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木帆船逆水上行,進入瞿塘峽西口白帝城下的“灩澦堆”水段。領首拉纖的水龍側臉下看,湍急的江水衝向橫臥江心、緊鎖夔門的那塊巨大礁石,擊起千重惡浪。水龍曉得,這礁石鬼得很,冬出夏沒,此時正是冬日,那家夥就冒出江麵來了,活像一頭大象。就扯開喉嚨呐喊:

“灩澦大如象呃瞿塘不可上/灩澦大如牛呃瞿塘不可留……”

水龍身後的10個纖夫就跟著呐喊:“繞過‘灩澦堆’呀!吆一嗬,嘿,嘿佐佐,嘿!……”

太公迎風立在船尾,緊掌舵把,橫捋山羊胡子,也扯開喉嚨呐喊:“灩澦大如馬呃瞿塘不可下/灩澦大如襆呃瞿塘不可觸……”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呐喊。“灘頭白浡堅相持,倏忽淪沒別無期。”多次掌舵駛過“灩澦堆”的太公曉得,舟行至此,稍差分毫,便有觸堆沉沒之險。他暗歎水龍的勇武、智慧,此時裏這般呐喊,漲了纖夫們士氣,提醒他要注意那礁石。

木帆船在大浪裏翻騰。在船甲板上抱柴火的水妹被掀倒,她死抓住船板,驚嚇不已,萬般擔心。擔心會翻船,擔心太公和她水龍哥的安危。在她身邊幫忙的成敬宇也摔倒在甲板上,死死抓住船舷。水妹的兩眼水濕,嘶聲竭力跟著喊叫:“灩澦大如鱉呃瞿塘行舟絕/灩澦大如龜呃瞿塘不可窺。”

木帆船在呐喊聲中緩緩上行,左衝右突。

棧道上的拉船人渺小如同螞蟻,水上木舟孤獨如同一片落葉,水上人們與險惡大自然的搏擊驚心動魄。

久經磨礪的水上人們終於戰勝急流險灘,木帆船平安駛過“灩澦堆”。

水妹拉成敬宇爬起來,後怕地咯咯笑,雙目閃閃。成敬宇魂飛魄散,心撲撲碰撞胸壁。他本也想跟著呐喊壯膽的,可又不曉得啷個喊叫,此時就問水妹:“水妹,你們喊些啥子啊?”

水妹**笑道:“這是《灩澦歌》,船工們在這裏跑得多了,摸出了‘灩澦堆’礁石的變化來,季節不同,那礁石露出水麵的高矮就不一樣。露得高時好似牛、馬或是大象,露得矮時活像龜、鱉或是太公腦殼上戴的頭巾。就編出了歌來唱。太公說,這歌子可以引導行船。”

成敬宇點頭笑:“妙,妙哉!”

水妹道:“我太公說,川江最凶險的灘口有37處,以‘新灘’、‘泄灘’、‘空嶺灘’和‘灩澦堆’為最險,是川江四大險灘。”手往前麵指,“你看,看前邊南岸的那道石岩。”

成敬宇順水妹手指方向看,見前麵南岸有道呈銳角斜出江麵的石岩。

水妹說:“那是‘青龍嘴’。”又揮手指北岸上遊處,“你再看北岸那道石梁。”

成敬宇看去,那石梁向江心抱繞,形成一個大的水灣。

水妹說:“現今是冬天,水位低,那江心的‘灩澦堆’就好顯眼。要是夏天的話,它會隱沒在江水裏。那‘灩澦堆’的腦殼正好對著北岸石梁的腰杆,奔流來的江水,被‘青龍嘴’所逼,直衝向‘灩澦堆’。所以,無論‘灩澦堆’冒出江麵或是隱藏在水裏,都會阻擋這股流水,這裏就總是波翻浪湧的。”

成敬宇看那浪水:“咳,起了好多的漩渦!”

水妹點頭:“是耶,嚇人巴煞的。”

跟著木帆船上行的這些天來,成敬宇跟水妹單獨接觸最多,就幫水妹做些船上的事情。他那心也熱烈起來,有種莫名的快感。水妹那裸浴的畫麵少不得會時常在他這個血性男人的眼前閃現。就隻是一種肉體的快感麽,他說不清楚。看著質樸的水妹他也內疚,又幸福。內疚的是他居然看了人家的**,幸福的是他並不是有意去看的,這意外的獲得是老天爺賜予他的!

水妹抱了柴火到船艙裏燒火做飯,成敬宇也跟來幫忙。爐火熊熊,映照著水妹的臉蛋,成敬宇覺得她格外好看,就偷眼看她,遞柴火的手觸到了人家那肘臂的細肉,心裏一顫,臉和心都火燒火燎。水妹喜歡跟成敬宇在一起,慣常,她是喜歡跟水龍在一起的。而此時裏,水龍他們都在忙碌,就隻有成敬宇一個人和自己在一起,而且是個英俊瀟灑的男人,水妹那心也有股莫名的快感。一男一女在一起做事,難免不會挨肩接肘,船上妹子穿的是短衣短褲,成敬宇那手接觸到她時,水妹覺得身上如像過電,心裏揣了個小兔子。邪想的事情做不得,就找話說:

“嘻嘻,你幺爸是‘換錢鋪’老板?‘換錢鋪’做啥子用呢?”

成敬宇往灶膛裏加柴,說:“‘換錢鋪’和‘傾銷店’一樣,就是兌換銀錢的地方,是隨著商業繁榮興起的。光緒初年,重慶就滿街林立了。好像是八年前吧,重慶統一了流通銀票,商業越是繁榮。”

水妹好奇:“啥子叫商業啊?”

成敬宇說:“這麽講吧,有買有賣就是商業,買賣越多商業就發展越快。水妹,我問你,假如你要買我賣的東西,你得給我啥子?”

水妹笑說:“給錢呀。”

成敬宇來了勁頭:“對,給錢!這買賣呀,做得越多錢就越多。打個比方說,你爸爸吧,他是船上太公,他就是做跑船拉貨買賣的老板。他跑船拉貨越多,生意就越好,進的錢自然就越多。”

水妹搖頭:“水上活路不好做,洋火輪又來搶生意,掙得口飯吃罷了。”

成敬宇笑道:“我是打比方說。你假如是賺了好多好多的錢呢,咋辦?那麽多的銀兩,身上裝不下,肩上扛不動,運輸也好危險。有人就會想把這些銀錢存起來。這‘換錢鋪’和‘傾銷店’就應運而生了。”

“你們家的‘換錢鋪’賺了好多的錢吧?”

“賺得一些,我幺爸的‘換錢鋪’大概有十多萬兩的資本了吧。”

“啊,賺肥了耶!”水妹盯成敬宇,亮目閃閃。

成敬宇點頭,眼睛被爐火映照的水妹那稚氣的臉蛋和露出乳溝的豐胸誘住,身上有股燥熱。成敬宇那如火的目光令水妹不自在了,羞澀地轉過臉去,她起身端下熱氣騰騰的大飯鍋,又放上炒菜的大鐵鍋,刷鍋、添菜油、炒紅蘿卜。成敬宇才收回跑神的目光來。

水妹和成敬宇說話,時間過得快,飯菜快做好了。木帆船也靠岸歇息。水龍爬到船上,穿了腰褲,坐到船頭抽葉子煙,死勁咂,濃煙嫋嫋。他覺得少了啥子。太公走過來,拿了件厚實的長衫為他披上,少有地笑,崽兒,還得行。各自走了。水龍覺得還是少了啥子,就想起慣常都是水妹來為他披衣裳的,還給他送來熱毛巾。四下裏看,卻不見水妹。他滅了葉子煙,穿好衣裳,往船艙裏走。水妹一定是在做飯。剛到船艙口,聽見了水妹咯咯咯的笑聲:

“真的呀,重慶府有恁麽好!”

“當然,不信你去看看!”

水龍聽得出,是他拜兄成敬宇和水妹說話。笑笑,是啊,一天到晚都在船上忙,還沒有帶水妹去重慶府的城裏頭好生轉轉呢。就想,這次船到重慶府,一定對太公說說,多停船幾天,帶水妹去城裏麵耍耍。

逆水上行的木帆船終於停靠攏重慶府朝天門大碼頭的船塢,太公發話,纜船、下貨,水龍就腳板朝天忙碌,船上眾人也都忙碌。歸心似箭的成敬宇立在船頭眺望,這次可是有驚無險,可是多虧了把弟水龍啊!他這般想時,感到身邊有團暖火,是水妹來到了他身邊。

“走,快走,快下船!”拎了包袱的水妹拉他走。

成敬宇猶豫:“水妹,還是跟太公說一聲好,跟我恩人水龍弟說一聲好。”

水妹不回答,不曉得哪來那麽大的勁,死拽了成敬宇下船。二人下船後,水妹就拉了成敬宇往人多處擠,往那陡峭的碼頭石梯上爬,兩個人淹沒在上下石梯的人流裏。朝天門大碼頭始終是那麽繁忙、擁塞、嘈雜,停泊在這裏的船隻最多,生活在這裏的人們總是那麽耿直、耐勞、火暴。

“龜兒子,搶死吆,鬼攆起來了呀!”有人嗬斥他倆。

水妹不理會,依舊拉了成敬宇匆匆登石梯。臨近朝天門城門口不遠處時,水妹才鬆口氣,回望變得遙遠了的江邊的木帆船,嘴巴直癟,眼睛發紅:“太公,水龍哥,我會回船上來的。”

成敬宇不安地:“還是該對太公和水龍說一聲。”

水妹嗚咽道:“我也想跟他們說的,可是,可是如果去說的話,太公是整死都不會讓我跟你來重慶府耍的。……”

木帆船逆水駛向重慶府的這30多個日日夜夜裏,水妹從來沒有過得愉快,成敬宇對她說了好多趣事兒,她半懂不懂,卻很感興趣。這個成敬宇啊,人長得帥不說,還明了好多大小事情!她心裏的那種莫名的快感變為不安分,變為莫名的躁動了。木帆船停靠忠縣玉印山邊時,她叫了成敬宇下岸去。那臨江的玉印山上有座拔地而起的塔樓,形似寶塔,是著名的石寶寨。那塔層自下而上漸小,每層飛簷高聳,各樓飛簷之間均有迂回曲折的轉梯相通,遊人順這梯子盤旋而上,登臨古刹。他二人興致勃勃登上塔頂,憑欄遠眺。前臨浩浩長江,後依巍巍群山,成敬宇擊掌叫絕,不禁用手摟抱水妹柔肩。水妹那一刻就要融化,火燒火燎的臉就貼靠到他那起伏的胸前。

“水妹,謝謝你領我來看這人間仙境!”成敬宇說話的聲音顫抖。

水妹來過石寶寨,是覺得美,卻沒有想過人間仙境,這陣子倒真覺得是在人間仙景裏。抬臉看成敬宇:“這石寶寨再好,也沒有你住的重慶府好呢。”

成敬宇拍她肩頭,說:“水妹,你親生父母就是重慶人呢,你咋不回重慶去?”

水妹苦了臉:“我爸爸、媽媽死後,重慶就沒有親人了。我那陣好小,去重慶找哪個呢?再說,太公又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

成敬宇點頭,說:“水妹,我倆像是有緣呢,都是從長江水裏揀來條命。”

水妹點頭。

成敬宇又說:“水妹,我要是領你去重慶府耍,你去不?”

水妹猶豫一陣,說:“你把重慶府說那麽好,我倒真想去。”

他二人在塔樓頂說了許多話,順那梯子盤旋而下時,把事情說定。成敬宇說,他去對太公說,讓太公同意她跟他一起去重慶府,耍夠了,一定完璧歸趙。水妹思前想後,說,太公那倔脾氣說不通的。不許他去說。

這會兒,成敬宇還是覺得應該去給太公招呼一聲,給恩人水龍道一聲謝。而水妹卻不讓他去,心裏如刀割般痛。自從水龍救她到船上後,她可是從沒有離開過太公和水龍啊。水妹淚目灼灼下看,但見大河長江、小河嘉陵江兩江匯合,波濤洶湧,滾滾東流。她那心裏也波濤洶湧,淚水撲簌簌下落。

成敬宇重重一歎,把著水妹肩頭,說:“水妹,要不,我們還是去跟他們說一聲。”

水妹抽噎,堅決地搖頭。

成敬宇也就不再堅持:“那,好吧。”

位於重慶府城東北的朝天門是為水運樞紐,門有幾重。出朝天門,渡長江可去玄壇廟,渡嘉陵江可去江北縣城。入朝天門,可從陝西街直通下城主要街道,從字水街經小什字可通上城主要街道。成敬宇對水妹說,先去小什字,那裏熱鬧,又說,重慶府古稱“江州”。“州”者,臨水中高地可居也。朝天門雖說是兩江匯合處,實際上是麵向長江的。指城門說,水妹,你看那城門上的字。水妹抬臉看,念出聲來,“古渝雄關”。成敬宇說,這古城門是朝向天子方向的,故而門名朝天。

水妹的情緒好些了,點首道:“我聽水龍哥說過,重慶府的城門有好多座呢。”成敬宇說:“重慶府有十七座城門,九開八閉,據說像九宮八卦,是明朝初年修建城門的時候就有了的。後來,不曉得啷個的,關閉了八座城門。現有的九座城門吧,朝天門、東水門、太平門、儲奇門、金紫門、南紀門六門靠長江,臨江門、千廝門兩門挨嘉陵江。隻通遠門一門接陸路。可見重慶水路的繁華。”

水妹聽著,來了興趣。

成敬宇和水妹沿石梯道進城門。梯道兩旁有不少竹捆房屋,多是開設的小客棧。天色入晚,挨門接戶掛出“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長方燈來。每家的迎客櫃台上亮著用白紙糊罩的三角燈,是“雞毛店”的標誌。還有燃氣燈的雜貨鋪、點高腳菜油燈的鹵肉館和小麵店。乘船的、跑船的、扛棒棒的人出出進進,有匆忙者、喘噓者,也有打望者。就有人不住朝水妹打望,成敬宇拉水妹快步走。

進城後,成敬宇從西裝的貼身衣兜內掏出幸存的碎銀子,叫了輛黃包車。二人上車後,那車夫就小跑起來。頭一次坐黃包車,水妹心裏又喜又怕,擔心會撞著別人或是自己會掉下車。成敬宇說,你盡管放心,沒得事兒,笑道:

“這黃包車也叫人力車,重慶府早就有過,兩個軲轆托一個小包廂,可以坐兩個人,前麵有車夫拉車,跑得飛快。好像是宣統元年吧,重慶舉行‘賽寶會’,盛況空前,適逢成都方麵在上海買了12輛人力車,途經重慶,正值會期,便用來在會場行駛。”

“從大上海買來的!”水妹驚歎。

“對頭。”成敬宇說,“當時呢,重慶人認為不過是新奇好耍,並未想到能如山城的滑竿和馬拉車那樣可以代步。會後,精靈的成都人就把這些人力車運往成都了。重慶是近些年才風行起來的。”

到小什字後,二人下了黃包車。

水妹的眼睛不夠用,見有的男人肚子好大,竟然穿背帶褲,抽比大拇指還粗的煙。成敬宇對她說,那背帶褲是西方人的裝束,那人抽的是雪茄煙。水妹又看見不少搽口紅的女人,旗袍把人的身子裹得好緊,嘿,還真像花瓶兒一樣漂亮。水妹笑,走路會好不方便。成敬宇說,水妹,你要是也恁麽穿,一定比她們好看。

轉悠了小什字,水妹覺得累了。成敬宇又要了輛黃包車,直奔他幺爸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