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去(下)
呐喊(愛德華·蒙克)
一個萬分炎熱的傍晚。八月份的重慶熱得人冒油,如果你光腳走在路上,你的腳一定會被燙得起泡。我、宗元、孝敏,還加上一個跟屁蟲:我的妹妹,我們一塊兒向菜元壩火車站奔去。除妹妹是跟來看熱鬧外,我們三人:重慶第六中學剛上高二不久就開始**的造反派,正準備扒上重慶開往北京的火車,開始我們的大串聯。這次扒火車,對於我來說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與大弟上北京的不堪經曆已經被我扔到了腦後,想出門串聯的熱情隨時在胸中燃燒,一聽說有這晚的一次機會,豈能放過!
火車站擁擠得快要爆炸,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在進站的站口和那一排柵欄前擠著重三疊四的革命小將,那陣仗就差點沒把鐵柵欄也擠翻在地。這個架勢,哪是我們能應付得下來的?還是妹妹機智,她叫我們盡量往火車站的端頭方向走。我們就朝車頭方向移動,雖然人群還是擁擠不堪,但使勁擠,總算能夠靠近柵欄和入口處了。我盯著一個機會拚命擠進站口,宗元順勢也擠了進來。這時,我再來看孝敏在何處,哪裏還有她的影子!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脫離了我們的隊伍,孝敏沒能擠進火車站。我和宗元已顧不上她,又一路飛快地朝火車頭方向走,一邊走一邊看哪個車門能上火車。哎喲!哪裏還有可上車的門喲!門都被擠得滿滿的,沒有擠上去的可能。我對宗元說,我們隻能翻窗了。於是,我們又來回地走,看哪個窗口還有上人的空間。我們運氣還好,終於找到一個窗口稍微寬鬆一點,坐在窗前的小將還算仁義,沒有阻擋我們,我便翻窗而入,接著把宗元也拉了進來,真感謝我小學曾練過體操的靈活身手啊!
我們終於擠進了火車。
火車裏人擠人,真有水泄不通之勢。我們站也站不安生,更不要說找個地方坐到地上!座位上坐著的是擠得不能轉身的人,座椅靠背上坐著人,行李架上坐著人,座位下麵睡著人,不用多想、廁所裏麵也擠著人!我和宗元被包圍著的人簇擁著站在那裏,我心想,這個樣子如何堅持得到北京?
這是一輛從重慶經柳州、武漢至北京的列車,行程遠,時間長。不吃不喝都可以挺,但長期這樣站著肯定受不了。我就和宗元慢慢地往車廂中間挪,擠、擠、擠、挪、挪、挪、終於挪到一個相對寬鬆一點的位置。我們在靠近座椅旁邊努力讓自己坐了下來。雖然是坐在地上,但是終於可以喘口氣了,上天保佑啊!
在轟隆轟隆的奏鳴和搖晃中,我環顧了一下四周,似乎都是些比我們大一點的學生。疲乏擋不住年輕人的活躍,一個也是坐在地上的年輕小夥子問我們是哪個學校的,我們告訴了他。他對我們說他是清華大學的,已在外“鬧革命”了一段時間,坐這趟車回北京。聽說他是清華大學的,我倆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清華是一個多麽了不起的大學啊!全中國最著名最頂尖的學校!我們做夢好像都進不去,他居然是清華大學的學生!我們就越來越無拘束地交談起來,交流中我們發現雙方的革命觀點也十分一致,雖然派係的名稱不同,但如在同一個地區,應該是同一個派係,這更加強了我們的革命友誼。這下,有一個誌同道合的,談得來、擺得攏的清華大學生,我們的旅程興味頓濃,似乎也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大哥哥,於是好像覺得吃了一顆定心丸,什麽都不害怕了!
在轟隆聲伴奏的熱烈交談中,我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渴,我們不停地擺談、擺談……現在倒回去看那個時候,我們正是青春年華,與一個令我們敬慕的同齡的異性在一起,哪裏還有什麽饑渴困苦?巴心不得這困苦的時間長一些喲!不知不覺中,列車快進桂林車站了。我們得到消息:柳州武鬥太厲害了,現在打得正凶,兩派互占地盤“負隅頑抗”。看來,火車不能再往前開了,我們不能去柳州,更不能經武漢去北京了!武鬥打亂了我們前行的計劃,現在隻能在桂林下車。
但是,在桂林下車後又怎麽辦呢?在這樣一個對於我倆來說“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怎麽辦?在一陣焦急害怕中,清華大學的大哥哥毅然對我倆說:不怕!我們清華大學在桂林有接待站,我來給你倆找住處。
聽到這話,我們差點要高呼萬歲了。這列車上的坐處找得太好了!不然,半夜三更地到一個“荒村野處”下車找不到北,不把人的尿都要急出來!
寫到這裏,我應該簡單介紹一下這位熱心的清華大學小夥子了。他叫許惠林,是清華大學學工程的學生,哪個係的我記不得了。他為何與我們如此熱絡?除了上述我提到過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是成都人,而我倆是重慶人,我們是老鄉!
第二天,許惠林與桂林的清華革命點取得聯係後把我們帶到桂林師範學院,走進一棟樓、找到一個房間。他對我們說,你倆就住這裏吧。然後他便離開,回清華大學革命點去幹事情去了。
我倆環顧房間,這是一間宿舍,裏麵擺有幾張上下鋪。學生都在鬧革命了,沒有上課,學院裏空落落的,但房裏還有一些散亂的物品存留著主人們的一點餘溫。我和宗元幾乎沒帶什麽物品,我記得隻帶了條毛巾和一兩件衣褲吧。既然找到了宿舍,我們就去找盥洗處,這兩天兩夜的臭汗已把我們的衣褲濕透又幹,幹了又濕透,我們已經是忍無可忍了。
我們找到了盥洗室,那是一間頗大的屋子,靠牆隔成一個個的小間,但不是全封閉,而是半封閉的小間。衝澡的人互相看不到身體但看得到臉。我倆正在裏邊衝得淋漓盡致,突然聽見一陣嘈雜聲,一群男生朝浴室走進來。哎呀,哎呀,不好!我們住進的不是女生宿舍而是住到男生宿舍來了!趕緊蹲下去!莫出聲!好在淋浴門是上了栓的!那一群男生又說又笑又打又鬧地在浴室搞了半天。我們又急又怕又蹲得腿快抽筋,心裏不斷地祈禱他們快走快走快走。但這群人偏偏要在浴室衝涼衝個夠。好不容易等到他們都離開,又仔細聽聽看是否又有新的男生進來,然後我倆趕緊穿上衣服,像做賊似的溜進剛才的那間宿舍,趕緊把門拴好。千萬不要有人來敲門啊!不然被男生們發現我們兩個女生住在男生宿舍那就麻煩大了!
這下惱火了。許惠林走了,不知何時再來,我們又不知道哪裏是女生宿舍。看來隻有在這個既定宿舍裏待著,哪裏也不能去,死等許惠林的再次降臨。
然而,不知為何緣故,許惠林沒有來。
待在這個房間裏,我倆忐忑不安,已經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咕響。我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實在等不下去了。饑餓逼迫我們最終走出宿舍,走到街上去尋找吃的東西。在一家小店,我倆各要了一碗桂林素米粉,就是這碗米粉,讓我跟桂林米粉結下深厚緣分,至今都喜歡吃桂林米粉。
說實話,重慶的小麵雖比不上成都,但味道也是夠好的了。麵裏有醬油、醋、麻油、豬油、味精、花椒、海椒、芝麻醬、蔥花……一碗小麵讓人吃得麻乎兒麻呼兒,辣呼兒辣呼兒的,回味無窮,經久不散。但這桂林米粉卻另是一番滋味,它不辣不麻,但米粉厚厚的,裏麵放了炒得很香的黃豆,還有一些我至今都沒弄清楚的作料,煞是好吃,我記得那時候是八分錢一碗。我當時的感覺就像是吃上了人間仙品!口袋裏錢少,不敢一頓吃兩碗,於是就把僅有的那碗米粉吃得幹幹淨淨,連湯水都喝光還叫店小二來一碗和湯(一種隻放點鹽的清湯)。你們不知,那和湯也是有滋有味,非常好喝的喲!
填了肚子,我倆都舒了一口氣。現在又去哪裏呢?桂林師範學院不能去了,難道還住那個男生宿舍?感覺就像母豬鑽進狼窩,一點安全感都沒有。這下與許惠林也“脫鉤”了,不知該去什麽地方。我突然想起桂林有著名的象鼻山和七星岩溶洞,於是我對宗元說,我們去看看象鼻山、七星岩吧。
這兩個景點離我們都很近,我們很快就到了象鼻山。這象鼻山的名取得真是形象,一頭石頭大象把鼻子伸進漓江,真是像在飲水一樣。我又提議去爬獨秀峰,但宗元是個懶人,她說爬山費力氣,叫我一個人自己去爬,她在山腳下坐著等我,我隻好獨自爬上山去。站在山頂,整個桂林盡收眼底。真美啊!大大小小、鬱鬱蔥蔥的、桂林獨特具有的無數的山包散落在廣西這塊十分秀麗的土地上。漓江蜿蜒流過,涼風習習,山上的樹葉兒被風吹得沙沙沙地響,就像有一隻小精靈在淺吟低唱。我多想宗元也在山上與我分享這良辰美景啊!
山也爬了,溶洞也鑽了,興奮之後又是惆悵:怎麽辦?到哪裏去?怎麽才找得到許惠林?
之後的這一段經曆對於我來說是腦子裏的一片空白。我真的想不出來我們是怎麽碰到了一個在鐵路工作的造反派,把我們帶到他的家中,而且就在他家中暫時住下了。從他口中我們才知道,哪裏隻是柳州武鬥厲害,桂林的武鬥厲害程度一點不亞於柳州。1968年的廣西整個就是一個火藥桶,到處在打仗,到處在死人!我們這兩個重慶的“二百五”(傻瓜)居然在八月的大熱天跑到全國第一線的戰場上來了!我慶幸孝敏沒跟我們一起來,沒上這輛開往戰地的“死亡列車”。孝敏是我五姑媽的女兒,隻比我小三天,但仍是我妹。她生在一個循規蹈矩的家庭,父母尤其是母親管教很嚴。而我的父母是根本管不到我們的,他們自己都一天焦頭爛額。在廠裏進學習班,隔三岔五地寫檢討。他倆就把這個爛事轉到我的腦殼上,讓我幫他們寫。兩次被抄家也是我們四個娃兒頂起。你說他們有什麽力氣來管我們?因此,凡事我們自己作主,自己說了算,而且許多時候他們的事情都是我們說了算。孝敏要跟我走也是瞞著她媽的,不然,姑媽肯定會把我這個出爛點子的人一起教訓個死!
我們就居然相信這個鐵路造反派的中青年男人,住在他的家中避難。他的家人因為武鬥,都到鄉下躲避去了,家中隻剩下他這位“誓死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鐵杆造反派。我們真是幸運啊,沒有碰到一個偽君子,一個壞人。不然,我們兩個“斯文妹仔”怎敵得過這個精壯男人?我完全忘記了他是否告訴過我們他自己的姓名,離開桂林後我們與他再也沒有聯係,他此後的經曆我們一無所知。他姓甚名誰?在桂林的慘烈武鬥中是活下來了還是犧牲了?應該說,我對他的直覺印象是很好的,不然,也不會在他那裏留下來。“鐵路造反大哥”將我們安頓後就出去了,在外麵幹了些什麽?肯定是十分危險的事情。因為即使待在屋裏,我們都可聽見乓乓乒乒的槍聲。隨著時間過去,槍聲越來越密集,甚至“轟”的一聲、大炮響起,震得屋子灰塵四揚,我倆不由自主趴在了地上……
快到午夜時分“造反大哥”回來了,隻見他滿身是血,臉上、衣服、褲子上都是血跡。我倆嚇了個半死,他卻一點沒慌,安慰我們說:“不要緊,不要緊,我隻傷了點皮肉,這些血是救人弄到身上的。”他告訴我們,武鬥升級了,外麵情勢緊張萬分,叫我們千萬不要出門。並對我們說,要想辦法盡快離開桂林,離開廣西境內,武鬥太凶猛太慘烈,我們待下去恐遭不測。
如今,在網上我才查到當年廣西大武鬥的信息,真是觸目驚心啊!我們在1968年的八月滿懷革命熱情扒火車上北京,盼望著能遇上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結果被拋下火車,陷入這樣一個危機四伏、處處吃人的恐怖地方!
回想起來真是感謝“鐵路大哥”!沒有他的保護我們何處安生?被保皇派抓住了怎麽辦?也被吊打、施以酷刑……無知者無畏啊!如果當時就知道這些情勢,我倆還睡得著覺?我們已經在外流落了好多天了,僅有的一點錢已經用光,兩人共分一碗米粉之後就是挨餓了。
連天的炮火、四處的槍聲、好多房屋的斷牆裂痕、炎熱的太陽、不安全的住所、饑餓的肚子、焦急的心情……我們就在這一切當中翻滾熬煎。
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們是怎麽與許惠林重逢的。是他四處打聽找到了我們還是我們在“鐵路大哥”的幫助下找到了他?相逢後我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看見他滿臉的疲憊和一身的塵土,我連打聽他這些天經曆了什麽的好奇心都沒有了。
我們相逢了,終於上了一輛列車離開廣西這片槍炮連天、危機重重的大地來到武漢。
我去探望了他們
從左到右:許惠林、許可、我、王宗元
在武漢,我們去了武漢大學,去了珞珈山,上了山上的亭子。這些地方都沒有給我留下什麽印象,隻是覺得地方好大,風景好美。這已經是五十二年前囉,之後我一直沒去過武漢。
唯有一件事情讓我永遠不忘。
許惠林跳進東湖,準備遊到對岸。王宗元好像魂都掉到了湖裏,她焦急地望啊、望啊,不斷地對我說:“他有沒有危險,他有沒有危險?”
這次串聯後她倆保持了聯係。後來、不知又怎麽斷了聯係,再後來又聯係上,再也沒有分開,他倆成了夫妻。許惠林在八十年代初期到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讀博,宗元之後去陪讀,他倆在多倫多安了家。
我1988年被國家教委選派到加拿大進修,暑假期間乘“灰狗”(北美長途汽車)去看過他們,那時正是他倆奮鬥不已,欲在北美安身的艱難時期。
我經過許多的波折和磨難之後,在重慶交通大學退休。
五十二年之後重新回憶那一段特殊的經曆仍然讓我激動不已。
注:宗元後來又為我提供了一些翔實的人物姓名和故事細節,在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