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魅力第一章4

“美麗AAA”是歐陽的一個傑作。在開盤銷售不多日,這棟深圳眼下耀眼的地產“標王”花園封頂時,歐陽電話裏告訴我,他讓公司裏的人買了上萬元各種鞭炮,並連成長長的炮鞭,從七十多米的樓頂一直掛到地麵,然後齊鳴……“那天整個龍華區的人都來看我們‘美麗AAA’,太熱鬧了!”歐陽用“美麗AAA”的空前成功,又一次將自己送進了中國地產界的幾大霸主之列。2005年7月26日他出席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中國房地產‘雙星’表彰大會”,在此次會上歐陽榮獲了國家建設部等幾個單位頒發的“雙星獎”。深圳地產界獲此殊榮的隻有兩個人,另一個是人稱“中國房地產老大”的萬科老董事長王石先生。論起王石,歐陽的眼裏有種閃光,他說他很敬佩王石先生,也曾經在從事房地產事業的初始時十分敬畏地請求王石先生接見過。但僅僅幾年時間,“學生”則與“老師”同台一起接受“雙星”大獎,這也許是歐陽和王石都不曾想到的。歐陽幾次跟我說過,他說他在經商方麵特別是在房地產方麵仍然是個新兵,很多地產界的前輩都是他終身學習的榜樣。

不管歐陽如何謙虛,有一點可以不用爭議:現今他本身也算是中國房地產界的一位重量級人物。深圳、東莞、武漢、北京……都有他規模越來越大的項目在崛起和拓展,其事業可以用“蒸蒸日上”和“如日中天”來形容並不為過。有錢人容易引起人們關注,有太多錢的人更容易受到社會的特別關注。現在學界在議論中國大亨時常常拋出一種“原罪”之說,就是說,中國的有錢人不像西方的貴族是出於家族的承傳,也不像美國的比爾·蓋茨等靠自己獨立的知識產權和營銷本領獲得巨額財富,中國的大亨通常是“暴發戶”。而這樣的“暴發戶”在原始積累時通常是有“原罪”的,即他們在資本積累初級階段,一般情況下是有違法亂紀的犯罪色彩。記得媒體報道過浙江省有關法製部門還專門為保障民營經濟領袖人物們的政治地位,特意作出過類似“豁免”曾經有過劣跡的民營企業家們的專門的司法條例。

但我知道,中國的不少國民仍然對一夜間突然暴富的人有種心理上的蔑視,通常認為錢賺得越多的人其“罪惡”也越大。

我知道歐陽在部隊時,是位全軍先進連隊的連長,立過功、嘉過獎的我黨我軍好幹部。但現在他富了,富得特別快,很多人用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艱苦創業時間,他卻才用了幾年時間,他的“原罪”是否更加巨大?更加惡劣?是否“罪大惡極”?

是戰友,我就要讓他吐個清楚,以便向我的讀者交待。

歐陽一聽我的問話,有些張口結舌:我、我……這對你寫書很重要嗎?

當然,而且十分重要。我直逼他的要害,如此回答他。

那行吧。你一定要問,我們就約個時間,我徹徹底底地向你坦白。他後來說。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黨的一貫政策。我相信我們的讀者也是讚同這一政策的。誰讓你們太有錢了!有錢多風光!太風光的人必須接受公眾的審視,這才符合文明社會的民主意識。歐陽也不例外。

讀書人大概都曾讀過“人之初,性本善”的古語。而革命導師馬克思在《資本論》裏也有一句名言,叫做“一切罪惡都源於資本的產生”。中外哲人告訴我們一個人類的基本定律:當人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都是善良的,無邪的,但當他們開始有欲念的時候,特別是積聚財富和物質資本時,罪惡也許從此開始。

歐陽的“原罪”是什麽?

那天歐陽被我逼得無處躲藏,似乎很膽戰心驚地與我商量:能再上一次我老家去嗎?

為什麽?我有些不明白。

因為我歐陽是從那塊土地上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的,在那個地方我說自己的事時不會有任何顧忌。可在深圳——盡管這裏很繁華、很富有,但有時我感覺它又很肮髒……歐陽的這句話決定了我再一次隨他遠行湖北——那一刻,知道我想到了什麽嗎?

我想到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我想知道今日的“深圳基督山伯爵”是不是也有一個深藏在遙遠海岸的“基督山小島”,那裏是否同樣存在一個讓歐陽暴富的神秘“寶窟”?

“有啊!”歐陽一聽我的奇思,很是得意道。

“走,今夜出發!”我一聽更加來勁。那天歐陽甩下深圳日理萬機的事,瀟瀟灑灑與我一同飛抵武漢,再達孝感,可臨到老家雲夢時,他讓前來迎接我們的車子在一個岔道口來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上漢川去!”

歐陽第二次帶我上他的故鄉時並沒有回他自己出生的那個村子,而是到了距雲夢縣隔蒲鎮小陽小鄭村一百多裏外的漢川市文李台村……

落日西斜,一縷血色晚霞披灑在炊煙四起的鄉野。遠遠望著那片黑壓壓的村莊,歐陽有些激動,我也十分激動——因為在我出生的蘇南,這樣的大村莊是不曾有的,而且保持了中國傳統樣式的村落現在更少了。地處中原的文李台村依舊完整地保留了這種原生狀態,綿延幾裏長的村子很像一個集鎮。沿著那條可以開動汽車的村落大道緩緩而行,可見不少村民們自己開的各式各樣小賣部和露天擺放的日用品小攤鋪,孩子們成群結隊地追隨在我們的車子後麵,這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在農村幹活時拖拉機第一次進村的情景……文李台村確實有種神秘之感,大道兩側依舊保留的許多百年老房,它清楚地告訴我這個村落曾經的輝煌。如今的文李台村雖然沒有一條能夠可以全程進得了大汽車的通道,但井井有條、交叉縱橫的一條條巷道可以延伸到村落的每一個角落,這使得文李台村更具“城鎮”特色。歐陽告訴我,文李台村最熱鬧的時候有過上萬人口。“一個村莊上,有三個大隊,你說大不大?”難怪,這也許是我見過的中國最大的一個村莊。而就在這個村莊上,我們的“深圳基督山伯爵”歐陽卻有一段影響他一生命運的傳奇經曆——

歐陽七歲那年,不知外麵的世界有多大,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但生來懂事的他,卻知道了一件至今讓他記憶猶新的事:一日,母親長歎了一聲後,拍拍殘留在雙膝上的灰末,站起身把二兒子歐陽祥山拉到自己身邊,說:花子,你把哥哥的那件衣服換上,一會兒娘送你上姐姐家去。小歐陽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圓了一雙小眼睛,疑惑地看著母親愣了半晌。

這孩子,傻了啊?母親有些生氣地過來幫兒子三下兩下地扒了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罩衣,然後又將一件新洗幹淨的肥大的藍布衫給兒子穿上。忽而出出神,又問兒子:娘還要幹活,你一個人去姐家成不?

這回輪到兒子說話了。小歐陽猛地點點頭:我跟哥去過幾次了,我認識路。

母親想了想,然後掏出一元錢塞在兒子手裏,吩咐道:那你路上小心點,別把這車票錢再給我丟了。

誰知兒子把一元錢推還給母親:媽,我不用買車票的。

不買票你咋上得了火車?母親瞪圓了眼。

兒子狡黠地笑開了,很驕傲地:每次我跟哥一起上姐家去,都是扒車去的,一分錢也不花的!

啥!你們每次去都是扒火車去的呀?母親一聽臉色煞白,胸脯起伏地斥道:你這小兔崽子,那火車飛快,扒不上去就把你們壓在輪子底下……

兒子卻並沒有意識到母親的擔憂,仍在得意地講述自己的英雄行為:沒事,我和哥每次先上站台,等火車車門關上後慢慢開動時,就看準當口迅速抓住車門兩邊的把手,再跳到上下車的踏梯板就行了……

兒子說得輕鬆,母親聽後雙手捂著胸口直嚷:你們一對賊大膽,那火車飛一樣的快,踏梯板才那麽窄的一塊屁股大地方,不摔死你們才怪!

沒事。兒子則愈加顯擺道:坐在那兒不要動就沒事。哥哥有時還教我把褲帶解下來係在那把手上,那樣更沒事了。

警察看到了還不抓你們?

他們看不到的。兒子哪知母親內心的那份擔憂,更加起勁地講他的本事:每次到前麵一站停下時,我們就先跳下來,等乘客上上下下後車子再開時,我們再跳上去……

不抓去讓你們坐牢才怪!母親不再追問了,轉身鑽進灶後添火,隻有嘴裏仍在嘀咕。

小歐陽頗為得意,因為他沒有說那次警察發現他扒車後,揪著他耳朵讓他站在候車室的大廳內向全體乘客低頭認錯的恥辱一幕。他也沒有告訴母親,每每冰天雪地的寒冬時節,每一次上姐姐家的扒車之苦:那才叫苦!刺骨的寒風,比襲人的毒蛇噬咬還疼痛。有幾回,小歐陽差點因為凍僵的小手拉不住結冰的鐵把手而幾乎喪命於荒野……

從歐陽老家雲夢到漢川文李台村的火車約兩個小時的慢車路程,當時的車票雖然隻有6毛錢,可對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歐陽祥山來說,6毛錢比如今他手中的一億元還要稀罕。

窮人和富翁之間的差異就這般天壤之別,而這卻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它的意義便更不平凡。發生在歐陽身上的這一天一地的事,僅有三十餘年的短暫光陰,可它卻反映出中國社會在這三十餘年裏所發生的一場翻天覆地的曆史巨變——

歐陽生於1959年,那時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了,但中國農村的百姓除在政治地位上“翻身當家做主”外,物質生活上沒有多少變化。歐陽出生地湖北雲夢,地處江漢平原的北部,一條綿延數百裏的府河,挾著大洪山奔瀉而下的滔滔河水,經廣水,過安陸,蜿蜒迂回進入雲夢境內,肥沃著這塊古老的土地。被雲夢人稱為“母親河”的府河,在途經雲夢西端又向南流經八公裏左右突然一個急轉彎,呈“J”型折向東流,彎彎的河水環繞著一片衝積平原。在這個幾平方公裏的小平原上,散落著幾個村莊,這便是歐陽的出生地隔蒲鎮。史書記載,隔蒲鎮一帶曆來以種棉花為主,在風和日麗之年,銀棉如雪,五穀豐登,但這種好景十年中能有一兩年算是老天對這兒的百姓的恩賜。府河並不像母親那樣溫存,當洪水暴發時,它像一頭失去人性的野獸,衝走了地裏的莊稼,卷走了村莊的舍棚與牛羊,留下的那些幸免於難的人群隻能去逃荒討飯……當地至今仍流傳著一首民謠:“隔蒲潭,府河邊,十年就有九年淹;大雨下,洪水濫,顆粒無收好淒憐;老百姓,人天怨,賣兒賣女去討飯。”也許正是這種很難改變的自然條件所致,今天的雲夢經濟雖然有了很大發展,但與沿海地區還是相差很遠。我第一次隨歐陽踏上那片土地時,看到雲夢隔蒲鎮上和歐陽老家的小陽小鄭村及周邊幾個村莊那些像樣一點的柏油道路,基本上都是歐陽這些年資助修建的。故而歐陽在當地官員和百姓心目中就是一個太了不起的人物。提起歐陽祥山的名字,雲夢五十多萬父老鄉親有種發自內心的由衷的自豪感。

如果不是歐陽自己揭短,今天他站在別人麵前,那氣質、那談吐、那瀟灑的風度,無論誰也難以想像他的童年和少年,竟然能同“花子”兩個字連在一起。

“花子”是歐陽19歲前的小名。我親耳目睹今天的歐陽在回到自己的家鄉時,不少年長的鄉親們仍這樣稱呼他。“花子”不是一種尊稱,而是當地人辱罵、恥笑討飯的流浪兒的一種叫法,與我們通常知道的“叫花子”是同一個意思。

歐陽小名為“花子”,是刻在他生命裏的一種無法抺去的恥辱的印記。歐陽的父母都是農民,但兩人的結合則頗為特殊。歐陽的父親歐陽萬林,瘦小貌俗,1米55的個頭,在男人堆裏絕對是個矮子。但歐陽的母親則身材高挑,1米68的個頭,加上貌美體健,即便在83歲高壽的今天我見她時,老人家依然頗有風度。這樣一對差異很大的夫妻,在農村並不少見,通常他們之間的結合都是有些特殊原因的。歐陽父母的成親也不例外。

父親瘦弱矮小不是天生的,完全是從小家境赤貧之苦所致。歐陽萬林生來命苦,兩歲時父親病死,十一歲時母親上吊而亡,兩個姐姐做了童養媳,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哥哥歐陽萬金在富人家放牛。一個十一歲的窮家男娃兒,隻能去富人家做長工混口飯吃,哪可能談得上發育健體?1米55的個頭和瘦弱有病的身子骨注定了這個男人的不幸命運。托爾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比歐陽萬林命苦的人其實還很多。後來成為這個矮男人妻子的沈桂香便是其中之一。

沈桂香是歐陽祥山的母親,但走進歐陽家之前她是個富有家庭裏的“千金”。父親是黃陂人,是當地田地最多的富人家,也在武漢漢陽開茶館。沈桂香是家裏的長女,因為在茶館對麵有家油榨坊,年輕美貌的沈家大閨女漸漸與開油榨坊家的一位詹姓青年有了感情。一年忙收季節,二位相愛的年輕人回到老家成婚,後來有了一個兒子叫發發。可沈氏命不好,兒子4歲時,丈夫得病而逝。在舊社會,再出眾的女人,亡夫之後又拖帶著一個娃兒,富人家出身的沈桂香無奈改嫁給了當時在亡夫家當長工的一個矮小有病的男人。他就是歐陽萬林——歐陽祥山的生父。

25歲那年,在外漂泊了近二十個年頭的歐陽萬林碰上了“桃花運”——娶了一個美貌的妻子,還有一個現成的大兒子。這是1948年的事。

歐陽萬林和沈桂香外加一個胖兒子組成的家庭,讓小陽小鄭村有了一件新鮮的事兒。轉眼間新中國成立,貧苦家出身的小男人歐陽萬林家又添一個跟沈桂香生的閨女!真是喜上加喜。然而新中國的成立,使原本窮人與富人之間的政治地位發生了顛覆。個高貌美的沈桂香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而矮小病弱的歐陽萬林則是可以在鄉親們麵前挺著脖子說“我家在解放前最苦”的話的貧農。加上平時村上的人經常恥笑歐陽萬林在自家的女人麵前沒有地位,連吵架時也隻能舉著鐵鉗子躲在灶台後麵裝腔作勢砸鍋沿的“孬種”——歐陽家那口土灶上的鍋沿上缺一塊,就是歐陽萬林跟自家女人在一次吵架時有氣不敢撒、隻好拿鍋出氣的見證。

自尊心極強的歐陽萬林性格開朗,個小但人非常靈活,喜愛說唱,小商意識強,但因個小無勢無助受人恥笑,常常一個人悶著落淚。然而老天並不可憐這位莊稼人,第一個閨女出生的那年,眼看辛辛苦苦換來的稻穀飄香即將到手,一場洪水將整個隔蒲潭淹沒成汪洋澤國……地沒了,房子也沒了,歐陽萬林隻得帶著妻兒幼女舉家投奔武漢的姑媽家,靠賣菜維係一家四口生計。由於歐陽萬林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張羅販菜,妻子幫人縫衣做鞋,留下不足一歲的女兒獨自在家整天啼哭。一日,歐陽萬林的姑老表張彥順帶著一根棒糖來看孩子,可當他將棒糖遞給啼哭的娃兒時,卻不見孩子的眼睛有任何反應。“怎麽啦這娃兒?”

收工回家的娃兒父母急忙抱起孩子,又用棒糖在娃兒眼前晃動了幾下:“娃兒,你看這是啥?啊,你快看看……”孩子依然沒有意識,伸出的手卻胡亂地抓起母親的頭發。

“怎麽啦!怎麽啦這孩子?”母親大哭起來,夫妻二人抱起孩子就往醫院奔……

經過一番檢查測試,醫生看到睜眼目瞎的孩子惋惜地搖頭:“最好的治療時間錯過了,現在晚了……”

“苦命的孩子呀!”母親一聲哀嚎,昏死過去。

女兒幼年失明,在歐陽的父母心靈上留下了一生的愧疚。像所有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農民一樣,歐陽家的這對帶著各自的不幸命運而走到一起的夫婦,後來又添了幾個兒女,在歐陽祥山之上,有個取名“水山”的哥哥,那是因發水的災荒之年得子,父親給兒子起的名。等五年後第二個兒子再出生時,鄉親們都說:“這娃兒哭聲亮堂,有吉祥之兆。”父親好不欣喜,便說:“那就叫祥山吧!”

歐陽祥山便這樣來到了人間。孕育他的是無邊的苦水和父母揮不盡的淚水……父親告訴過兒子,說他眼看兒子要出生時的前一天就想弄點糧食犒勞犒勞妻子,哪知當時農村全都吃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了,家裏找不到一粒糧食。急壞了的歐陽祥山父親隻好去求食堂師傅。好心的燒飯師傅調了碗麥粉子南瓜羹給了歐陽父親。歐陽萬林欣喜萬分,端著羹碗就往家跑,因為趕急,因為欣喜,結果半路一個趔趄,“撲通”一聲連人帶碗掉進了路溝裏……幾十年後,父親仍念念不忘那碗麥粉南瓜羹,感歎道:“祥山兒小時候瘦小得很,就因為他媽連碗南瓜羹都沒有吃上……”

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中國農村許多地方餓死人並不為奇。一半以上的中國人吃不飽飯是那個時期的中國人的基本生存狀態。這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是無法想像的,而這些情景對40歲以上的中國人來說,我們都記憶猶新,如同昨天發生的事。

歐陽出生之後,他的母親還為他生過4個妹妹,可隻有一個妹妹活了下來,其餘的不是被病魔就是被饑餓奪走了生命,而病魔和饑餓皆根源於貧窮。

母親在結婚的十餘年間,不停地生育過七八個孩子,每一次懷孕分娩到哺乳,都將是半年一載。這期間,在生產隊永遠隻能拿“半勞力”工分的父親,以其矮小多病的身軀支撐著這個五六口之家,歐陽幼年時家庭的清苦不言而喻。“整天哭,瘦得皮包骨”,母親嘴裏所回憶起的童年時的兒子的情形時,永遠是這八個字。

歐陽能在地上跑的時候,母親和父親都上地裏掙工分去了,就連五六歲的哥哥也背著小筐幹起了農活。家裏隻剩下一個瞎了的姐姐,她的任務是看守滿地打滾的弟弟小歐陽。

有個女明星見了已經成為億萬富翁的歐陽祥山時,曾當著我的麵挑逗地對歐陽說:“你的眼睛很有神,也很熾熱……”歐陽聽後當下流出兩行熱淚,他說:“謝謝你誇獎,其實你並沒有真正看清我的眼睛,因為它們更多的是憂傷和自卑。”

那女明星很是驚詫,說她怎麽也看不出。歐陽則淡然笑之,說因為你根本不了解我。

“明白了,第一次我們一起回雲夢時,你在‘算命街’上給瞎子們大把施舍是不是因為聯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我突然想起幾個月前的一個不解之謎。

歐陽聽後情緒似乎一下墜入低穀:“是聯想起我苦命的姐姐,但也聯想起了我自己的童年……”

“你又不是瞎子!”

“可我從小伴著瞎子的命運成長……”歐陽說這話時,臉頰上滴下一行淚珠……

下麵的事,是我從歐陽的那個瞎子姐姐嘴裏知道的:

同母異父的哥哥發發幾歲時走失了,幼年時的歐陽,一直由瞎子姐姐帶著。父母出去幹活了,留下咿呀學語和蹣跚學步的他在家時,姐姐擔當起了看管他的全部任務。姐姐看不到世界是個什麽樣,但卻知道弟弟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音和想要做什麽。姐姐比歐陽大十歲,弟弟抓屎抓尿的幼年時,她為他抱哄背摟,甚至用手指為母親給弟弟喂那永遠不出汁水的乳汁;弟弟大一些時學走路和登高,她手拉著到處亂跌撞的弟弟——常常一天下來自己比弟弟摔得更加鼻青臉腫。“我最怕弟弟餓肚,一餓他就死命地哭,哭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那時家裏什麽也沒有,我喂他水喝,他把水打在一地;我哄他,他死命抓我頭發皮肉……最後沒得辦法,我隻能跟著他對哭唄!可我一哭,他又不哭了!”歐陽的姐姐這麽說。

歐陽不記得這樣的事,但他記得下麵的事——

那是個特別寒冷的冬天,池塘裏結了厚厚的冰,四五歲的歐陽掙脫姐姐的雙手走出家門時,他被一陣颼颼刺骨的北風刮倒在地。這時他聽到村東頭一群比他大的孩子在哄笑,他好奇地走過去,見同村的大孩子們圍著一個50多歲、穿著破爛的乞丐在吵吵嚷嚷。小歐陽那時不懂啥叫乞丐,隻覺得那大人穿的衣服跟自己差不多破舊,於是便跟在人家後麵挨家挨戶走著……

“哈哈,今兒個怎麽回事?灣裏來了一大一小兩個花子啊!”村東老鄭大叔突然嘻嘻哈哈地嚷道。

“哪來的小花子呀?”有人左右光顧,奇怪不已。

老鄭大叔指指跟著那個乞丐後麵、上身穿著麻布袋縫成的衣服、老棉褲補丁連著補丁、腰上係著一根粗草繩、滿頭蓬鬆著爛稻草的小歐陽,大聲道:“這不是小花子嗎?”

“啊哈,小祥山是花子喲!”從此,在村上歐陽祥山的名字被“花子”所替代了。那時歐陽雖不懂事,但卻不習慣別人這樣叫他,甚至用小手抓起一把泥巴扔人家,結果村上的大人小孩更歡實地叫他“花子”,後來再有人這樣叫時,他便滿臉天真稚氣地莞爾一笑,算是默認了。

“花子”是歐陽的童年和少年的名字。也是這位家境貧寒出身的農家子弟的真實命運寫照。也許現在很有錢的緣故,歐陽對童年和少年時的錢的記憶特別深,他講過跟哥哥為省6毛錢的火車票,幾次差點丟了小命的驚心動魄的往事。而那次母親讓他買兩斤鹽他卻把一元錢丟了的事更讓他刻骨銘心。

“鹽買回來後,別忘了把找回的零錢放好!”臨走時母親再三叮囑。

這是小歐陽第一次經手一元錢,“而且是新票子。”40年後的歐陽清楚記得,“那天我拿著媽給的錢,像接受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一路又蹦又跳的,走到村口看不到後麵的媽媽了,便忍不住從衣袋裏掏出那張一元錢的新票子看了又看……那時正值秋裏,田埂兩邊淨是棉花田,爆開的棉花已經掛滿了枝頭,秋風一陣陣迎麵撲來。我頂著風一路跑步越過幾道溝和一座石拱橋,又過了幾個村子,到了公社的一個供銷店。當我氣喘籲籲地站到賣鹽的櫃台前,伸手掏口袋摸錢票的那一刻,我嚇呆了:錢沒了!再上下口袋翻個遍,還是沒有找到!我一下哭了起來,因為我太知道母親的厲害,這一元錢對當時的我家來說,好像比我們一個娃兒的一條命還重要似的。我記得每年隊裏年終分紅時,有勞力的莊稼戶,他們能分到二三十塊錢,我們家人多拖累重,七算八算,總是到頭來還得欠生產隊一屁股賬。父親和母親為了讓我們全家人也能過上年,便到會計那兒想借三塊錢,那會計說這得找隊長批準。父親母親又找隊長,隊長說啥就是不批,說欠支戶最多也就能讓生產隊照顧分些蘿卜而已。最後父母還是厚著臉皮從親戚那兒借了幾塊錢給我們一家過了個年。我毫不誇張地說,那時一元錢對我家來說,比我現在的一億元還貴重……”歐陽回憶起往事,雙眼淚盈盈。

“從代銷店折回原路後,我一邊哭,一邊一路尋找,尋了幾個來回,可就是找不到……天黑了,田埂都看不清了,我知道肯定找不到了,知道給家裏闖了大禍,所以不敢回家。我悄悄溜進村,看到家家都上了燈,有的已經拿著飯碗在吃了,可我隻能躲在村頭池塘邊的一叢灌木裏,心驚肉跳地聽著媽媽在挨家挨戶地撐著燈尋找我,問他們看到花子沒有。人家都回答她說沒有看見。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忽忽悠悠間見媽提著一根棍子從池塘的另一端朝我躲藏的灌木叢走來,然後三步兩步地上來一把將我從草叢裏揪出來,大聲問我‘買的鹽呢?’我媽十分惱怒,又提著一根木棍,加上我知道自己闖的禍,所以一聽她的問話,早已魂飛膽失,哇哇大哭,並如實吐出了原委。媽媽一聽,火冒三丈,掄起木棍就朝我身上打來,還一邊破口大罵起來。我自知理虧,隻得忍痛挨打。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隔壁家的林山路過撞見我們娘兒倆,才勸住了我媽。可這一夜,我哆哆嗦嗦地躺在**一夜沒睡,又不敢出聲,聽爸和媽一直為我丟了那一元錢在吵架,我的眼淚濕透了被子……”

到了上學的年齡,歐陽看著村裏同齡的夥伴都高高興興地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可他沒有那福分,因為此時的父親重病臥床不起,全家六口人的擔子全部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小歐陽多麽渴望能同夥伴們一起係著紅領巾,捧著書本,坐在學校的課堂裏朗朗有聲地上學讀書,但他不能——母親告訴他:“人家罵你是狗崽子,你讀了書也沒有用。再說,你上學校,爸爸躺在**誰端水?瞎子姐姐和小妹妹誰照顧?”那時歐陽還不知道地主出身的母親和當過幾天皇偽軍的父親為什麽總受人欺負,但他清楚“牛鬼蛇神”是“壞人”。既然與“牛鬼蛇神”有關的人,肯定在生產隊和村上遭人瞧不起的。我又不是“牛鬼蛇神”,為啥我不能上學?為不能跟本村的同齡夥伴一起上學的事,歐陽那顆幼小的心靈曾經刻烙過很深的傷痕。但想到母親後麵的幾句話時,他再也不向母親提上學的事。瘦弱高挑的歐陽過早地幫助母親和哥哥承擔起了照顧父親、瞎子姐姐和妹妹的責任。有句話叫“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歐陽對啥是苦他真的不知道,隻知道每天除了幫助母親家裏家外忙乎外,還經常抽空跳進村前的池塘裏抓小麻魚。“有魚吃嘍!有魚吃嘍——”每每小歐陽給病榻上的父親和姐姐妹妹端上自己抓來的煮魚湯時,他感到了一種成長的滿足。

“花子,今天你姑老表詹誌蘭結婚,你替媽吃喜酒去!”一日,母親滿臉喜色地對小歐陽說。

“讓我去——吃喜酒?”歐陽不敢相信,一雙大眼睛盯著母親半晌仍然懷疑有這事。

“讓你去就去唄,又不遠。到那兒你往桌上一坐,隻管夾好吃的菜吃就得了!”父親倚在病榻頭搭訕道。

“哎!”歐陽這一天太喜氣了,因為不僅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不知母親什麽地方弄來的一套新衣服,不過就這一天穿了後歐陽就再沒見那衣服,更重要的是他今天可是代表歐陽萬林家的人去“坐席”的。在農村,婚喪嫁娶辦大事時,親戚鄉鄰到場,排次輪輩有講究著呢!十人一桌,八人一席,能坐上前桌頭席的通常都是一戶之主,有名有姓,有輩有分。今兒個歐陽入席的是十人一席之桌,除他之外,是九個女人。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九個女人圍在一桌上,那熱鬧勁就別提了。歐陽的耳朵現在是聾的,隻有一雙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一盆盆他連見都沒見過的香噴噴的菜肴……“大肉來啦——”鞭炮的“劈裏啪啦”聲中,端菜的師傅將一碗讓歐陽見了就流口水的紅燒肉放在桌子的中央。這是婚慶上十分有說頭的第五道菜,每碗大肉盛裝十塊,一人一塊,當地有句俗話,叫做“吃喜酒吃喜酒,吃了大肉才會走”。這意思是,凡出份子來吃喜酒的人,一定要吃上大肉才算事。歐陽哪懂這些?從小不曾沾過多少油味的他見香噴噴的大肉撲鼻而來,起身夾上一塊就往嘴裏塞。三下五除二,就消滅在肚子裏。再次抬頭時,他見肉碗中既然還留有一塊肉快冷了,女人們左顧右盼地閑談去了,於是毫不遲疑地舉筷就夾。“哎哎,我的那塊肉呢?誰貪得無厭多偷吃了一塊?啊!誰?”突然,同桌的一位女人張開大嗓門、一雙眼珠子瞪得賊溜圓地叫喚起來。同桌的、還有鄰旁幾桌的人都把目光漸漸聚到了一起,聚到了仍在嗓門內嚼動著肉塊的歐陽身上……

“那時我雖然才八九歲,可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恥的人!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再嚼肉,渾身仿佛像被一把把利劍插刺著,那才真正叫無地自容。我不知道自己觸犯了什麽?隻知道特別羞愧,丟盡臉麵。我後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那桌子的,反正我記得再沒吃一口東西就一路哭著跑回了家。媽見我後趕緊問怎麽回事,我便哭得更厲害了。媽終於知道事情原委後,忍不住一把抱住我也嗚嗚地痛哭起來,我發覺她像比我還要委屈似的,直哭得雙肩哆嗦,嘴裏還不停地說著‘孩子多吃塊肉錯在哪兒嘛!你們這樣欺負他啊——’”歐陽在北京時我們一起吃飯,他非要個“紅燒肉”,最後才知道他是為給我講這一段故事才專門吃紅燒肉的。

我們還是繼續回到文李台村的故事吧。

那天傍晚,當歐陽引我進入文李台村時,由於我們兩個看上去都是外鄉的陌生人,所以走在村子的那條大道上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歐陽忽而指著這一家道出一兩個熟悉的人名,忽而又跑到另一家的客堂裏把上了一些年紀的人拉到跟前問長問短,故而到後來我們基本就走不動了……

“你就是花子?當年住在瞎子姐家的那個花子?”

歐陽這時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是,我就是花子。”

“哎喲,花子你現在長這麽高了啊!”

“聽說你在深圳發了大財,是真的嗎?”

“小財,發了點小財。你們還好嗎?我看老伯、嬸娘你們沒啥變化,身子骨還硬朗吧?”

“湊合活著。我們這些人,跟這個文李台村一樣,門麵還撐著,可也塌得差不離了……”

看著歐陽與村民們打得火熱,我想當年歐陽肯定在這兒有過不同尋常的經曆,而且住的時間也不會短。“到目的地再跟你說……”歐陽總算從被簇擁的老鄉那兒抽出身子,然後跟我賣了個關子。

文李台村確實是個罕見的大村莊,我們的車子停停走走,花去了近半個多小時,才在村落的後街一條窄道那兒不得不下車,改步行來到一棟破落不堪的舊房子前。“這就是我姐和姐夫當年住的房子。”歐陽一下車子顯得格外激動,像是見了一位久別的親人。

我特意近距離打量了一下這棟舊瓦房子,見磚牆上殘留的幾個文革標語,我估量著它也應該是屬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翻蓋的農舍。這當兒,歐陽已經找人來把係在那扇能過孩兒的破門上的一把鐵鎖打開了……

“怎麽成牛圈了?”歐陽帶我縮著脖子進屋後,便指著右邊的那間豎著柵欄的房間問開鎖的人。

“我、我們看你姐他們搬走後一直沒人來住,就、就當牛圏用了。”那位老農很膽怯很歉意地站在一旁低聲喃喃著。

歐陽聽後連忙改口說:“沒事沒事,閑著也是閑著嘛!”隨後他指著右邊那間已經成牛圈的房子對我說:“過去這是房間,我就住裏麵。正間是客堂,左邊是廚房……”

在那個所謂的廚房門口,有一口大缸,旁邊放置著一對水桶。歐陽突然拿起擱在水桶中的一隻木勺,然後十分誇張地在我眼前搖晃了幾下,說:“當年我恨透了這對水桶,因為姐姐和姐夫都是瞎子,八九歲時我牽著姐夫挑水,以後每天擔水的事便落在我身上。從這兒到河邊要走近千米路,那時我年歲又小,隻能挑半桶水,村上的孩子就奚落我,弄得我每天為這擔水的事氣惱……”

不用多說,我已經明白了:在歐陽的曆史裏找不到“基督山伯爵”的影子,更不可能有那個使海員的兒子在絕望的邊緣一下擁有了征服世界、完成複仇的那個“寶窟”了。一切信息告訴我:歐陽這位富翁的“原罪”曆史將與苦難相連。但我感到異常意外的是,我的這位戰友和同齡人竟然會有那麽大的苦難史,如果不是親自跟他上其老家走一趟,我無論如何也不太可能相信真實的生活裏竟然會有比我們的藝術創作更生動的存在,我覺得“傳奇”兩字無論怎麽套在歐陽身上都是合適的。

如果不是後來天太黑的緣故,我想歐陽也許會在這棟破舊的老屋內無節製地呆下去。“走,上我姐家吃飯去吧!”顯然他是為了照顧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歐陽的姐姐家在當地的一個小鎮上,是連體的那種兩層樓,歐陽說是他出錢給姐家買的,為的是方便生活。親兄弟的到來,讓歐陽的瞎子姐姐和瞎子姐夫格外高興。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一對瞎子家吃飯,而且感到特別驚訝的是歐陽的瞎子姐姐竟然能做出幾個像模像樣的飯菜來——盡管我覺得一個遠道而來的來訪者端起一個瞎子做的飯菜是那樣的於心不忍,可我覺得這比吃生猛海鮮留下的印象更深刻。

“姐姐嫁過來後,母親怕他們二人沒法生活,所以就把我弄來伺候他們,而我知道媽媽心裏還有一個實際的想法,就是把我送出來可以減少我家裏一個吃飯的人!”歐陽放下飯碗後苦笑著跟我說。

歐陽的姐姐和姐夫有個兒子叫李維進,女兒叫李芙蓉,現在都已長大成家,兒媳帶著孫子在家。歐陽說他們一直以來都比較講良心,也是我最大的安慰。這樣一對瞎子老人便有了生活的基本保證。我能感覺瞎子夫婦生活得不錯,而這肯定是歐陽出資把這個不平常的家給安頓好的。“大姐,聽說你進李家門時,你弟弟歐陽‘隨嫁’了好幾年,有沒有這事啊?”不想我這一句話,把歐陽的瞎子姐姐與姐夫都給逗樂了。

“可以這麽說吧!”歐陽的姐姐性情溫柔,說完這句話後便再也聽不到她的下文。倒是歐陽的姐夫特別健談:“祥山在我們家住了有五年零七個月,加上前後來看望我們零零碎碎住的時間,總共不少於六年……”他叫李紅修,比妻子大十歲,雖然眼瞎,卻看得出是個手腳靈活、腦子很精明的人。

“是你以前留下的?”我突然想起在深圳時看過歐陽他們美麗集團舉行的一個晚會磁盤,那上麵有歐陽一個二胡獨奏:《真的好想你》。

“哪——是?”不想歐陽把嗓門提得高高的,然後眼盯著姐夫,說:“這是他的,我連摸一摸的資格都沒有!”

我感到不可思議,便問歐陽姐夫:“是不是這回事呀?”

誰知歐陽姐夫“嘿嘿”笑道:弦拉斷了哪有錢買呢?

“姐夫,今晚我把它帶到縣城,給何作家拉幾曲可以嗎?”歐陽帶著懇請的口吻問自己的姐夫。

“帶去!他幾年不拉了!”這次是歐陽的姐姐說話。我看了一眼歐陽的姐夫,隻見他麵色凝重,看得出心情複雜。

歐陽還是把二胡帶到了我們下榻的縣城內一個賓館。那一夜,歐陽拉了許多曲子,而拉得最多和最好聽的是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的插曲。“賣花來呀賣花來……”這首曾經讓中國人落了數不清淚水的歌曲,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風靡一時,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幾乎人人都會唱它。

但在歐陽拉的二胡中所發出的聲音則與眾不同,它有一種叫人聽後不得不淒然淚下的憂傷與悲愴。“每一次拉這曲《賣花姑娘》,我的心就會跟著流血……”

我們都知道“賣花姑娘”是個瞎子,正是因為她是個瞎子,所以她的命運令人同情和揪心。歐陽那麽傾情這首歌曲,正是聯想到了他童年的苦難歲月。這還得從他瞎子姐姐說起——

前文已有言所述,歐陽的姐姐是個雙目失明的瞎子,她因此成了歐陽母親最擔心的孩子。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瞎了的女孩大了怎麽辦呀?母親看著好不容易長大的女兒一聲長歎一聲短唉:娃兒這輩子咋個著落?有心琢磨總成事。18歲那年,經人牽線,歐陽姐姐總算有了著落,男的叫李紅修,家住漢川縣文李台村,照說歐陽家可以放心了,但這樁婚姻並沒有給歐陽家帶來解脫的喜悅,倒是歐陽母親在將女兒嫁出去的那天起,更增了一分擔憂:女兒嫁的是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同樣是瞎子的男人,而且出身地主成份,上有七八十歲的老母親,一個弟弟李洪應快三十了還未找到媳婦。雖說瞎子嫁瞎子也算“門當戶對”,但畢竟是過日子,為此歐陽母親一想到苦命的女兒就忍不住落淚……要命的是女兒出嫁不到一年,還有了一個孩子。小寶寶不殘不傻,十分可愛,然而倆瞎子本來自己管自己就夠嗆,有了孩子日子就更無法應付。歐陽的姐姐雖然從小自理能力很強,可那也僅僅是對付一些最基本的吃穿拉撒一類的事,現在讓她瞎著雙眼帶個小孩,這讓歐陽的母親又急又無奈,坐月子時她把瞎子女兒帶回了家,但這不是長遠之計。最後歐陽母親跟丈夫商量,決定讓歐陽隨姐姐回李家。

十歲的歐陽從此開始了他人生最屈辱、也是最磨礪的一段歲月——

一對瞎子,加上一個嬰兒,十歲的歐陽來到姐姐家的任務是幫助這個無人可以支撐的家庭能夠在風雨飄**中支撐起來、生存下去。姐姐沒有獨立帶過嬰兒,歐陽初到這個家主要是幫助姐姐料理孩子,擔水燒茶和洗曬尿布,同時幫姐姐熟悉並適應周圍環境。比如為了不讓姐姐受村裏那些淘氣孩子的欺負,歐陽主動討好村上的孩子王,時不時還悄悄從姐夫的口袋裏偷出幾毛錢,買些糖塊塞給那些孩子吃。姐夫眼瞎,心裏可有數,有一次他終於發現口袋裏少了錢,憤怒的雙拳追不到歐陽,卻重重地落在他瞎子姐姐的身上,這讓做弟弟的歐陽倍加心痛和懺悔。其實瞎子姐夫並不壞,隻是他知道掙來的錢太不易,所以顯得格外吝惜。而小歐陽則以自己的聰慧和勤勞,很快在姐姐的新家贏得了周圍的鄰居和村上孩子們的好感與友善。每天清晨,報曉的雄雞啼鳴時,歐陽早已把姐姐家的庭院宅前打掃得幹幹淨淨,又將鄰居的門前宅後收拾得清清爽爽……從這以後,“花子”這個名字成了文李台村的鄉親們對歐陽的一個愛稱。

然而,歐陽姐姐家畢竟是個生活在農村的夫婦雙瞎的殘疾家庭,更何況那是個政治浩劫把整個國家弄得民不聊生的年代,中原地區的地薄水鹹的一些地方,百姓甚至出現舉家遠遷和逃荒的困境。歐陽的姐姐一家加上歐陽五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瞎的瞎,沒有一個人可以參加生產隊上的集體勞動,因而也掙不到一個工分。在人民公社的年代,不掙工分就等於斷了基本口糧和生計。怎麽辦?在嬰兒的啼哭聲中,歐陽左瞅著姐姐,右瞅著姐夫,那顆過早成熟的心靈在流淚又流血。不知多少個夏天的黑夜,小歐陽躺在門外的涼**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思念著父母和小朋友,想到可憐的姐姐和姐夫,不時幻想著長大後能讓家人全都過上好日子……

姐夫了不得呀!歐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瞎子姐夫的尊敬。而讓他激動的是《賣花姑娘》那曲旋律在他幼小的心靈裏產生巨大的共鳴,這種共鳴在以後的日子裏越發強烈。

日子無法過下去,任憑歐陽每天賣力地為姐姐家擔水洗衣及幫助鄰居幹活,但他見姐姐家能吃的食物幾乎不剩,尤其歐陽見小外甥在母親懷裏吮吸著幹癟的**不停啼哭的情景時,他甚至感到了絕望——坐在床頭與門檻上的姐姐與姐夫長籲短歎著證明了他們的根本無助。

“姐,要不我回去讓媽弄點啥吃的來?”歐陽悄悄地抺著眼淚,問姐姐。

“媽都讓你來這邊了,她那兒能有啥剩的嘛?”姐姐長長地歎了一聲,連連搖頭。

歐陽又看看手執二胡的姐夫,沉默了。

“賣花來呀賣花來……”二胡響起,立即被很少說話的歐陽姐姐打斷了:“拉啥呀拉?孩子都斷奶了,你能拉出奶來嘛?”

歐陽駭然一震:他從沒見姐姐會有這麽大的脾氣。

讓歐陽更為驚詫的是瞎子姐夫這回不僅眼睛瞎了,耳朵跟著一起“聾”了——那把淒淒切切的二胡越拉越發來勁,“賣花來呀賣花來”的曲子宛如盤旋在李家屋頂一團不散的烏雲……

“這日子沒法活了!嗚嗚……”歐陽的姐姐突然將懷中的嬰兒往床頭一放,雙手捂著臉,踉踉蹌蹌地朝門外跌撞,消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

“哇哇!哇哇哇——!”嬰兒的啼哭聲立即劃破靜寂的村莊。

“姐,姐——!”小歐陽似乎意識到什麽似的,一邊往啼哭的小外甥嘴裏塞進一個空**,一邊又拔腿追趕消失在夜幕中的姐姐……

姐姐總算被歐陽找了回來,而這一夜歐陽和姐姐、姐夫三個誰也沒有合眼。第二天清晨天色剛剛透亮,姐夫李紅修用二胡敲了敲歐陽的小肩膀,帶著命令的口氣說:“跟我走吧!”

“做啥去?”歐陽不明白。

“賺錢去!”姐夫義無反顧地轉身就往院牆外跌跌歪歪地走去,歐陽見狀後趕緊追上去攙扶……

“梆!梆梆!要算命嗎——?梆,梆梆!”

“抽簽算命的一次5分錢,卜命算卦2毛錢——梆!梆梆!”

從此,無論在漢川一帶的大路田埂,還是村頭巷尾,人們時常見到一壯一少兩位“算命先生”,一前一後地出現在大夥麵前。他們正是瞎子李紅修與少年歐陽祥山。

中國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在那些越落後、越愚昧的地方,相信算命和迷信的人則越多,而且給人算命的往往都是些連自己走路也要依靠明眼人幫助的瞎子,這是個極其荒誕和有意思的社會現象。走投無路的李紅修倚仗自己拉得一手好二胡和一雙別人無法探測到真假的失明眼睛,開始了養家糊口的算命賺錢之路——歐陽則是他成功“事業”的工具和拐杖。

“姐夫,剛才那個老婆婆真的能活到九十歲?還有那個瘦小的嬸娘她來年真有啥災附身了?”一天,歐陽趁無人時,悄悄問姐夫。

“去去!小孩子家,你隻管引我走路,啥事不許瞎問!聽清楚了沒有?”姐夫舉著竹梆,威嚇著歐陽,一臉凶相。

歐陽從此再沒有敢問一聲姐夫的“算命技術”,他甚至有意在姐夫為別人算命時躲到遠遠的一邊——幼年的他怎麽也弄不明白那些手腳麻利、耳聰目明的人為什麽就那麽心甘情願地把錢交給“亂說一通”的瞎子姐夫,臨走時還畢恭畢敬地道一聲“謝謝算命先生”。

“傻子!”歐陽暗暗在心頭罵了一句,可一回家看到小外甥又能歡騰著小手吮吸母親的**時,他再也不會罵那些虔誠地來找他姐夫算命的人了。

算別人的命、養活自己一家人的命。歐陽開始漸漸理解姐夫,也為自己能引道讓姐夫每天多走幾個村莊而感到一分深深的責任。

若以為瞎子算命是件多麽愜意的事,那一定是個無知的蠢人。瞎子算命的苦水從來不曾有人向公眾倒過,因為他們是社會最弱勢的那一部分,無人關注他們。如果不是歐陽,也許就連我這個一向被人冠以“專為弱勢群體說話的作家”,同樣不會去眷顧這樣一些邊緣人群的真實生態。

歐陽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有過五年多的與“瞎子算命”為伍的經曆,他所倒出的苦水我聽後隻想哭——

“初到漢川一帶,我人地兩生,此地又是稻田為多,田埂窄而泥濘。為了讓瞎子姐夫不至於經常摔跤,我隻能赤腳走在水田裏,讓出路麵給他走。這樣一天下來,我的雙腳不知要劃破多少道。稍不留意,還會踩空在深溝裏,活像個泥猴子,有時弄不好連姐夫一起栽倒在泥溝裏。姐夫脾氣大心情不好,這個時候他會掄起手中的竹篙朝我頭上砸來。我想哭又不敢哭,我知道姐夫自己也很苦惱,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而且一哭也會把那些來找他算命的人煩走了……

“那會兒我最忌諱走大路,因為在這樣的路上經常會碰到上學和放學回家的同齡孩子,他們見我牽著瞎子不是嘲笑我就是用泥塊追打我和姐夫。可我受不得他們的欺負,所以盡量避開大路走小路。但鄉間的小路不僅難走,而且稍不留神就會踩在牛羊糞堆上,有幾次姐夫摔倒在糞堆,他特生氣,因為這樣他就無法給別人算命了。可姐夫哪看得到我摔在糞堆後的難堪?那時我已經十歲多了,懂些事,本來看著自己赤著腳、上下穿的淨是補丁破衣已夠沒麵子的,現在又外加滿身都是臭糞味兒。到一個陌生的村子後,姐夫忙著給人算命時,我就遠遠躲著,怕被人瞅著難堪。可我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兒躲?多少次,我一躲反倒成了那些專門喜歡欺生的人的襲擊對象。他們不是罵我叫花子,就冤枉我是小偷;不是用棍棒追打我,就是用磚塊或者髒東西扔我,再就是朝我身上臉上吐唾沫、揪頭發……我不敢哭,一哭又怕影響姐夫的生意。可我不哭又心頭覺得太難受和委屈,幾次甩手不想幹了,但每當這個時候,我立馬會想到等在家裏的姐姐、想到饑餓待哺的小外甥,還有獨立行走在陌生路途上一不小心掉進河塘與溝穀的姐夫……於是我還得幹下去,繼續牽著瞎子姐夫走向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村莊和鎮子。

歐陽給我講述這一段情景時,依然一臉驚愕之色。

“生活還在繼續,姐姐和小外甥還在家裏等待我們將換回的食物帶回家。我必須一如既往地牽著姐夫向更遠更遠的地方去為那些期待運氣的人算命測字。現在看起來,當年我引著姐夫走過的路好像也就幾個縣市的範圍,可那時我感覺像走遍了整個世界似的,路那麽遠,道那麽難……姐夫是個很會算賬的人,生意好時一天他能賺上一兩塊錢,有時則一天沒一個找他算命的。所以我們倆出門不管多少天,他從不花掙來的錢,哪怕是一毛錢他也舍不得。我們吃的都是我姐在我們出門時給做的一些食物,一吃就是好幾天。帶的東西吃完了,就沿途討飯。有時找我姐夫算命的人不給錢,端上一碗半勺的飯菜也就成了我們填肚的食物。我們老家這兒的河道很多,那時農村許多地方造不起橋,就設了擺渡口。擺渡口是要收錢的,姐夫為了省錢,一般不讓我引他上渡船。怎麽辦?我們就隻能脫光衣服,遊水過河。夏天還好說,秋裏和冬天就不行了,河水冰涼刺骨,但為了省一毛、幾分的擺渡費,我和姐夫經常光著身子在冰涼的河水中遊過去……沒法子,瞎子算命,其實跟乞丐沒什麽兩樣。走路是這樣,夜宿更沒個準。碰上好運氣,睡個牛棚豬欄,或者生產隊的稻穀堆什麽的。運氣不好,隻能裹著單薄的衣衫縮在田埂邊的溝窪坎道內。

“多少次我在陌生而崎嶇的荒野之道因饑餓而想了卻此生,又有多少次因為忍受不了同齡人和那些粗野的大人們的欺辱與棍棒的毒打,我想丟下姐夫獨自回到父親和母親身邊,可最後每一次都是因為想起了可憐的瞎子姐姐及瞎子姐夫與剛剛出生的小外甥,我又不得不重新光著腳板,披著晨露或月光走向前麵新一個陌生的村莊與鎮子。在那五年多時間裏,我牽著姐夫幾乎走遍了漢川和雲夢四周幾個縣市的所有地方。姐夫因此很感激我,因為有了我他可以憑自己的一手好京胡,招攬那些找他算命的人,也為家裏維持生計賺得了錢。時間一長,我很想學學他的二胡手藝,可每逢這個時候,姐夫的脾氣就特別大。隻要聽我在弄胡琴,就會立即搶走胡琴。我說我想學學拉二胡,他便更加生氣地大聲嚷嚷:‘你也想當瞎子嗎,你也希望長大了像我一樣生活嗎?’聽姐夫那麽罵我,我嘴上不敢言語,心裏卻在說:我當然不想當瞎子,可我想學京胡。我就偷偷琢磨怎麽彈奏二胡。別看姐夫他能嫻熟地拉上幾首歌曲,而且讓人聽著還非常動聽似的,其實他根本不懂樂理知識,更不知啥叫五線譜,連1234567這七個音符也弄不清。但姐夫屬於那種比較聰明的人。就像為了給人算命多多少少糊弄得過去一樣,他憑著自己對聽來的歌曲的理解,慢慢在二胡上琢磨出個道道,於是一首用現在的話說蠻流行的曲子就在他的二胡上拉出來了,他的算命生意也因此有人信了。姐夫的二胡本領是這樣學得的。跟他幾年後,我就偷偷琢磨起他的拉胡本領,日子一長,我也能擺弄起幾首姐夫常拉的曲子了,而且別人聽了也覺得像那麽回事。這是我跟姐夫五年多算命旅途中唯一學到的一點‘技藝’。”

“現在還能拉幾曲嗎?”聽到此處,我忍不住給歐陽提過二胡。

“沒有問題!”歐陽欣然撥動起胡弦,非常投入地拉起弓弦。第一曲是快節奏的《真的好想你》。

“嗬,你這不是專業水平嘛!”料想不到歐陽的演奏水平之高!歐陽經我一誇笑道:“從當年姐夫那兒學到的一點本領,我後來在生產大隊當上了文藝宣傳隊隊員。到部隊後學了文化,也開始懂了樂譜知識,所以才有現在這樣的演奏水平。”

“要說我姐夫這個人還是很有經營意識的。他後來靠算命積蓄的幾個錢,搞起了小百貨買賣。當時農村每年冬季的時候都要搞農田水利建設,一搞就規模很大,有時是幾個村的人聚集到一條河道上挑泥挖渠,有時甚至幾個鎮聚集在一起,幾千人、幾萬人的場麵,很熱鬧,很壯觀。這些參加農田水利建設的人通常幾天甚至幾十天都在工地上,男男女女都有,這樣他們總需要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姐夫就是瞅準這個機會做起了小百貨買賣,其實就是貨郎擔。賣的東西也就是些針線呀,扣子呀,肥皂呀,還有小孩、大人都喜歡吃的棒糖什麽的。別看這些東西,那時鄉下也不容易有。於是姐夫就帶我到武漢去進貨。聽說要進城,我高興得一夜沒睡。第二天我們登上了火車,雖然我和姐夫隻能站在走道上,可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太幸福了,比村上的那些上學的同齡夥伴還要幸福。盡管他們能上學讀書,可他們很多人沒坐過火車,更不用說現在我要上武漢去了,這是我的同村小夥伴們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一刻我有了幸福感和自豪感。

“到了武漢下車後,我看著那麽多的高樓大廈,簡直是又驚又喜!但也有一件事令我尷尬不已:像平時一樣,我的腳一直是光著的。哪知道城裏的水泥馬路與鄉下的泥土路不一樣。那水泥路在烈日炎炎的陽光下燙得炙人,雖說我的腳板不怕坎坎窪窪的泥塊和石子,但經不住那麽燙的水泥馬路,沒走多少路,我就苦不堪言。可因為第一次進城太興奮了,腳板再燙痛,也似乎比不過我那激動的心情。在武漢城裏,我還是牽著姐夫走路,而且我的腳板因為燙疼後走路也是一拐一跛的,現在想起來真好笑:那麽繁華的武漢大街上,一個年少的跛子牽著一個瞎子,我竟然沒有一絲的自卑和受辱感,相反每時每刻都興高采烈的。走著走著,突然我聽到一聲‘嗚——’的鳴笛,問姐夫這是什麽聲音?姐夫說是輪船。我一聽立即興奮起來,問他是不是長江裏的輪船?姐夫說,是啊,前麵就是長江大橋。這還了得,我一聽長江大橋就在不遠的地方,我不顧一切地往輪船鳴笛的方向奔去。在鄉下時,我聽同村的小夥伴說過他們在書本上讀到武漢長江大橋多麽雄偉壯觀,那時我想如果這輩子能見一見這座舉世矚目的長江大橋,還有滾滾東流的長江和長江裏的大輪船,那我就是最牛的人了!大橋現在就在我的麵前,我不能錯失這個機會,我跑啊跑,飛一樣的跑!姐夫在後麵喊也沒有用,我像脫了繩的風箏,離了弓的箭……大約走了幾百米,我終於登上了長江大橋的橋墩,我雙手扶住齊頭高的欄杆,昂首朝大江看去,那一刻我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震撼:長江原來這麽寬啊!大橋簡直跟天上的彩虹一樣長、一樣美嗬!還有那輪船,跟幾層高樓似的,兩岸的高樓大廈、黃鶴樓、晴川閣……我陶醉了,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幸福是什麽!過去沒有吃、沒有穿、跟著姐夫到處流浪、算命討飯、受人欺淩挨打都算不了什麽!能站在長江大橋上,能看一眼長江,看一眼在長江裏鳴笛航行的輪船,我就全滿足了!以往的一切眼淚,所有苦水,就在這一眼之間全部煙消雲散……”

“但那一次我感到有點遺憾的是僅僅在大橋上呆了不到十來分鍾。一是怕姐夫著急,二是怕自己丟失迷路,所以瞅了一眼,趕緊往回走。雖然被姐夫一頓臭罵,可我心裏那個開心勁持續了足有幾個月……”歐陽推開窗戶,看著夜幕中萬家燈火的城市,感歎道:“快30年了,我多麽想再上一次武漢長江大橋,去彌補一下當年的遺憾。”

“這還不容易!你不是現在在武漢有好幾個開發項目嗎?抽空走一趟不就得了!”我十分好笑地對歐陽說。

“此一時彼一時嗬!現在我一個月內從深圳到武漢要來回飛幾次,十幾年當兵期間也經過武漢無數次,可就是沒時間專門上大橋去看一眼。唉,忙忙忙,人到中年,有些事反而不如童年那樣憧憬美好了!”

“這個願望我幫你實現!”

“什麽意思?”

“你不是說下個月讓我跟你一起上武漢看看你那幾個開發項目嗎?到時我們一起上武漢長江大橋去!我也沒有去過呢!”

一聽我這話,歐陽頓時笑得像孩兒一般燦爛,並保證:“好,一言為定!”

大約一個多月後,我們兩人真的特意從武漢長江大橋的北邊一直走到大橋的南邊。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武漢長江大橋雖然已曆經40春秋,但仍不失其雄偉壯觀的氣勢,橋麵上車水馬龍,橋底下汽笛聲聲,再眺望大橋南北的江岸,重鎮武漢一片欣欣向榮之景,藍天碧雲下幾隻風箏飄在我們的頭頂……歐陽和我像兩個頑童般忽而指點著江中拖著長長的船隊嘻嘻哈哈像一條“饑餓的蜈蚣”,忽而比劃著大橋圍欄試探著能不能飛身入江……總之,歐陽把他當年留下的遺憾在這一日全部補償了回來。

“喂,喂喂——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兒嗎?我在長江大橋上!在長江大橋的最中間的這塊橋板上……”歐陽完全陶醉在童年的憧憬之中,他站在大橋的最中間,用手機跟遠在溫哥華的妻子撥通了電話。

這一天,歐陽嘴裏哼的歌是:“小時候,我把人間的苦吃盡;長大後,我把世上的幸福來創造……”這是他自編的,沒法在哪首正經的歌曲裏找到,不過在歐陽祥山的人生詞典裏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烙刻著。

這是後話。我們還是回到歐陽在自己的故鄉向我坦白“原罪”的那一夜吧。

“我這輩子注定與錢打交道。小時候因為窮,為了省六毛錢的火車票,我乘車逃票,幾次差點丟了小命;後來跟姐夫外出算命流浪,為掙一毛、兩毛錢,受過皮開肉綻之辱;稍大些,我倆跑貨郎擔,有一陣市場上剛流通一種新麵值一元的人民幣,因為我不認得,姐夫也頭一回接觸,兩個大人用新票子一元錢買我們的東西,結果我把它當成了10元錢反找給了人家9元錢,兩個大人奸笑著揚長而去——這新票一元錢跟舊票10元大小一模一樣,姐夫為這念念不忘。他說‘我是瞎子,你怎麽連瞎子都不如?’他的這話深深地刺傷了我幼小的心靈。可不是,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其苦難的命運與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有什麽區別?甚至更不如。恨家裏無錢供自己讀書,命運太苦,這就是我歐陽祥山曾經有過的‘原罪’……”

歐陽無“原罪”。歐陽的“原罪”是苦難、饑餓和恥辱煮蒸出的滴滴辛酸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