓張裏 ”
“去把你老子叫來!”
張樂樂哪敢回家去叫大人,他跑下和尚惱,拐彎抹角地鑽進一塊莊稼地藏起來。樂樂爹很快得到信兒,一猛氣跑上了和尚堖。
“姓張的,你叫你小子把毛驢趕到老爺的涼亭裏廚屎,是不是想壞掉老爺的風水,讓老爺滅門絕種?。”
“我的天!我……我可不敢啊I驢這個下賤東西,不吃五穀雜糧,是六畜。孩子……還沒落掉胎毛,不懂四六,你老人家發發善心,饒了我這個該死的吧。”
“饒你?沒那麽便宜,不送你局子讓你蹲黑屋就是高看
你!你說,你是認罰還是認罪賠罪吧?”狗腿子越說火越大。
“認罰怎麽著,賠罪怎麽著?”
“認罰,罰你三十快現大洋。認罪賠罪簡單,把驢糞吃了,再把地下舔幹淨!”
樂樂爹向人說過多次;“窮漢腿裏沒翼筋”、“人在屋簷下,不敢不低頭”,可他連驢的稀屎看也沒看一眼,隻是往心裏落下幾滴淚,就答應了狗腿子提出的第一條。
樂樂爹應罷之後,求借無門,咬牙賣掉了他的半塊光景―小毛驢,又含淚賣掉了樂樂娘,才算湊夠了三十塊現大洋。
樂樂爹清楚樂樂鑽進莊稼地藏起來是怕挨打。他尋找見樂手,對樂樂不罵不打,抱住樂樂哭得吃不下飯,喝不下水,一股勁兒地埋怨自己命苦,不久就得了重病死去了。
張樂樂逃荒要飯,挨狗咬,挨人罵,住破廟多長大一點給人當短工,做羊信。頭上沒有少挨打,腿上沒有少挨踢。一次土匪搶劫,一個手榴彈在他眼前開了花,把他右手上的二拇指和中指炸掉,叫他的日子更難過。……
張樂樂頭上冒出虛汗,結結巴巴地說:“我怎麽會盼-疙,疙瘩又回來……”
高羽巴火更足,氣更盛:“張樂樂,要不是你呐喊‘疙瘩又活了’,我高羽巴就不配在這丁字街裏站一站!你反動到何種地步,要把惡霸地主的魂兒招回來,破壞安定團結,咱們長話短說吧:你一天不承認下來,我一天不叫你上工,你十天不承認下來,我十天不叫你上工,你一年不承認卞來,我一年不叫你上工”。
工分兒,工分兒,社員的命根兒!莊稼人勞動手冊上寫畫不上工分兒,嘴巴就要吊起來,身子就得癱瘓了。張樂樂從來沒有想過五十多歲就往“閻王殿,裏去報到。他不知同別人言談過多少次,他吃了唐僧肉,他要活到共產主義社會去。可他既清楚高羽巴的模樣寒摻,能耐不大,又曉得高初巴手中有權,舌頭有根,說到能夠做到。他的麵色越,來越白,腰杆越來越彎。他想笑,眼裏卻顯出潮濕。他咬宇一下牙齒,伸出三根指頭的右手,好象是要狠狠地打他的嘴巴。說時遲,那時快,忽然從柳樹井上跑來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伸手抓住了張樂樂三根指頭的右手,使張樂樂的右手好象夾進了鐵板縫裏,動也不能再動。同時,漢子麻利爽快地告訴高羽巴:“高隊長,是我呐喊的疙瘩又活啦。”
漢子穿戴平常,相貌一般。上身穿件拆洗過沒數遍的。被陽光曬得變成了灰白灰白的藍色棉製襖,下身穿著膝蓋上補著兩個大補丁的中式灰棉褲。兩個大腳板穿著露著襪子的蹬山鞋。棉襖上有掃不掉的塵灰,棉褲上有洗不下的油汙。他個碼不矮,腰身不粗,可他的身架子好象挑過千斤擔,拉過雙噸車,鐵撅撅的結實。他長臉大耳,腦門上黑發已經脫落不少,眉毛和黑胡子茬密密實實,眼捷毛又黑又長。左眼上受過傷,有疤拉,左眼小右眼大,眼珠兒很黑很亮。他神態不卑不亢,嗓門不高不低,使人猜不出他是石匠、鐵匠、瓦匠、木匠,還是專靠土裏刨食的莊稼佬。
漢子的突如其來,使劉淘氣、矮個子姑娘都驚愣了。其實,他是到柳樹井上挑水的,已經在柳樹井上站了一會兒了。高羽巴也有些驚愣,然而他看清了漢子是誰,就不把漢子放在眼裏了。好象漢子是個紙糊的小人,他輕輕吹一口,就可以把漢子吹往天邊。他朝著漢子邁過一步,閉閉眼睛,再把眼睛睜大,盯往漢子:“是你呐喊‘疙瘩又活啦,?”
“是我。”漢子不動聲色地說。
“好得很!”高羽巴輕狂地說罷,輕蔑地挖刺漢子兩眼,得意地向漢子伸伸拇哥,兩手利索地伸進褲兜,轉身朝大隊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