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之後,我還能活著站在這裏,本就是個傳奇了。蔓延在皇庭之內、之外的男人們,女人們都好奇,猜測著我該是哪般的不堪。

不是沒有遲疑,遲疑自己是否該素衣素麵,退到角落。

忽爾想起那年及笄,大嫂送我新衣,牽著我的手說:“從此便不是個孩子了。你出閣之前,大嫂年年送你新衣。記得:做女人,無可取功名,不得占利祿,所以不論是在哪兒,就說是入廚主中饋,也須將自己打扮得宜且美麗,不然就真是潰敗入淤泥,連求得人憐惜珍愛,有所依托的機會都沒有了。”我那時高興的回她:“好,大嫂,等我老的牙齒掉光,你還要送我新衣。”

大嫂親手裁製的新衣是再不會有,他人的憐惜與珍愛也再不相求,然而片刻尋思,我就在心裏詰問自己:為什麽不呢?為什麽不讓所有人注意到我仍舊如此美麗,甚至在悲風淒雨之後,我依舊昂臉,帶著我的美麗矜持的生活,我以前會做的,我現在也一樣不會放棄。你們看啊!

生命隻此一回,父母生我養我,愛我如斯,誰保證我可以一世世輪回,從頭來過,我自當珍惜這不可重來,不可倒轉的一世。九年中我無可奈何,然但凡命運有一刻是在我自己手中,我便要按著我的心走著腳下的路。終是坎坷,我亦無可悔。

經過那麽長的時日,仿佛就是另一世了,我又將出現在這諾大宮廷的盛宴之上。覺得命運雖荒誕不經,可笑之至,然又有什麽抵得過生命仍在繼續,命運的軌跡仍在向前。

當我手持一柄金絲滾織的素麵團扇,隨著公主緩緩步至,簇簇目光再次降臨在我身上——這簇簇探尋、悱惻的目光,本是我最最厭煩的,而今日,時隔九年的今日卻忽然給了我生命的激躍。活著,掙紮的活著,有觀眾的活著,原來也是很美。

很久之後,我不得不承認大嫂當年的話是如此的正確,我似乎在以我的命運驗證著她在那時所說的字字句句: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將自己裝扮美麗,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別人的憐惜珍愛,女人是無時無刻都需要別人的依托。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既無戰場,也無利器。

很久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我命運的每一次轉機,似乎都緣由那一時間的光華,一刹那的美麗。像園中花,我靜靜等待,我無可作為,我隻有引來看花的人,等著他有所作為:或將我隨手拋棄,踏入泥沼;或將我采下輕嗅,養在玉瓶。像牆上畫:若無人駐足觀看,便隻有蒙塵。

此時,在盛大的宴會之上,芷嵐靜靜的坐著,我也靜靜的坐著。那個突厥人,想來就是芷嵐未來夫婿的幼子正在向高高在上的帝王說著什麽。我已隨公主學習突厥文有一段時日了,然而竟還是全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麽。

這王子體格健壯,有一張狼一般的麵龐,高眉深目,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在燃起的無數燭光下透著一絲狡黠的綠芒。他說話之前,狼一般的目光一次一次向公主這邊射來,也許是在考量天朝的皇帝究竟要把怎樣一個女人嫁給他父親,又是怎樣一個女人將成為突厥土地上新的女主人。

當官員向皇帝翻譯,皇帝又答話時,我明白突厥人是在感謝皇帝的賜婚和豐厚的禮品,並請求天朝皇帝在他們對柔然的戰爭中給予幫助(1)。皇帝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接受了突厥王子帶來的禮物,並含蓄的要求突厥要確保中原通往西域商道的安全,突厥王子說他代表他的父王向皇帝起誓將派出最好的軍隊來保衛來往的商旅…..

宴樂達旦,君臣同樂,賓主盡歡,多麽有趣的一場遊戲,多麽完美的交易。宴會上的每一個男人似乎都無比滿足於這場盛大的交換,通過贈送一個女人而完成的交換。(2)

這場宴樂的主角,這場遊戲的賭注,這場交換的物品,芷嵐公主沉靜的坐在那裏,穿著華美的衣衫,帶著可愛的微笑,坐在側位,從頭至尾,不得言語。

注:

(1)阿史那土門原是突厥部落的酋長(土門,Tüm?n,萬人長之意),他的部族經常為柔然汗國提供鐵器製品。546年,高車國殘餘欲擊柔然,被阿史那土門率眾打敗,土門自恃有功於柔然,向柔然求婚。柔然主阿那環怒言辱罵土門:“爾乃我鍛奴,何敢發是言耶?”(見我國《周書》50卷,突厥傳)土門便轉向西魏政權(鮮卑血統)求婚,西魏把長樂公主嫁給了他,從此,突厥部落便開始對柔然的戰爭,並於552年顛複了柔然汗國。————-這裏是亂借曆史。

(2)抄襲法國文化人類學機構主義學派大師列維.斯特勞斯在《親戚基本結構》一書中指出的:……女子是賭注,是人們自己用親族稱謂定出的集團之間保持關係的手段。婚姻這個重大遊戲的規則,是通過贈送女人來進行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