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我的

木虎之年,我在這草原偏遠的一角,離著粘連著我的故土不知多遙遠的地方,答應了一個小的幾乎可以為子為侄的男人的求婚。在我來的地方,接受求婚的決不是要嫁的女人,而通常允婚的條件也決不是一件火紅色的衣衫。

而燕尹就這樣鉗著我的肩膀,不知是緊張還是要威脅,總之他的手很重很重,還陣陣顫栗著。在我提出我的要求之後,我瞧著他一副歡喜至極的樣子,一個勁兒的叫嚷著:“紅衣服,紅衣服,我的星星要件紅色的衣服。”

忽然我的心中就湧上了一陣刺痛的罪惡感,他是個蠻人,可我是個文明的明白一切的人。他也許並不知道我從前的故事,這裏離開從前太遠了,可既然我預備接受這場婚姻,就必須預備彼此的坦**。

我慢慢的對著他說:“我來此之前,曾與兩個男人有過肌膚之親。”

我等著他的臉色,卻隻見他癡愣的望向帳頂,口中喃喃有詞,好一頓功夫,他對我說:“我記不得了,總之有過的女人肯定比兩個多得多。”

我接著說:“我曾生過一個孩子。”

他笑了:“這個,我也比你多,我已有一男二女。”

我一時不曾明白他的意思,隻好接下去把心裏覺得要早早表明的話全說出來:“我身有舊傷,留下的傷痕不堪入目。”

嘩,他一下甩開了上身的皮襖,好似炫耀般的給我瞧那些數不過來的刀傷、箭傷,然後哈哈笑道:“這個我可有的是,你那點不起眼的東西算什麽,上次我脫你裙子的時候都看見了,這你比不上。”

我避開那張湊得太近太過得意的臉說:“我已三十有餘,比你大了這許多。”

哐啦啦,好大一聲巨響,驚的我坐倒在地,眼前的小案幾已經被他拍的碎作一片片,他豎起眉毛,對著我吼道:“你和我比這比那,這又有什麽了不起,從這裏往北,五片最好的草場,往西,三個最好的綠洲,成群的牛羊、駱駝,那都是我燕尹的,將來隻要是天上的太陽照得到的,馬匹跑的到的地方都會是我燕尹的,你有嗎?”

我突然間全明白了這是怎樣的對牛彈琴,我心裏的瘡疤在他眼裏全變成了我瞧他不起的資本,我俯下身,趴在氈墊上笑的不可抑製,渾身抽搐,這個有著玻璃一樣透明眼睛的異族男人是這麽的好笑。

“星星,星星,你莫生氣,你莫生氣。”

我笑得快要斷氣了呀,要還能說出話來,真想叫他住嘴,可他仍兀自說個沒完:“我的星星,你別哭了,我把我最好的草場送你,不不不,我要把所有我的東西都分你一半,這樣我們有的就一樣多了,就不用比了。”

我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隻是捂著肚子想喘上口氣來,可是這個愚蠢的男人那麽的喋喋不休:“星星,難道你還不滿意嗎?別家的女人都是什麽都沒有的,什麽都是男人的,難道你要我全部的土地和牛羊。星星,什麽都沒有的男人會讓人瞧不起的,我的兄弟們會看不起我的,再說,我的那些孩子們總不能把他們塞回他娘的肚子裏去,我總得養他們。星星,你不能太貪心了,老天在上麵看著呢,他要是發起怒來,那可怎麽得了,別人我都打的過,可我總是敬老天的,總不能和他打。”

他不停的晃著我的肩膀,又抬起了我的臉,我臉上滿是笑出來的眼淚,他小心翼翼的替我擦著,一邊說:“我的星星,你還真是好強,比不過了,就那麽傷心,好好好,你要真要,那我全給你,你可不許跟任何人說,聽到嗎?”

等我能緩過氣來的時候,我對他說:“那好,這是你說的,從此我的都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你我的都是我的,連你也是我的,記住了嗎?”

他瞪著眼睛,一臉不甘的說:“記住了。”

“那好,我剛才說什麽了,說來我聽聽。”

他剛要張嘴,我又說:“隻一次機會,可不要說錯,一字不能錯的。”

他照原樣一字一句的說了一遍:“你的是你的,我的是你的,你我的都是你的,連我也是你的。”

這是他唯一老老實實的一次,等他後來終於更明白我的時候,我再叫他說,他就再不肯好好說了,總是氣我,他會說他忘了,叫我再說一遍,我說了,他就把話原封不動的還給我:“哦,我的是我的,你的是我的,你我的都是我的,連你也是我的。”然後轉身就跑,逗我氣得追他,要不就是少了這句,丟了那句,再沒說全過,直到他離我去的時候,他說:“星星,我們草原上的人,誓言隻說一次,我說了,我也照著做了,我那時就告訴我自己我要給我的星星一片最大的天空,我把以前屬於父王的草原留都給我其他的孩子,但我一生征戰得來的一切都是你的和你的孩子的,星星,我也是你的。”

“星星,你的是你的,我的是你的,你我的都是你的,連我也是你的,星星……”

然後,他在我的懷裏合上了他那雙琉璃一般的眼睛,那眼睛再不會對著我像星星一樣的閃光。

我摟著他說:“你才是我的星星啊!”

我想,他聽到了,因為我分明看到了他臉上那絲誌得意滿的笑,那笑一直掛在他的嘴邊,隨著他一起在火焰裏變成灰燼,我把它們一點不差的全收在我燒的陶罐裏,伴著這隻陶罐,伴著他寫的詩,我繼續向前走我的人生。(1)

那時離此時還太遙遠,我曾在30歲的時候覺得女人的一生幾乎過去,而等到那時我才明白人的一生很快但也很長,重要的和有意義的並不按你的計劃發生在你想它發生的時節。

隻是眼前,一切都以我來不及接受的速度發生著,短短時日,我走過的路途不知是從前的多少,而一場婚禮就莫名其妙而又喧鬧熱烈的降臨了。

注:

(1)突厥人有火葬再將骨灰存於瓦罐的喪葬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