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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時節,馬三翔收到了第一份進貢來的陽澄湖大閘蟹,二話沒說,立即打電話給大哥。最鮮最美的第一份送給大哥品嚐,這已成了馬三翔的慣例。

可大哥在那邊說,他正要出門。這意味著,送東西的人隻能是曉華了。曆來如此,大哥那裏,由馬三翔出麵,大嫂那裏,由曉華出麵。

你看我們兩個忙的,幸虧有時候在一起開會,要不然真連麵都見不著了。”

曉華沒理他的嘀咕,除了螃蟹,曉華還附上了一罐自己廠裏出產的桂花醬。馬三翔說:“快別丟人了,這東西你也拿得出手!”

曉華輕描淡寫地說:“他喜歡吃。”

馬三翔一笑:“你好像比我還了解他。”

曉華裝桂花醬的手停頓了一下:“不是你派我去了解他的麽。”說完,飛快地瞄了一眼馬三翔,他正在全神貫注地銼指甲,自從當上信貸科長後,他最大的轉變是開始留意指甲,說是簽字的機會多,握手的機會多,碰杯的機會多,一雙手拿出來不好看,很丟麵子。

廖家在三樓,曉華在一樓停下來,放下東西,噓了一口氣,不是重得提不動,而是在調整情緒。她懼怕敲這扇門已經很久了,又不得不來敲這扇門。

她總覺得武姐——她不叫她大嫂,而叫她武姐——不歡迎她來這個家,可又礙於種種原因,不肯明著說出來。當她敲門的時候,武姐表麵上熱情寒暄,手卻扶在門框上,身子也斜著堵在門口,似乎忘了請她進來,好幾次,都是廖明遠循著聲音走過來說:“曉華來了。”武姐才放開扶著門的手,大聲說:“他們真是的,又拿來這麽多東西,以後千萬別再帶東西來了,不然我就不給你開門。”武姐說不給你開門幾個字的時候,眼睛裏寒光閃閃。

這話,別人聽不出什麽不對勁,曉華聽了,心裏卻一陣陣發冷。

有段時間,武姐生病了,廖明遠工作忙,請不出假來陪老婆,馬三翔就對曉華說”你去廠裏請個假,過去照顧武姐幾天。”曉華說“太過分了吧,我也是有工作的人,要不我們給她請個護工。”

“叫你去你就去,難道人家請不起護工。”

武姐的病不太好治,病名一大串,曉華從沒記住過,她隻記得有結締組織幾個字,是免疫係統方麵的毛病。曉華剛去的時候嚇得不輕,武姐體溫高達41度,出氣不勻,神智不清,守在一旁的廖明遠麵色蒼黃,聲音嘶啞,見到她就像見到自家人:“你來得正好,我已經兩個晚上沒合眼了。”

曉華換下他,讓他趕緊回去補覺。

“哪有時間睡,單位裏還有好多事呢。”

從此他們輪換著照顧病人,白天曉華負責,晚上廖明遠負責。可病情還在繼續發展,醫院下了轉院通知,他們很快從江沙轉到了上海。

醫院的條件是好多了,看護的人卻艱難了許多,病房管理嚴格,病人身邊隻允許有一個看護也不能在病房做簡餐,長期吃食堂又受不了,於是廖明遠在醫院附近租了間房,解決吃睡問題。隻有一張床,晚上廖明遠在那裏睡,白天換成曉華,順帶著做飯,兩人配合醫院的作息時間換崗,準確得像流水線上的工人,他們隻有一把鑰匙,每次都是在病床邊交接班,下班回去的人要從武姐的頭邊探身過去,取下掛在點滴架上的鑰匙。因為從來沒有同時在小屋裏出現過,所以誰也沒覺得同睡一張床有什麽不妥,大家的注意力都隻在病人上,一天當中有那麽多檢查要做,要關注那麽多數據,要時刻留意頭頂上的點滴瓶,要防備隨時可能出現的意外,還不算伺候病人吃喝拉撒,根本沒時間也沒心思去想別的東西。

馬三翔到醫院來看過一次,他告訴曉華,不要急著回去,他已經替她向廠裏續了假,家裏也不用他操心,他把家裏那對老人接來了,既可以照顧他們的兒子,也可以照顧兒子的兒子。他又去看了看租來的房間,覺得有點簡陋,就上了趟街,添了個折疊靠椅,還添了個微波爐,又塞給曉華一些錢,囑咐她把夥食開好一點,不要把兩個看護拖垮了。曉華直搖頭:“對你父母也沒這麽好過。”

他突然想起來少買了一樣東西,又上了一趟街,體貼地給曉華買了個睡袋。“病房裏冷氣開得足,當心感冒,晚上穿上這個睡。”

曉華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他想當然地以為,她晚上睡在醫院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接下睡袋,沒有更正他的想當然,沒有告訴他她其實是在白天睡覺,就睡在出租屋裏,睡在廖明遠晚上睡過的**。

有天深夜,武姐結束了十幾個小時的輸液,終於安睡了,廖明遠輕輕拍了拍曉華:“走,我們出去透口氣。”兩個來到住院部樓頂平台,外麵朗月清風,靜謐安詳,廖明遠大幅度活動著酸乏的身體,直喊人快要散架了。曉華看了他一會,突然說:“武姐真是好福氣呀,如果我病成這樣,馬三翔是不會放下工作來照顧我的,工作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

“對一個男人來講,這是好品格呀,我最欣賞的就是他這一點。你要這樣想,他這麽拚命,也是為了你,為了那個家。”

“得了吧,他的功名是他自己的,榮耀也好,享受也好,都是他自己的,跟我一點都不相幹,我不但沒跟著沾光,反把自己的工作都給犧牲掉了,我那時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居然會答應他,真是鬼迷心竅。”提起工作,曉華仍然一副耿耿於懷的樣子。

“另聖他,要怪就怪我吧,對調的點子是我最先提出來的。”

“我知道是你先提出來的,可他要是肯替我著想,可以不采納呀。馬三翔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沒良心,這種事也做得出來。說真的,我現在很懷疑,我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我現在很懷念在財政局當打字員的日子,真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麽要急著出來。”

“是啊,去第一銀行本來沒你的份,好多人都想去呢,都是業務部門的人,個個都比你有競爭力。”長時間的近距離接觸,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拿掉了客氣和矜持,越來越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廖明遠很自然地開起了玩笑:“誰讓她們都沒你長得好看呢。”

她纏著他問,當時要去的人還有哪些。廖明遠一一告訴她了,她也開起玩笑來:“你說得沒錯,這幾個同誌是不大好看。”

“那當然,我從來不說假話。”

難得輕鬆一下,她索性把玩笑開到底:“那我問你,當年你每次從外麵回來,都要給我帶些小東小西,也是因為我好看嗎?”

他嘿嘿笑:“反正,如果你是個男的,我肯定不會那麽做。”

她望著月亮說:“有時我在想,如果我不從財政局出來,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呢?”

他不吱聲,她接下去說:“你信不信,很可能會有關於我們的傳聞,你可能不知道吧,當時就有人開過我們的玩笑。”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便宜了那個門房大爺。”

兩人笑起來。突然,曉華臉色一變。”對了,你該不是為了反擊那個玩笑,才把我介紹給馬三翔的吧。”

他隔了一會才說:“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他下去了。她繼續坐在那裏,像一塊石頭。她覺得她剛才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他完全有可能那麽做,可又一想,他並沒有強迫她,最終,馬三翔這個人還是她自己點頭認可的,可畢竟……她心裏有點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不舒服。

武姐的病情漸漸有了起色,出院在即,‘冶在這時,武姐一個表妹來了,武姐提議,曉華可以先回去,她辛苦了這麽久,也該回去看看家裏了,廖明遠遲兩天也可以回去一趟,到時來辦出院手續就可以了。

曉華同意了,但她說難得有機會出來,想到外麵玩一天,晚上再回去。出於感激,武姐讓廖明遠陪她一起去,還悄悄囑咐他給曉華買幾件漂亮衣服。

曉華果然得到了廖明遠遵囑買下的衣服,她原以為跟他一起逛街,當著他的麵試穿,她會難為情的,沒想到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他們肩並肩,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她感到愜意得很,他也一副輕鬆自如的模樣。他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這件肯定適合你,不信我們賭。”她試穿時,他幫她提包,幫她拎著商標吊牌,免得硬紙片刮傷她的皮膚。她反過來也給他看衣服,鼓勵他去試穿。累了,他們就找個地方坐下來吃東西,一邊打量行人,一邊回頭相視而笑。她在心裏想,別人肯定以為他們是一對。

曉華要去坐車了,廖明遠說:“要不,你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吧,明天我們再去淮海路逛逛,聽說那邊的商店也很不錯。”她無所謂,遲一天回去,還是早一天回去,沒有誰過問,全由她自己高興。

晚飯後,他在大賓館裏給她要了個房間。“這段時間讓你受累了,沒吃好,也沒睡好,所以特地給你要了個好房間,你好好休整一下。”

他送她進房。一直在亂糟糟的醫院和出租屋裏打滾,乍一見到溫馨整潔的客房,如同到了天堂。他說:“真想在這裏好好洗個澡再回去。”她說:“你洗呀,快去洗,不洗白不洗。”

“就是。”他推門就往裏走。“不洗白不洗。”

他出來時,如同經曆了脫胎換骨,他一屁股坐到**,“真舒服呀。”就勢一歪,躺了下來。好長時間沒看電視了,他找到遙控器,打開電視,一看就無法收拾。中間,他猛地想起來,催她:“還坐著幹嘛,你不困嗎,快去洗吧。”

她在心裏說,我當然困,可你不走,我怎麽洗,難道要我當著你的麵去洗澡,

他換到了體育頻道。“哎呀,球賽,有球賽。”他像個孩子似的叫起來,原來他還是個足球迷。

見他專心看起了球賽,她隻好悄悄進了衛生間,她決定多泡一泡,等他球賽看完了、人走了再出來。

她泡了很久,又把換下來的髒衣服也洗了,頭發也弄幹了,實在不能再磨蹭了,才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球賽已經結束,換成了體育新聞。再走一步,隻見他赫然橫陳在床,理直氣壯地打著呼嚕。

她看了他一陣,想叫醒他,卻轉身從櫃子裏拿出了另一床被子,有了前段時間的接觸打基礎,她已經很自然地將他們之間的社交距離縮到最短。她把被子鋪在地上,“希望他不要打奸。”她模模糊糊想了一下,馬上就睡著了。

當他突然出現在她身邊時,她嚇了一跳。屋裏十分昏暗,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這讓她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你該走了。”

“你為什麽不叫醒我,我本來是要走的,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看來是老天安排我留下來的。”

他鑽進她的被子。“不要。”她說。“這樣不好。”

“我知道,但我沒辦法,我不管了。”

她說:“開燈,我去開燈。”

“不要。”

她在一團漆黑中反抗著他的手,動作不大,沒有惡意。

“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年!”

她突然很受用他這句話,因為這句話,她依了他。

“我還想睡。”他摟了她一會,鬆開了她。他要她也再睡一會。她卻睡不著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她難免浮想連翩,明天會怎麽樣,以後會怎麽樣?她的生活會有變化嗎?

他們很晚才從賓館出來,省掉了早飯,直接去吃了午飯。她說:“我吃過飯就回去了。”

他沒吱聲,若有所思,一臉嚴肅,從未見過的嚴肅。他的樣子讓她不太高興,就說:“你趕快去醫院吧,不然她要擔心的。”到底,白虛,她突然連武姐兩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會當是做了一個夢。”她昨晚就仔細想過,這是最周全的處理辦法。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保密,永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相信他最容易做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總算開口了,一副破釜沉舟下定決心的樣子:“你明天再回去吧,我再陪你一天。”

她無力拒絕,默許了。

這天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他們拿著旅遊手冊,叫了出租車,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馬不停蹄,像兩隻蝴蝶,在上海的街道上歡快地貼地翩飛。他不停地問她,還想去哪裏,還想吃什麽,還想買什麽,可她一時間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也說不出來,像個從沒見過世麵的傻頭。

傍晚,他們拖著疲倦的身體走進賓館,關上每一塊窗簾,撚熄每一隻燈,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他們一起沐浴,一起在黑暗中上床。他感歎“原來放肆一下並不難哪。”

她提醒他:“她見不到你人,肯定急了。”他說:“沒事,我就說我回單位了。”

第二夭早卜,他起床穿衣服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口袋裏還裝著武姐的一張CT單子,沒有它,她們將拿不到CT結果。他緊張得變了臉,連再見都沒說一聲,匆匆跑出了賓館。

一個星期後,武姐出院了,馬三翔帶著曉華去看她,開門時,廖明遠飛快地瞄了曉華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從此再也沒有看過她。她幾次試圖跟他說話,都被他有意躲開了,他去廚房衝開水,她拿起水壺,抓住機會跟了過去。她說:“你不敢見我。”

他不吱聲,認真地擦著台麵上的水漬。

她一邊倒水,一邊輕聲嘀咕:“你變了個人。”

他蹲下來揀拾地上一小片菜葉。”那時人在半天雲裏,不真實,現在回來了。”

她明白了,與此同時,怨恨也升了上來。

沒想到,緊張感也接踵而至。吃飯的時候,馬三翔誇武姐有福氣,大哥放下一切,把她照顧得這麽好。武姐說:“你們不知道,他早就不耐煩了,最後這段時間,對了。”她突然轉向曉華:“就是從你回家那天開始的,他居然跑了,足足有兩三天,不知他人在哪裏,在幹些什麽。”

曉華說:“他應該在單位吧。”

“咦,你們倆商量過的,居然說得一樣。我給他單位打了幾次電話,人家說他根本就沒回來。”

武姐的眼睛像刀子似的,在曉華臉上刻來去,曉華借故躲開了。

從他們家出來,曉華心情複雜地想,這個家,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要來了。

可總是會有不得不來的時候,每來一次,她就心驚肉跳一次,又不能把這樣的差事轉交給馬三翔,一來他沒時間,二來她擔心武姐會繃不住向他暗示些什麽,對她來說,那無疑是滅頂之災石

武姐收下了螃蟹,卻把一小壇桂花醬拿在手裏。曉華就知道,心驚肉跳的時刻又要到了。

武姐不緊不慢地說:“上次你送的桂花醬,我們一直沒吃,不知道為什麽,他不喜歡那東西了,他的的口味是經常變的,你留著和馬三翔吃吧。”

武姐是笑著說的,曉華也隻好傻嗬嗬地笑著,順從地接過了桂花醬。“那好,我們正在研製新的醬品,等出來了,我再拿來給你們嚐嚐鮮。”

回來的路上,曉華一揚手,把桂花醬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