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利安——一個被誤解的梵文詞
按照韋陀諸經的說法,韋陀諸經記載了雅利安人的信仰和生活。考古方麵的證據,又使我們得以將地麵存在的印度河史前文明與文獻上的韋陀諸經聯係起來,從而澄清了19世紀以來對雅利安人的認識誤區,得以證明雅利安人並非來自歐亞草原的某個遊牧部落,而是從遠古時就生活在印度次大陸的原住民,是他們編撰了韋陀諸經。因此我們試圖從韋陀諸經自身出發,而不是根據任何現代的“疑古”理論或構想,來重新詮釋雅利安人和他們流傳萬年之久的典籍——韋陀諸經,以及在這個基礎上所產生的高度發達的文明。
事實上,雅利安(Aryan)本身就是一個梵文詞,源自於《韋陀經》。在《韋陀經》任何一處,這個詞都不是用來指稱某個特定的種族、民族或族群。Aryan的梵文原意,作為形容詞的arya有“高貴、正義、優秀、令人尊敬”的意思;相應的,作為名詞的aryan就有“主人、貴人、導師、朋友、維係者”的意思。因此,從這個詞的語源的角度來分析,它指向一種生活、為人的標準,或理想範式;它與文化價值觀相聯係,意指在這種文化價值觀指引下生活,或能保持這種文化價值觀的人,就是理想的人,或文明人,從而能夠有資格成為主人、導師、朋友,受到他人的尊敬。另一種解釋是:ar有白色、潔淨的意思,ya意指神,這樣,Arya就指潔淨身心以侍奉神明,名詞Aryan就有事神者的意思。美國著名的韋陀學者戴維·弗勞利認為:“Aryan是一個與梵文詞Sri意思一樣的尊稱。我們可以將它與英文詞Sir(先生、閣下)等同。”
如是,我們可以說,雅利安人與膚色以及地域沒有絲毫關係。任何種族、族群,無論來自哪個地域,如果采取了雅利安式(Arya)的生活方式或價值觀念,更確切地說,接受了韋陀諸經所標舉的文明理念和文化價值觀,就可以稱為是雅利安人(Aryan)。
對“雅利安”這個詞的錯誤解釋最早源自東方學大師馬克思·繆勒。1853年,他用英文解釋Arya一詞,認為這個詞指稱一個特定的種族和語言,以支持其種族理論。然而到了1888年,由於受到其他學者和曆史學家的質疑,繆勒不得不改變了說法:
我已一再聲明,我所謂的雅利安人,既不意味著血液、骨骼,也不意味著頭發或者頭骨;它僅僅是指稱那些使用雅利安語言的人。……對於我來說,一個談論雅利安種族、雅利安血統、雅利安眼睛和頭發的人種學家,是跟一個談論長頭發的字典和短頭顱的語法的語言學家一樣的罪人。[87]
但是大師的自我糾正為時已晚!歐洲的種族主義者雖然沒有任何考古和文獻方麵的證據,卻已經虛構出了一個白皮膚的雅利安人種:作為生活於亞歐草原的遊牧部落,其中一支南下,侵入印度次大陸;一支東進,直至青藏高原;而西進的一支,成了歐洲人的祖先。其後,白皮膚雅利安人種的優越性被不斷誇大,直到希特勒將這個種族理論付諸實施,開始屠殺猶太人、斯拉夫人之類的所謂“劣等民族”。
人類對曆史的肆意歪曲竟然會給人類自身帶來如此巨大的災難,是人類在玩弄曆史,還是曆史在嘲弄人類?
如前章所引,唯一被西方學者用來證明雅利安人征服低等土著的證據來自於《梨俱韋陀》中的一句話:“因陀羅,Vitra的屠者,那黑皮膚達塞人的毀滅者”。而同一部《梨俱韋陀》裏又講道:“我們向因陀羅祈禱,賜予我們光榮,這光榮將使達塞人成為雅利安人。”《梨俱韋陀》對達塞人的態度印證了《韋陀經》本身對雅利安人的理解,即接受了韋陀諸經所標舉的文明理念和文化價值觀的人,就可以稱為雅利安人,無論其出身或膚色。因此即便愚蠻如黑皮膚的達塞人,也可以由於接受雅利安文化的光榮傳統而轉化成雅利安人。
由此看來,“雅利安”這個概念來自於一種非常高級的價值體係,這個價值體係更關注精神取向和文化傳承,因而有可能會造成一種具有開放、寬容特質的文明,對異質文化具有很強的同化能力和嫁接能力。可以說,這個概念與中國文化裏“夷夏之辨”的觀念非常接近。
中國最早的“諸夏”是指周所建立的諸封國,其地在黃河下遊東部和黃河中遊南岸,即所謂中原,包括齊、魯、衛、曹、鄭、宋等,後來又有黃河中遊北岸之國家也就是晉的加入,此時南方的楚、吳、越,西方的秦都不是諸夏的成員,而楚更自稱“蠻夷”,雄心勃勃地要統一中國。後來楚加入諸夏,再後來,吳、越等南方國家也加入。戰國秦孝公後,秦人加入諸夏團體,自此,中國大一統天下的雛形確立了。
夷夏之辨源於春秋公羊學。在公羊家看來,區分“夷狄”與“諸夏”的標準在於是否接受先王禮義文教的教化。不接受先王禮義文教教化的群落是“夷狄”,接受先王禮義文教教化的群落謂之“諸夏”。孔子作《春秋》,進一步將仁義道德作為夷夏之辨的最根本標準,“夷狄”有德可進而為“諸夏”,“諸夏”失德則退而為“夷狄”,完全超越了種族的局限。這種文明價值觀造就了華夏文化的擴張和統一,如錢穆先生評論:“其大勢為文化先進諸國家逐次結合,而為文化後進國家逐次征服……同時文化後進國家而亦逐次為先進諸國所同化……在此進展中,諸夏結合之團體亦逐次擴大。”[88]中國從來不是民族國家,而是不斷生長的彈性存在。黃帝、炎帝是西戎或東夷,商源於東夷,周源於西戎與夏之結合,隋唐皇家血統以鮮卑為主。大抵是先占據中原的族群與後繼不斷進入中原的周邊族群(匈奴、突厥、鮮卑、羌、藏、契丹、女真、蒙古、苗,等等)一直在融合中形成新中國人,其多族混合的結果就是現代所命名的漢族。總之,古代中國或有生活方式與禮教之分,卻無種族與民族之分。
但是,“雅利安”概念似乎比“夷夏之辨”更具有開放精神和超越精神,因為“諸夏”概念仍然囿於地域範圍,雖然可以是一個不斷擴大的地域範圍;而“雅利安”概念自身就超越了任何軀體、地域、種族的限製,它僅僅與文明理念和文化價值觀相關。
這種高級的文化理念使得雅利安文化得以滲透到印度次大陸以外的廣大地區,在所謂的史前時代,與其他地區的異質文化融合交流,成為一種全球性的元文明。然而或許也正因為這種理念過於超越,造成雅利安世界體係缺乏穩定的地理—種族構架,在與各個區域文明進行融合的過程中,很快失去原有的地理—種族特色,以致無法辨認其最初的表現形態。
盡管“雅利安”概念具有文化上的超越義,但據現代基因學的研究,雅利安文明以及雅利安人的主體是操印-歐語的印歐人,通過基因分析看,狹義的印歐人應該指以基因單倍群R為核心的人群。R基因人群出現的時間大約在2.68萬年前,其發源地可能是中亞或南亞,後來分為東支R1a和西支R1b。西支進入歐洲直至英倫三島,東支主要分布於印度和伊朗,同時廣泛滲透於整個亞歐草原,直至西伯利亞平原地區,甚至還進入了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並與以上區域的其他基因人群進行了充分的融合。中國檢測出的R1a基因大多與印度板塊的雅利安人聯係更為密切。著名的俄羅斯古代阿凡那謝沃文化(公元前3500—前2500年)和安德羅諾沃文化(公元前2300—前1000年)的人群也屬於R1a單倍群,前者對中國東北的新石器文化和甘肅的齊家文化都產生了影響(參考蘇三《新文明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