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秘的城池

看到這座殘跡的那一瞬間,單一海覺得自己終於看到了一種暗示,看到了那種在夢境中似乎才有的奇異,他的內心像被誰猛搗了一拳似的,發出嘰嘰吱吱的疼痛的聲音。那種透徹心肺的悸痛傳達著一種針刺似的快感。他深呼一口氣,任這快感在內心中四處竄遊,心情突然出現了一個窗口,一塊明亮的窗口。

這塊殘跡在他眼中出現兩年了。兩年中,他每年都要利用夏天到這裏看看,像看一個老朋友似的。他有種莫名的親近,似乎這裏才是他單一海最富有意義的地方。他很滿意自己還有這種被衝撞的激動,這表明他還是那麽富於**。**才是人年輕的激素!

他點燃一支煙,把迷彩帽從頭上抹下,順勢把頭上密集的汗液抹去,像抹去剛才短暫的驚訝,迅速恢複了以往的寧靜。寧靜地站在這塊神秘的廢墟上,對他幾乎像是一種洗禮。一種隻有用心靈才可以感受的、被擦去汙垢的清澈和安寧。

太陽這時又唰地下墜了一陣,剛才的豔麗盡消,圓圓的漲著紅臉掛在焉支山梢口的風中,一浮一浮的。在西部待久了,單一海有一種錯覺,似乎太陽是唰唰地升起來,又唰唰地落下去。但這時似乎才中午兩點整,太陽應該在自己筆直站立的頭頂,可卻偏斜著。一切的征兆,包括山呀什麽的明確的物體都傾斜著,向西傾斜著。整個西部的地勢,都像一條巨大的正在下滑的凝滯著的河流。這種傾斜在這兒明確到了讓人悲哀的地步。可單一海似乎天生喜歡這種西傾的姿勢。在他剛剛踏入這種傾斜的感覺中時,連精神上也立即趨於一致了。他在給女朋友鄒辛的信中說:“這是戰士的姿勢,我喜歡衝擊的感覺,衝擊令人神聖,西部就讓我神聖,我指的是這兒似乎天生讓我覺得西部從古至今,似乎隻有戰士、古戰場、邊塞等才配擁有……”很是自我陶醉了許久。這種勝利像是一種精神上的美食一樣,不可以吃但卻紮紮實實地融進了單一海的血液。

單一海把腳蹬在一段山口上,回避著從稍西方向上直射過來的陽光。殘跡像覆上了一層靜悄悄的柔光,伴著寂靜,幾乎就是一幅被幾百年前畫好之後擱在這兒的大尺寸油畫。那種遠遠近近逼來的寧靜的鋒芒,有聲有色地刺激著單一海,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打量著對麵這座過於突兀的殘跡。不,準確地說,是一座殘碎的城堡。這城堡,再準確地說,隻是一片極像城堡的影子。它夾在焉支山脈接近主峰的地方,像一把兀現的利刃,刺激著這兒的寧靜。單一海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一座廢棄的城堡,居然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這種高度和那城堡隱隱顯出的肅殺,讓他隱約有些傷感。他一見到這城堡,就隱約覺出這是一座兵營,是一座古代的戰士們據守的兵城。這種發現激醒了他心中的血,他下意識地覺出一種親切,一種隱蔽著的但讓他特別激動的欲望嘩嘩呼呼地擊拍著他的神經。好幾百年前,幾千年前,這座古城的主人是誰?那些將軍、那些士兵,他們是誰?這些念頭湧出來時,他竟有種無由的悵然。

去年深秋,連長單一海帶偵察排班長馮冉勘察地形。地形勘察完了,他們發現了一隻可憐的岩羊。岩羊真傻,見到人也不躲,還呆呆地望著這兩個人類。單一海被這種冷漠激怒了,他想自個兒好賴還是個戰士呀!真是和平了,和平到了連羊也不怕戰士了。他對馮冉努努嘴,馮冉把裝好子彈的八一式衝鋒槍遞過去。單一海接過槍,槍聲真亮,岩羊在第一聲槍響時,仍悵然地尋找槍響的由來。這呆傻再次激怒了單一海,他又一槍出去,鮮血從岩羊的肥臀上汩汩流出。可憐的岩羊這才學會了逃跑。受傷的岩羊帶他們翻過一道高坡之後,留下一些如梅花的血跡,閃進一片樹林不見了,留下兩個獵人在4265米的海拔上大口地尋找氧氣。他們未打到獵物,卻闖進了這片遺址。他們是上周進駐山上的,他的連隊奉命隨全團來到焉支山進行每年例行的野營駐訓。夜晚露營後,他查對地圖,居然發現自己僅距遺址五公裏,他悄悄地告訴了馮冉之後,便把這秘密壓縮進了內心,他不允許戰士們出入這裏。他忽然有種強烈的占有欲。他覺得,這塊遺跡似乎天生屬於自己,他自私地把這塊遺跡當作了自己的一塊領地,一片精神上的軍事禁區,他想在精神上保留一塊戰場,哪怕是廢棄的沙場,也是一種勝利。

遺跡真像是一個人的腳印,可是這腳印真是太大了。

他凝視著低處的殘跡,那是個奇怪的圓形城堡。他的形狀多麽像是一個圓圓的大型的雞蛋,蛋殼用黃土壘造而成,蛋殼內的城牆顯示著當年房屋的規模。那是一種異族的形狀和文化壘築的東西,似乎與古羅馬的建築相似。但令他覺出興趣的是那土城的造勢。站在一個戰士的立場,他很佩服那個當年壘城的人,城內彎彎曲曲的街巷如同一座小小的城市。那巷道卻無時無刻不在體現著軍事用途。城有四重,四重的城牆垛上配置著的武器,火力密集,科學地體現著當年守城軍士的智慧。這城在古代的戰爭中肯定從來未被擊破過,隻是未被戰爭破壞過的城牆卻被時間無聲地損壞了。一想到時間,單一海不由得想起土城牆那被風銷蝕得隻剩下土粉斷垣的樣子。有時候,他真想告訴那些整天喋喋不休地尋找時間的家夥們,你不是要尋找時間嗎?喏,你不用找了,這就是時間,隻有這些殘缺的被時間打敗的遺跡,才配代表時間。單一海莫名地湧現出一種孤獨,一種內心深處極端的悲涼。他忽然強烈地覺出,戰士和戰士,其實是一樣的,其實是沒有曆史的,也沒有時間。可是,對麵的黃土內,那些人是誰呢?他們從哪裏來,後來又去了哪裏?

他並不比這座沉默的城知道得更多,他唯一可做的是他終於把這座城濃縮在了一張紙上,他有了這座殘跡的草圖就像有了什麽證據。他找了許多人去問,去查了縣誌,但卻仍是糊塗,可越是糊塗。他越想弄清這座城的由來。後來,他見了在涼州一家古籍研究所的一個古怪的老人,老人姓子,這個姓太古怪了,與他研究的學問一樣怪。他在尋找一支失蹤的軍隊,一支由古羅馬戰俘組成的軍隊。那個姓子的老者默不吭聲地看了那張草圖許久,才拍手大叫:“真是奇跡,它們真的在這兒,真的在這兒……與我想象的太一致了。”老人呢喃著,把急著要返回山上的單一海送出家門,鄭重地握著他的手:“也許你發現了一支軍隊,也許隻是一座舊城的殘骸,可我沒有證據,比如文字,比如他們殘缺的腳印,比如殘矢、臉孔……我需要你畫出這座城詳盡的地址和方位,還有一些實物。也許我們將共同發現一個兩千年前的秘密。這也許是個可怕的發現。”

單一海驅車向山上野營駐地急馳時,內心像被攫住一樣。他太壓抑了,他覺得自己幾乎被子老講的那些話給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山坡上急速行進的吉普車,像一隻小小的蟲子,一會兒就蜿蜒到了駐地。

盡管老人的話隻是一種猜想,可他真下意識地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秘密,一個隻有在戰士間才有的秘密。自從有了這個猜想,那種急切進入這塊遺址的想法一下子變得有些沉重了,直到今天早上,他從夢中醒來,看到湛藍的天空時,這種念頭方又呼地燃燒起來,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壓製著自己沒有半點流露。上午是政治學習,他向指導員交代了幾句,就一個人出來了。那一段路他走得急如星火,全身出了許多的汗珠子。現在涼風刮過,全身舒服得骨頭節吱吱響。他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大步走向城堡的大門。那門隻是兩座土牆之間的一個缺口,他下意識地認為這就是大門。因為他注意到隻有這兒才寸草未生。他下意識地挺胸收腹,感覺是在檢閱。突然他又把腰下意識地挺直,仿佛城門邊還立著個哨兵,也許就是那傳說中的古羅馬人,穿著漢族的衣服,並且是被漢族俘獲的古羅馬人。他們怎麽來的,這麽遠,又是怎樣在這裏當起了戰士。單一海的心中湧滿了這些奇怪的問題。但他未作停留,任這些念頭在腦子裏晃悠。一瞬間,他甚至後悔,未曾向子老問及這些問題。未問別人,便等於給自己背上了一個疑問。有個疑問,總讓人心裏沉甸甸的,像挑著一擔水,卻不知這水是哪口井裏的。他習慣邊走邊想,一走路他腦子就特別活躍,特別適合思考。走路和思考,對他是一種巨大的享受,可這種享受在他還未進入大門時戛然而止。

他看見了一雙清晰的鞋印。那兩行鞋印從大門口大搖大擺而入,又悠然而去。已被風吹軟的浮土才是最好的見證者!

可這人是誰?單一海有些突然而來的驚愕。

那行腳印行走的方向有些不守規則,蜿蜒得像是歎息。從那行淡淡的腳印上,單一海仿佛看到了那個人偶爾的駐足和呆呆仰望的神情。一個人的腳印就是一個人的表情哪!單一海在軍校攻讀時,讀過一本關於腳跡方麵的書。從那以後,他下意識地注意過許多人的腳印,從那些奇形怪狀的印跡上,他讀懂了許多自己未曾發現的東西,那些東西其實才是人最基本的表情。他下意識地保持著自己這一奇特的習慣。保持一種怪異甚至是獨特的窺視方式,就像持有一種獨特的認人方法和標準。

他跟定那行腳印,從土牆進入這座殘缺的古城堡。堡壘內的陽光似乎被那些土吸走了一般,倏然暗淡了下來。單一海鎮定一下,看準方位,摸出紙筆。他決定先不去理會那行腳印。這也許隻是一個牧羊人的足跡吧!一個孤獨的牧羊人!但他忽視了這個牧羊人的羊群。他有種深深的衝動,描摹出這座城的每一點細枝末節,並且盡可能找出一點實物,如果可能,他真想讓自己的連隊將這座城挖地三尺。他想,肯定會有一些殘矢或者那些戰士的骨殖開口說話的,為子老提供一個可供判斷和佐證的東西,也為自己。

他把那張繪圖紙在圖板上固定好。淡淡的微風嘩嘩地掀動著它,發出啪啪的帶有金屬質感的回響。單一海很喜歡這種紙,硬韌光滑,一看就讓人有種想在上麵揮毫的衝動。他還有個私人的小毛病,凡屬一些重大的材料或者標圖,他都愛找來這種紙,用以實施個人的想法。他覺得,高質量的東西必須要有高質量的紙張才相配。一看到那種把高質量的東西用軟不拉嘰的白粉紙表現的行為,他就覺得有些說不出的不舒服。今天,他特意把那幾張好紙拿來。他想,我肯定可以把這座城繪好,並且一次成形,永不改動。

單一海有這種能力,他比任何人都信服自己的本領。他在陸軍大學指揮專業學了三年,此後又在司令部繪了三年地圖,壘了三年沙盤。在十年間幾乎繪遍了自己駐防地域的所有地圖,並且差距僅萬分之三。要知道,這是手繪呀!他的參謀專業幾乎成了這個集團軍參謀專業的標高。他可以用一把尺子、一支鉛筆,當然還有一張上好質地的高標繪圖紙,靠目測就可以準確地複述你隨手指定的某類地形地物。但他天生不愛在平靜的司令部機關閑待著,他用了一個不過分漂亮的借口,終於到了這個乙種師的168團當了二連連長。這個連長太悲哀了,悲哀到了一種連他的專長也一無是處的地步。戰士們並不需要他做任何類似的表演。

他已有一年時間,收藏起了這種特殊的專長。

他在等待那種深深的從精神上覆蓋一座山的快感。他拿出指北針,在圖板上放好,對準大門。他迅速發現了這座城的怪異,城偏著西。也就是它的大門開得毫無規則,或者說,這座門並不是按傳統的中國建城規則,天圓地方,四方四正,正東正西,不得有絲毫混差。而這城的大門,卻是在偏西上。他稍微有些驚奇,迅速走到門前150米遠處的一座高岡上俯視,這座城竟隻有這樣一個偏西的大門,他忽然覺出一種深深的寒意和悲哀。這些守城的戰士,隻給自己留了一個門,還是戰鬥的門!也就是說,這座城和這些士兵永無退路。從一開始,他們就給自己定了一個標準,一個戰士的標準:隻有勝利,否則死亡。明白了這層含意,單一海脊骨間湧起陣陣寒意,他閉眼定神,似乎要從中掙紮出什麽似的。他提筆疾畫。僅片刻,那座城的輪廓和概貌便挪到了紙上,但中間卻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把這四重城內的全貌用線條和代碼全部畫出來,他覺得那些傳說中的戰士,也許正在城內隱藏著。

他重又進入土城,這次他決定,憑直覺前行。在山上他已看出,這座城近似迷宮,四重內又是四重,似乎永無盡頭,又似乎一步到頭。所以,他那次與馮冉在城邊上駐足良久,還是未敢輕易進入。他忽然想起那行腳印,是誰,竟敢輕易入內?

城內的土屋殘壁已被風化,有的隻剩高高的一堵大牆,中間卻洞開著,風從中間掠過時,嗚嗚的如同吹胡笳。城內殘垣密集,回音效果奇好,到處是一片肅殺的低鳴,仿佛是一些絕音,夾著風塵,一點點地來回走動。單一海每走十多米,都用殘石碎土,用自己的理解,在地上擺成一個小小的沙盤或模型,直到自己滿意了,再在圖上留下一片小點。他準備把全城用模型局部凸現完畢後,再進行詳畫。這還有一個作用,他把這當成了路標。

轉過一條貌似街道的路後,他又觸到了那行腳印。那行腳印時隱時現,令單一海有種無由的親切。這個牧人居然與自己的直覺有些相似。至少與自己這半個小時的直覺是吻合的。他忽然對那腳印產生了興趣,他覺得這個人隻要不離開他的直覺,他肯定可以憑直覺找到他。他順著殘道前行,看到一堵殘垣擋住了去路。麵前一下出現了三種選擇,左右各有一條小路,但那行腳印卻直接從殘垣後麵繞了過去,他停頓了一下,略作思索,選擇了向左。他對那行腳印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拒絕,他本能地認為那行腳印是正確的,可卻又希望它不正確,也許隻有這樣才可以證明自己高人一籌。單一海想著,已悟到再向左走,隻是一條死路。他本能地回轉身,繞過殘垣,向前直走。前麵是一段石板,上麵的腳印失去了。單一海覺出片刻的輕鬆,拿出指北針,判定自己還是在正北方向。他在每個重要的地方都堆了個小小的模型。現在,這半個城的許多局部都在他的心裏自動組合,揉捏成了一個整體。迎麵是一排房屋,還有一口井,似乎每間屋裏還有炊煙的跡痕。這應該是住人的房子。可這房子這麽小,像一個個住家的單元,更像是戰士們的家。家,一想到這個字眼,他的心裏不由一動。內心溫暖了一下,又被片刻的驚訝給淹沒了。此城的設計者肯定是個大膽無知……又謀略超群的家夥。他太狂妄了,狂妄到忘了給自己留一座逃跑的門的地步,無知到了把家屬妻兒擺放在城門邊緣。這正是兵家所忌呀!可這個家夥全然不顧什麽兵家所忌。他按自己的思維和權力,為自己和自己的屬下造了一座墳墓式的老城。而幾千年來,居然從未被擊破!忽然,單一海有些心悸般地敬佩起那個無名的家夥了。此人真狂啊!他感歎,從一開始,他就為自己和屬下們斷了逃跑的路徑,他不允許自己的兵們留出心思來尋找生還的路徑,他把你的親人放在你的身邊,讓他們溫情的目光盯住你。這樣的馭兵之道比他的“破釜沉舟”還“破釜沉舟”,這是一種大絕望,也是一種大勇氣,更是一種大戰士風度。

他不由得有些壞壞地笑了。大步越過半堵破牆,那行腳印又出現在了他的路上,真邪了,他暗自慚愧。這個人仿佛路標,仿佛城內的主人,到處轉悠,從腳印上看,似乎全無顧慮,全無徘徊,甚至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猶豫。似乎邊走邊欣賞,隻是隨意走去,便走通了一座迷宮式的兵城。單一海有些莫名的憤怒。他覺得內心中仿佛有什麽被占領了似的,老覺得有雙腳在踩擊著他,讓他疼。他惱怒地蹲下來,認真地盯著那雙腳印,那腳印不深,淺淺的,從尺寸上他判斷有37碼,也就是說,此人身高1.62米左右,又是一個小個子。他繼續讀著那鞋印,這竟是雙部隊配發的八七式迷彩高腰膠鞋的印跡。這種鞋子剛裝備部隊不久,穿著舒適,看著帥氣,官兵沒有誰舍得拿這種鞋子給老百姓換雞蛋吃。是連隊裏誰吧?比如馮冉,也不可能,臨出門時,他還看到他在連隊。從這鞋印上看,肯定是剛剛踩上的,而且,他憑感覺,此人肯定在前方不遠處行走,還沒走出去。這個發現讓他內心一動,也許是一個對這座城堡有興趣的人,可他會是誰?他起身又跟著腳印走了幾步,判斷出此人體重最多五十多公斤,也就是說,此人偏瘦,從行走的步幅方式上看,似乎……似乎是個女人!穿一雙迷彩膠鞋的女人!他被這個發現嚇了一跳,抑或有種驚訝,更多的是激起了自己的好奇。他迅速起身,跟著那腳印前行,又走了幾十米。虛浮的土已被茂密的草木遮住。草棵子很深,偶爾嘩地飛起一隻野鴿子,倏地又消失了。太陽此時被城牆擋住了,單一海無法判斷時間,他的頭腦中有些亂哄哄的,神秘的女人、遙遠的來曆不明的戰俘、城中曲折的小徑亂七八糟地湧在他心裏。心神一亂,他的直覺就產生了問題,他越過一堵牆,過了幾分鍾,他又回到了那堵牆邊兒上,他知道自己迷路了。他有些憤怒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蹲在地上出神。半晌,待心神稍靜後,他拿出指北針,重又確定方向,決定原路返回。

原路真好找,他很滿意自己那些小小的模型,他一路上隻找這些自己擺放的路標,它們此時靜靜地擺放在那裏,每過一個小模型,他都有種行走在微縮了的這座殘跡的快感。但漸漸地,他看到,在有浮土的地方,又多了一行鞋印,也就是說,那個人也返回了,或者是說他(她)也迷路了。這樣一想,他竟有種無由的欣悅,畢竟她的直覺也與我一樣,並不超群。但很快,單一海就發現異樣了,他看到那腳印在他壘的每個模型前都略有停頓,並顯得有些雜亂。很顯然,這個人認真地審視過它們,讓單一海略為驚訝和不滿的是,他壘的幾處模型已被人悄悄挪動和刪改了。有一處表現古井和炮台、堡壘的三角模型被改得幾可亂真,很細膩地呈現著實物的韻味。他稍微欣賞了片刻,看出那人沒受過任何壘積訓練,但卻對環境有種天然的逼真的模擬感。

他不再孤獨了。單一海歎息了一下,緩步向前走。那條土街的兩邊長滿了高高的密草,有的竟如小樹林,十分粗壯。他不再關注這些,順手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抬眼瞥見街前三十多米處奔出一隻肥碩的大兔子來。它似乎受到什麽驚擾,嘩嘩地撞斷許多草枝,向他跑來。好大一隻兔子!他大呼一聲,迅急朝兔子追了過去,那兔子太笨,眼見單一海過來,卻來不及轉身,竟在原地打了個滾。單一海心中暗叫著“乖乖”,就要伸手去捉。兔子從他手中掙脫,又向前跑去。單一海爬起又追,就在距那兔子三米遠左右,單一海隻覺耳邊裂帛似的一聲槍響,眼前紅光一閃,那兔子翻身倒地,又掙起來,撞斷幾棵蒿草,一頭栽在草叢上,身上湧著汩汩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