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可憐無數山

二十多年前,隆冬的一個淩晨,四周屏障似的群山還都沉睡著,我們頂著山坳裏吹來的凜冽的寒風,心急忙慌地沿著環山公路直撲場部,爭先恐後地登上了送我們回上海的大客車。以往年年都是這個時候,這樣的大客車送我們回上海探親,然後再把我們送進大山裏。可是這一回,我們將黃鶴一去不複返了!我們走得那麽決絕,把日常衣物都丟下了;我們心裏暗暗地盼著這一天己經盼了好幾年了!然而,當大客車起動猛地顛簸了一下時,我們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丟了什麽頂重要的東西。

我們將我們幼稚的理想和**,我們粗淺的痛苦和哀傷,連同我們20歲到26歲人生中最富有光彩與魅力的年華統統丟棄在綿延大山的褶皺裏了。

汽車從地處安徽太平縣的黃山茶林場到上海,曲曲折折地要行駛整整一天。一路上,車廂裏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大家都默默無語,各想各的心事,氣氛反而沉悶、滯重。

回到上海後,接踵而來必須麵對的種種問題把我們搞得焦頭爛額,諸如工作、婚姻、學位、職稱、房子、孩子等等,大山裏的一切埋在了我們記憶之海的深層,漸漸地淡忘了、消失了。

二十多年後,秋末冬初的一天,宣傳部的小朱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是東方電視台的滕導演籌劃拍攝一部《共和國同齡人的歌》的專題片,以我們這些“老三屆”從小到大所唱的歌為線索,去追尋一代人成長的足跡。攝製組要到黃山茶林場十一烈士墓前拍攝一些鏡頭,問我是否願意同往?

“十一烈士墓”這個詞組像子彈一樣射中了我,射穿了塵封多年的記憶,往事如洪水泛濫,咆哮翻騰,就像那一天的清晨……

我慌忙地對著話筒喊:“我去的,我太想去了!”那幾天正值赴美國留學年的小妹回家探親,母親身體又不好,且文債累累,應該是有充分理由拒絕的,我卻沒有推辭,任憑家人埋怨,帶著5歲的小女兒跟著攝製組進山了。

進山去做什麽?自己都回答不出來,真正的毫無目的。隻是想去看看.以我們不惑之年的成熟而世俗的目光去看看我們年輕時候的種種天真、單純、無邪、無知。這件事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價值,卻又好像對我們十分重要似的。

進山的路在我的記憶中是那樣漫長、坎坷,從前每次探親假滿回農場,一路上五髒六腑都要被顛得七零八落的。我們危言聳聽地告誡攝製組的司機,一定要早點起程,一定要趕在天黑前過雀嶺。雀嶺是橫亙在黃山茶林場麵前的一道山脈,形勢險峻,盤山路蛇行陡折,十分危險,從前是時常發生翻車事故的!

可是,攝製組總有許多節外生枝的瑣事,我們一直磨蹭到八九點鍾才起程,攀登雀嶺時已是晚上八九點鍾了。從車窗望出去,黑洞洞、沉甸甸的大山仿佛填滿了整個宇宙,偶爾看見幾顆寒星閃爍,方知那裏還有空隙。女兒在我懷中已經睡熟了,我的心懸至喉口,手心裏捏著一把汗,暗暗盤算著:萬一車上雀嶺有什麽意外,我就用整個身體掩護女兒。然而,眼前豁然開朗起來,車燈的強光中,我發現雀嶺的盤山路竟然變得那麽平坦寬闊,路邊還有紅白相間的護欄,看來我的擔心已是祀人憂天了。

司機踩下刹車,回頭說:“黃山茶林場場部到了。”我將頭探出窗外,疑惑地問道:“是這裏嗎?”

一條不寬也不窄的拍油馬路,路兩旁櫛比鱗次的樓房商店,閃閃爍爍的燈光,仿佛誰往這深山坳裏撒了一把星星——從前簡陋得隻有一家小賣部一幢辦公樓的黃山茶林場場部亦已是一座小城市了!

處處都在變,或由衰到盛,或由盛到衰。

第二天,我們領著女兒到大山的褶皺裏去尋找爸爸媽媽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山坳——黃山茶林場四連,俗稱“采雲隊”。

以奇峰怪石著稱的黃山山脈延伸到這裏,猛然間兜了個圈子,就像大海的波浪打起一朵漩渦,采雲隊就埋在這漩渦底下,十幾座高低不同的山峰把它緊緊地圍攏起來。我指點著告訴女兒:“從東頭排起,那道寬闊的山梁叫‘降溫嶺’,那座土色像朱砂般的山包叫‘紅土墩’,接下來的是狹長的‘木匠峰’,高高的‘八裏岡’,平緩的‘四畝八’,轉到兩頭那座陡起陡落的峰巒叫‘駱鴕峰’,緊挨著的那險峻巍麗的山崖就是‘紅梅山’……這些名稱都是當年爸爸媽媽們在山中勞作時為大山們起的,所以,都很貼切,都很生動。你看,南麵,高渺的天際間,有一座山峰吧?那就是‘采雲山’,它是全農場最高的山峰,終年雲纏霧繞。好像九天的神女不肯輕易讓人看清她美麗的麵龐一般。從神秘的‘采雲山’上流下來的一股股清泉在‘駱駝峰’嶺腳下匯合成一條激流,像一支銀箭橫穿‘采雲山’,到‘紅梅山’峰底,泉道突然來了一個印度的急轉彎,衝出峽穀,傍著進山的公路直奔幾十裏外雀嶺下的’留杯塘’。”

我還想跟女兒講講‘采雲山”腳下有個萬人坑。一百多年前,太平天國的一位年輕將領率領一萬多名起義軍在那裏與八國聯軍的洋槍隊浴血奮戰,全部壯烈犧牲;我還想跟女兒講講“留杯塘”邊曾是方誌敏當年住過的茅草棚。1934年,方誌敏率領紅軍抗日先遣隊北上,路經太平縣,他們的足跡踏遍了這方圓數百裏的群峰。可是,我的看機器人外星人動畫片長大的女兒,她能理解這些嗎?她不知道爸爸媽媽們的童年裏竟然沒有一部動畫片,但卻能把方誌敏的《獄中紀實》中的句子背得爛熟——“敵人隻能砍下我們的頭顱,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信仰的主義,乃是宇宙的真理……”

山,還是那樣的山;水,還是那樣的水。可是,我們卻被眼前的真實驚呆了:過去我們天天采茶砍柴伐木扛毛竹走的青石板路,競然已是茅草蔽日、荊棘叢生;我們住的小屋已是磚牆駁落、門窗歪斜,門前到處是厚厚的鳥獸糞便。令自己都懷疑,二十多年前在這裏真的生活過一群年輕人嗎?這荒山僻嶺中真的有過笑聲和哭聲、有過愛情和仇恨嗎?

“媽媽,媽媽,你睡的床在哪裏呀?"女兒問。

“媽媽睡過的床沒有了……”

“媽媽,媽媽,那時候我睡在哪裏呀?”女兒問。

“那時候……還沒有你呢……”

從前的真實如今似夢似幻,於是,我們領悟了,這就是歲月流逝,這就是滄海桑田,這就是曆史!當年知青大返城,黃山茶林場9萬多畝山林現在隻剩下粼幻多畝啦!

滕導演選擇的鏡頭是我們和我們的後代給烈士獻花——一個曾經司空見慣了的鏡頭,一個已經有點陌生了的鏡頭,一個有點陳舊卻很曆史的鏡頭。

踏上通往十一烈士墓地的小路,心忽地揪緊,縮成硬邦邦的一塊.壓在胸口,透不過氣來。小路彎彎曲曲地在灌木叢生的丘陵間延伸,我們仿佛沿著時光的隧道往回走,愈來愈接近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1969年的夏天,那雨像天塌了似的窮凶極惡地下著……小路許是長久沒人走動,斷斷續續地被野草遮蔽著,露水濡濕了我們的褲腿和鞋襪。

十一烈士的墓依舊蒼涼而寂寞,野草野花盤纏披拂間,11座石碑依舊冰冷堅硬,僅僅是刻在石碑上的字跡由鮮紅變成了暗紅;那暗紅的字組成了11個人的名字,他們是:陸華、林衛陽、王慶偉、陶華、李笑牛、林曉薇、吳菊妹、張雲芳、許洪蘭、金誌強、劉度南。都是普普通通的名字,然而,對於我們來說,提起他們便心緒難平。我們默默地佇立在他們的墓碑前,默默地誦念著他們的名字;麵對這些亡靈,追憶那一張張永遠不老的麵容。我們感覺到一種沉重,這沉重正淨化著我們被城市空氣汙染了的靈魂。

在此,我將那石碑後麵鐫刻著的悼文記錄下來,雖然那遣詞造句是屬於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時代的,但是,它月袱己載的那種忘我的高尚精神是不是永恒的呢?

1965年7月5日,我場遭遇百年罕見的特大山洪,四連11位革命小將為了槍救國家財產,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他們手挽手,肩並肩,緊密結成一個集體,高聲朗誦“下定決心, 不怕棲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口號,頂著疾風暴雨,迎著凶猛山洪,英勇搏鬥,光榮獻身。

11位烈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徹底革命精神,舍己為公的共產主義崇高品質,為我們樹立了繼續革命的光輝榜樣!

革命烈士, 雖死猶生,永垂不朽!

讓我們永遠記住他們的名字吧……

那是1969年——我們到黃山茶林場的第二年夏天。天先是出奇的悶熱,山峰間的藍天半個多月不見一絲雲片,屋前的溪水隻及腳趾,絲絲縷縷,不走木橋便能踩著卵石跨過河去。下工回來,每個人的背上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那是汗水被曬幹了後留下的鹽潰。

正值采夏茶的時節,茶樹被酷日烤幹了,新躥出的嫩芽也都蔫不卿的,大家都在抱怨完不成連隊規定的生產指標。老天啊,快下雨吧,讓茶樹喝個飽!

老天像是來還債的,突然就下起雨來,窮凶極惡地三天三夜沒有一刻停息。

八麵環山的采雲隊,一下子成了山水的匯聚地。山林泥石的滲水量已經達到了飽和點,雨水溢出地麵,衝滌著坡田,帶著大量的泥沙石塊順著山勢往下傾瀉,使一條條蛇行陡折的山路都變成了湍急的水溝。

屋前的那條清溪.平時透明如碧玉,睜猙瓊蹤,如泣如訴。收工回來,在溪邊洗滌憩息,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然而,一夜間它陡然猛漲了三丈,泥沙渾濁的浪頭,巨蟒般地咆哮著撲向堤岸,撞成碎片,發出轟隆隆的響聲。

有經驗的老職工都憂鬱地說:“幾十年沒見到這麽大的雨了,再不收一收,就要發大山洪了。”連隊領導已決定暫停采茶,組織力量上山開茶田溢洪溝,加固山路路基,並加強夜班巡視。然而,連隊絕大部分成員是剛到山區不足一年的知青,大家都不知道山洪有多厲害,誰都沒有預測到一場災難正在悄悄地逼近。有的女生因為兩天不用出工正暗自慶幸;有幾個“小資情調”濃一點的人還對著山裏瞬息萬變的氣象大發詩興。

當時,采雲隊有一支業餘文藝小分隊,是由我們向明中學的幾個高中生倡議組建的。向明中學66屆高中生分配到黃山茶林場的一共有10個人,其中,6個人到了采雲隊。這6個人中有好幾個人在學校時就是文藝積極分子,高培雄是校話劇隊的骨幹,呂繩雲是青年宮中學生合唱團的台柱子、全校有名的“金嗓子”。命運把我們幾個人結成了知己,我們都是懷著美好的憧憬報名到黃山茶林場來的,然而.大山裏的現狀卻讓我們非常失望。我們並不懼怕艱苦的體力勞動,而是厭煩那無休止的“階級鬥爭”。一會兒“清理階級隊伍”,這批人批判那批人;一會兒“清查五一六”,那批人倒過來批判這批人。小小的生產隊一百多個人,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卻整天如臨大敵,人人自危。我們不甘沉淪,我們努力尋找擺脫精神苦悶的途徑。於是,便商議著組織業餘文藝小分隊, 自編自導自演自娛樂。那時,陸華已經當上了連隊副指導員,她當然很支持我們,有時候我們排練到深夜,她還會一直陪著我們,並讓食堂為我們做夜宵。四連業餘文藝小分隊在整個黃山茶林場都很有名,後來場部組織的文藝小分隊,就是在我們這個小分隊成員的基礎上擴建的。我們小分隊有許多保留節目,如保茶舞)、《茶林女炮手》、《采茶日記》等等。記得演出小話劇《采茶日記》時,場部大禮堂座無虛席,過道上都擠滿了人,掌聲幾乎把屋頂掀翻。現在看那個劇本,十分幼稚淺顯,僅僅是鞭撻了好逸惡勞的作風。可當時農場知青幾乎沒有什麽娛樂,人們的精神匾竭己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在整個農場局裏,黃山茶林場文藝小分隊也是很有名的。我們有一個保留劇目——歌舞劇《激流紅心》,是頌揚11位抗洪烈士的英雄事跡的,記得當年還是著名舞蹈家舒巧為我們編的舞呢。這已經是後話了。

還是回到1969年夏天,大雨沱,好幾天不能出工,小分隊請示了連隊領導,決定到附近村莊為老鄉演出,在當時,叫做向貧下中農學習,為貧下中農服務。記得那天輾轉了好幾個山村,有的村莊僅有十幾位老人和孩子來看我們表演,而且他們可能也聽不懂我們的話,所以,在整個演出的過程中,他們的表情一直都很木然。然而,我們仍舊十分認真,一招一式沒有半點“偷工減料”。

山路迢迢,崎嶇泥濘,待我們演完最後一場,摸索著回到生產隊時,已近半夜了。我們雖然穿著農場發的黑膠布的雨衣雨褲,但渾身上下仍沒有一絲是幹的。

經過公路上的那座水泥橋,橋麵上已有淺淺的水漫過。誰都不曾想到再過幾個小時,就是這座水泥橋奪去了我們11位同伴的生命;而這座水泥橋正是采雲隊通往場部,通往山外的必經之路。

回到生產隊,怕攪了同宿舍隊員們的好夢,我們幾個人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就在食堂上早班人的空**擠著睡了。心想這沒完沒了的雨一時半晌也停不了,明天肯定不會出工,加上人又疲乏,這一覺睡得很沉。

沉沉的夢是被尖利而急促的哨聲喚醒的,隊長和指導員聲嘶力竭地招呼大家,趕快去附近的山坡上搬石塊加固屋基。我們的心都懸在了嗓子眼兒,匆匆地套上濕渡渡的衣衫奔到門口,不覺大吃一驚:渾濁的洪水早就漫過河堤,逼到我們眼前了。水深沒膝,眼看著就上溢過石階湧進屋裏,濁浪拍打著屋基,倘若再有洪峰,我們這兩排新建不久的磚瓦房很可能就被衝塌。

9個月前,我們剛到采雲隊,這裏還是一片荒河灘,全隊一百多號人都擠在河對岸的那幢現在做了倉庫的幹打壘茅草房裏。我們是眼睜睜地看著荒灘上豎起了青磚灰瓦的新房,它們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我們對新生活的憧憬。

為了集體和自身的安危,全隊沒有人偷懶怠工,就連平時上山勞動最吊兒郎當的那幾個人,這時候也都是以一當十地千替,百十斤重的石塊一個人扛起來就走。我的好幾位女友都正好例假期,可誰都不吭聲,照樣浸到齊大腿根兒的洪水中來來回回地搬岩石加固屋基。

我曾用眼睛尋找同宿舍的陸華、陶華、李笑牛、吳菊妹等人,沒見人影。四周雨幕重重,心想她們肯定就在附近幹著吧?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了。

猛然間,廣播喇叭響了,播音員急切地呼喚采雲隊的隊長、指導員迅速趕到場部,大家的心裏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有些隊員說:“河床已經擴大了幾倍,橋早就無影無蹤了,要去場部,隻有爬山走小路了。”

隊長和指導員匆匆登山而去,雨仍舊無邊無際地下著,讓人分不出天和地,整個世界是一派混沌。我們的心就像在濁浪中翻滾的石塊一樣,忽上忽下的。夥食班的人燒好了午飯,招呼大家輪流去吃,可是,誰都沒有胃口,胸口堵得嚴嚴的。其實,我們從早晨起來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

我還是沒有看到陸華、陶華、李笑牛她們的人影兒,心中確實疑竇叢生,卻怎麽也沒想到“死”上麵去。我們那時多麽年輕啊!“生”才剛剛開始,如何會想到“死”呢?

有人指著山上的小路喊:“隊長、指導員回來了!”大家都像絕處逢生似的擁了上去。

隊長、指導員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隊長才四十多歲,卻像老人似的直不起腰來,用手捂住臉,張大了嘴卻出不來聲;指導員年輕的麵龐憋得青筋暴脹,眼淚止不住地刷刷往下流,嘶啞著聲音說:“下遊的老鄉從河裏撈到幾條黃山茶林場的雨褲,上麵印有‘采雲隊’的字樣,我們隊有人落水了!”

全隊人頭頂瓢潑大雨站在水裏,泥塑木雕一般,低重的雲層裏隱約著滾滾的悶雷。這時,有女生嚎陶大哭起來。

指導員喊道:“各小隊趕緊清點人數,看看到底缺了哪幾個人!”

我們幾個向明中學的同學湊在一起,驚恐的目光互相交織:陸華呢?怎麽總也不見陸華呢?心中都還存著僥幸,也許陸華被指導員派了其他的任務呢?我們幾個滿懷希望地去問指導員,指導員的臉變得鐵青,因為,他不知道陸華的去向。我們的心嘎嘎地向無底的深淵滑下去。

各種情況很快地匯攏起來,各小隊清點人數下來,一共少了12人:副指導員陸華,副連長林衛陽,還有王慶偉、陶華、李笑牛、林曉薇、吳菊妹、張雲芳、許洪蘭、金誌強、劉度南和陸忠義。當時大家仍想不到會一下子死這麽多人。也許落水的隻是其中一兩個?也許有些人落在大山的哪條夾縫裏了?

三小隊隊長、上海外國語學院附中的陳海燕提供的消息是最揪人心肺的。陳海燕說:“一清早,值夜班的林衛陽就來敲我們宿舍的門找陸華,她說對岸倉庫已經進水了,後勤班沒幾個人,恐怕來不及把糧食、化肥搬到山坡上去。陸華就說快找些人到對岸去幫著搶救糧食、化肥;林衛陽便回宿舍叫人去了。當時我們宿舍的人都醒了,都要跟陸華到對岸去。陸華叫我留下,怕一會兒隊長、指導員有工作安排。於是,她就帶著陶華、吳菊妹、李笑牛她們幾個人走了。”

隔壁宿舍張康美反映的情況更證實了陳海燕的消息。張康美跟陳海燕、李笑牛、林曉薇、陶華都是上海外國語學院附中的66屆初中畢業生,平時跟李笑牛、林曉薇最要好。她說:“清晨,笑牛急匆匆地跑來叫我和曉薇趕快穿衣服,到對岸倉庫去搶救糧食、化肥。當時我穿上高筒套鞋跑到門口,一看水那麽深,心想腳總歸要濕的,索性穿塑料涼鞋算了。轉身換一雙鞋的工夫,再追出門去,已不見笑牛、曉薇的身影。那時雨下得大極了,10米之外就看不見東西,我隻好退回屋裏。”(張康美換一雙鞋的工夫失去了“獻身”的機會,這是不是命運?我原睡在陸華的上鋪,那個晚上若不是小分隊演出晚歸,我若仍回自己的宿舍睡覺,那麽,現在這個世界上或許也就沒有王小鷹這個女人了。命運之神冥冥之中的安排讓人心驚肉跳!)

林衛陽宿舍的同伴們也證實:清晨,林衛陽匆匆回來喊人,已經起床的王慶偉、張雲芳、許洪蘭跟著她走了。

情況逐漸明了起來,陸華、林衛陽帶領陶華、李笑牛、林曉薇、吳菊妹、王慶偉、張雲芳、許洪蘭到對岸搶救倉庫裏的糧食、化肥去了。她們過河的時候木橋斷了沒有?她們到達對岸倉庫了嗎?糧食、化肥搶救出來了嗎?還有3位男生金誌強、劉度南、陸忠義是否和她們在一起呢?

許多人跟著指導員和隊長跑到咆哮的河道邊朝對岸呼喊:“陸華——林衛陽——”風聲、雨聲、洪水呼嘯聲,把大家的喊聲吞沒了。透過密匝匝的雨簾,隻見對岸已經是汪洋一片,倉庫僅露出個茅草頂,也已經是搖搖欲墜的樣子。迷蒙間有幾頭小豬息在濁浪中翻騰了幾下,眨眼間就不見了——住在倉庫裏的後勤班的隊員們呢?

風雨阻隔,人事渺茫。那個時候,大山裏的通訊還是非常落後的,連電話都沒有,更沒有BP機、傳真機、大哥大之類的東西,郵遞員也要好幾天才進山一次,有線廣播喇叭是我們跟場部惟一的聯係。

在見到屍體以前,我們都不能相信和我們在一片屋頂下共同生活了9個多月的戰友會突然死去,我們對大自然殘酷的一麵知之甚少。我們中有的人很有信心地說:“不會的,她們不會被洪水淹死的。笑牛、曉薇她們遊泳都遊得很不錯呢!”可是,有經驗的老隊員卻搖搖頭說:“會遊泳有什麽用?哪怕是世界遊泳冠軍,到這洪水中來也沒有活路,不被水嗆死也要被水中挾裹著的碎石斷木砸死!”

我們心膽俱裂,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這滾滾洪濤傾瀉而下,大樹連根被拔起,巨石整塊兒被卷走,何況區區的人呢!

下午,王慶偉的屍體首先在離采雲隊不遠的下遊河灘上被人發現了!種種企盼被殘酷的現實打得粉碎,隊員們都像瘋了一樣。

王慶偉是盧灣中學66屆高中生,平時待人熱情和善像個大姐姐。如今她纖弱的屍體平靜地躺在被洪水浸噬過的荒灘上。令人肝腸寸斷。

沉默了大半天的廣播喇叭突然又炸響了,那一天,這喇叭簡直就是采雲隊的克星!播音員語氣沉重地說:“請采雲隊全體人員注意,根據氣象預報,今晚兒還有暴雨,很可能再次形成特大洪峰。這樣整個采雲隊就有被淹沒的危險,希望你們盡快撤離到安全地帶……”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們的感覺就像天塌了似的恐慌、淒惶和悲傷。隊長、指導員命令大家把自己的重要物品裝在一個箱子裏搬到稍高的山坡上去,留下一個小分隊駐守,都是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其餘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翻山上小路撤往場部。這就意味著我們將放棄自己的家園!我們心如刀絞,卻不敢怠慢。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那時的衣物都很簡單.我記得我是將下鄉時父親送給我的一本畫冊和幾本唐詩宋詞塞進了小小的皮箱而拎上了山坡;《毛澤東選集》4冊是放在隨身的挎包裏的。

全隊撤離的那一幕是非常悲壯的,大家默默地攀上荊棘叢生的小路,繞道去場部集中。據說,這條陡壁上的小路是紅軍當年踩出來的,後來,我們才知道,陸華、林衛陽她們早晨走的也是這條小路,橋斷路塌,倘若沒有這條小路,我們這一百多人就將被困死在那小山坳裏。我們忍受著心靈和身體的巨大痛楚,默默地攀登著。我們一步一回首,向留守在山坡上看護全隊行李的那幾個隊員揮手告別。遠遠望去,雨天雨地中,那麵小小的山坡真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島,仿佛一個巨浪撲來就會把它吞沒。在那種時刻、那種狀況下,敢於留守孤島也是需要有很大的勇氣的!雖然事實上采雲隊並沒有遭到大水淹沒,半個月以後我們又全隊返回那個被人預言要成為大海的山坳。當時因為十多個知青一起落水,情況不明,恐懼像瘟疫般地在大山裏蔓延。

我們這些人暫時零散地棲居在場部和場部附近的生產隊裏,真像逃難一般。家園存亡不定,朝夕相處的隊友下落不明,當時心情之淒惶是可想而知的。

真相大白是在陸忠義神奇地出現之後。倉庫被淹,後勤班的隊員們撤到了“駱駝峰”上;在“駱駝峰”上,他們意外地見到了又冷又餓、驚魂未定的陸忠義。

陸忠義原來就是後勤班的隊員,他是比我們這些“老三屆”知青早進農場的老隊員。我們接觸不多,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中等個子,清瘦的模樣,總是默默地手腳不停地幹活兒,大家對他的印象都很好。記得他有個女友,也是老隊員,卻是個快人快語的姑娘。她常常毫不掩飾地誇獎陸忠義心地如何厚道,手腳如何靈巧。當然,我們背地裏也從其他老隊員口中得知,陸忠義少年時曾經有過一段“不好”的表現等等。那個年代,“以階級鬥爭為綱”,幾乎人人都有過批判人或被人批判的經曆,所以,並不在意陸忠義過去如何。我們到農場不足一年,“運動”已經搞過好幾次。在“清理階級隊伍”的**中,許多平常吊兒郎當、有點流氓習氣,或者有過小偷小摸行為的人都被當做“階級敵人”揪了出來,關進了“牛棚”。然而,陸忠義卻始終站在革命群眾的隊伍裏,並沒有因為他少年時的“不好”表現而被“清理”出無產階級的隊伍,這在當時的情況下是很難得的。這大都得益於他勤勤懇懇地勞動、謹謹慎慎地做人的緣故吧!

可是,這一回陸忠義實在是害怕極了,若不是後勤班的隊友們死拉硬拽地拖他下山,他是寧可凍死餓死在山上。同他一塊兒過橋的11個人通通被淹死了,他卻被洪水衝到稻田裏,揀回了一條命。人家會怎麽想?會不會說他是膽小的逃兵?甚至會不會懷疑是他“謀殺”?在那個年代裏,莫須有的罪名常常會理直氣壯地硬安到一個人的頭上,何況陸忠義少年時代還有過一些“不好”的表現。所以,他的恐懼並不是祀人憂天。事實上,在日後學習“十一烈士”的**中,他非但沒有被當做活著的英雄受到表揚,而一度被當做了批判的靶子。批判他的理由是“活命哲學”,就是說他不應該在洪水中僥幸地活下來。那個年代這樣荒唐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事實上,陸忠義應該算是一個活著的英雄。那日淩晨,水漫進倉庫,後勤班的隊員們都早早地起來了。拚命地把糧食、化肥往山坡上搬。陸忠義奉命把一些日常生活用得著的油呀醬菜呀送到對岸的食堂裏去,他已經在那座不久便被洪水吞沒的木橋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趟了,每走一趟都有生命危險。最後一次他把東西送過橋,正遇上巡視的副連長林衛陽,他向林衛陽匯報了對岸倉庫的緊急情況。林衛陽說:“你等一下,我去叫一些人跟你上對岸幫著搶運糧食、化肥。”不多時,陸華、林衛陽就領著陶華、李笑牛、王慶偉、林曉薇、張雲芳、吳菊妹、許洪蘭等人與陸忠義會合,冒雨趕往倉庫。他們來到河邊,卻找不著木橋了。此時,木橋已經被洪水卷走。陸忠義嚇出了一身冷汗:幾分鍾前我還是從橋上走過來的呀!他們那時已經初步領教了洪水的厲害,是有理由不過河的。可是,他們當時惟一的心願就是要去搶運倉庫裏的糧食、化肥,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想到過退縮。

這時,他們遇見了劉度南和金誌強。這兩個“愣頭青”一大清早跑到河邊來做什麽呢?以後在各種版本的“十一烈士”英雄事跡報告中,有過各種說法。事實上,這兩個生命力和想象力都非常強的小夥子,帶著一大卷粗麻繩,跑到河邊是來測量洪水的深度和速度。他們做這件事一定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可惜世人已經無法得知了。當他們聽陸華、林衛陽說,要去對岸搶救糧食、化肥時,當即摩拳擦掌要求同行。他們曾試圖把粗麻繩甩到對岸,勾住樹權,架一道繩橋,可是,麻繩眨眼間就被卷入漩渦而無影無蹤了。

到這個時候可以說他們是無路可走了,是可以放棄過河啦。可是,這些熱情高漲的年輕人,什麽辦法都想過了,笑牛、曉薇甚至要遊過去,被夥伴們拉住了,他們就是沒有想到退縮!

不知是誰提醒道,剛進場時,指導員做革命傳統報告,說那陡峭的山崖上麵有一條紅軍當年走過的小路,後來,修了石板路,那小路就荒廢了。從那條,路可以繞到進山的公路上,再從公路上的水泥橋過河,不就可以到達倉庫了嗎?(後來的許多報道中都說這條小路是林衛陽發現的,這個分析是有道理的。其一,這條小路的入口處靠近四小隊茶田,林衛陽曾經是四小隊的首任隊長;其二.林衛陽當上副連長後經常巡視全生產隊的茶園,她對山勢是比較熟悉的。)

陸忠義說,他們12個人當機立斷,攀崖穿小路,繞道去倉庫。

後來,當全隊撤離駐地時走的也是這條小路,我們知道那路有多麽窄、多麽陡,有的地方幾乎沒路,唆岩嶙峋,荊棘叢生。可是,我們攀過的時候路邊的茅草灌木已經被壓倒許多,已經有點像路的樣子了——那是我們的12位隊友用生命為我們踩出來的呀!

陸忠義說,他們摔得像泥猴兒似的,終於走出小路,來到公路上。他們不顧傷痛奔到河邊,發現那座寬闊的公路水泥橋上,水深已經沒膝。浪頭上來是一片混濁,浪頭退下才隱隱露出一截橋身。這時候過橋顯然是十分危險的,可是,他們隻是稍稍地停頓了一下,商量如何才能不被疾流衝倒而順利衝過石橋;他們或許做了種種嚐試.最後決定12個人手挽手地一起衝過橋去。他們想到的是12個人組成一個整體,分量重,不容易被波浪擊倒。衝過橋去,搶救糧食、化肥,是他們惟一的信念!

他們的信念是崇高的,他們的精神是偉大的,但他們畢竟太年輕了,太缺乏生活經驗和必要的科學常識。他們沒想到水泥橋墩早已被洪水衝擊得鬆動了,12個人的重量壓上去。橋墩承受不住.轟然倒塌,霎那間,水泥橋板被巨浪掀翻……

陸忠義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不敢回想那一瞬間的情景:突然感到雙腳騰空,浪峰把他們拋上高高的雲層,又猛地被埋進深深的漩渦之中。拋上去的時候他記得還拉著隊友的手,摔進水中之後就失去了知覺。待他醒來,已躺在浸滿水的稻田裏,四麵是一片汪洋。陸華呢?林衛陽呢?其他II個人都不在了。他感到渾身疼痛,最痛的是心。他知道其他人凶多吉少,他擔憂,他害怕,他不知道如何向隊長、指導員陳述這一切。人們會相信他的話嗎?在那個年代裏,不時興用辯證法分析一個人(我不知道陸忠義現在何方,我相信曆史對每個人的功過都會有公正的評價)。

陸華、林衛陽等11位隊員全部落水的噩耗終於被證實了,采雲隊的小夥子、姑娘們哭著喊著隊友們的名字,這一夜誰都沒有合眼。

當時隻找到王慶偉一個人的屍體,附近的老鄉們說,這麽大的水,屍體恐怕早就被衝出十萬八千裏啦。隊長和指導員請求老鄉們紮竹筏沿河道尋找那些屍體,隊長聲淚俱下地說:“他們的父母把活生生的人交到我手中,我總不能連個屍體都交不出來呀!”那時洪水還沒退,河道十分險惡,乘竹筏出去尋找屍體是很危險的。老鄉們被感動了,很快紮起了竹筏。生產隊有幾個男生執意要隨竹筏去尋找隊友的屍體,最堅決的當屬了。

是我們向明中學砧屆高中生到采雲隊來落戶的6人中惟一的一個男生,我們幾個人都知道和陸華在學校時就已經是一對戀人了,可以說陸華就是為了才到黃山茶林場來的。陸華落水的消息被證實後,W沒有掉眼淚,隻是一拳朝一棵大樹擊去,鮮血立刻沿著他的手掌泊泊流下。w登上竹筏前是抱著不尋到陸華屍體就不返回的決心的,我甚至感到他是抱著與陸華一起去死的決心跳上竹筏的。臨走前,他把一個用粉紅色手帕包著的東西交給我,說:“倘若我有什麽意外,你就代我保存這些東西吧!”說完登上竹筏,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大山遮住了身影。我按捺不住悄悄地打開了那粉紅色手帕,原來是兩封他給陸華最初的“情書”,倘若那也能算作是“情書”的話。那裏麵沒有親昵的稱呼,沒有山盟海誓般的綿綿情話,隻是用很革命的語言表達了願意跟陸華在革命的道路上攜手前進、相伴到底的決心。陸華就是為了這樣的“情書”,義無反顧地追隨他來到了黃山茶林場,最終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在我的心目中,陸華短暫的生命和愛情都是美麗的。

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采雲隊的隊員們聚集在場部等候屍體打撈的消息。隻要一聽到“突突突”的拖拉機的聲響就心驚肉跳、毛骨驚然,不知又尋回了誰?其他10人的屍體陸陸續續都被尋找到了,情況都十分悲慘。他們不是被水淹死的,而是被水中的巨石斷木砸死的,幾乎一下水就斷了氣——這是場部醫生做出的判斷,因為,屍體傷痕累累,五官均被淤泥堵塞。

最後找到的屍體是年齡最小的許洪蘭,那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許洪蘭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無法搬運,當下運了棺材,就地入撿。

陸華的屍體是3天後在百餘裏外的竹林裏被發現的,偏偏不是發現的。乘竹筏出去尋找屍體,笑牛、曉薇等好幾個人的屍體都是他找回來的。第三天,他心力交瘁,支撐不住了,昏昏地睡著,不知身處何方。當人們發現陸華的屍體後跑回場部告訴他,他掙紮著起來趕往現場,跪在陸華的屍體前長泣不起,這就等於將他和陸華的戀情公開了。在當時那種革命高於一切的形勢下,年輕人正常地談戀愛似乎是見不得人的罪孽的行為在當時引起了種種議論,有責難的,也有同情的。

當我們幾個向明中學的同學一起為陸華梳洗換衣服時,誰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記得在離開上海那天,與親人道別時我們都哭了,陸華卻說:“不要用哭聲告別,讓我們唱歌吧。”她便領頭唱了。這是一個多麽堅強有主見的姑娘,當時隻有22歲。

7月酷暑天,雨終於收住了,洪水退下去,樹斷橋毀路塌,到處像遭過劫似的一派狼藉。天氣變得異常悶熱,那個時候沒有空調,沒有冷凍設備,場部醫院簡陋的停屍房裏,那混合著阿莫西林藥味的腐臭飄散得很遠很遠……

場部領導決定近日內立刻下葬,以免引發瘟疫。起初對這11位知青落水身亡的性質還有過一場爭論,場部有些領導害怕承擔責任。想以“意外事故,不慎落水”了結。采雲隊的隊員們聞知後都憤怒了,紛紛給場部領導寫信,要求為11位隊友請功,要求追認他們為烈士。采雲隊的隊領導也竭力向場部申述理由,最後,終於得到了場部革委會及駐場工軍宣隊的認同。

事實上,申報烈士的手續很繁瑣,要通過農場局再上報到市民政局批準,所以,直至下葬那天正式批文也未下達。但是,我們農場仍舊按烈士的規格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隻是“十一烈士永垂不朽”的墓碑是後來才豎起的。

關於落葬的位置,采雲隊與場部也有歧義。采雲隊的隊員們,都希望將位隊友葬到自己的生產隊所在的八裏岡上,可是,場部領導不同意。他們說,11位烈士應該是黃山茶林場的光榮,以後各生產隊都要前往瞻仰憑吊,若葬到八裏岡上,爬坡就需大半天,太不方便了。場部決定在雀嶺下平坦的丘陵地帶辟出一塊地來建造烈士陵園,以後到黃山茶林場的人,隻要一登上雀嶺就能看見烈士墓碑。應該說場部的意見是比較合理的,稍做了一些工作,采雲隊的隊員們也就都同意了。

記得當時用鬆木做成了11隻白坯棺材,將我們的隊友們放了進去。向明中學的同學圍在陸華棺木前向她做最後的告別。在眾目睽睽之下,吻別了陸華,並摘下自己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端端正正地戴在陸華胸前——這在當時也許是最珍貴的紀念物了。我們都非常理解W的情感和舉動,沒有人提出異議。棺蓋釘上了,隊伍要出發去墓地。忽然,有人一邊迅速地擠進人群,一邊喊:“等一等,不準把毛主席像章放進棺材!”我們都被驚呆了,驚恐中誰都沒有注意到喊這話的究竟是什麽人,至今這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迷。當時人群**起來,馬上就有人跑過來撬開了陸華的棺材,將毛主席像章一把拽了下來。這個小風波很快就平息了,棺蓋重新釘上,送葬大隊朝墓地進發。然而,在整個葬禮的進行過程中,我們幾個人一直是憂心忡忡的,我們預感到事情不會就這麽結束。果然,當天晚上,就被農場工軍宣隊傳去,責問他將毛主席像章放進棺材裏用心何在?我們向明中學的幾個同學含都影目為辯護都無濟於事,不久就被“隔離審查”。事實上,毛主席像章事件隻是一個導火線,農場工軍宣隊早就想整治了。在學校時參加了炮打張春橋的事件,檔案中有記錄,他是作為內控對象下放到黃山茶林場來的。後來在農場年年挨整,直至離開農場仍沒有得到公正的結論,這已是後話。陸華作為萬眾矚目的英雄,在九泉之下知不知曉她的戀人在塵世間的遭遇呢?陸華和生死相隔兩茫茫,誰比誰更幸運些呢?

我和陸華同是向明中學66屆高中生,但不在一個班級。她是高三(3)班的團支部書記,我在高三(4)班,是剛剛入團不久的新團員,“文革”前我們並不認識。“文革”開始後,學生們打破了班級界限,組織了五花八門的紅衛兵組織,我和陸華同屬“東方紅”紅衛兵團,漸漸地互相熟悉起來,但交往仍然很少。當時,她是“東方紅”兵團的中堅,而我隻是外圍群眾。兩年後畢業分配,我已寫了決心書,決定到安徽黃山茶林場。那是1968年上半年,毛主席關於“上山下鄉”的最新指示還沒有發表,66屆高中生仍有三分之二的名額留在上海工礦,三分之一下農村的名額則全部去上海農場局所屬的郊縣農場,郊縣農場中路途最遠的當屬安徽黃山茶林場了。我因父母皆是“走資派”, 自己識相,所以,主動報名去最遠的地方。

我和陸華到了黃山茶林場采雲隊,分在同一個小隊,住一個宿舍,我睡上鋪,她睡下鋪。陸華是個性情率真的人,從來不會作假,她對W的感情雖是處於秘密狀態,但對我們向明中學的幾個同學是從不隱瞞的。那時,我們幾個女生實行的是“共產主義”製度,夥食費都是合在一起用的,誰的家裏寄來食物也都拿出來集體共享。陸華擔心W人高馬大吃不飽,就總是將自己的一份省下來給w吃,弄得我們都於心不忍,索性將也“共產”進來,一起吃大鍋飯了。

當時,我們這個小小的“共產社會”在隊裏是很有名的,每天晚上我們都要湊在一起讀書,書自然很少,陸華就建議大家通讀毛澤東選集。說實話,跟陸華在一起生活的9個多月,是我一生中讀革命理論書籍最多的時間。那時候,山裏還沒有電,照明靠點煤油燈。煤油也奇缺,每個人每月隻發四兩油,被我們用起來,兩個晚上就點沒了。老隊員們吃過晚飯就吹熄了燈躺在**扯閑話,我們就讓上海的親朋好友給我們寄蠟燭,無數個漫漫長夜我們就是伴著熒熒的燭光度過的。這個習慣我一直保留到許多年後進大學讀書,宿舍裏規定10點鍾熄燈,我便在床頭點起蠟燭繼續看書,有一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蠟燭燃著了頭發,差點釀成火災。

陸華不久就被選為生產隊的副指導員,並作為群眾代表列席了場部整黨建黨籌備會。倘若陸華不死於那場洪水,她的前程或許會很輝煌?或許會很波折?……

對死者的紀念總是漸漸地淡漠著,並且如今的道德觀、價值觀都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也許會覺得以那11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去換取幾麻袋糧食、化肥實在是不值得。然而,問題在於那糧食、化肥當時是代表著集體的利益。值得永遠紀念並崇敬的是,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無私忘我的精神和意氣風發、一往無前的鬥誌!

夜深人靜之際,我常常會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風雨大作的日子,想起在雀嶺下寂寞地盈立著的11塊墓碑,想起他們活著的時候青春煥發的麵容。如果他們不死,或許也能出國留學拿博士學位,也能成為腰纏萬貫的炒股大戶,也能是歌台舞榭的一顆耀眼的明星……然而,他們卻化作了青山中的一杯泥土。他們矚目當今世界時,是欣慰還是遺憾?

在世界萬物中,人們共同擁有的隻有青春。對於成功者來說,回首青春是一種激勵;對於不成功者來說,回首青春是一種慰藉。誰能忘記自己的青春呢?哪怕今天是多麽富有抑或將來會多麽輝煌,曆史總是以它無可比擬的厚實和堅韌堪與今天和將來媲美。

雖然,回首往事時常有“可憐無數山”的種種無奈,但展望未來卻已是“畢竟東流去”的坦然了

二十多年前,我作為陸華的親密好友,被委托撰寫歌11位烈士的小書《黃山十一小英雄》,當時是作為《青年英雄故事》叢書中的一種。那個時代有那個時代的文字語言,有那個時代看待事物解釋事物的角度;又為了宣傳的需要,對有些材料進行了裁剪和調整。不過我覺得,當時對11位烈士精神麵貌的描寫基本上還是真實和準確的。他們是那個時代產生的英雄,必然會帶有那個時代的烙印。

在此,我將二十多年前寫下的那段文字附錄下來,讓讀者將兩段相隔二十多年的文字對比著來讀,我想,這對於今天的年輕朋友了解那個時代也許是會有幫助的!

激流紅心

生為毛主席戰鬥, 死為毛主席獻身!

——十一烈士的話

澎澎澎,澎澎澎……

7月5日清晨,剛剛巡夜歸來,眼皮才合上一會兒的陸華被一陣急劇的敲門聲驚醒。她跳下床,推開門,見是一位渾身濕透了的後勤班青年。他把肩上的一袋大米往門檻上一放,喘著氣說:“陸華,不好啦,水漫進食堂了,我們班長正領著大夥兒搶運東西,可這短命的雨越下越大,水位還在上漲,怕是來不及啦。”

天空像一塊沉甸甸的灰鉛,鳥雲仿佛要把群峰壓彎,風刀裹著雨鞭打得人睜不開眼睛。陸華跨出門檻,“啪嗒”殊了一腳泥水,她倒吸了一口冷氣,說:“不好,山洪已經下來了,水都溢到宿舍門口啦!”

果然,洪水像一條張牙舞爪的惡龍,吞噬著兩岸大片大片的土地,衝倒大樹,卷走巨石,轟隆隆地咆哮著、奔騰著撲上來!

陸華趟著越漲越高的泥漿水向連部辦公室疾走,迎麵碰上了指導員和林衛陽。

“指導員——”陸華張口的刹那,吃了一嘴夾雨的冷風。

林衛陽撲上來拽住她的雙肩,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駱駝峰’下,兩溪匯攏處水勢洶猛,河堤已經衝垮了,山洪已經逼到男生宿舍的房牆腳,很有可能衝塌房基……”

指導員往常那和藹親切的笑容不見了,眉宇間布滿堅毅的深印。他果斷地說:“立即吹緊急集合哨,全隊人員通通上去,築堤攔洪,一定要趕在洪峰到來之前修好河堤,保住連隊!”

“還有,對岸後勤班人手少,恐怕來不及趕在洪峰下來前把糧食、化肥搬完,也要組織人搶運!”陸華補充說。

指導員一聽到這個情況,果斷地說:“糧食、化肥是全連的**, 國家財產決不能損失半分半毫!陸華、林衛陽,修堤攔洪有我和老隊長負責,你們倆帶一批人趕到對岸,支援後勤班槍運!”

“是!”陸華拉著林衛陽扭頭就走。

“喂喂灌——唯喂喂——”尖厲的哨聲穿透一層層的雨簾急促地傳開了。

戰士們揉著眼睛、級著鞋,有的甚至來不及披衣穿雨鞋,從**跳下,向門外衝去,直奔山洪決口的堤岸……

陸華奔回宿舍,正碰上同崖的陶華、吳菊妹、李笑牛、林曉蔽等幾個人要往缺口處趕,她攔住她們說:“那兒人夠了,上對岸,救倉庫!”

陶華她們一聽,轉身跟著陸華向河邊奔去。

林衛陽也帶著王慶偉、張雲芳和許洪蘭趕了上來。

9個姑娘急匆匆地趕到河邊的小木橋邊,發現木橋已經傾料。正巧一個巨浪卷著大塊岩石衝下來,撞到橋柱上,“嘩啦啦”,眨眼間木橋倒塌了,散橋板在漩渦中打了幾個轉,要間被洪水卷得無影無蹤,通向付岸食堂的通道被切斷了。

瓢潑大雨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對岸後勤班的戰士正趨著溢到大腿根兒的深水,艱難地搬運著大包大包的糧食、化肥。

姑娘們心急如焚!

李笑牛杏眼國睜,拍著胸脯說:“陸華,遊過去吧,這幾個浪頭怕什麽!”說完縱身要跳,被林衛陽一把拉住了:“不行, 山洪不比平川江河裏的水,衝力大,還夾帶著斷樹巨石,你沒看見剛才的木橋板,一眨眼的工夫就衝沒影了?得想別的辦法……

這時, 山坡上奔下來兩個小夥子,陸華認出他們是六班的金誌強和劉度南。他倆在半夜裏被雨聲吵醒,擔心山坡上“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被水衝壞,悄悄地上坡挖排水溝去了,一直幹到天亮才下山。因為半夜山路難行,他們還帶了一大卷粗麻繩防備著。此刻,陸華見到這卷粗麻繩,眼睛一亮:

“粗麻繩?我們架繩橋過河!”

聽她這麽一說,大夥兒都高興地嚷起來:

“像紅軍長征時強渡鐵索橋那樣!”

金誌強和劉度南問明情況,決定和姑娘們一起渡河救倉庫,他們動手把繩子的一頭緊緊地係在河邊的一裸老榆樹上。

劉度南拿著繩子的另一頭,後退幾步,然後,像投手榴彈似的跑步、側身、揮手,繩頭“刷”地飛過激流,落到時岸。後勤班的幾個戰士正要伸手去接,忽然一個巨浪卷來,繩頭被卷進了漩渦中。

金誌強劍眉挑起,收回繩子,又揮臂奮力拋出。“好!”對岸的戰士來了一個飛步上籃的動作,在空中把繩頭拽住了。就在這個時候,一排橫浪掃過來,把係麻繩的老榆樹連根拔起,卷入河中央,麻繩也跟著卷跑了。

接著,對岸一陣喧嘩,飼養房的小屋被這排橫浪掀起的大水衝倒了,一頭頭小豬患尖叫著餘在波濤中,後勤班的戰士們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搶救……

陸華、林衛陽他們被隊隔在對岸幫不上手,急得兩眼直冒“火星”。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國家財產受到損失呢?他們恨不能變成雄鷹飛越滔滔洪水,衝向岌岌可危的倉庫!

“忽喇喇——”一個閃電霹靂,撕開雨簾,把山林照亮了,林衛陽的目光掠過山坡,忽然想起了什麽,她甩了一把滿臉的雨水,對陸華說:“陸華,有一條路可以通到對岸。”

大夥兒“呼啦”一下圍了上來。

林衛陽手指著山坡說:“那兒,我們四班茶葉地中間的陡壁上有一條狹窄的小路,直通‘紅梅山’下公路上的水泥石橋,過石橋就能直插到對岸倉庫!”

“真的?”陸華驚喜地問。

“我巡山時走過, 白雲生產隊的老爺爺說,從前沒修石板路,紅軍遊擊隊就是從那條小路上山下嶺,追殲敵軍的。”

“咱們就走這條路!”陸華的眼睛亮得像黑水晶,她向大夥兒說:“同誌們,時間就是勝利,我們拚著命也要把國家財產搶救出來。現在,我們繞道走小路,過水泥石橋去倉庫!”

“好,別再擾豫了!”林衛陽和陸華走在前麵。9個姑娘、兩個小夥子,像11隻勇敢的海燕,迎著暴風雨飛翔!

“駱駝峰”下,一場緊張的攔洪戰鬥進行得好激烈呀!

山洪像千百頭發怒的野獸嚎叫著向堤岸決口處湧來,數丈高的排浪瘋狂地樸向平房,像要把整個連隊吞沒。

小夥子們扛著沉重的石塊,趟著齊腰深的泥水,飛梭般地奔向決。。這些巨石平時要兩三個人才能抬起,今天,大夥兒不知從哪來的這麽大的力氣,一個人扛著就走, 巨石的利刃把他們的肩膀、胸膛劃出七橫八豎的血印,可是誰也顧不上看一眼。

姑娘們槍運著堆在河岸邊上的杉木、毛竹,她們排成長長的一字形,互相間迅速地傳遞著。濁浪在她們胸前翻騰,在她們頭頂飛濺,可她們誰也不後退一步。這些木材是大夥兒辛辛苦苦地從山上砍下來支援社會主義建設的,決不能損失一根半截!

一塊塊石頭填進決口,決口漸漸縮小了;一批批杉木、毛竹傳運出去,堆到高坡上去了;在大夥兒的齊心奮戰下,洪水被阻攔在圍堤外,發出一陣陣憤怒的咆哮聲……

指導員抬頭望望天昏昏雨茫茫的群山,擔憂地想:“不知陸華、林衛陽她們到甘岸搶運糧食、化肥怎麽樣了?”

這時,站在高坡上堆放杉木、毛竹的姑娘驚恐地叫了起來:“哎呀,上食堂去的小木橋被洪水衝塌啦!”

指導員的心猛地一震,他急切地問:“陸華、林衛陽她們過河了沒有?”

“沒看見人影呀峨——有一隊人翻上山路了,雨太大,看不清楚啊!”高坡上的姑娘一邊眺望一邊回答。

“翻山?難道她們要走那條小路過水泥石橋?這樣的暴雨天,危險哪!”指導員心中好不焦急,他見這兒的搶險戰鬥基本結束,便和老隊長交代了一下,帶上幾個青年,追趕陸華、林衛陽去了……

山路,掩埋在荒草羨幕中。

路麵,隻有一尺來寬,泥濘,苔滑。

右邊,是怪石嶙峋的陡崖,上麵荊棘垂掛;左邊,是幽深昏暗的山澗,澗內濁浪翻滾。

路基,有些地方被峭壁上落下的風化石堵死,非得扶崖攀登不行;有些地方被暴雨衝毀,隻剩下巴掌大的窄道,還需懸藤而過。

好險要的路啊!

陸華和林衛陽帶著9名戰士登上了這近年來人跡罕到的小路。他們的肩膀緊貼著崖石,雙手揍著茅草枯藤,腳尖殊著腳跟,一步一步艱難地行走著。暴雨猛瀉,像要把路封死;狂風席卷,像要把戰士們推下深澗。可是,我們的1l位戰士如同當年的紅軍一樣, 勇敢地迎著風雨向前挺進!

路基鬆塌了,陸華捧緊長藤躍過去;

亂石檔在路口,林衛陽猛撐崖壁跨過去;

撥開茅草叢,手臉劃破了,陶華、吳菊妹撩起衣襟楷去血跡,繼續前進;

穿過碎石崖,頭被砸傷了,李笑牛、林曉筱拽下一把枯草撼住傷口,繼續前進;

殊在鬆土上,許洪蘭一個跟蹌向深澗映去,張雲芳用力拉住了她,兩個人攙扶著前進;

趨過活泥塘,鞋被爛泥拔脫了,王慶偉幹脆赤著腳邁開大步前進。

10分鍾後,陸華和林衛陽帶著戰友們闖過了險路,來到了“紅梅山”腳下雙峰雄峙、泉道狹窄的峽穀中。

啊,隻見濁浪排空, 陰風怒吼, 山峰似乎要傾倒下來一般。一個浪頭撲過來,綻出千萬朵浪花。浪花退去河麵顯露出一座石橋。原來,洪水已經溢過橋麵啦!

“陸華,讓我先上橋探路!”陶華的濕頭發全部貼在耳邊,更像個男孩子了,她挺著胸膛大聲請戰。

“陸華,讓我去探路,我是共青團員!”

“我去,我也是共青團員!”

“我是貧農的女兒,打頭陣我去!”

“我是工人的兒子,我去!”

“我去,我去……”

10位戰友爭先恐後地擁到陸華麵前

陸華望著戰友們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林衛陽純樸的目光;陶華倔強的翹鼻子;吳菊妹通紅的雙頰;王慶偉緊抿的薄嘴唇;李笑牛杏核兒眼禽著淚;林曉蔽丹鳳目噴著火;許洪蘭淡眉擰成球;張雲芳粗眉聳成峰;金誌強寬額上刻著兩道深溝; 劉度南緊閉的嘴角……

陸華隻感到胸間熱血如潮奔湧,眼睛濕潤了、、多好的同誌啊!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就是我們的戰鬥精神!有這樣的好戰友一起戰鬥,還有什麽困難克服不了呢?陸華果斷地命令道:“陶華、金誌強,你們先上橋探明水路!”

陶華和金誌強挺身衝上石橋,沒走兩步, 巨浪就把他們打了回來。

“陸華,橋麵上水深齊腰,漩渦急,波浪大,人都站不穩,過橋危險哪!”

“對岸的倉庫怎麽辦呢!”陸華喃喃自語,焦慮的目光盯著橋麵思考著。

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急。林衛陽抬頭望了望天色,矛肖悄地葉陸華說:“不能再耽擱了,你看,‘采雲山’頂上天黃地黃,特大洪峰就要下來了!”

“我們一定要趕在洪峰下來之前把糧食、化肥搶運出來!”陸華斬釘截鐵地一揮手,大聲說:“同誌們,我們II個人是一個戰鬥集體,我們有11顆忠於黨、忠於人民的紅心,我們是毛澤東時代的革命青年,麵對驚濤駭浪,是考驗我們的時刻了!為了搶救國家財產,洪水再猛,道路再險,我們也要闖過去!讓我們11個人手挽手、肩並肩,一起闖過風浪到達對岸!”

11個戰士迅速地挽起手臂,金誌強、陸華、林衛陽、劉度南、李笑牛、林曉薇、陶華、吳菊妹、王慶偉、張雲芳、許洪蘭,一個緊挨著一個,一個緊跟著一個,迎著風,頂著浪,衝向石板。

一個巨浪撲過來,把隊伍打成曲蛇形,但是,他們沒有鬆開臂膀,用胸口頂住了浪頭,衝上了橋麵。忽然,隊伍末尾的許洪蘭被漩渦卷倒了,張雲芳一個箭步撲上去,勻住了她的腰身。

“我——挺——得——住——”許洪蘭的聲音夾在風中傳得老遠。

“挺住,挺住,站穩腳跟!”大夥兒互相鼓勵著,一步一步向前闖。他們一步一個決心:一定要闖過險橋!一步一個信念: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國家財產!

11個戰士走到石橋中央時, 突然,又一個巨浪鋪天蓋地地撲來,橋身猛烈地顫抖起來。

“同誌們,我們必須搶在洪峰下來之前衝到對岸陸華堅定的聲音,像驚雷在蒼宵回響、“我們不是常說要做一顆子彈嗎?現在是發揮這顆子彈作用的時候了,我們開足馬力,衝過橋去!”

“衝過去!像珍寶島的英雄那樣,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11位戰士默念著:下定決心,不怕棲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他們踩著傾料的橋麵,繼續向前衝!

對岸,近在咫尺!

革命的利益高於一切, 國家的財產比泰山還重,強烈的責任感催促著他們:

“衝上去!衝上去……!”

天邊突然傳來一陣滾雷般的轟隆聲,特大洪峰提前下來了!

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對著石橋,對著II位戰士猛撲過來……

啊,天地晃, 山崖崩!

洪峰衝塌了橋基,掀翻了橋麵,一霎間,II位戰士隻感到雙腳騰空,浪峰把他們拋上了高高的雲層,他們依然緊緊地挽住臂膀,挺胸昂首……

聳立雲端的“采雲山”、“紅梅山”、“八裏岡”、“駱駝峰”……都在關注著這些建設山區的青年人的生命,發出陣陣鬆濤,向他們呼喚。

山風呼嘯,像是11位英勇的戰士在回答:雄偉的群山啊,您曾磨礪了我們的戰鬥意誌,激起了我們對鬥爭生活的無限**!在你的腳下,發生過多少值得永遠緬懷的革命故事,喚起了我們多少對未來的美好幢憬!是的,我們多麽希望親手參加建設共產主義宏偉大廈的戰鬥啊!但是,一旦這偉大的事業需要我們獻出寶貴的青春和生命,我們會毫不猶像地衝上去的!

巨浪層層壓下來,把II位英勇的戰士淹沒在洪波濁流中……

“毛主席——萬——歲!”

峽穀中回**著他們動人心魄的最後呼聲,他們的鮮血染紅了一川驚濤,映紅了漫天浮雲

“陸——華——”

“林——衛——陽——’

指導員率領著青年們趕到峽穀,隻見洪水滔滔,煙雨茫茫,沒有石橋,也沒有一個人影,不祥的預感籠革心頭,大夥兒驚恐地呼喊起來。

“看,那是什麽?”小高在崖石邊一棵柳樹權上發現了一團灰白色的東西,招呼大家去看:那是一件撕壞的塑料雨衣!

小高看到這件熟悉的雨衣,不禁悲痛地呼叫著:“這是陸華的雨衣,陸——華——”

指導員的頭像被人猛擊了一下,眼前一片模糊……

"11位戰友被洪水卷走了!”

這撕人心肺的噩耗像霹靂似的震碎了大家的心,人們悲痛欲絕,呼喚著戰友的名字,翻山越嶺地沿著河水溝向下遊追尋……

巍瑰的黃山群峰猛地低下了頭;廣表的山林,也在低聲吸泣。

我們的英雄啊,你們究竟在哪裏?

親愛的戰友啊,你們究竟在何方?

整整兩天了,為了尋找英雄們的遺體, 多少人跑遍山林,踏盡淺灘……

兩天後,天睛了,水退了,燦爛的陽光刺破烏雲照耀著起伏的群峰。

青青的竹林,緩緩的土丘,嶙峋的河岸,參差的樹叢……我們的11位戰友躺臥在洪水衝滌過的大地上,用他們滾燙的熱血澆灌著倒伏的秧苗、枯萎的樹芽……

看,他們仿佛仍舊緊挽著手臂,他們的Ii顆紅心啊,仿佛仍舊在跳動……

我們的陸華,她那雙眼睛依然是那麽灼熱閃光,仿佛還在和我們促膝談心,幫助戰友認清肩上的重任……

我們的林衛陽,她浮樸的唇邊依然掛著一絲謙遜的微笑,仿佛還在走訪白雲生產隊的老爺爺,不倦地學習豐富的農業生產知識……

我們的陶華,她緊握雙拳,仿佛向著帝修反作最後的衝刺,發揮她那顆子彈的巨大威力……

我們的王慶偉,她細眼微睜,淡眉微盛,是不是還在惦記著那未完成的大批判專欄和黑板報?

我們的吳菊妹,她月牙形的眼睛還盯著山坡上的茶園,是不是還想再看一眼親手修剪過的茶樹冒出的新芽。

我們的李笑牛和吳曉薇,她倆臉上的神色多麽自素,又多麽安然!仿佛在說:“在建設共產主義大廈的地基中,隻要有我們的一腔熱血,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我們的金誌強和劉度南,他們頭貼大地,仿佛在傾聽,傾聽戰友們在繼續革奮的大道上前進的腳步聲。

我們的許洪蘭和張雲芳,她倆麵時青山微笑,仿佛看到農場戰士們描繪出一幅建設山區的壯麗圖畫而欣慰地笑了。

親愛的戰友呀,你們沒有死,你們仍舊和我們戰鬥在一起!

幾天後,黃山茶林場全體職工和附近的貧下中農,在場部旁邊的小山坡上,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無數的青年,滿含熱淚,佩戴黑紗,摘來了一串串雨水催發的素白茶花……人們從又高又遠的大山裏,伐下結實的鬆木,開出堅固美觀的山石,千滴淚和著萬把土,把11位英雄安莽在向陽的山坡上。墓碑,背枕高高的雀嶺,麵對清清的“留杯塘”,環視著全場的山林和茶園。它寄托著人們對英雄們無盡的緬懷,表達了人們向英雄們學習的決心!

根據烈士生前的要求和表現,陸華、林衛陽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黨員;王慶偉、李笑牛、林曉薇、吳菊妹被追認為優秀共青團員; 陶華、金誌強、劉度南、許洪蘭被追認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

高山的青鬆頂著狂風暴雨魏然屹立,11位烈士的英雄形象永遠放射著燦爛的光輝!他們的英雄事跡激勵著黃山茶林場的廣大知識青年,學英雄思想,走英雄道路,創英雄業績的熱潮像泉水一般湧起……

6名烈士的弟弟妹妹,繼承哥哥姐姐的遺誌,到黃山茶林場幹革命來啦!

大雪紛飛的嚴冬,烈士的弟妹們和四連的廣大戰士一起,成立了“五·七”突擊排,在海拔1200米的“采雲山”上擺開了向荒山要寶的戰場。

夜晚,他們在烈士們用過的小油燈下學習毛主席著作,用滿腔熱血融化被高山嚴寒凍住的鋼筆墨水,寫下了一篇篇學習心得和體會。

白天,他們揮動烈士們扛過的開山鋤, 劍開沒膝的積雪,翻出大片大片黑黝黝的凍土。

風高天寒草木凋的“采雲山”上,從此,蓋起了一排排新草房,開出了一層層梯田,栽上了一片片樹木,種植了一棵裸藥材

第二年春天,他們用“采雲山”上第一次盛開的茶花紮成一隻大花圈,敬獻在烈士們的墓碑前——親愛的哥哥姐姐們,親愛的戰友們啊,在你們血汗遍灑的土地上,如今,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鮮花開得更加旺盛

看,“五·七”突擊排的戰士們大搞農田基本建設,在那二百多畝被稱做“兔子不拉屎”的大坪田裏,創出了水稻畝產超“綱要”的優異成績!

八連的戰士們發揚硬骨頭特神,肩扛擔挑,把幾十萬斤建築材料扛上800米的高山,在水源豐富的下坪山裏修建了黃山茶林場第一座水力發電站!

十一連的戰士們克服山高水險的困難,用雙手在千轉百旋、陡起陡落的高山上開辭出一條盤山公路,為深山豐富的木材運往全國各地架設了一座“橋梁”!

現在的黃山茶林場, 電燈通明,公路縱橫,茶林茂盛,場辦工廠煙囪林立,好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烈士們崇高的革命理想,不屈的革命鬥誌,時時鼓舞著黃山茶林場的廣大革命青年。他們決心沿著毛主席指引的方向,為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永遠戰鬥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