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漂亮女人的平淡生涯
漂亮是女人的財富,是女人的武器。一個女人一旦擁有了漂亮,她仿佛就擁有了多姿多彩的生活。看看那些熠熠閃亮的演藝明星,還有一些住洋房、開名車,出人於高級賓館會所服裝店卻身份不明的富婆,哪個不是羞花閉月、沉魚落雁?正因為漂亮有那麽神奇的力量,才使得好些不怎麽漂亮的女人們不惜耗費巨大的精力和財力去整容醫院美容廳健身房修整自己,力圖使自己漂亮起來。
話還得說回來,漂亮女人多姿多彩的生活常常伴隨著許許多多的麻煩,有太多的**也有太多的陷井,流長蜚短,謠琢低毀,乃至身心俱傷的地步。所以漂亮女人的生活往往不會風平浪靜,默默無聞的,便有人歎息:漂亮是女人的枷鎖,是女人的禍害。這歎息雖有些矯情,卻也有一定的道理。
有沒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無風無浪地生活著呢?
昊青是我的女友中頭一個舉辦銀婚慶典的,她在錦江飯店包了十桌酒席,朱紅絨麵燙金的請柬發出了100多張。為了這次銀婚宴,昊青半年前就開始籌備了,訂菜譜、訂名單、訂儀程,還特地請私人裁縫度身定做了一套墨綠色的晚禮服,墨緣是昊青最喜愛的顏色。
昊青的這次銀婚宴著實花了她一大半的積蓄。昊青前兩年就辦了退休手續,在家相夫教女,卻死活不肯去炒股。昊青的丈夫在中學教了近二十年的政治課,政治老師是最沒有外快賺的了。他們夫妻沒有發財的渠道,所以他們銀行裏存款從來沒超過5位數。平時,昊青是很做人家的,這次,她真是豁出去了。
我在宴會廳嵌花玻璃門旁見著淺笑迎客的昊青時,不由得歎道:“昊青,你真是美極了!”
昊青將頭發高高挽起,穿著低胸曳地的墨綠色長裙,薄薄地彈了脂粉,卻是那樣的典雅華貴,風情萬種啊!哪裏像是年過半百的人呢?昊青的丈夫胡老師雖然也穿了簇新的西裝,因個子矮,又謝了頂,站在昊青身邊,實在有點不平衡。我們圍著他倆開玩笑道:“老胡,你可得提高警惕了,當心昊青被人家搶走喲。”胡老師憨厚地、卻很自信地說:“不會的,她離不開我的。”昊青矯慎地輕輕操了他一把,卻是很幸福的樣子。
我敢肯定,此時此刻大家心裏都在想:像昊青這樣漂亮的女人,怎麽會死心塌地跟著老胡這樣無貌無才無權無勢又無錢的男人的呢?
我和昊青從初中開始是同班同學,在那個時代,漂亮並不是女人的驕傲。昊青成績中等偏下,所以在學校裏她默默無聞。唯有一次機會讓昊青出彩的,當時有個國家元首訪問我們這個城市,有一項儀程便是參觀我們這所曾經為教會女中的中學,需有一男一女兩名少先隊員陪同元首左右。這麽重大的外事活動,自然是要挑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過另有一個附加條件:形象要健康美麗,能代表我國青少年蓬勃向上的風貌。大隊輔導員在決定人選時將這條附加條件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她在幾個班級轉悠來轉悠去,終於發現了昊青的漂亮,便挑選了她。記得那一天,昊青穿著雪白的銅盆領、泡袖連衣裙,頭上粉紅的蝴蝶結與胸前鮮豔的紅領巾交相映襯,真是美麗純淨得像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她略帶羞怯地笑著,陪同那位皮膚黝黑的國家元首參觀學校的東西南北,也向全校師生展示了她的漂亮,就像一顆明珠終於撥去了表層的浮塵閃露出本體的光彩。
倘若不是隨即而來的“文革”風暴,昊青的命運恐怕會精彩許多。當時我們正麵臨著中學畢業,有許多文藝團體到學校來招生,大隊輔導員每每總是推薦昊青去考。昊青前後報考了四五個單位,有部隊文工團、戲劇學院、話劇院等等。昊青性格內向,原本並不適應從事文藝工作。可是既然大家都認為像昊青這樣漂亮的女孩應該去搞文藝,昊青也就默認了。聽說當時空軍政治部文工團已發出通知讓昊青到北京參加複試,就在那當口,“文革”開始,一切考試全都作廢了。昊青並沒有太多的沮喪,她平靜地接受了命運,被分配到儀表局下的一個小廠當上了檢驗工。應該說,比起絕大多數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同學,昊青已經是很幸運的了。昊青的這次幸運其實還是得益於她的漂亮,自從有了那次陪同外賓的經曆,學校領導都發現了昊青的漂亮,對漂亮的女孩子總有側隱之心吧。當時隻有少數的工礦名額,昊青便幸運地得到了,雖然那僅是個地處城郊結合部的小工廠。
要好的女朋友都要去農村了,送別的時候昊青哭得跟淚人似的,仿佛我們下農村都是她的罪過。她將自己頭一個月的工資統統花了,買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和食品送給我們。我們幾個下農村的每年春節都要回來探親,昊青每年都要請我們吃頓飯。那時還不時興下飯館,昊青就在她家裏自己燒給我們吃。開頭幾年是在昊青娘家的亭子間裏設席,後來昊青結婚了,丈夫家一間閑置的舊房成了他們夫妻的暖巢,房間隻有九個多平方來,昊青請我們去吃飯時須得將大床拆掉,方能放下圓台麵。昊青燒的都是些家常小菜,可在那時候,對我們這些從鄉下回城探親的人來說,昊青做的小菜似山珍海味一般。昊青曾說過,她一年到頭沒有別的盼頭,就等著這一天,使出渾身解數,傾心傾情做一桌飯菜,請知己好友們來吃一頓。這種狀況一直維持了好幾年,直至昊青生了孩子,我們體諒她做母親的艱辛,堅決拒絕去她家吃飯,昊青為此氣得好幾個月不給我們寫信。再後來,我們都陸續回到了上海,當然不會再讓昊青請客,倒是我們輪流作東請她吃飯了。如今,女友之間保持著定期的聚會,但是不再上誰誰誰家裏,總是找一間價錢適中環境清淨的餐廳,實行AA製的聚餐。
我們幾個下放去農村的一有機會就蠢蠢欲動想要改變自己的處境,所以“文革”結束恢複高考,我們都迫不及待地報了名。要好的女友中有兩個放棄考大學,一是錦紋,當時她剛生了孩子;再就是昊青了。昊青也動過心和我們一起去報名,可是昊青的母親卻反對,昊青的母親說:她們幾個在農村插隊,考上大學好回上海。你原就穩篤篤地在廠裏,工作也輕鬆。又要折騰什麽?萬一大學畢業分配到外地去呢?昊青的哥哥就是68年大學畢業分配到大西北去的,昊青覺得母親說的有道理,便放棄了。
如今我們中有的是大學的教授,有的是報社記者,有的是大公司管理層的幹部,唯獨昊青一直是工人編製。女友們交往,卻絲毫不因職業地位的不同而產生些許芥蒂。昊青退休後在家待久了,不修飾,不妝扮,人顯得有點落拓相。聚會時我們就七嘴八舌地指點她,告誡她,“你可不能麻痹大意,當心老胡會變心!”昊青聽了,隻是看著老胡抿嘴笑。老胡便甕聲甕氣道:“我就喜歡我們昊青這個樣子。”有一次,我們硬拖著昊青去了美容廳,美膚美發,一番折騰之後,昊青整個人像拭去氧化層的銀子一般,熠熠光彩得令人目眩神迷。我們看著她都羨慕死了,有人便忍不住說:“昊青,怪不得老胡不喜歡你打扮,他是怕你飛了呀!”昊青仍是抿嘴笑笑,忽然想起什麽,忙關照我們:“當著老胡的麵,你們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呀!”
昊青的這樁婚事其實也是她母親給定下的。當初,昊青家鄰居的兒子、一位美術學院的大學生愛昊青愛得發瘋。大學生被分配到貴州一座山區小城鎮的中學裏教書,每星期都要給昊青寫兩封熱情得發燙的情書。昊青的母親就把這些信藏起來,不讓昊青知道。昊青的母親相中了她老姐妹的兒子。老姐妹家是一殷實的太平人家,獨養兒子也沒有上山下鄉,也分在工廠做工。昊青的母親覺得他穩妥,靠得住,女兒嫁給他生活不會有太多波折。母親苦口婆心開導昊青:“會畫畫有什麽用?臭老九一個。還是工人好,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嘛。再說貴州那種蠻荒之地,你去你能過得慣嗎?”昊青最終服從了母親的意願,嫁給了老胡。後來老胡考上了師範大學政教係,畢業後分到中學教書,也成了一名“臭老九”,不過那時候“臭老九”又重新開始吃香了。
聽說那位下放貴州的美術學院大學生數年前移居國外,現已是卓有成就。偶而提起他,我們都有些為昊青婉惜。倘若當初昊青選擇了他,那麽昊青的生活就不會像眼下這般平凡庸常了。昊青對我們的惋惜卻很不以為然,昊青說她一點都不後悔自己當年的選擇,若當時追隨那畫家去了貴州,就算能扛得住一時的貧困與艱苦,卻一定度不過後來他飛黃騰達的日子。你們沒聽說他已離了兩次婚,現在身邊依然美女如雲嗎?倘若當初我嫁了他,恐怕一生一世也不會有什麽“銀婚”了!
昊青的那個“銀婚”慶典辦得非常成功,昊青又像小時候陪同國家元首那般大大地出了一回彩。昊青特地請了專業攝影師為她的銀婚宴留影。照片中的昊青又漂亮又高貴,有人說像年輕時的秦怡,也有人說像鞏俐。昊青撿了一張她自己最滿意的,放得大大的,懸掛在臥室裏了。
昊青說,她對她的人生沒有任何的抱怨,現在唯有一個擔心:她的女兒高中畢業後去海外讀大學了,昊青害怕女兒會給她找個藍眼睛黃頭發的洋女婿回來。我便警告昊青:“你千萬不要像你母親幹涉你的婚姻那樣去幹涉你女兒的生活,她們這輩人和我們不一樣了,你女兒會恨你會怨你,而且未必會聽你!”
昊青是我見到的少有的漂亮且又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無風無浪生活著的女人,我衷心祝她永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