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流浪的心靈使者

文/南方朔

近代有兩個“三毛”。

老的“三毛”是前輩漫畫家張樂平在漫畫《三毛流浪記》裏虛構的流浪兒。“他”產生於1947年,在他的遭遇裏濃縮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黑暗麵與人性的光明麵。

而後來的“三毛”,則是1976年崛起的台灣女作家陳平的筆名。在她1991年1月自殺身亡之前,已出書24冊。她以一種浪漫、異國流浪、灑脫、自在的形象享譽海峽兩岸,得到眾多讀者的崇拜與追隨。

虛構的“三毛”,代表的是過去下層民眾社會裏的孤苦小人物,而真實的“三毛”也在流浪,將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

以“三毛”為筆名的陳平,根據她逝後出版的《親愛的三毛》裏所列出的生平,我們知道她是浙江定海人,1943年3月26日生於重慶。她自幼早慧,五歲半就在看《紅樓夢》,初中時看遍市麵上的世界名著。初二時輟學,由父母教育自學,在詩詞古文和英文等方麵打下了基礎,又先後跟隨邵幼軒和顧福生兩位畫家習畫。1964年,獲文化大學特許,在該校哲學係當旁聽生。1967年她再次休學,隻身赴西班牙。三年之間,先後讀過西班牙馬德裏大學、西班牙歌德學院,又在美國伊利諾大學法學院圖書館工作了一段時間。1970年返回台灣,至文化大學德文係和哲學係任教。後因未婚夫猝逝,她再次離台,又到西班牙,與苦戀她六年的荷西重?逢。

三毛於1973年在西屬撒哈拉沙漠與荷西結婚,此後她即開始寫作散文。1974年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結集出版,廣受好評。1979年,荷西因潛水意外身亡。1980年,她回到台灣,決定結束流浪異國14年的生活。當年11月,《聯合報》讚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來後寫成《萬水千山走遍》,並在台灣環島演講,聲名更噪。此後即寫作、演講、授課,1990年寫成電影劇本《滾滾紅塵》。1991年1月4日自殺身亡,卒年48?歲。

三毛在台灣,其實已不是單純的作家而已,毋寧稱為“三毛現象”,而所謂“現象”,必然是她具有某種能夠反映時代共同需求的特性。

在此,我們可以把三毛和早她大約20年的日本女作家犬養道子相對?比。

犬養道子乃是犬養毅的孫女,犬養毅則是孫逸仙先生之友,曾任日本首相,但被激進的軍部右翼軍官所暗殺。由於家世不凡,戰後她隻身留學美國和法國,並遊曆了英國、荷蘭、西班牙、意大利和比利時等國,前後達十年之久。而後於1957年返回日本,開始專事寫作,除了寫她近十年的流浪經曆外,也從事評論寫作。但盡管她著作甚多,真正讓她揚名立萬的還是她第一本著作《千金流浪記》,創下了日本戰後最暢銷的紀錄。

犬養道子的《千金流浪記》,即使今日讀來,仍感到親切動人。當時的日本,由於在朝鮮半島戰爭裏得到了發展的機會,1956年的《經濟白皮書》正式宣布進入穩定成長期。人們終於擺脫了戰後可怕的貧窮,生活漸趨好轉,對未來也充滿了憧憬。這時候,名門千金犬養道子隻身走天涯的那種浪漫情懷,非常應時地滿足了人們的需要。而除了異國流浪這種浪漫因素外,犬養道子本身也才華不凡,她會多國外語,到每個地方都愜意自在,到了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她甚至還會用半生不熟的意大利語背誦幾段但丁《神曲》裏的句子,也會哼唱《葛裏國端聖歌》裏的一些段落。她的這種才情,又怎不使當時亟欲打開眼界的人們欽羨不已?呢?

因此,犬養道子的《千金流浪記》創下戰後暢銷書紀錄是自有道理的。因為她的文章滿足了當時普通日本人的憧憬與渴望。對日本的年輕女讀者亦然。戰前的日本,婦女地位甚低,戰後由於被美軍占領而逐步的西化,婦女地位多少已有了一些改善。這時候,一個名門千金隻身闖天涯的經曆,對年輕婦女是多大的鼓舞啊!女讀者在她的文章裏找到了夢想寄托。

另外不能疏忽的一點,乃是女性自我剖白和自我呈現的表達,在過去非常少見,而今卻有一個名門千金,把她在異國打工和流浪的經曆與感思表現出來,對一般讀者而言,這也相當程度滿足了他們窺探的心?理。

《千金流浪記》的走紅,也可以對照說明三毛現象的風靡。

上世紀70年代的台灣地區,剛走完戰後貧窮、封閉、欠缺自由的艱苦時代,在1975年左右,人均收入已超過三千美元,整個社會風氣日漸自由,結束了苦悶無力的階段。逐漸安定、鬆弛的生活狀態,是人們開始產生憧憬的時刻。

這時候,像三毛這樣的女子,隻身到人們並不熟悉的遠方流浪,在她的流浪剖白裏,充斥著似真似幻的愛情表現。這使得對比三毛和犬養道子時,三毛除了流浪、才情等之外,還多了愛情這個對讀者最重要的元素,走得更遠更深了。這對那個時代的讀者,特別是年輕的女性讀者,滿足了她們對流浪與愛情永恒的想象。

因此,在大陸改革開放後,走紅台灣的三毛也能吸引到大陸的讀者,最關鍵的原因,或許即在於她所反映的是某種程度的自由,乃是這種社會形態下某種女性共有的期待和情緒:對自己感情世界的自主,以及能走出生活牢籠、呼吸開闊空氣的期待。70年代中期的台灣,經濟上已進入小康社會,政治氣氛也趨於鬆弛,“自由”的氣氛開始彌漫在每個領域,年輕女性盡管由於社會條件的限製,不太能夠在公共角色上與男子一爭長短,但在生活領域和感情領域,朦朧的自覺卻已開始浮現,三毛就是在這片天空裏扮演著角色,三毛式的女性個人主義,也是那個時代的代表。

不過,在享有聲名之後,三毛卻和長她一兩輩的台灣女作家謝冰瑩、徐鍾佩、張秀亞、林海音、薇薇夫人等女作家不同,除了女性意識下的寫作特征外,就西方文學敘述觀念而言,她的寫作具有很強的“自剖自白性”(comfession),這種掏心掏肝的寫作方式,滿足了讀者,卻是把痛苦丟給了自己。

三毛成名後活動頻繁,謗譽當然交相而至。與她同輩的另一女作家廖輝英,在她死後《皇冠》雜誌的紀念文章裏,作了這樣的評論:“她(三毛)成名之後,一直在舞台之上,光圈之中,眾人矚目。作為一位公眾人物,我很知道她處世的困難,因為讀者要求她的,對她而言,帶著極大勉強的成分在,與真實的三毛,有著相當的距離。……三毛本身,即是一個傳奇,有關她的傳言便多得不勝數。有些甚至相當離奇,包括荷西的存在與否,或荷西的存歿問題等等,非常駭人聽聞。”

因此,以“自剖自白”作為寫作題材的名人三毛遂難免掉進了一種陷阱中。她成了名人,被人窺視,必須更加暴露自己,而人們對她所暴露出來的部分,則疑真疑假。那是一個惡性循環圈,愈出名也就愈不快樂,最後三毛自我了斷於生命沉重中,或許有這樣的原因存在。三毛在自殺前曾告訴友人說她是“不自由”的。她的這種感覺,也反映出自我暴露、被窺視、成名的負擔等惡性循環的道理。

而今離當時三毛崛起文壇已逾三十年,時光荏苒,無論我們怎麽看待三毛這個人,她作為特定時代具有表征意義的代表人物這一點,終究是無法被磨滅的,自由自在地流浪,乃是人們亙古以來的一種夢想,那種自由不也是你我所渴望的嗎?

南方朔

台灣著名學者,先後任《中國時報》、《明報》等多家媒體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