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好一條漢子
朝暾初起,水光瀲灩。嗬嗬,竟是個難得的好天!
在“大鐵匣子”裏關了許久的華工們一窩蜂擁出艙房,頓感清爽了許多。
連那些身子骨差的、暈船暈得厲害的,也都攙著扶著上了甲板,透上口氣兒。
那濕漉漉的太陽正從飄嫋著淡淡乳白色水霧的大海中蠕蠕掙起。東邊的天穹,漸次拉開了無數條鮮紅的、棕紅的、殷紅的巨大光帶。此刻,天也泛紅,連那蒼茫大洋,也由遠及近地讓那胭脂般的紅色慢慢洇染了過來。
這時候,太陽兀地一跳,高出了洋麵,將那藍湛湛的水沫飛珠濺玉般地抖灑下來,眼前但見一片紅沫、紅雲、紅光,飄飄嫋嫋,粼粼閃閃……
遠遠近近的船艦上,驀地騰起一陣陣滾雷般的歡呼!
這歡呼將剛剛醒來的何玉中也掠上了甲板,瞬間隻覺五色迷眼,五音悅耳,連日行船帶來的那種恍恍惚惚的暈眩,麻麻木木的感覺全都飛走了,那沉甸甸鹹膩膩濕漉漉壓得人心裏發緊發悶的海風,此刻間也變得清清爽爽。
大海輕緩地起伏**漾,仿佛也在舒展它那累乏了的身姿。
幾隻海鷗,在霞光裏鳴叫,飛動。
船尾寬敞處,鬧騰騰圍了數百口人。
“喲,何師爺也下來了?”何玉中人未走攏,高踞眾人頭上的李勝兒已經看見他了,馬上哈哈腰,巴結地招呼。
何玉中客氣著應答了一聲,心中很是好笑。自打在威海衛北大營集中,華工們都把翻譯尊作師爺。雖是出於對讀書人的恭敬,聽上去卻總不免讓人想起訟棍刀筆之流的貨色來。
英國人則把他們招募的翻譯稱為“通司”。
人群頓時豁開一條縫,讓何玉中擠了進去。
眼前卻是奇了!
矮墩墩的四川營營長袁澄海端坐在纜墩上,上身**,露出一身烏油油亮閃閃的肉來,兩手在胸前交叉,緊箍著自己的雙臂,胸前肌肉高高隆起,渾若兩隻反扣著的鐵碗,雙膝間,穩穩插著一塊豎著的磚頭。
何玉中心中一跳,這副模樣,是要幹啥?
對此人,何玉中倒是耳聞了一些他的情況。
袁澄海是四川大足縣龍水鎮人,三十五六歲,身強力壯,會武功,還是個天主教徒。龍水鎮的鐵器天下有名,他家中開著祖上留下來的一間鐵器作坊,小日子原本過得很滋潤,可庚子年義和團在北方鬧事,大殺洋人與“二毛子”,他父母是入了洋教的,也全讓暴民給抓起來殺了,連家也被夷為一片平地。袁澄海那天恰好去重慶銷貨,這才避過一難。因自小跟著父母去教堂與洋人打交道,故而也能說上幾句倒生不熟的“洋徑濱”。
見了何玉中,袁澄海笑問道:“何師爺,也來給我湊個興頭?”
何玉中峰尚未明白是咋回事兒,這興頭如何湊,李勝兒已經對他咋呼道:“何師爺,你隻要往帽子裏扔1塊洋錢,把袁大哥腿縫裏那塊磚頭拔出來,他就賠你10塊洋錢。”
何玉中這才看見地上一個髒不拉嘰的氈帽裏,已積著有幾十塊洋錢了。
“我哪有那本事!”何玉中趕緊搖擺雙手,退到一旁觀戰。
昨夜裏袁澄海真是冬瓜做帽子——黴上了頭,手氣一黑到底,他不僅沒能用何玉中、羅小玉給他的錢翻本,最後還強逼著李勝兒,把好不容易贏過手的錢全借給他一並輸了。無奈,今日裏,他才重操舊業,使起了這個過去在街邊攢錢的手段。
李勝兒站在凳子上嘶聲爛氣地吆喝:“哪個英雄好漢有膽量上?媽的,這可是個吹糠見米實打實的買賣!”
眾人眼巴巴地仰視著他,卻無一人敢上前去袁澄海膝間取錢。
李勝兒用手戳著一條大漢,激道:“潘憨子,枉自你長了那麽一身蠻牛肉,就唯獨沒長一顆吃大錢的膽兒?”
潘憨子眼皮一翻,瞪著李勝兒,嘴皮顫顫地抖了抖,似乎想說什麽。
“上啊,潘憨子。”
“憑你這日牛的勁,莫說拔塊磚頭,連人也能給他拔起來!”
眾人一片聲攛掇。
潘憨子早就動心了,此刻眾人再一鼓噪,便粗聲悶氣地用一口北方話衝袁澄海嚷道:“袁頭兒,要賭也行,俺和你漲了注,再賭。”
“那好啊,”李勝兒一張臉笑得稀爛,“潘憨子,你開口,咋個賭?”
潘憨子道:“俺投10塊,贏了,賠我100。”潘憨子掏出10塊銀元,在掌心裏顛得叮當響。
“好哇!”
“袁頭,你敢麽?”
眾人樂陶陶嚷得凶狂。
“大哥?”李勝兒原本就是個托兒,此刻卻裝著不放心的樣子,俯下身子去探袁澄海的意思。
袁澄海微微一笑,罵道:“潘憨子,你龜兒吞豬吃象,安心在老子身上一鋤頭挖個金娃娃,好啊,看在今日這難得的好天氣份上,大爺我就成全你了。”
眾目睽睽之下,潘憨子將手掌一傾,把10塊銀元傾入氈帽之中,脫掉上衣,亮出一身肥嘟嘟的白泡肉,再解下盤頭帕,將腰紮緊。猛地,他掄起兩個蒜缽大的拳頭,“嗨嗨”連聲地嘯吼著拚命擊打自己的胸膛。
“好!”一團喝彩聲衝起。
袁澄海冷眼看著,嘴角卻暗掛上一絲冷笑。
待胸脯擊打得通紅,精神也抖擻上來,潘憨子“蹬蹬”走到袁澄海麵前,門板似的身子,頓時將袁澄海遮了。
“袁頭兒,說話可要算數?”
“你娘的,我要賴你,吐血而亡!”
“那俺就動手了。”
潘憨子忽地彎下腰,蒲扇般的兩手重疊著將露出膝蓋的磚頭緊緊攥住。此刻,袁澄海卻將眼閉了,身子微微上挺,雙腿暗暗用勁,隻見胸前那兩砣碗大的烏肉又緩緩地隆了起來。
甲板上的華工,早已鼓噪著將這一塊空地塞滿。上層欄杆,也伸出許多英國水兵的腦袋。
“嗨!”潘憨子驟發一腔氣衝霄漢的狂叫,使出了拔山的力氣。他不僅雙手發猛力,那腰也在瞬間陡地後仰,巴望憑借腰力,將袁澄海連人拔起,在眾人麵前露上個大紅臉兒。豈料,袁澄海牙一咬,兩腮倏地鼓出,磚頭、人、纜墩仿佛焊在了一起,竟絲毫未動半分。
潘憨子全身力氣用在一刹那,一著未奏效,兩眼便已發直,想拚著命再來上一下,怎奈腰酸腿乏,氣喘如牛,也再無餘勇可賈。在一團哄笑聲中,潘憨子終於臉紅筋脹地鬆開了手。
袁澄海這才將眼睜開,徐徐籲出一口長氣,然後得意地打趣道:“你這裝飯的家夥,咋光長憨肉不長力氣?”
何玉中雖是外行,畢竟也能看出幾分門道,笑著說:“憨子,你用外力,咋鬥得過他的內功。”
“還有人來麽?喂,還有想發財的沒有?丟1進10,丟10塊,就賠它100!”李勝兒見袁澄海眨個眼睛又掙了10塊洋錢,也吼得愈發得意,愈發響亮。見終無人應聲,遂轉臉對袁澄海道,“大哥,你歇著吧,能從你腿縫裏摳錢的家夥,還在他娘肚子裏待著哩。”
在這一團喧沸聲中,忽地砸進一個清脆的叮當。
“張登龍——你?”袁澄海愕然瞪住了一個三十開外的彪壯漢子。
許多華工都認識張登龍,他不是普通華工,而是一位有權管理上百人的連長。
“我來給你湊個興頭。”張登龍冷冷回道。
“張大哥,你何必……袁大哥也是悶得慌,變個法兒與眾人尋個歡喜。”李勝兒一見來人,便知不妙,趕緊上前拿言語。
“你不是說能掙這份錢的人,還在他娘肚子裏待著麽?”張登龍用腳尖踢了一下盛錢的氈帽,“哼,你還有臉說與眾人尋個歡喜,你看看,仗著有點三腳貓功夫,把弟兄們的賣命錢往自己口袋裏弄,這算哪門子本事!”
何玉中不認識此人,但見眼前氣氛,也深知此人非同一般。同樣讓他感到好奇的是進入民國已經六個年頭了,此人後腦勺上竟然還吊著一條粗黑的長辮。
看著對手咄咄逼人,袁澄海心裏暗暗發慌。
他已經領教過這條漢子的厲害。
那是在威海衛北大營集中時發生的事。
一天,發美爾帶著一幫中英工頭,進了一座住著來自四川華工的大屋子。
發美爾走到一個華工麵前,指著他大聲嗬斥道:“你馬上剪掉辮子,男人留辮子,是野蠻的標誌。你帶著辮子出國去,是丟你們中國人的臉。”
袁澄海急欲邀功,拿著剪子搶步上前。
“你敢!”這人驀然站起,怒目相視。
袁澄海本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的角色,見對方勃然大怒,心中頓時火起,他身子一竄,上前一步,順手去抓那人的辮子。誰知那人身子輕輕一閃,靈貓般避過,讓他撲了個空,順手用二指在他背後一點,袁澄海站立不穩,向前晃了四五步才站住。
“媽的,你竟敢和老子動手!”袁澄海回過身來,暴怒地罵著。
猛地,他又撲了上去,左手箍住那人的脖子,右手將辮子揪在手裏。
那人僅用二指一點,袁澄海手臂關節處一陣酸麻,緊揪著辮子的右手立即五指分開,那人順勢用掌在他背上一推,袁澄海跌跌撞撞地撲到發美爾跟前,幸虧發美爾伸手將他扶住,才沒有趴下。
圍觀的中英工頭全都哄堂大笑起來。
發美爾也笑了。
本想在發美爾跟前表現一下的袁澄海隻好臉紅筋脹地縮到了人群後麵。
那人指著袁澄海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張登龍丟了中國人啥子臉?”說罷,又偏過臉對發美爾道,“簽合同時,我就說過,我的辮子是不剪的,要剪就讓我回去。這話,我今天就再對你們說上一遍。”
發美爾也不願為根辮子惹出麻煩,便哂笑道:“算了,算了,你願留,就隨你的便吧。”
自那以後,張登龍的名字就在華工中間飛快地傳開了。
這當然讓身為一營之長的袁澄海心中很是不快。
沒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偏偏又撞上了他這個煞星。
袁澄海頻頻用眼暗示對方識相些,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可張登龍卻裝著全然不懂。
“袁頭兒,承讓了。”張登龍對著袁澄海雙手一抱拳,躬了躬腰,轉身脫去了衣裳。他個頭不高,身架也看似平常,可一旦將那身曆曆突出的烏疙瘩肉亮出在眾人眼前,立即便博得了一通喝彩聲。
“你隻管來,大爺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事已至此,袁澄海也隻好打腫臉充胖子了。
張登龍動作毫不張狂,兩人臉兒對臉兒,他穩穩拉開一個騎馬蹲,雙掌貼腰倏地往上一翻,然後緩緩上推,但將丹田之氣運上來,再一手捂膝,另一手平伸出去,展開五指,將那露出膝蓋的半截磚頭攥在掌心裏。袁澄海再不敢閉眼,眼睛鼓得卵大,死死盯住張登龍,屏息運氣,作出一副拚死一搏的英武狀。四目相視。良久,隻聽張登龍沉沉一聲“起”,看上去他並未使出十分勁道,可眾人看得真切,僅一會兒工夫,袁澄海已是紅潮湧臉,氣息不勻,身子顫抖,隱隱可聞骨節彈動之聲。
“好啊!張登龍贏定了!”眾人驟發一陣嘯吼。
就在這緊要關頭,袁澄海雙膝猛力往旁一撇,隻聽“吧”的一聲脆響,那磚頭已然斷為兩截。
張登龍身子一震,凜然瞪住袁澄海:“你?”
袁澄海尷尬一笑:“斷了,不能算。”
四處騰起一片斥責之聲。
張登龍臉一黑,彎腰抓起氈帽,手一揚,亮閃閃的銀元隨著氈帽飛下了大海。
袁澄海一張臉膛“唰”地變成活像灌了血的豬肺,他一躍而起,眼露凶光,雙手猛一抱拳:“哥子,後會。”
張登龍抱拳回禮,朗聲應道:“後會。”說完,在歡呼聲中徑自去了。
“好一條漢子!”望著他的背影,何玉中擊節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