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葉

很長的時間裏,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我看看書,散散步,和小韶閑話幾句,安適度日,倒是不時收到八王遣人送來的種種吃食,還有各式稀罕的滋補藥品,正如小時候。

我曾經覺得後宮是這世上最大的妓院,最高的青樓,粉黛三千,恩客卻隻有這一人——至尊的帝王——這天底下最貪婪最無情的“嫖客”。

八王是先王——我的丈夫或者說我的恩客的弟弟,他叫瓛。

小時候,他常常到府上來,每次總會給我帶上一兩樣稀奇玩物。說稀奇,那是真正的稀奇,常能讓其他兄弟姊妹雙眼發紅。所以,某種意義上,我覺得八王是父親的同謀,他幫著父親一起讓我覺得我天然就有理由生存的如此驕傲,讓我覺得一切都本該如此,而且將會永遠如此。

也因為這樣,我在府裏來來往往的門客,權貴中對他特別的有印象。

這個八王是個怪人,聽說他們的父親在位時最鍾愛他,才情相貌,文濤武略樣樣都屬翹楚,就曾有意以他取代已立為皇儲的長子,而這個八王卻在朝堂之上堅決不允,說什麽自古皇位都傳娣、傳長,絕不能壞了綱常……就這樣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了人。

聽解憂宮裏的太監說,當年的太子——四皇子竟被人在他的宮殿裏挖出了寫著先皇生辰,紮滿鋼針的木頭小人兒。當天就被廢遭貶,押出都城沒多遠,就死在了路上。於是,就有了今天的皇上。

如今的八王是受命監國,輔助新帝,是先皇臨終前欽封的攝政王。我想那個擁有無以倫比的智慧的男人一定是覺得三皇子在宮內沒有地位尊貴的母親,在宮外沒有權勢顯赫的外戚,怕有人趁機圖謀,而八王就是個現成的有智謀,得人心,又忠心不二的周公。

其實我倒覺得先皇多慮了,有一個平民出生的母親,又有這麽多如狼似虎的兄弟,不顯山不露水的就登上了帝位,這般人中龍鳳,這個皇位真是得至所歸的。

又到冬天的時候,我的頭發已經很長,長的不用巾幗(1)就可以綰出宮廷裏任何時新的式樣。小韶就把她的心靈手巧和她在宮廷裏的寂寞都打發在了我的頭上。多虧她的照料,多虧這夏日裏水氣蒸騰的宮殿,多虧八王的人參燕窩、海外仙藥……我成了宮廷裏的奇跡,老宮人口中的妖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公主派人來宣我覲見。公主是個寧靜而敏銳的孩子。第一次見她,她眼裏幽幽的光落在我身上很久,才輕聲說:“夫人要陪我一同去塞外呢!”我的心被她的話紮得生疼,還是個孩子啊,命運就一早給她寫好了柬語,人生就被如此發派了。

我說“是的,公主殿下,奴婢以後會一直陪在公主殿下身邊。”說這話的時候,過往的歲月仍舊沒能使我懂得我是無法把握他的意誌的。多少年後,公主被命運的洪流卷滾著喘息不得,而我也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疲憊奔波,我們各自去了各自的前程,誰也顧不得誰,此時說的“一直”就成了沒有機會笑的笑話。

這個小女孩對著我的保證露出了淺淺的笑顏,這樣一抹笑容讓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曾經有多幸福,我如她這般年紀的時候對自己的未來人生還毫無估計,還在肆無忌憚,優遊自在的享有父親擱在我眼前的理所應當的生活。而她,正認真而無望的等待著不可逆改並且不可知的未來。

生死契闊,相期終始,便是結發的夫妻也不得言說,又何況我們這些淺淺淡淡的緣分。

公主並不需要我教導她什麽,她有太多的先生,太多的課業。在那個對她而言毫無勝算得遙遠宮廷裏,需要太多的東西來為她爭得生存的空間。

公主待我溫和有禮,不經意間又有幾分依賴。我明白,不久的將來陪伴她的會有異域的丈夫,異域的仆從,異域的宮廷女子;故國的隨行人中也會有仆役,醫者,匠師……而我將是唯一一個來自她自己國家宮廷的貴族女性,曾享受過這座宮殿中的繁華,也享受過他的無情。

注:

(1)巾幗:古代也是一種假髻,用金屬做成框架,外裱黑色繒帛以代頭發。使用時直接戴在頭頂,再綰以簪釵。因為隻是女性使用,漸引申為女性代稱。引自《紅妝——女性的古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