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船晃動得厲害 船晃動得厲害(1)
侯一桃老遠就看見了紅色霓虹燈打出的那幾個鮮亮透明的字:千匯碼頭。
他的薄如一張草紙的心,便讓一股氣流衝得老高,在雨後濕潤的空氣中緩緩升騰,又重重地墜落腳底。這就是魚兒似的時常在父親的嘴邊遊動的千匯碼頭嗎?這就是在他耳旁喧囂了二十多年,像夢一般神奇的千匯碼頭嗎?不就是一個隨意拋在江岸的巨大且笨重的水泥躉船,隨渾濁的波浪醉漢似的左右搖晃。這黑乎乎的水泥塊就是能停泊千舟萬帆的碼頭?這也太簡單了點嘛,在侯一桃這個船工後代的眼中,隻是一根用飽蘸墨汁的掃帚隨意拖出的一筆粗糙的“一”字。
侯一桃失望極了。
他沒看見渡船。候船人懶懶地朝對岸煙雲迷離處指指,說渡船還在那邊等人,裝滿了才過來,又裝滿才過去,差不多大半天了。還是找地方睡一覺吧!碼頭候船的人不多,侯一桃一眼就看得清楚,三男兩女。三男是挑著大筐柑桔的商販,扁擔橫在一邊,背靠背呼呼大睡。兩女像是放學的中學生,斜掛著沉重的書包,一人拿一節甘蔗,咬得很甜。江麵也很安靜,無風無浪,夜色在上麵刷了層油亮的漆。兩岸高高低低的樓房與岸角停靠的大小船隻,都催了眠似的疲憊不堪,渾黃的燈光浸入水底動也不動。遠途而來的侯一桃很簡單地就聯想到,長途跋涉的人也是這般模樣,把走得火辣辣的腳板伸進洗腳水,再仰起疲憊的臉,動也不動。
他的左眼皮便莫名其妙地顫動起來。
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把這麽一個不起眼的碼頭常掛在嘴邊,他好像有講不完的碼頭的故事,從他三歲講到他長大成人。父親臉上讓二兩酒燒得通紅,那些故事便像泉水似的汩汩流淌出來,伴著豪爽的船工號子,讓他從小到大都做同一個夢:千匯碼頭上高高站著一位威風凜凜的船長。有時,父親用筷子敲打碗盞,哼著川劇斷橋,那傻男子許仙與蛇精白娘子的幽會也改了地方,不是細雨迷離的西湖斷橋,而是風平浪靜的千匯碼頭。當然,組成千匯碼頭故事的中心是個讓父親欽佩不已的人物,那就是侯一桃的爺爺。父親說,千匯碼頭的名字還是爺爺取的呢!
起風了,江麵刮來的風中含有豐富的魚腥味,同碼頭上的各種怪味混雜在一起,在侯一桃心內攪動。他回頭望著通向碼頭的那條路,在夜色的襯托中,路麵潔白發亮,他剛才就是順著那條路走過來的。他很難想象過去父輩們走的那條路是什麽樣子,父親的故事裏沒有這條路。父親的故事裏,爺爺是晃著虛弱的身子踏上浪花中不停搖晃的碼頭躉船的。父親說,那是五黃六月,天空讓太陽烤出了一股焦臭,爺爺**著滿身的油汗,光著一雙讓遠途的路石硌得血跡斑斑的腳板,踏上了碼頭。他喘口氣,把吸剩了的葉子煙蒂扔進江水裏,足趾死死地抓住碼頭冷冰冰的水泥板,就覺得自己已在這裏生了根,像一棵移植到這裏來的生命力極強的樹。強烈的陽光刺得爺爺低下了頭,他罵了句“狗日的太陽惡叉叉的!”就不想說任何話了。
就在那時,爺爺撿到了一串錢。父親說,侯家的基業就是從那串錢開始的。那串錢是上天賞賜給爺爺的,不然錢扔在碼頭很久了,有人看見的是一圈爛麻繩,有人說是牆洞裏爬出來尋陰涼的烏梢蛇,用棍子戳戳,肉乎乎的還在動。爺爺走過去提起來,竟是咣當咣當響的一串錢。爺爺就用這串錢買了條破木船。
侯一桃脫下雪白的沒染多少塵土的旅遊鞋,也把一雙火辣辣汗涔涔的光腳板抓在碼頭的水泥地上,一股冰涼針似的傳導上來直刺心窩。他咬緊牙舒服地承受著,哈出的熱氣把眼鏡片染得一片模糊。
哈哈哈哈……,一串笑從他背後傳來。
他回過頭,兩個女孩子笑得前仰後合。他茫然地望著她倆。那個生得清秀目光精明的女孩子停住笑,用肩撞撞她的伴兒,那個還捂住肚子笑個不停的胖女孩。
侯一桃的目光裏充滿了疑問。
清秀的女孩子朝他的腳指指,又笑得前仰後合。
他抬起腳,一股怪味衝進他的鼻孔,腳底踩滿了不知是誰酒後吐出的汙穢物。他也一陣惡心,換了個地方,掏出衛生紙使勁揩擦著,邊揩邊說:“有什麽好笑,有什麽好笑?”他還是穿上了旅遊鞋。
“喂,你們兩個也趕渡船吧?”他問。
圓胖臉女孩子點點頭,清秀臉女孩子又捅了她一下,在她耳旁嘀咕了些什麽,兩人便離開了,留下一地讓牙齒榨幹糖汁的細碎幹燥的甘蔗。
又一股濃煙似的霧衝了過來,汙染了他的眼鏡片。
一串嘹亮的汽笛聲飄過黑森森的江麵,渡船眨著黃燦燦的燈光從對岸緩緩地駛了過來。
人群開始擁擠起來。侯一桃弄不明白何時鑽出來這麽多人,扛扁擔的,背大包的,推小車的,吵吵嚷嚷地把他朝躉船與渡船的連接處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