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關於“銀婚”的話題
據辭海中解釋,金婚銀婚鑽石婚都是歐洲人的習俗,他們將婚姻關係保持二十五年的譽作“銀婚”,將婚姻關係保持五十年的譽作“金婚”,至於“鑽石婚”的年代愈發長久了。可見,西方的道德觀價值觀中對穩定美滿的婚姻還是取讚賞態度的!
我們這輩人,即在社會上被稱作“老三屆”、“老知青”的,大都在七十年代中後期結的婚,結婚時年齡都不小了,二十六七,三十左右。掐指算算,到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若還保持著婚姻關係的,差不多都要到“銀婚”之年了。
我有幾個要好的女友,我們曾經約定,每對夫妻過“銀婚”都要擺宴慶祝。我們知己知彼,誰怎麽談的戀愛怎麽結的婚,大家都很了解。兩個人能夠攜手走過那麽長一段人生路,確實很不容易,其間甘甜苦辣唯有自己知道。我們都約定了,舉辦“銀婚”晚宴的那一天,“老娘子”也要穿得像新娘子那樣漂亮。我們結婚的日子差不多都是在“文革”那蒼白的歲月裏,我們的婚禮都十分簡樸,沒有雪白的婚紗,沒有盛大的酒席。隆隆重重辦一席“銀婚宴”也算是對我們人生的一種補償吧。
父母輩都很讚同我們舉辦“銀婚宴”,他們的“銀婚” 日子正是在那“文革”惡夢之中,哪裏還能談及什麽結婚紀念?所幸,我的公公婆婆終於隆重地慶祝了他們的“金婚”。宴席上,公公喝多了酒,滿臉紅光,自豪地說:“我和你們媽媽結婚五十年來從沒吵過一次架。”孩子們都抿嘴偷偷地笑,因為大家知道,公公婆婆不吵架,是因為婆婆總讓著公公的緣故。而我母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我父親過早謝世,使她不能像婆婆那樣慶祝自己的“金婚”。父親去世那年,她未滿花甲,亦有好心的同事為她牽線搭橋,都被她斷然拒絕了。
母親與婆婆都是抗戰初期投身革命的女戰士,當年她們毅然拋棄一切投身革命洪流,反侵略反壓迫,為民族解放,為勞苦大眾翻身做主人,其中還有很重要的一條,為爭取婦女平等獨立的社會地位。應該說,她們是女性解放的先驅。然而她們在道德觀上依然保持了優良傳統,骨子裏她們是很“賢婦”的。我雖然做不到像婆婆那樣五十年不跟公公紅臉,我與丈夫常有爭吵,吵得幾天不說話也是有的。不過,我還是基本上繼承了她們的道德傳統,所以我一直是很看重我的結婚紀念日,對“銀婚” 日是期待已久了。
當我們興致勃勃地籌辦我們的“銀婚”慶典時,舉目周圍,愈來愈多的婚姻沒有堅持到“銀婚”就破裂了,我終於傷感地意識到,現代社會,能夠擁有“銀婚”紀念日的人愈來愈少,能夠如我公婆那樣恩恩愛愛慶“金婚”的更鳳毛鱗角。 日後,會不會有一天,“銀婚”、“金婚”被當作稀罕的古董放置在博占架上供人品嚐玩味呢?
刀峭立,“賢妻良母”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褒揚,可現如今,如果你說這個女人是“賢妻良母”型的,至少是帶點輕蔑的意味吧?
現代社會,各種思潮橫流,道德、價值甚至是非都沒有了統一的標準。那麽,究竟怎樣的女人方稱得“賢婦”呢?倘若你在單位裏勞碌了一天,下班回家,又有一大堆家務事等著你去做,而你的丈夫或者翹起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看報;或者你的丈夫經常地不回家,你將會如何對待?再深人一步,倘若你的丈夫有了外遇,你又將如何處置呢?你會像外婆祖母們那樣默默地容忍嗎?
我的妹妹們出國留學而導致婚姻破裂,我母親開始是堅決反對,寫信苦口婆心地勸說,義正辭嚴地批評,仍是挽回不了妹妹們的婚姻,母親為此感傷歎息了許久。而我,因妹妹身在他鄉,便擔當了她們的訴訟代理人,雖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心中卻忐忑不安,仿佛是我拆散了妹妹們的婚姻似的。許多年過去了,妹妹和前妹夫都各自成立了新的家庭,母親也終於接受了現實。當母親八十歲生日的時候,遠在法國和美國的妹妹閣家回來給她慶賀。麵對不同國籍的女婿們,我母親表現得寬容大度,熱情好客。
我十分佩服我的外甥,當年,妹妹與妹夫離婚時對簿公堂,主要就是為了爭奪對兒子的監護權,那年外甥正好八歲。如今,他已是紐約的大學生物係的高材生,一米七六的帥小夥子了。他跟他媽媽生活在一起,與媽媽現在的老美丈夫相處得如同知己朋友一般;而每年聖誕節他去他爸爸那兒,又跟他爸爸現在的老美妻子及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相敬如賓,友善和睦。他生活得勤奮努力、快快樂樂,絲毫不見離異家庭的孩子們常有的陰鬱和傷痛。
我還有個外甥女高中畢業考取紐約朱麗葉音樂學院學鋼琴,全家都為她高興。頭一年放假回家探親,她給我們看一張男朋友的照片,是個金發碧眼的有著愛爾蘭血統的美國少年,與她一起學音樂的。雖然我們都覺得她談戀愛為時過早,但我們都告誡自己:不要太保守,不要太落伍!於是我們苦口婆心說服了我母親,按我母親的本意,18歲的少女,剛上大學,怎麽能談戀愛?何況還是個外國人!我們沒有批評外甥女,我們都對她表示衷心的祝福。第二年,外甥女回家探親時我們又關切地問起了那位美國少年,不料小姑娘輕巧地一揮手說:“不理他了。”隨即又拿出一張照片給我們看。這回是一位黑發黑眼珠的台灣籍小夥子,還穿著海軍的軍服,十分英俊漂亮。她甜滋滋地告訴我們,這是她現在的男朋友。我們一時都呆住了,我們雖然都努力地加緊腳步跟上時代的發展,但我們還是看不懂現代的青少年,我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落後了。當然,最終我們還是扭轉了自己的情感,我們還是誠心誠意地給予外甥女最美好的祝福,不是祝福她天長地久,而是祝福她快樂。
我的父親逝世已經整二十年了,我們姐妹們為他在福壽園豎了一塊大理石浮雕墓碑,以寄托我們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墓誌銘後要鐫鑿豎碑人的姓名,我們為此猶豫再三,反複掂量。開始我們打算將五姐妹五女婿的名字一起刻上去,我們想父親是一定喜歡看到我們夫妻恩愛的。可是最終,我們還是決定隻將我們五姐妹的名字刻上去。我們生怕日後又有誰的婚姻發生變故,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要抹掉就很困難了。我們並不懷疑我們愛情的真誠與牢固,我們隻是更現實更理智了,我們知道如今的世界**太多,變化太大,有時候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故友隔幾年重逢,常常會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那位還是從前的那位嗎?”我們的丈夫們都大度地表示理解我們的決定,我們為這份理解而感到幸福。
近日,在一份婦女報上看到這樣一段話:“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社會價值觀已經呈現多元化態勢,現代愛情觀在和古典愛情觀進行了無數次碰撞、較量之後,依然難分勝負,最後以並駕齊驅的姿態進人二十一世紀……現代愛情觀以不可小覷的力量,衝擊和侵人我們的生活。”
我將這段話讀給丈夫聽,我小合翼翼地問他:“我們在二十一世紀來慶祝銀婚,是不是有點太落伍了?”丈夫笑道:“有什麽落伍不落伍的?不是說並駕齊驅嗎?西方社會現在也越來越回歸傳統家庭了呢!”我一顆心落了地,其實我是在試探他的。
不管社會進化到如何現代的程度,祝福一段誠摯和諧的感情總是不會落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