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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華當上副廠長的那天晚上,馬三翔不由分說,徑直撥通了大哥家的電話,再三感謝大哥的關照。

大哥在那邊施施然:“說實話,弟妹這事我還真沒有插手,恕我直言,我的注意力隻在你身上。”

馬三翔頓時明白過來,這是醬品廠不太高明的計謀,想把曉華變成它的財政部長,他感到好笑,什麽時代了呀,還想用這種關係來維持工廠的生計,

但曉華的理解不一樣。“就算人家有這個意圖,也是正大光明地申請貸款,又不是派我來騙來搶。”

“哼,你想過沒有,他們明裏是把你提為廠長,暗裏是把你變成人質了呀。”

“什麽人質不人質的,醬品廠又不是黑社會,你別忘了,它曾經也是你的廠,它到今天這個地步,你也有責任。”

馬三翔不吱聲了,不是回避爭執,而是把這事丟在一邊,不予理睬,他轉過身,開始講他的電話,這個剛剛掛斷,那個又迫不及待地采,叭嘰峨峨,無休無止,核心內容無非是貸款兩個字。大白盆的成功經驗,等於往馬三翔身上貼了塊標簽,那些大大小小的廠長經理,成天蒼蠅似的往他身上撲,打電話追他,開車子堵他,經常弄得他有家不能回,有班不能上。

“你能貸款給那些私營企業,為什麽不能貸給我們?”

“是看項目的風險係數,又不是看企業的所有製形式。”

“當然要看所有製形式,總不能看著私生子在外麵賺了兩個小錢,就把自己家裏的孩子丟在一邊不管了吧。”

”這個比喻好。”馬三翔笑起來。“管他私生子公生子,都是孩子,一視同仁。”

曉華一邊跟他鬥嘴皮子,一邊認真起草貸款申請、項目計劃、還款計劃,跟信貸科長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這麽久,貸款的那點程序早就了然於胸。講再多道理都沒有用,先進入程序再說。

馬三翔勸她,有這功夫,不如去找找大哥,說不定他那裏比銀行更好解決。

曉華當然不會去找他,從上海回來後,他們再也沒有麵對麵說過話了,他不敢見她的樣子,深深傷害了她,也教訓了她,讓她那條還沒來得及伸出去的腿,及時縮了回來。女人不本分,讓人瞧不起。她用這句話提醒自己,盡量回避他,如同回避武姐刀子般的目光。

貸款申請書做得很漂亮,一式三份,馬三翔公文包裏一份,餐桌上一份,枕頭邊一份。

馬三翔說:“你一向很支持我工作的,這回是怎麽啦?”

“說得好,一向都是我支持你,這回你也支持我一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管我的不光有製度,有上級,還有我自己,難道你不想看到我發達,倒想看到我栽跟頭。”

“那你呢,你想看到我顏麵丟盡、被人恥笑嗎。”

“在醬品廠那個地方丟一回人,有什麽了不起,貸款批不下來,又不止你一個,很多人最後都拿著文件夾灰溜溜地回去了。”

“所以才讓我來找你呀,公事公辦的沽,還用得著我米找你牙“

“如果是我開的銀行,不等你來求,早就給你打到帳上去了。”

“我們又不是不還!”

“資源有限,要用在刀刃上。”

“別在我麵前裝正經了,好像隻有你一個人知道銀行是怎麽回事似的,放出去那麽多,果真每一筆都收回來了嗎?”

“我說,你就別瞎起勁了好不好,廠子倒閉了我養你!你以為人家真的是任人唯賢啟用你當廠長啊?人家不過是在利用你,人家是衝著我來的。“

“原來如此,原來我一直都在仰仗你,我應該對你感恩戴德對不對?你大概忘了,當年要不是我成全你,今天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不見得吧,當年你那麽多銀行小姐妹,不都還在櫃台上數錢嗎。”

“數錢怎麽啦,至少不用像今天這樣求你。為什麽要跟你對調?我真是瞎了眼了。”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在我們這個家,是成就一個即將提拔的副行長重要,還是成就一個傀儡副廠長重要?”

馬三翔笑起來。“難道辦不到貸款,我們尊敬的裴副廠長就打算英勇殉職?”

“我要真死了呢。”

“那你要講清楚,你是為貸款死的,不然我要背一世的冤枉。”

“沒良心的狗雜種,我成全了你,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到了夜晚,沐浴過後,曉華盡量忘掉白天爭執的不快,以全新的麵孔出現在**。

她本不想再提貸款的事,至少等天亮了再提,是馬三翔主動提起來的:“其實你真的應該去找找大哥,他那裏有些預算外資金,說不定可以通過某種渠道給你們解決一點。”

曉華一聽,剛才的柔情蜜意全沒了,惡聲惡氣地說:“不貸就不貸,為什麽要把我往別人懷裏推?”

你別想歪了,讓你去找他,是談工作,又不是犧牲色相,我們是好兄弟,鋼刀都砍不斷的老交情,天崩地裂,我跟他之間也不會發生那種醜事。”

曉華馬上知道自己把話說錯了,她仰躺著,一動也不敢動,馬三翔的話,字字句句像鐵錘,轟隆轟隆砸在她心裏。不知為什麽,她有點害怕。

第二天一早,曉華還在刷牙,就聽見馬三翔坐在**給廖明遠打電話。

“能在你那裏解決一點是最好了,我這裏實在是有困難,聽說馬上又要搞信貸質量大檢查了,是沒有百分之百的回收率,在你麵前我就說實話了,上麵已經在考察我了,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授人以柄……”

曉華聽著聽著,刷牙的節奏快了起來,不行,這回就是天塌下來也不行,她把漱口杯重重一頓,正要衝出去大聲嚷嚷,馬三翔過來了。“剛才的電話你也聽到了,他讓你上午到他那裏去一趟,看樣子他那裏有辦法。”

她安靜下來,心情複雜地看了馬三翔一眼,她似乎為那天賓館裏發生的事找到了理由,作為丈夫,除了搶走她的好工作,他到底為她做過什麽呢?

馬三翔剛走,曉華就拿起了話筒,出於禮貌,她想她應該親自確認一下去找他的時間。

他的聲音明顯透著緊張,幸虧她沒有貿然闖到他辦公室去。

“他跟我講了,我剛才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實在不好操作啊,我找不到名目,也沒有渠道,你也在財政局幹過,沒有這兩樣,資金就動不了。其實,馬三翔那裏應該比我這裏空間大。”

這跟馬三翔剛才說的完全兩樣,她感到一顆心在慢慢往下掉,一直掉到腳後跟那裏。

“你還好吧?”見她不說話,廖明遠小心地問道。

“廢話!我能好嗎?”他話音未落,她突然失控地大喊起來,那之後的一忍再忍變成了這個早晨的歇斯底裏。“你說我能好嗎?後來發生了多大的事你知不知道,你一點都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你大概恨不得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消失了,你心裏就一塊石頭落地了。”

“到底怎麽了。”

“我不會告訴你的,這輩子都不會告訴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等等,到底怎麽了嘛,他知道了?”

“你就知道他他他,既然這麽喜歡他,為什麽要叫我去服侍你老婆呢,幹脆叫他去得了。”

“你聽我說,我一直都在譴責我自己,我真的是後悔莫及……”

她頓時火冒三丈。“後悔莫及?你說你後悔莫及,你有什麽1資格說後悔,難道是我勾引你的?你膽敢再說一遍後悔,我馬上就把那件事告訴他,我讓大家都不好過。你搞搞清楚,說後悔的人應該是我,應該是我後悔莫及才對。”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我應該請求你原諒,你能原諒我嗎?”

“我今天沒興趣跟你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我今天隻想跟你談貸款的事,你就說句話吧,到底行不行。”

“可……這件事我的確無能為力。”

“如果我說,我要拿那件事作要挾呢?”

二曉華]”

“你別以為我不敢,我早就受夠了,你們這些自私鬼,沒良心的家夥,你們一個個還算男人嗎?”

廖明遠終於答應試試看,她掛掉電話,臉上浮起勝利的笑容。看來,不給他點壓力就是不行,她就不信,偌大的財政局,會擠不出這麽點錢來,

與此同時,大門那邊砰地一聲響。她霍地站了起來,馬三翔不是已經走了嗎,門不是已經關了嗎?她在幾間屋裏找了一遍,沒有人,也不會是孩子們,孩子們早就上學去了,難道是馬三翔剛剛回來過,天哪!她捂著嘴巴,難道他偷聽了她的電話?天哪,她往陽台衝去,院牆邊,一輛銀灰標致的影子在林蔭道下一閃而過,好像是他的車。

她一陣眩暈,差點沒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