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的信箋

茶山上的小路隻有二尺寬,寬肩膀的小夥子一人走著都嫌窄。那班男子漢們一到收工時間,就喜歡撒腿往山下衝,都想趕著跳進竹林邊的清潭中來幾回“鯉魚躍龍門”,然後上食堂美美地吃上一頓飽飯。可姑娘們卻總是留連貪慕晚霞中斑斕的山景,喜歡和山雀一起唱幾首歌,或者采集一束野花,供在床頭的茶缸裏。因此,一聽見身後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我們就趕緊把身體貼在路旁茶叢裏,給勇敢的小夥子們讓路。在姑娘們麵前過,這些楞頭青跑得越發快了,仿佛腳下不是陡滑的山間小路。嚓嚓嚓,他們象一隻隻野鹿從我們眼前掠過,我們都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拾頭看五彩繽紛的天空,或者低頭揉衣角,其實都在偷偷地瞄自己心中喜歡的那個。

我發現星明今天落在最後一個了,他沒有奔跑,隻是大步走著,他腿長步子大,還跟得上夥伴們。見他走近了,我的臉頰有點兒發燒,故意扭過頭去撫弄一朵從茶棵中探出頭來的野薔薇。星明從我身邊擦過,和我靠得很近,我聞到他身上熱烘烘的汗味,心口突突地跳。忽然,他扭回頭,在我耳邊輕輕說:“小靜,晚上到盼郎石去,我有話跟你說。”我吃了一驚,抬起頭,他已經走遠了。真害伯別人也聽見,還好,離得最近的南萍也隔了三四株茶樹,除非她是順風耳。隨即,我又懷疑是不是聽錯了?可是那聲音現在還撞擊著我的耳膜呢。

我輕輕地摘下那朵野薔薇,把毛絨絨的花瓣含在嘴中嚼著,把歡樂一絲絲一縷縷嚼進了心房。南萍撥著我的小辮說:“小靜,你今天變美了,嘴唇那麽紅,眼睛亮晶晶,眉梢都在動呀!”我甜滋滋地笑了,心想:“興許心裏盛的幸福太滿了,溢露在臉上了吧!”

在學校裏的時候,接觸過許多小夥子,我甚至和當中某幾個非常要好,可是從來沒一個鑽進我的心裏。難道真是愛神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我?否則我為啥總也弄不清星明是什麽時候跑到我心坎裏來的呢?

也許,就在農場迎新聯歡會上,第一次見麵,他以朗誦雪萊詩句的勇氣和**打動了我?象是從心裏吐出來一般,他念著:“……請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讓它象枯葉一樣泥成新的生命……”多麽雋永的詩句呀,何況……他那深沉的藏著兩團火的目光好象一直盯著我……

也許,是在那回爭吵中?就為了一朵小小的茶花。誰見到獸海似的茶林中開遍千萬朵白玉似的茶花時能不欣喜若狂尼?南萍說它們高貴雅麗,我卻更愛它們的清淡樸素,忍不住摘了露珠晶瑩的一朵。他卻那麽固執地要我們認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哪!我仗著姑娘們的撐腰,反唇相譏:“植保員同誌,你能數清漫山茶花有多少朵麽?一陣山風山雨,還落下大片大片呢……”

“你知道一朵茶花結一顆茶籽嗎?你知道一顆茶籽育一株茶苗嗎?你知道一株茶苗又開多少茶花結多少茶籽嗎?”一世上竟有這樣刻板的人協我簡直懷疑他是否有精神病。

晚上回宿舍,發現窗台上放著一束五彩繽紛的野花,花中嵌著張紙條:“我也愛花,它象征著青春的美麗。這一束送給你們,隻是,請別再碰茶林的靈魂——茶花。”哦,多有趣的人。我把臉湊近花束,一股淡淡的清香鑽進鼻翼,搔得人心癢癢的……

仔細尋思呀,卻又象在那個時而飄灑著鳥羽似的雪花的清晨,世界象是白玉妝成的。我和南萍到溪邊洗衣,看見他獨自坐在雪坡上。悄悄地走到他背後,我驚異地發現,他竟然還是個滿不錯的畫家。興致也真高,雪天雪地裏畫雪景,人也成雪人了。多麽奇突大膽的構圖,清曠的意境,靈活的筆鋒,很有宋代郭熙《關山春雪圖》的氣派……瘋了,怎麽往山脊上點染石青色?“冬天的山上哪有這般嫩綠色的呢?”我忍不住地說。

他才發現身後有兩個姑娘,臉紅了,而且成了“結巴”:“這,這這是茶林,所以染上些石青……”

“喂,你朝山上看看,茶樹還沒有抽新芽呢,哪來嫩綠色?你有色盲症吧?”我們花了好大勁才憋住笑。

“以後,我們會培育出下雪天也抽芽的茶樹的。”他眼睛晶亮晶亮的,波光閃閃地望著起伏的山峰。

“咯咯咯……一嘻嘻嘻……”我們笑得彎腰捧腹,多荒唐的念頭呀。他卻認認真真地解釋說,中國山水畫曆來是抒寫性靈,講究神韻的,他是在畫他的理想。

南萍咬著我的耳朵說:“這人有點傻。”可我覺得,他傻得……可愛。

有一次,在那被洪水割斷歸路的茶山上,我和南萍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都被雨浸透了,肚裏隻嗔了幾顆從泥水中撿起的軟撲撲的野梅子,又冷又餓地蜷縮在半山腰的古柏樹下,望著越來越暗的山穀,一籌莫展。忽然雨霧中閃出一個人影,就象大劫大難中來了救世的觀音!正是他,濕布衫貼著胸膛,胸膛象小山一樣起伏。一聲也不說他是怎樣鑽林繞溝地尋我們的,隻是招呼我們跟他從山頂密林繞道回家。沒有一個姑娘曾經進過這密林,因為傳說林子裏鬧山鬼。繁密的樹葉織成了天然的大傘,雨點打在上麵象鼓點一樣,腳下滑吱吱的,老覺得是踩在蛇背上。他折了根枯枝塞給南萍,讓她撐著走,然後竟伸手扶著我……我覺得身子象風中的葉片索索直抖,真希望這林子永遠走不到頭,好讓他有力的手臂一直扶著我……

山風不知不覺地吹開了漫坡野花,山雨不知不覺地染綠了滿山的林木,愛情呀,不知不覺地在我心中萌發……

怎麽這麽巧,今天是農曆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逢的日子。我揣著幸福吉祥的預感,來到盼郎石赴約。盼郎石靜靜地佇立在兩岸崖壁陡峭的清溪邊,形狀很象一位低頭的纖腰少女,它和許多地方的“望夫石”一樣,有著一位善良美麗的少女忠貞於愛情的動人傳說,小夥子都歡喜叫姑娘到這裏約會。

我忐忑不安地躲進斑斕的竹影中,怕讓人看見,人家見了,準會引起許多流言蜚語的。星明還沒來,人家現在是副隊長了,大忙人唄,坐在陰涼的青石上等吧。彎彎一牙月兒象葉小舟在幾朵清麗的雲團中沉浮,星星密匝匝地綴滿天空,夜霧在溪穀中悠悠地飄遊,象調皮的娃娃戲弄著我的頭發、臉頰和衣襟。腳下的溪水輕輕地哼著山林中古老的曲子,舒緩愜意地流淌著,那柔滑的波紋抖碎了浸在溪水中的月亮和星星,水麵象一匹嵌著金絲銀絲的綢緞,也許就是織女織的。她織得太多了,從天宮一直垂到了人間。要是裁下一幅來做條裙子,那該多漂亮!織女一定是穿著這樣的衣裙去和牛郎相會的,而我,卻是一身褪色的藍布衫,星明會喜歡嗎?真笨,他要不喜歡,幹啥約我上這兒來?他會用什麽方法表示愛情?直截了當地說:“小靜,我愛你!”還是一聲不吭,就用雙手把我……?我,我該怎麽回答呢?是不是要象電影裏常見的那樣害羞地跑開,讓他來追呢?不,我不喜歡那樣矯揉做作,和大山一起生活的姑娘,愛情就象野花一般美麗熱烈,象清溪一般明淨純潔,象陽光一般慷慨無私,為什麽要回避、羞怯呢?我呀,就大聲地回答他:“星明,我也愛你!”心房被**衝擊著,我抑製不住自己,對著明月、清溪、山崖說:“我愛你……”

“小靜,是你嗎? 自言自語在說些啥呀?”

是星明的聲音!這個鬼,什麽時候來到的?怎麽一點兒聲息也沒有?我的臉象火一樣發燙,他聽清我說的話了嗎?我恨不得山崖上裂開道縫好讓我鑽進去。姑娘家不爭氣的羞怯呀,把我剛才鼓起的勇氣統統趕跑了。

“讓你久等了,真對不起。開隊委會,討論成立茶葉育苗組的事……”星明倚在青石旁的一株粗毛竹上,滔滔不絕地談起發展新品種茶林的遠景規劃。我平時最愛聽他說這些了,可今天卻感到膩耳,趁他喘氣的空檔,我問:“你約我上這兒,要說的……就是這些?”

星明變得非常尷尬,腳尖搓著地上的石塊,兩手象沒處按似的,片刻才嗯嗯呀呀地說:“不……不……”他蹲下身,撩起溪水往頭上澆,原來小夥子要把一個“愛”字說出口也是這般團難呀。

“不什麽呢?”我體貼地問,把手伸進溪中,水從指縫中溢過,輕柔,甜蜜……

“小靜……”這聲音象是從深幽的山穀中飄來一般神秘動人。我勇敢地抬起頭望著他:月光照在他濕漉漉的臉上,好象每根汗毛都在發光,眼睛象藏在水底的星星,又深又亮,小山峰似的鼻梁和肉鼓鼓的嘴唇間,一層淡淡的絨毛更增添了整個臉龐的俊逸。我以前還沒發現他是這樣好看呢。“有什麽話這麽難講?講呀……你,講呀。”我自己感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肯幫我嗎?”

我高興地點點頭,心想:“任憑你要我幹什麽,我都幹什麽?”

“我,我愛上一個人了!”星明激動地說。

“她……是誰了”我輕聲問,心裏埋怨,“幹嘛這麽拐彎抹角的呢?我不會責怪你魯莽的。”

“這個人你認識,你熟悉,她就是……”

四周的山林是多麽靜呀,溪水不唱歌了,山風也不拂弄樹葉了,我聽見星明胸膛裏一顆心在坪坪地跳,我聽見我的心跳得更快。“是誰?……說呀……”

“她就是南萍!我,我真心愛她。小靜,你肯幫我向她說明嗎?”

為什麽夏天的風也這樣冷?刮得人心好痛。為什麽月亮一下子跑到這麽遙遠去了?林穀間頓時失去了光采,一片昏暗幽黑。腳下的石坡竟會鬆陷起來,溪水怎麽流到天上去了李星星怎麽落進了深深的峽穀?四周的山峰樹木呀,為什麽要如此劇烈地晃動?……我是在什麽地方?我是在幹什麽t我在和誰說話呢?

有一個聲音從峽穀中飄過來,隱隱約約的,但都鑽進我的耳朵了:“小靜,你為什麽不說話?你一定會笑話我,鄙視我了。我想過,現在年紀輕輕的,應該把精力放在工作學習土。可……可感情是多難克製呀。這種事,原不該找一個姑娘商量,可是,小靜,說真話,我有時常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而且……你又和她最要好。你說說,我該怎麽辦呢Y是應該用理智克製感情,還是讓感情戰勝理智t你要覺得我錯了,罵我也行……”

“你錯了,因為我愛你。”我想說,然而腳下依然是堅實的大地,頭上橫貫著壯麗的銀河,連銀河也割不斷牛郎織女的愛情,可見愛情的力量有多大!於是我緩了口氣,靜靜地說:“星明,你沒錯,我願意幫助你。”

這聲音怎麽一點不象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宿舍的,隻覺得頭重腳輕,便早早地躺下了。

枕芯裏塞的是木棉,怎麽也這樣硬?格得我腦殼發麻,明明夜風拂得帳子象白帆似地晃動,氣壓還這麽低,壓著人透不過氣……單相思,真沒臉皮!我狠狠地咬得嘴唇生痛……-原來,他老盯著我看,是因為我身邊有南萍……他放在窗台上的野花,是送給南萍的呀……他見了我們要臉紅,是因為心裏有了南萍……他愛南萍,所以不好意思攙扶她,正因為他隻把我當作普通的同誌,才會毫無顧忌地伸手扶著我……自作多情的傻丫頭呀,先前怎麽一點兒沒想到呢?比對比對嘛,自己哪一點及得上南萍?造物主真有點偏心,把姑娘的美都集中在她身上了。人漂亮不說,還能唱歌、演戲,那一回她朗誦他寫的長詩,在農場文藝會演時得了一等獎。而我,隻不過是個生得象孩子般瘦小,隻會老老實實采茶葉掄鋤頭的笨姑娘呀……是誰說過,愛情能使愚笨的人變得聰明起來的,我的愛卻使我更加借懂了……一臉頰上熱烘烘的是什麽滾過?用手一摸,濕漉漉的一片。趕緊把枕巾往嘴裏塞,別出聲,傷心的淚要流就讓它盡情流吧!這樣,或許心頭會輕鬆些的。

……克製感情太痛苦了,去和南萍搶,把星明搶過來……勉強的愛情會幸福嗎?不也有幾個不錯的小夥子向你投來愛慕的一瞥嗎?算了,忘記她和他,去尋找新的愛吧……不,不不,愛情應該象野花一樣熱情,象清溪一樣純淨,象陽光一樣無私;愛,首先是給人以幸福,去幫助星明爭取他的幸福吧……胸口被一種純真高尚的情感充溢著,心漸漸地平靜了……

有人掀開我的帳門,冰涼的手按住了我的額角,“小靜,這麽早睡,病了嗎?”聲音又清又甜,是南萍。我睜開眼,看見了她玲瓏剔透的眉眼嘴鼻,整個臉象是用玉石雕刻的。我輕輕搖了搖頭。不知是妒忌還是羨慕,抬手擰了她一下,她咯咯咯笑著爬上床,挨著我躺下了,說:“今天可把我累死了,去農機廠演出,連唱五支歌才放我下台……”語氣裏充滿了驕傲與滿足,真是個幸運兒!我歎了口氣問:“南萍,今年咱倆都二十五歲了吧?”

“怎麽說起年齡來了?”

“反正已到了規定的結婚年齡。”

“不害臊!”她使勁操了我一下。

“正經說,你想過愛情嗎?就是說,你愛上什麽人了嗎?”

她摟著我的脖子吃吃吃地笑個不停,長長的睫毛搔得我耳根癢癢的。

“南萍,你別笑呀,我今天是受人之托向你求愛的呀!”說出這句話,心尖上隱隱作痛。

她還是笑,用手指劃我的臉孔:“難為情嗬?大姑娘做媒人!”天曉得,仿佛說的不是她的事一般。“南萍,別鬧了。你知道是誰嗎?就是星明呀!他說他愛你,你呢?你愛他嗎?”我等著回答,不知為啥,心裏緊張得很。

她一時沒回答,但我聽到她喘氣喘得有點急。黑暗中,‘她的眼睛熠熠發光。我明白,她也愛他。

“南萍,你說歎。”

“小靜,其實我早知道星明他……他看我的眼神總是很特別的。”隨後又笑了起來,把臉蛋貼在我臉上,火燙火燙。

“那就好,我,我祝你倆……”

“可我不愛他呀。”南萍捂住我的嘴阻止我說下去,“我挺喜歡他,可是……喜歡並不等於愛呀!”

“真的?”,我衝動地樓住她問。

“什麽時候騙你啦我覺得……”

“那,我明天就去告訴他。”我追緊說,生怕她會改悔。

我幾乎是懷著狂喜甚至帶點報複的心情去告訴星明:南萍不愛他。他的臉霎地變得很蒼白,眼睛失去了光彩,象正生著大病的人。他勉強笑著,喃喃說:“噢,噢,那就算了,謝謝你,小靜。”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我忽然很同情他,得不到自己的所愛,這滋味我不也在嚐嗎?

“你呀,真是個壞心眼的姑娘!你的愛情象野花般熱情了嗎?你的愛情象清溪般純淨了嗎?你的愛情象陽光般無私了嗎?沒有!妒忌差點給愛倩蒙上了灰塵。”我慚愧地自責著,想起南萍閃閃的眼睛,火燙的臉頰,我覺得她一定是在說假話,或許是漂亮姑娘都有的驕矜吧。我決定再去找她談談,真心實意地勸她和星明好……

……溪岸上開滿了紅黃藍白的野花,山穀裏盛滿了芬芳的馨香;絢爛的陽光象勇敢的小夥子透過繁密錯落的樹葉鑽進了樹林,薄薄的朝霧就象害羞的少女悄悄地隱匿了。山坡、溪水、野花顯得那麽明麗、鮮豔,一切都好象專為姑娘們互相說私房話而安排的。

“南萍,你拒絕了星明,以後準後悔。”

“咯咯咯……”她又笑了,笑聲象銀鈴般動聽,“這麽說,星明是最理想的……人了?”

“嗯!”她的話觸動了我的心弦,我抑製不住真情地說,“星明是我們隊……一我們場最好的小夥子。他象一株毫不矯飾、挺拔俊秀的山竹!他才華橫溢又謙虛好學,思想不俗又為人厚道。跟他在一塊,你會覺得精神充實,眼界開闊,有說不出的樂趣。真的,南萍,你一定會幸福的!”

南萍眯著眼,微微笑著看著我。我突然發現她的目光一直射到我心裏去了,慌忙低下了頭。她卻爆發出一陣大笑:“你呀,你呀,我怕你是愛上星明了!”

一時心慌意亂,我相信我的臉一定很紅很紅的,受不住她友好的稍帶譏笑的眼光,恨不得化成一陣輕風隱身。我怕再相持下去,我會把一切秘密都剖露給她的。急中生智,我撩起清溪水朝她潑,一邊嗔道:“你這鬼丫頭,看你還損人不損?把人家一片好心都辜負了……”

南萍一邊笑一邊逃,連聲討饒:“好小靜,乖小靜,算我的嘴說錯了嘛。”

我假裝生氣來掩飾內心的紊亂:“狗咬耗子多管閑事,隨你們怎樣吧。”

南萍攀住我的肩:“小靜,別生氣,我鬧著玩的。來,我說給你聽,好嗎?”於是我倆在溪邊坐下了。南萍采了朵野花,攢在手裏撫弄著,臉上帶著少女透露內心秘密時神秘羞怯的笑,說:“小靜,老實說,我對星明印象很好很好,和他在一塊承受他愛慕的眼光,的確是一種幸福呀。可是……愛情並不那麽浪漫蒂克,愛情將影響人生的命運,怎麽能憑一時的感情衝動就草率決定呢?”她長長歎了口氣,“臨來農場前,我媽媽再三叮囑我,女孩子千萬千萬要用理智來約束自己的感情。你想想,我有我的生活目標,我想當個歌唱家,歌舞團馬上要來招人了,我準備去考。星明呢?他的理想是培育一年四季都冒新芽的茶樹,他對我,我對他,能有什麽幫助呢?再說,看趨勢他是準備紮根山區的了,而我……總是要回上海的,人分兩地,這現實嗎?”

嘿呀,她簡直跟慣於世故的老太太一般羅蘇,哪象青年人談愛情?“南萍,愛情就應該熱烈、純淨、無私,跟野花、清溪、陽光一樣,我感到……感情的價值大於利害的盤算,為什麽要在愛情裏摻進那麽多……雜質?”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把“世俗”兩字說出口。

南萍淡淡一笑:“別說得太輕巧了,小靜,輪到你自己,會答應嗎?”

象一根針把心中的苦膽挑破了,嘴裏冒上一絲絲一縷縷的苦味,她竟這麽說我,怎知我是抑製多大的痛苦來做說客的?我真想回答:“輪到我,早答應了。”可我狠命地把心裏話咽下去不說,眼淚卻不爭氣地湧出了眼眶……

“你怎麽啦?小靜……?”南萍發慌了,“我得罪你了嗎?”

“沒有,沒什麽……那是一粒風沙,真討厭,鑽進眼皮裏去了。”

不久,南萍真的考進合唱團回上海了。

我不忍看星明失望的模樣,就象欠了他一筆債似的,我開始處處回避他。可是,對他的愛情,卻時時刻刻縈係在心環上,“剪不斷,理還亂”,我隻有常常到野花、溪水、陽光裏去,享受大自然的愛……

星明竟會跑到清溪邊長滿野花、鋪滿陽光的山坡上來找我。他怎麽會知道我在這兒的?

星明今天的神氣很特別,老是用黑幽幽的眼睛盯著我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並且很懊惱自己為什麽不長得漂亮些?

他遞給我一封信,說是南萍從上海寫來的,要我看看。天哪,南萍在信中寫了些什麽呀——

“星明,原諒我,我不能愛你,因為我們的性格、誌趣太不相同了,讓我們永遠做個好同誌,或者象親兄妹一樣,好嗎?……叫小靜來做‘媒人’是你最大的失策,因為她深深愛著你!我是從她眼睛裏看出來的。她是個不錯的姑娘,雖然長得平凡,但人很善良,你考慮考慮吧……”

我懷疑我的心髒是否停止了跳動,從頭頂白到手指尖腳底板都發麻了,幾乎沒有血在流動。

“這……是真的?”星明輕聲問。

會笑話我鄙視我,還是憐憫與同情我?揣摸不透。 自尊心強烈地噬齧著我的心,我言不由衷地回答:“南萍胡說!她……她瞎猜……”話在肚子裏時還很堅決,一出喉口就變得軟塌塌了。我知道,說是這麽說,可我的臉色,我的眼睛,我的一切都在告訴他:‘我愛他,這是我不能控製的。

“……小靜,我對不起你,竟在你純潔的心靈上刻下那麽狠的一刀……我多麽愚笨,怎麽一點兒沒覺察到你的心思?我難以想象,你是用多大的毅力在克製感情上的痛苦的。小靜,你知道嗎?我接到她這封信,失眠了兩個晚上,我想得很多很多……愛情,我今天才真正懂得它的價值。愛情,是多麽嚴正的試金石呀,你在它麵前可以當之無愧地說,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小靜,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爪…敬慕……我願意……”

“我不需要頌揚和報答,更不接受憐憫與同情。”我冷冷地打斷了他,為克製翻騰起伏的感情,竟捏碎了一塊石頭。說完了,我扭頭要走,他卻攔住了我:“不,小靜,不是虛偽的讚美,不是道義的同情………………一個人常常會對外形美的東西先加以愛慕的,當他一旦發現了心靈的美而激起的愛情是會象岩漿般熾熱的。‘小靜,無論在思想上、感情上,我們是早有基礎的。在隊裏我們交談最多,了解最深。坦率說,由於你外表常常帶點孩子氣,所以我盡管極其信賴你,卻沒想到過愛情……先前我們親密得象親兄妹,在互相剖露了衷腸後,為什麽,為什麽不能……相愛呢?”

這詩一般的話是誰說的?是他!他就站在我身旁,靠的那麽近,他說話呼出的熱氣吹在我的耳根上,象一股輕風柔和地拂著我的頭發;他眼睛亮得照見人影,象兩泓清泉,甜甜的泉水汩汩地滲入我心房。 自尊和矜持終於讓給了激如湧泉的愛情。愛堵住了喉口,我說不出一句話,隻是羞法地笑著,眼淚順著笑紋盡情地淌著。

“你,哭了?”他輕輕地捧起我的臉。

他吻去我滾落在眼睫上、嘴角邊、鼻凹裏、臉頰旁的淚珠。

我自認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星明當上了場茶樹培育小組的組長,我盡力分擔他的一些生活瑣事,好讓他騰出時間專心搞試驗。可他每天晚上一定要抽兩小時和我一起學英語和補習中學的數理化課程。我說我笨得很呢,他竟也說:“愛情會使人變得聰明起來的。”

大學招生時,我們倆都報考了。發榜的結果,星明考上了華東師大生物係,我落選了。但並不頹喪,心中盛滿了喜悅。可隊裏有些人悄悄對我說:“傻瓜,別讓他走!自古以來,王魁、陳世美般的負心漢你還見得少嗎?”

我不相信星明是這樣的人,高高興興送他回上海了。我們約好三天一封信的。頭一個月,星明的信總是一刻不差地飛到我身旁,他總在信封上描一麵朝陽的山坡,坡上開滿星星點點的野花,坡底繞著一道彎彎的溪水。望著周圍姑娘們眼讒的目光,我有多自得呀。可後來,信漸漸少了,而且信封上也不描畫了,流言蜚語象夏天的蒼蠅嗡嗡四起:“看吧,這就是變心的預兆……”“聽說南萍在上海找了幾個朋友,都吹了呢……”“這傻丫頭眼淚有她淌的呢……”開頭,我還沉得住氣,星明信中解釋過,功課太緊張了,實在擠不出時間。

連續一個月沒有來信時,我慌神了,一個人偷偷地哭。姑娘們攛掇說:“不是‘變心’,也一定病了,還不請事假回去看看!”於是,我連夜趕了末班長途汽車啟程了。

這一路上我向上蒼祈禱了多少回喲,但願他是生病,而沒有變心(我多壞,竟忍心咒他生病!)。我折了一根樹枝,數著上麵的葉片:雙數吉利,單數前相。偏偏是十三片葉子,不祥的預感爬遍我的胸口。

到上海,正是星期天清晨,大學生休假。毫不猶豫,我徑直往星明家去。

已看見他家的窗口了,突然,我象被釘子釘住一般楞在路中央,連大卡車叭叭響都沒聽見:星明的家門口站著南萍裏正舉手要叩門!渾身的血一霎時間都湧到腦門。她來找他幹什麽?

南萍從隔壁百貨店的櫥窗裏看見我了,轉過身,亮起清甜的嗓門叫:“小靜”張開雙臂撲過來,摟住我:“你呀,小丫頭!回來怎麽不先來封信?”她還象以前一樣活潑開朗,咯咯咯笑著說:“來看他麽?”她眯起眼睛看著我:“你呀,真有遠見,我真佩服你的眼力。”

佩服我的眼力?這就是說她仍喜歡星明的!我的心坪抨地跳起來,囁嚅著說:“南萍,你,你好嗎?”

“好。隻是……沒你福氣好。到現在還沒找到個稱心的……”她長長歎了口氣,忽然把嘴湊到我耳邊,悄悄說:“有時候,我甚至想把他從你手中搶過來呢!”我吃了一驚,瞪著她,她卻又俏皮地擠擠眼,咯咯咯地笑了,笑得我毛骨驚然,心神恍惚。她收住笑,從包裏取出兩張電影票說:“《生死戀》,聽說很好看,想約星明一塊去的。你來了,你去看吧。”

“不不,你去吧,我還沒回家呢。”我禮節性地客套著。她卻高興地說:“真的?那好,我先看了,過兩天一定幫你搞票。”接著就敲響了星明家的門。我聽見樓上有人高聲應著:“誰?我馬上就下來!”是他,是他的聲音。我恐慌地想:“他倆早約好的。難道,……難道……”我不敢往下想了,恨不得上前狠狠地責問南萍:“你,你憑什麽這樣做?”猛抬頭,我從隔壁櫥窗裏看見了咱倆的影子:南萍穿著天藍色的連衣裙,黑浸浸的頭發象瀑布垂在肩上,秀麗中透著嬌媚,簡直象一尊女神;哦——在她邊上那一位臉色黑黑的,土裏土氣地打著兩根毛刷辮的鄉下姑娘是誰?真是我嗎?我的勇氣徹底消失了……這幸福原本就屬於她的呀……門內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他米開門了!我害怕看見他——害怕看他對南萍親熱的樣子,害怕看他對我冷漠的眼光,我已經完全確信:他身體非常健康,心卻開始變了。趁南萍關切地注視著大門的機會,我猛然間飛奔過了馬路,鑽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不想回家,媽媽要問起我該怎麽回答?我也不想在這裏逗留片刻,因為最直得眷戀的東西已經失去了,剩下的隻是空虛和傷心!我不知不覺又轉到了長途汽車站——這一班的長途車票競然還餘一張,仿佛是特地為我留著的。這就是我一路上祈禱上蒼的報應嗎……

我想埋葬我的感情,我想避開人間的煩惱,跟野花、清溪、陽光相伴終身。可是生活永遠不會象白雲般悠閑。

“小靜!你的信!華東師大寄來的。”當會計把信塞進我的手巾時,我懷疑我或許在做夢!

信捏在手中很厚很厚,沉甸甸的。準是說盡天下好話作理由,來和我斷關係了!象捏著炙手的炭,我想把它摔掉,可是,會不會……?我把信壓住怦怦狂跳的胸口,跑上朝陽的、鋪滿野花、繞著清溪的山坡上……

什麽都想穿了:他若是個負心人,哪值得我愛?他若對愛情矢誌不變,那……我將用生命愛他!

我顫顫抖抖地舉起了信,驀然間,瞥見信封角落裏描繪著一幅青蔥翠綠的山水畫——沐浴著陽光的山坡,野花盡情地怒放,清清的溪水潺潺地流著,一輩子也流不完……

198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