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屋”裏的“呐喊”
1917年舊曆除夕之夜,魯迅獨坐錄碑,無換歲之感;1918年除夕之夜,魯迅與劉半農、周作人熱烈地討論著如何在新的一年裏在《新青年》上開設新的欄目。
從1917年到1918年,魯迅從一個時代跨入另一個時代——沉入古代去的魯迅突進到開創新天地的先鋒隊伍中來。
多年來沉浸在古籍碑刻之中,在文化流傳、學術演進的意義上,魯迅的勞苦價值自不容忽視;但在個人精神狀態的層麵上,則屬於解脫精神苦痛填補精神寂寞的無奈選擇。
魯迅骨子裏是一個慷慨激昂的人。他慷慨激昂過,而且慷慨激昂得可以。留日時期的棄醫從文是明證,洋洋灑灑的文言論文是明證,《新生》的籌辦與選定《希望》作插圖也是明證。但魯迅隻得到經驗:“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讚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讚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嗬,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慷慨激昂的程度與荒原感、寂寞感成正比。
《新青年》。原名《青年雜誌》。1915年創刊於上海。1916年更名《新青年》,同年底遷到北京。陳獨秀主編,五四時期倡導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刊物
魯迅的深入骨髓的荒原意識和寂寞感受由來已久,而且,“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於我太痛苦。我於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於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後來也親曆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願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裏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那親曆或旁觀的更寂寞更悲哀的事,便是比《新生》更有希望的辛亥革命的居然失敗,袁世凱的居然稱帝,張勳的居然複辟,他的辮子軍對於沒辮子的人們居然那麽“氣焰萬丈”,中國的情形居然一天天壞下去。這是“我以我血薦軒轅”的魯迅萬萬沒有想到的。痛苦,苦悶,甚至徹底絕望了——魯迅許多年唯一的願望,是在抄古碑中暗暗消去自己的生命。
其實,絕望是最大的痛苦。“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裏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字裏行間滲漏著炎熱夏季裏的冰冷的苦痛。
能夠如此尖細地傳達出靈魂深處的劇痛的心不會死去。冰塊中裹著的是火。
1918年的魯迅
而且,足以實現年輕時好夢的時代雖然姍姍來遲,但終於來到了。在日本時未能辦成《新生》的遺憾,終於因為有了如《新青年》這樣的新文化陣地,有了如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這樣的新文化同人而可以大展宏圖、大顯身手了。
《新青年》中的老朋友,當年在東京與魯迅同聽章太炎講文字學的錢玄同叩響了紹興縣館補樹書屋的屋門——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麵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麽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麽用。”
“那麽,你鈔他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什麽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讚同,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麵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
《〈呐喊〉自序》
被溫熱的冰凍之火,被喚醒的希望之火,驅除了對中國社會、中國人既理智清醒又悲觀絕望的冰冷感受,或者說,他要向絕望宣戰了。死火從冰穀中躍起,如紅彗星。魯迅又慷慨激昂起來,並大聲呐喊起來。他要用大聲地呐喊驅除身內與身外的寂寞。
將心比心,魯迅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寂寞的悲哀,不願新老朋友重新體驗自己經過的悲哀,所以他要呐喊幾聲;況且,時間既已過了十多年,魯迅已經不再置身於毫無邊際的荒原,不再叫喊於並無反應的生人之中了。較為清醒的人已經很不少了,大家一起呐喊驚醒更多更多的人,一齊掀翻那萬難破毀的鐵屋子,總歸是很有希望的吧?
他的進化的觀念複活在他的心裏。他的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之火。即使中國的情形如何不好,也沒有理由絕望了。1918年8月20日,他在致許壽裳信中寫道:“若以人類為著眼點,則中國若改良,固足為人類進步之驗(以如此國而尚能改良故);若其滅亡,亦是人類向上之驗,緣如此國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類進步之故也。大約將來人道主義終當勝利,中國雖不改進,欲為奴隸,而他人更不欲用奴隸;則雖渴想請安,亦是不得主顧,止能佗傺而死。如是數代,則請安磕頭之癮漸淡,終必難免於進步矣。”隻要人類在進化,世界在進化,中國總歸得進化。如他不能徹底告別絕望隻能反抗絕望一樣,他一點也不能否認希望隻能創造希望,所以他呐喊了。盡管疑心自己的喊聲中有悲哀或可笑的音調,他還是大聲地呐喊了。
浙江紹興中學校旅京同學會合影。1918年1月13日攝於北京大學二院。第三排左起第二人為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