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四路 旗袍擦身而過

每條路都有權保持沉默,就像它上麵行走的女人都會動用血,乃至生命來捍衛自己的隱私。

中山四路,總讓我想到秘密與愛情:那像水一樣載舟又覆舟的秘密,以及像飛鏢一樣射中曆史敏感部位的愛情。

中山四路上的秘密與愛情都有著在刀鋒上行走的傳奇色彩——大開大合,充滿著緊張、血腥的刺激感或有不可名狀的詭譎。顯然,這也傳染給這裏的黃葛樹了,使它們具有一種奇特的崢嶸氣質,凜然而從容,把曆史的盤根錯節、枝繁葉茂表達得淋漓盡致。更使它們像一個忠於職守的盒蓋,把這條路往昔的紛紜複雜和欲說還休都嚴絲合縫地蓋上,呈現出來的景象是被上百年的月色與陰雨一遍遍濾過的,唯剩下溫柔、細膩和不可思議的單純。如果仍要以曆史長河來形容這條路,它早已是一條凝固的河流,保留著奔騰的姿態,骨子裏卻陷入沉思。

中山四路,長不過八百米,卻有著一個令人驚訝的拐彎,像一首平緩的抒情歌曲突然就攀向了高音。而切換間卻相當輕盈,輕盈得像那個喜歡穿黑旗袍的龔澎倏然地轉身。據說當年她挎著喬冠華的手臂在這條路上散步,才子佳人,羨煞黃昏,成為了當時陪都一景。當然,彼時彼刻,這條路上也徘徊著好些斷腸人。他們與佳人擦肩而過,見著她裙裾飛揚、腰肢搖曳,黑眼睛恰似溫柔一刀,那麽利索地就斬斷了陪都生活的暮氣、消極與髒。然而,他們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挎著夫君一拐彎,飄逝,隱沒於曆史的煙雲中,去做她永遠的龔澎,留下這條路的記憶猶新——有時,一條路遠比史書更公平。它清楚地知道:如果沒有龔澎,中山四路的傳奇會過於堅硬並色澤冷冰。可為何,中國卻很少有路以女性的名字命名,尤其是那種漂亮的女人。

當然,那些年中山四路上也走著另一種女人。她們不如龔澎那般走得光明正大、神采奕奕。她們可能前怕狼後怕虎,有著隱忍與難以言說的歡憂,比如那個叫胡蝶的影星。我總覺得她在戴公館的年月已把自己變成了人去樓空的城池,蒼茫無邊,連上帝都幹瞪眼。

但,這同樣是中山四路的一部分。既然中山四路有著河流的功能,自然就有包容與悲憫一切的情義。它的沉默也是它寬厚的表現。你看,大水盈滿河床的時候,河床除了承受,已別無選擇。

每次走過中山四路,都心懷忐忑。它從十九世紀重慶開埠以來已跨越了三個世紀,而我注定是匆匆過客。它的古老與永恒猶如一柄達摩克利斯劍,隨時會從歲月的深處掉下來,解決我們與這個世界短暫而慌張的聯係。但,或許正因為有了敬畏,中山四路才不隻作為一個名詞而是作為膜拜的動詞,讓我們走過的時候,不敢張狂地大聲喧嘩,以免驚擾那麽多熟睡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