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萬裏西風瀚海沙 相見歡

秋天,我們到達了毗鄰汗帳牙庭,鄂爾渾河上遊的這片草原的邊緣,是年是草原上的金牛年,是年我已進入人生的第33年,是年是芷葻的及笄之年。

大隊的人馬在此地駐紮,準備明日與迎親的隊伍會合。明日將有伊利可汗的親弟科羅親自率隊代可汗來迎接公主和送親的使節。

安頓好諸般事宜,我立於芷葻帳外,遠遠望去,再不見玉樓金闕,四下滿是穹廬無數。掀簾入帳,與芷葻談論明日的會麵,芷葻在躊躇兩方相會時的穿著,問我的意思。我心下歎息似乎所有的女人都在隨時隨地的為著同樣一個問題煩惱。

我指著那口烏金嵌寶箱,裏麵是芷葻陪嫁的所有華服中,最最華貴的一襲。金寶底的裙幅,在閃閃金光之上,有孔雀、翠鳥、雉等珍禽羽毛撚作的各色絲線織顯的五彩花紋,還有無數小珍珠、珊瑚珠釘繡的祥鳳圖,外麵是織金錦緞羅紗的帔,燦若雲霞。(1)

芷葻問何故如此隆重,尚不是和大可汗相見。

我答芷葻:“雖是如此,但明日的科羅貴為葉護,是大可汗最倚重的兄弟,按突厥俗,將來也有望成為可汗,而且隨行的有幾乎所有可汗帳下的重臣貴胄。公主乃天朝帝姬,但雲水茫茫,去國益遠,若不從第一次便豎起威嚴,怕是怕從此後在這異族異鄉形影相吊,灑涕何言。”(2)

暗裏還有一層意思我不曾明說:大可汗已年邁,而科羅尚是壯年,按突厥俗,科羅不隻有望成為可汗,還極有望成為芷葻的下一任夫君。人間事,何堪說。史上諸多的和親公主都不曾逃脫這難堪的境地,漢家女兒悲戚一世不如願的婚配,而和親公主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如願。

我是無力讓芷葻隨心如願,隻知道不得不走的路,不如讓它走的風光漂亮些。科羅第一眼看到的尊貴美麗的天朝公主,如若看到心裏去了,芷葻即會是將來科羅繼承的所有財產中尊貴美麗的一件。

遠在南邊的芷葻的皇兄是無心讓芷葻隨心如願,若幹年後,伊利可汗歸天,科羅繼位,要芷葻按習俗嫁給他,芷葻上奉其皇兄,希望遵循漢家女子之貞節,請求回歸天朝,遠在天一方的天子回書,望她遵從胡俗。(3)

這是以後的故事,這是芷葻的故事,我的思緒仍舊忙碌於眼前,這一望不見邊際的草原,這波瀾壯闊的當下。

度過了並不安穩的一夜,又度過了非常喧嘩的一日。我尚不懂得草原上的規則,但執意想在這找一份對我而言已是久違的平靜安詳,所以這一天的迎親之儀,我是一身莊重的石青和紫金色禮服,靜靜站於十四王爺和一眾官員身後,由他們主持這一場相見歡。如我所料,芷葻如此嬌嫩,這一身美服襯的她恍若神人,一時間,眾人懾服,噓唏不已。那科羅葉護更是如同拜見聖女一般,不敢有半點疏忽。

更加龐雜和冗長的隊伍向著於都斤山下(4)的牙庭開去。到達牙庭已是月餘後的一個傍晚,安頓之後,就有汗國的官員來相商婚儀一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若無異議,婚禮就定在三日之後。

這一路上,芷葻的臉色是越來越不好,到此時已是煞白,當帳中隻剩下我和她的時候, 芷葻伏在我身旁,緊緊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兀自抖個不停。是啊,這個剛剛及笄的少女將要麵對的是那個傳說中凶殘的、卻又老邁的突厥可汗,再多的準備都是不夠的。

這一夜我留在芷葻的帳中一直陪伴著她,安慰又無用的話一直說到清晨。我回到自己的帳中稍事梳洗之後,準備去見十四王爺,還有太多細瑣的事等著布置。

剛挑起簾帳,不遠處的鄂爾渾河邊上就有一眾突厥漢子騎馬奔來,在馬背上大聲呼嘯著。這是自從進了草原之後,常常可見的情形,草原上的青年常結伴賽馬圍獵,綠色無邊的草場和碧色的天在無盡遠處縫合,成群的牛羊馬匹,還有馬背上矯健的身姿,這一切構成的圖景混著青草和牲畜糞便的氣息,竟讓人迷醉和不覺得輕快起來。

我愉快的看著他們經過,想著也許以後在這裏生活也不算很差。正出神,一匹墨色的高頭大馬就衝在了我麵前,馬上是個著綠綾袍的青年突厥人,露發,以一丈許的帛練裹額後垂(5)。他飛身下了馬,不知何故的向著我這邊走來,我在猜想是否是某個大臣前來問候亦或是議事,但來者神色不善,冷冷笑著,手中的馬鞭充滿了威脅,握於一手,敲打著另一手,又像是隨時要敲打到人的背上。

我正疑惑的要細瞧他的眉目,他已近的我須抬頭仰視,清晨的陽光給眼前的男子鑲了一道暖和溫煦的光彩,卻看不真切,我正欲開口相詢,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驚呼聲中,我已在來人的背上,麵朝著他的腰臀,身後是一群異族男子震耳的大笑聲,仿佛發生了多麽有趣的事情。

注:

(1)有關服裝參考《潘金蓮的發型》一書

(2)雲水茫茫,去國益遠,形影相吊,灑涕何言。《宋詩紀事》

(3)借用昭君上奉漢成帝的史實。

(4)突厥汗國的牙庭設在於鄂爾渾河上遊的於都斤山(tukan)。

(5)《草原帝國》by [法]勒內.格魯塞著,書中引用[唐]慧立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玄奘西行中對於西突厥統葉護的描寫,這裏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