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創中國現代小說之路

魯迅的小說,是“同一戰陣”的朋友們催出來的,他的第一本小說集《呐喊》的出版就是這樣。這集子的取名,就含有助陣作戰之意。

朋友們一回一回地來催,說到底是因為魯迅的小說實在是大家心中新文學作品的希望所在、驕傲所在。請魯迅出山的錢玄同在魯迅寫出《狂人日記》《孔乙己》《藥》三篇時,便自豪地稱讚為“同人做白話文學的成績品”。第六篇《頭發的故事》發表後,素不相識的郭沫若為魯迅的作品排在翻譯作品之後打抱不平,專門為此給編輯寫了信。陳獨秀收到魯迅的第七篇《風波》後,寫信給周作人說:“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鄭振鐸讀了第八篇《故鄉》後指出:“近來創作界產品雖多,好的卻極少,魯迅君的《故鄉》可以算是最好的作品。”魯迅談到同人們催稿時特別提到:“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早在1920年9月,陳獨秀就致信周作人,催促魯迅將小說結集出版:“豫才兄做的小說實在有集來重印的價值,請你問他倘若以為然,可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加訂正,寄來付印。”

魯迅第一本小說集《呐喊》。1923年8月北京新潮社出版,32開,毛邊。收1918—1922年所作小說十五篇,封麵為魯迅自己設計。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也許魯迅自認為七篇分量還不足,一直到1922年做完第十五篇《不周山》後,才集起來交付出版。1923年8月,《呐喊》由北京新潮社列入“文藝叢書”出版。1926年起改由北新書局出版,列為魯迅自己所編“烏合叢書”之一。1930年北新版第十三次印刷時,魯迅抽去最後一篇《不周山》(後易名《補天》,收入《故事新編》),以後各版均收十四篇。

《呐喊》大32開,毛邊本,封麵由魯迅自行設計繪製。深紅色底,正中偏上方,用大一點的黑色長方框套小一點的黑色長方框,框內自書黑色隸體“呐喊”字樣。黑紅二色,鐵血組合,書名與框式圖案突出“口”形,形成“口”“口”環套狀。封麵格調與作品內容相一致,沉鬱而憤激,鐵屋子裏的血性呐喊的意蘊盡在其中。

談及怎麽做起小說來時,魯迅說:“說到‘為什麽’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隻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可什麽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隻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於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我怎麽做起小說來》)直麵社會,直麵人生,利用小說改良社會、改良人生,既摒棄傳統的“消閑”,又拒絕現代的“消閑”,魯迅使自己的小說創作活動直接參與到中國20世紀興起的思想文化啟蒙運動之中,並以這種十分自覺、十分鮮明的主體創作意識,決定小說的選材及寫法,規範小說創作的總體藝術追求。魯迅正是在改良人生的創作動力和“啟蒙主義”的價值觀念驅使下,首先以《呐喊》的創作實踐,繼承和發展了中外優秀的文學傳統,開創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思潮,並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個偉大的“現代傳統”,在後來的文學發展中產生了永久而巨大的影響。

題《呐喊》。1933年3月2日,魯迅贈送日本友人山縣初男《呐喊》一冊,並在扉頁上題詩:“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

誠如魯迅所說,小說創作所受的直接影響主要是外來的:“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在外國作品中,更能引起思想上情感上的共鳴的“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同時,魯迅也主要是在外來文化思潮的影響下,認真而痛苦地思索中國國民性問題的。以世界現代文化思潮與文學作品作為雙重參照係統,觀照熟悉的中國封建傳統文化及社會現實,“啟蒙主義”的抱負自然聚焦於“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並且,也因此使魯迅的文學觀照、藝術描寫,輕鬆自如地超越了表層的“病態”與“不幸”,直逼“病態社會”的內部結構與“不幸的人們”的精神病痛,從而建立起《呐喊》“憂憤深廣”的總體審美品格。

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於1894年創作的版畫《呐喊》

在《狂人日記》決絕地揭示出封建社會機製和倫理道德“吃人”本質的高屋建瓴的統領下,《呐喊》中震撼人心的“吃人”係列慘烈地展露於世:孔乙己的靈魂生生被科舉製“吃”光了,而“庸眾”又以笑聲為他的肉體送葬;《白光》裏的陳士成也是被科舉“消滅”在“白光”中的;《藥》寫出了救治社會的革命者的血被愚昧者吞噬的雙重悲劇;阿Q的普遍意義則在於“自己吃自己”的靈魂;《故鄉》裏的活潑少年閏土被無情的社會銷蝕得如木偶人一般了,那一聲“老爺!……”的叫聲,直讓人的靈魂顫抖……深刻揭發和批判中國封建社會機製和文化形態中形形色色的“吃人”本相,是《呐喊》最重要的思想主題。

《呐喊》的開創性體現在藝術創造方麵,則是與“憂憤深廣”一致的小說文體的雄渾開闊,氣象萬千。魯迅不僅徹底打破了中國舊小說的模式,也不為外來的小說模式和自己的創作模式所束縛。他是一個不斷創造新形式的“文體家”。茅盾在《呐喊》剛剛出版後就指出:“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呐喊》裏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欣然有多數人跟上去試驗。”以不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的藝術追求,以開放的姿態,從古今中外不同流派、不同門類的藝術創造經驗中廣采博納,創造出個性鮮明多彩多姿的華章佳篇,是魯迅為中國現代小說開創的藝術創造之路。

魯迅治中國小說史。他說,中國小說“自從18世紀末的《紅樓夢》以後,實在也沒有產生什麽較偉大的作品”(英譯中國短篇小說《〈草鞋腳〉小引》)。魯迅的小說結束了中國小說百年來衰落的曆史。《呐喊》的出現,永久地說明著這樣一個事實:偉大的中國現代小說從魯迅筆下發端,也在魯迅筆下成熟。文學與曆史、與時代、與人民的血肉聯係,文學具有的與現代世界各國對話交流的思想語言,文學創造精神的多元性、先鋒性等豐富內涵,共同構成了魯迅小說作為中國現代小說偉大經典的本質,作為魯迅開創的中國文學偉大的現代傳統的本質。

版畫家楊鋒於1996年根據魯迅小說《鹹亨酒店》創作的木刻作品《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