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缺失的民族恥辱(代序)

塵封近百年的威海檔案,張建國是有幸見到的第一個威海人!第一個中國人——查檔小組甚至在大英帝國戰爭博物館裏看到了保存完好的百年前一位山東農民的個人檔案——愛國精神的種子,並不僅僅適宜在民族輝煌的土壤中滋生發芽——

一次極其偶然的機會,充滿屈辱的中國近代史上又一個老傷疤被撕開了。

把這個傷疤弄得血淋淋的是威海市檔案館館長張建國先生。

在做客央視名播沈冰主持的新聞會客廳時,張建國麵對全國觀眾深有感觸地說道:“一個人不能沒有記憶,一座城市不能夠沒有曆史,但是有這樣一座城市,它失去了32年的曆史記憶,而且是這座城市當年被外國侵略者進行租借統治的這樣一段屈辱史——這就是我所生活的山東省威海市。”

對於威海那一段長達32年的曆史,不僅普通市民聞所未聞,就連已經在威海市政府檔案局工作了15個年頭的張建國也並不掌握威海被英國租借32年期間的任何一點曆史檔案。因為,在國內所有的檔案資料中,當年英國租借威海32年的曆史都是空白,沒有任何資料。

張建國感歎道:“想想,一座城市缺失了32年的曆史,是一件多麽可悲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1930年英國被迫交還威海的時候,把威海從1898年被租借,到1930年回歸中國期間形成的所有檔案,一字不剩,全部帶回了英國。

檔案,一方麵是學術價值,另一方麵是精神價值。很多人對於一些曆史遺跡都不知道背後的內容,即使是威海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曾經的屈辱,那是十分可悲而且可怕的事情。“中華民國”政府曾向在中國擁有過租界的各國政府交涉歸還租界檔案的問題。

但是,無一例外地遭到了列強們的嚴詞拒絕。

一件炎黃子孫必然應當做的重大事情起因卻極其偶然。

1996年,張建國參加了第13屆國際檔案大會,非洲某國一個代表在發言中大聲疾呼:“當初,法國殖民者把我們國家的檔案全部掠走了,我強烈要求現在的法國政府,把檔案歸還給我的祖國!”

這樣的呼籲對張建國來說,其震撼強度難以描述。他當時就想,要求英國政府歸還威海檔案在目前的條件下還做不到,那麽,親自到英國去看一看,這個要求總不算過分吧?

他立即萌生了一個想法,找前來參會的英國國家檔案局局長,讓她給一個明確的答複,能否允許中國威海市檔案局局長,萬裏迢迢漂洋過海去查閱有關威海的曆史檔案?

想法確定以後,張建國就到大會秘書處去查英國國家檔案局局長的房間號碼。

號碼輕易查到了,可是,與這位女局長的見麵卻頗費了一番周折。

張建國晚上給她打電話,結果打了兩個晚上才終於聯係上,女局長同意第二天上午在國際會議中心與張建國見麵。

次日一早,張建國和幾名同誌如約而去,豈料等了整整一個上午,根本沒見著這位女局長的麵。

拒絕見麵就是態度,言而無信更是立場。

可是,東西在別人手裏捏著,又有什麽辦法呢?

萬般無奈的張建國隻好決定打道回府了。

那天早晨,他們已經把行李搬上了麵包車,再有一分鍾車就要離開。這時,房間裏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張建國趕緊衝回房間把話筒拿起來一聽,是英國國家檔案局那位失約的女局長來的電話,首先道歉說:“張先生,實在對不起,因為太忙,我把這事給忘了。如果你現在有時間的話,我想馬上在約定的地點和你見上一麵。”

張建國立即讓同事把行李卸了下來,匆匆趕去國際會議中心見這位女局長。

這次總算不虛此行,仿佛是為自己的失信作出彌補,女局長爽快地同意威海市派人去英國檔案館查閱資料。

於是,在威海市政府的支持下,1998年,由張建國率領的一個四人查檔小組成立,開始了漫長的尋找威海32年曆史的經曆。

從1998年——香港回歸祖國懷抱的第二年——到2008年,張建國等人四次到倫敦的大英帝國戰爭博物館和法國軍事影像博物館查詢威海市32年期間的檔案,共複印了三萬多頁重要文檔,翻拍回來兩千多張珍貴的曆史照片。

當張建國第一次看到這些來自他的家鄉的檔案,看到他非常熟悉的地名、村名或者曆史人物的姓名和照片的時候,他有一種阿裏巴巴進入了寶洞的感覺,驚喜地叫出了聲,哎呀,終於被我找到了!

那一刹那間,他胸中湧騰起一種興奮感,塵封近百年的威海檔案,他是有幸見到的第一個威海人!第一個中國人!

雖然他目睹的是中華民族近代史上恥辱的一頁。

尤其讓張建國驚奇的是他居然從浩如煙海的曆史照片和零散電影資料中,發現了一支奇特的華工軍團!這些照片和膠片記錄著一戰期間,中國勞工在歐洲戰場上運送軍需物資、修築作戰工事、搬運屍體的鮮活身影——這是反映中國華工在西線戰場戰鬥生活最為寶貴的曆史片段!

同樣,在法國軍事影像博物館,查檔小組又搜集到大量類似的照片資料和電影膠片。

這些影像令張建國等查檔人員目瞪口呆!

在此之前,關於華工軍團前往歐洲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故事,查檔小組略有耳聞。但是,如此大規模的影像證據,還是第一次見到!

而且更為重要的疑問是,這些身著統一製服,接受著英國人和法國人半軍事化管理的華工軍團是誰組建的?又是如何組建的?這些中國人為什麽要遠涉重洋,卷入那場遠離中國本土,而且看似與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毫無關係的戰爭呢?

查檔小組甚至還查閱到了英國人保存完好的百年前一位山東農民的個人檔案。

1916年11月15日,山東榮成劉家莊35歲的農民畢緒忠,與鄰村的幾位男青年結伴,來到了40公裏之外的威海衛,走進了“大英帝國威海政府招工局”。

他們的目的很單純,僅僅懷著去歐洲打工,養家糊口的美好夢想。

畢緒忠首先接受了英國醫生多達21項指標的嚴格體檢,體檢合格格後,他領到了一個帶有英語編號“第一”,標誌著自己身份的銅圓圈,用機器固定在手腕上。接著再換上英國軍需庫統一配發的製服,然後被帶進隔壁房間,由一位中國文人為他詳細填寫了包括年齡、身高、應聘日期、家庭住址等內容的身份證。當畢緒忠在這個身份證以及英國勞工招募合同上最後按下手印時,便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政府在山東半島招募的赴法勞工第一人。

窺一斑而知全貌,此後,成千上萬的農民和城市貧民爭先恐後,陸續擁到威海衛應募。在經曆了和畢緒忠同樣的一係列程序後,成了英國在華招募的勞工軍團中的一名成員。他們集結到華工待發所,接受著嚴格的體能、隊列和必要的軍事訓練,等待著趕赴歐洲戰場的那一天。而早在半年前的1916年5月,法國軍方已經在天津、上海、香港等地設立了招募機構,開始募集中國勞工。十幾萬來自中國最底層的農民和城市貧民,陸續填充進協約國的戰爭機器,成為後勤保障係統的一顆顆渺小的鉚釘和螺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人類第一次最大規模的機械化戰爭。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扮演的角色,將不再是普通勞工,而是中國政府外交斡旋的賭注。甚至對於未來中國的政局和國際地位,都將產生難以估量的深遠影響。隻不過作為華工,他們對自己未來的命運茫然無知,對這場戰爭的殘酷,更是毫無準備。

英國國家戰爭博物館裏保存的有關威海的史料林林總總,浩如煙海,張建國等要想全部複印和翻拍根本就不可能,關鍵是他必須堅持為國家節省寶貴外匯的立場。英國人當然不會無償地把屬於他們的檔案資料無償地提供給中國人,你要,天經地義,就得掏銀子買。而且奇貨可居,價格驚人,複印一頁文字要0.4英鎊,折合人民幣5.36元。翻拍一張舊照片則更貴,要0.7英鎊,折合人民幣10餘塊錢。

張建國等人經過研究,乃決定,全麵查閱,擇其重點複印翻拍。就這樣精挑細選,他們也花費了一百多萬元!

有關中國軍團的完整的文字與圖片史料,就是此行的重要收獲。

而這,還僅僅是全部有關威海32年史料中的十幾分之一。

張建國等把三萬多頁文檔,兩千多張照片帶回威海後,進行了係統的整理,然後采用多種形式向社會公布這段曆史,還編纂出版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一書,並舉辦了英租威海衛曆史展覽,立即在社會上以及中國史學界引起了強烈的轟動。

威海市政府花費如此巨金,買回的不過是一段中國人的曆史,而且還是一段恥辱史,這值得嗎?是不是有點勞民傷財?

張建國麵對央視記者沈冰的明知故問,如此回答:我覺得這種認識是不正確的。

沈冰:一百多萬能給威海老百姓幹好多事兒哩。

張建國:我認為通過查檔案來找回這段曆史,或者用這段曆史來進行我們的民族教育,我們的愛國主義教育,所激發起來的感情和幹勁,它所產生的這個經濟效益,恐怕不是論百萬千萬來統計的。

沈冰:你認為有的東西就不能用錢來計算?

張建國:當然不能簡單地用眼前花的這點錢來計算。因為這本身就是屬於中華民族的一段屈辱的曆史,如果能夠正確地認識這段曆史的話,可以教育我們的人民,教育我們的後代,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沒有這個,那我們的損失應該說遠不隻一百萬的損失。因為一個民族進步的關鍵,就是看你能夠不能夠正視曆史,如果你連你自己的曆史都沒有勇氣正視的話,那你這個民族恐怕就真的出現了大問題。恩格斯曾經有一句話,“一個偉大的民族,無論從什麽樣的方麵去進行學習,都不如從自己的失敗與失誤中學習來得快。”所以我們要有勇氣揭露這個傷疤。如果連這樣一段屈辱的過去你都不敢正視,不敢麵對,那麽很可能還要重演曆史的悲劇。

沈冰:你們怎麽就對這麽一件工作就能堅持這麽多年?這麽執著?

張建國:作為檔案人,我們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如果現在還不去找回來的話,那以後的人就更沒法找了。所以說,這是一種曆史的擔當。

張建國的話猶如黃鍾大呂,發聾振聵,激人深省……

的確如此,愛國精神的種子,並不僅僅適宜在民族輝煌的土壤中滋生發芽,對我們這個百年現代史上恥辱遠遠多於輝煌的民族來說,恥辱的土壤,或許更適宜於愛國主義精神的雄起與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