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為我畫老鷹
我藏有一幅水墨的鷹,是隻雛鷹,羽毛初豐,屹立在一棵蒼勁的鬆枝上,晚視著遠山近水。有識貨的朋友告訴我,此畫現在可以賣大價錢,鷹是唐雲先生畫的,鬆枝是應野平先生補的。唐先生應先生均是飲譽海內外的老畫家,而我說哪怕窮得討飯也不會賣這張畫的。
20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們家冷清得可怕,父親再次被關進隔離室,母親在幹校得了急病被送回來,昏昏沉沉地躺在**。時間已不早,突然響起敲門聲,弄得人膽戰心驚,以為又是什麽造反隊來提審母親了。
及至開了門,都吃了一驚,滾進兩個雪人,都是父親的畫友,一位是於丁叔叔,一位便是唐雲先生。於丁叔叔不及撣雪便說:“唐先生解放了,特意來看看老蘆的。”唐先生穿一件灰塌塌的舊式棉襖,戴頂羅宋帽,腳下踏一雙破的元寶棉鞋,肩背上都是雪,很遇遏的樣子,不過臉上神氣倒很清朗。
母親從**仄起身子說:“蘆芒他又關進去了……”三人都有些黯然。沉默了一會,母親說,有點酒,隨便喝幾杯。唐先生好酒是遐邇聞名的,並不推辭,自斟自飲,喝了兩杯,便向母親討紙墨,說要畫了。
於是鋪開紙張,凝思片刻,揮毫即作。點、擦、潑、染,一隻傲岸的蒼鷹躍然紙上。鷹停在危崖上,昂首挺胸,十分精神。
畫畢,唐先生摔了筆說,這畫送給老蘆,望他自己保重了。及時已是半夜十二點,唐先生告辭,以一領舊絮衝進風雪之中。
這隻鷹我母親一直珍藏於今,不必言語,畫間自有真情。
過了幾年,情況漸漸好轉,父親母親都從“牛棚”放出來回家了。於是唐先生便成了我家的常客。他一到,父親總叫備酒,菜不用多,花生米加兩隻小炒即可。幾杯酒下肚,興致來了,必要畫上幾筆。幽蘭青竹,小雞麻雀,無不自然成趣。
唐先生上門並不事先通知,所以有時來時父母親不在家。我家老阿姨摸透了他性子,便自炒兩隻小菜,斟一杯暖酒。唐先生也不見外,自顧自飲酒吃菜,酒後照例揮上幾筆。日子長了,唐先生與我家老阿姨也相熟友好,有一日便畫了一張火火紅紅的十姐妹花送與老阿姨。老阿姨那時快70歲,並不識字,也不懂文墨,卻如獲至寶,笑得合不攏嘴,見人就道唐先生厚道,不拿架子。不過當時她萬萬想不到這薄薄一張紙日後能值許多錢。老阿姨如今早已作古,不知那張十姐妹花流落何方。
有一年我從農場探親回家,正值唐先生到我家飲酒,那日同來的還有應野平先生,他們喝酒談天得高興了,撤了菜肴鋪七宣紙,左一張右一張地畫將起來。
我悄悄地對父親說:“爸爸,我也想要一隻鷹。”父親便對唐先生說:“老唐,我大女兒也好畫畫,她叫小鷹,想討你一隻鷹。”唐先生二話不說,鋪開一張紙替我畫鷹,一邊畫一邊還說:“你是隻小鷹,我就畫隻小鷹給你。”我實在佩服唐先生隻在筆墨疏密濃淡之間將老鷹小鷹分得那麽清楚。唐先生作罷鷹,應野平先生乘興補了蒼鬆,便成了我上文中提及的那張畫。
此後每每取出觀賞,由此雛鷹想及父母珍藏的老鷹,想及那一個雪夜,這兩隻鷹自然便是無價之寶的了。
父親過世已十載,唐先生也許久沒上我們家了,知道他年事已高,還得過兩次病,而我也一直沒去他家探望。有時看到那張鷹是極想去看看老人的,卻總是邁不開步。如今畫很值錢,索畫討畫的人又多,畫家們自然也是惜墨如金的了,我怕貿然上門有索討墨寶的嫌疑,故而就疏遠了,這勉強也能算作經濟規律的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