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岩:胡蝴的來去

我想起的胡蝶,也一直是我心深處的姐姐,再白發蒼蒼,也無法當她是老祖母。她也從沒有周璿那樣天真浪漫過,似乎一出生就是女人了,坐在那裏,抿著嘴,連淡笑也不是,卻弄出了深不可測的酒窩。

重慶曾家岩的那條路,像一段愛情,一直在我心底墊著底。我想,因為它,我對重慶這個以火鍋著名而充滿幹燥、形而下物欲的故城,多了一分敬愛。

春秋兩季,我會找著許多理由,溜達於這條路,看一路的黃桷樹不分時節地各自凋零或發芽。枯黃與嫩綠間,沒有道理,隻有自顧自的一生一世。

今年清明後那一天,我又去了那裏。我坐在龐大的旅遊客車上,像個過客樣穿行於自己的家園,卻沒料到馬上就被一種背叛激怒——曾家岩,也稱作中山四路的這條路,已被房地產商侵入、割據。灰色的長圍牆圈住的地盤,一幢幢曾經住過風雲人物而顯出神秘氣質的小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兵荒馬亂的工地上,一樹桐籽花紫銀銀地開著,沒有房屋的作襯,它幾乎像開在曠野裏,孤寂、絕望,卻又是深情厚誼。

我很疑惑的是,這許多年的來往,從沒注意到桐籽樹在這裏也渲染出頹喪卻清幽的氤氳。尤其是這棵桐籽樹幾乎高大得可怕,風吹它的花瓣,落在青色的樓廊裏,不經意,一夜就會有厚厚一層。紫色的殘敗,在萬物朝前趕著的春天,更是一種苦大仇深似的殘酷。

那個曾經客居這裏的女人,看到這樹桐籽花,看到這樣粗糙花朵的飄飛也有自己多愁善感的態度,會作如何的感想?她該是注意到這樹紫銀銀的桐籽花的,畢竟隻是一牆之隔,而它又那麽具有川東地區的風情和天涯之感。這都是這個上海女人當初無法設想的——天遠地遠的重慶,破舊欲墜的吊腳樓,陰濕天氣裏,想一晌貪歡,也會冷得颼颼發抖。

我說的這個女人,叫胡蝶,中國電影史上第一位影後。她曾在這裏的戴公館內蹉跎了好些時日,真像飛得飄搖的蝴蝶,一入黑漆大門,便已萬劫不複——那樣森然的大門、那樣高厚的牆本身就是為緊鎖和密封準備的。誰也無法衝破這片黑壓壓的堅固。胡蝶不行,她的丈夫潘有聲不行。甚至連戴笠自己也不行。

所謂的戴公館是2003年才被重慶市政府列為文物保護對象的。這又證明現代的人愈來愈有客觀的態度。而我如此看重它,一點都不因為戴笠,隻為胡蝶曾有的來去。尤其是春意闌珊的傍晚,倚靠著依然森森的大黑門,目睹裏邊的動靜,我會突然想起些什麽……

這裏真是換了人間,一幢三層樓的房子,擁擠著紛紜的人家。走廊上掛滿了質地低檔的衣褲;有人家用換氣扇拚命往外排油煙;石坎上,一輛髒兮兮的拖車被粗大的鐵鏈子套在黃桷樹下,防盜。

也算是報應了,當年戴笠機關用盡,滴水不漏的戴公館,如今也就是個大雜院,喧鬧著普羅大眾瑣碎日子的嬉笑怒罵。

但一切都有著熱騰騰的明朗,我甚至嗅著一股子縹緲的香氣。望望樓屋前兩棵黃桷樹,一在破舊,一在出新,它們與香風是無幹的。我透過底樓的門洞,看得見後院低矮的石欄杆。黃野菊在那裏風姿綽約,還有更多的樹木草叢組成坡坎下的綠意。或許它們中的一兩種會散發出可人的香氣來;又或許它們的雜生也會製造不可知的清新。還因為坡下就是嘉陵江了,誰又知道江水不會吐氣如蘭?

我真的就想起點什麽——海子的那句詩。他說,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隻想起你。

我想起的胡蝶,也一直是我心深處的姐姐,再白發蒼蒼,也無法當她是老祖母。她也從沒有周璿那樣的天真浪漫過,似乎一出生就是女人了,坐在那裏,抿著嘴,連淡笑也不是,卻弄出了深不可測的酒窩。

仔細地看過胡蝶的許多照片,發現她其實是不太會笑的女人。總是笑不露齒地端著、拿份兒,美得不動聲色,或者是造做。但你把她丟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那群女明星中去比較,她仍是比阮玲玉的眉眼更雍容,比周璿的小家碧玉更大家氣質……有時候,我們也會懷疑牡丹豔冠群芳的能力。但牡丹率性而開時,那樣的氣閑神定、呼朋喚友,總讓人有著意外的驚心。

我一直覺得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娛樂界打造的那批女星,才是真正韻味上的東方美女:緩緩滑動著的留聲機,讓她們的歌聲有了不清晰的迷蒙;修身窄瘦的旗袍讓她們的舞步碎小而婀娜。她們總有著各自的愁緒,聚結眉頭,便是詩經和唐詩宋詞中的兒女情長。而我們如今的章子怡、範冰冰們,容貌倒像一台精密儀器樣,找不出什麽破綻。但除了會飛叉叉地笑,與男人的勾搭像一場又一場無休無止的陰謀外,便連流淚都很難真實了。

當年的胡蝶便是帶著哀愁,和著窄旗袍弄出的碎步,在戴公館的坡坡坎坎間徘徊的吧。這裏的確設製得曲折、坎坷,猶如心機頗深的主人。

我也見過戴笠的不少照片。乍一看,他不如蔣介石長得那麽武氣和飛揚跋扈,甚至有點一本正經的斯文。但你盯住他的眼睛不放,就會發覺他的眼神與老蔣驚人的相似:有著陰冷的寒意,以及對人的疏離和防備感。這樣的男人天生具有攻擊性和掠奪欲。即或是他的愛,都是利己的霸氣,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當胡蝶被戴笠如癡如狂、近乎變態地愛著時,我相信她多少有著窒息之感。這畢竟是種不倫不堪的關係:親夫相當於被放逐去了昆明,身邊尚有兩個幼子和白發蒼蒼的老母。進又不甘,退亦不能。曹雪芹曾說: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胡蝶的尷尬或許勝過古代從蜀被俘入宋的花蕊夫人。胡蝶的一條命要擔負太多,她不能因自己而生死。苟活,有時比死還需要理由和勇氣。胡蝶所能做的也唯有徘徊而已……她還被戴笠“藏嬌”般地藏進了霧氣深重的歌樂山楊家山公館和以後新建的別墅。那裏,好些年前我也去過。一近初秋,歌樂山的雲很涼,零星的銀杏樹再枝繁葉茂也形不成秋色,歌樂山真的是重慶血氣太重、悲風淒雨的地方。那裏的老人隻知道楊家山公館住過好些神秘人物。隻見到車輛的來去,卻從沒見過任何人影的晃動,更別說看見胡蝶了。

胡蝶在這樣的地方,無聲無息地走路、吃飯,在鏡中端詳自己開始衰老的容顏,並挑剔著戴笠:公館的窗戶太小光線不足;樓前的景致平庸,爬坡太累;重慶的水果不好吃,拖鞋不受用。胡蝶幾乎把自己打扮成楊貴妃,忙乎著戴笠動用軍用飛機去印度運水果,去巴黎運鞋子……

胡蝶隻能這樣耍性子,戴笠也隻能這樣百般奉承。**變成了威脅和恐嚇,戴笠倒是雖九死而不悔,朝夕對著一張美人臉,恐怕是他陰謀與暗殺生涯裏難得的人之況味。他曾給胡蝶留過這樣文人酸氣的字條: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

魔王轉身的多情,恐怕也嚇了老天爺一跳,它竟是不信的——正欲把胡蝶明媒正娶、與美人天長地久的戴笠,突然就飛 機失事,一堆火焰在南京的戴山宿命地騰空而起,戴笠做鬼,永別了美人和風流。

然後有了胡蝶的後半輩子。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人多是沒有後半輩子的。所謂的紅顏薄命:她們活不過風佻時的狂躁,更不能見忍於色衰後的慘淡。胡蝶卻好好地一路活過來。年過半百的時候,她的電影生涯在香港東山再起,甚至還以《後門》一片獲得第七屆亞洲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

她與影星林黛有一張合影:中年的臉龐,少了些青春的媚眉媚眼,不再咄咄逼人。但也沒有了造作的拿份兒。利索的笑容,樸實的表情,胡蝶不隻會在天上顛,回到人間也能安穩入眠。正因為她學會了平凡,甚至是隨波逐流的隨遇而安,才可能走向美人的高齡,81歲那年在加拿大的溫哥華壽終正寢。

其實,給了胡蝶後半生的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潘有聲的堅毅與大氣。他不是以屈辱和隱忍的男人寬容來接納有“汙點”的妻子,而是以坦**的君子之心,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來承擔愛人之痛。這樣的承擔甚至由不得憐憫,隻能是從血管裏噴出熱騰騰的溫柔撫慰女兒心。胡蝶好敏感,也有抹不去的心悸。還好,潘有聲給了胡蝶六年的深情厚誼,朝朝暮暮,夫唱妻隨,縱是仇怨深似海,也有普度眾生的觀世音。

六年後潘有聲病逝,胡蝶生不如死:潘郎是靜悄悄地走入自己的生活,又靜靜地走了。胡蝶缺了惜蝶人,無以舞翩躚。有感於丈夫的深情,移民加拿大後,胡蝶改名潘寶娟。他們演繹了一場張愛玲《半生緣》的真人版。隻是胡蝶霍然回頭,人海中連擦肩而過的那個人也沒了。情愛中的大恨,莫過陰陽永隔。

現在這對璧人都在雲端之上了。也不知人間四月天,天國是何年?

也許胡蝶夢回,死也不肯再來重慶的。我等守著一堆殘敗景象來懷舊,真正是白擔一回虛名,文學愛好者的搔首弄姿。

幹脆就有一輛仁慈的推土機,把這裏推個精光好了,包括欲說還休的戴公館、開紫銀銀花的桐籽樹,以及曖昧、緋聞式的流言傳奇。隻要了曾家岩眼目下的**,無畏的接吻,趁著清亮的天色。

(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