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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嫂一邁進白罌粟煙館,徐夢人撲過來。

“媽!”他拱進二嫂懷裏,像小時候一樣。

“小闖子!”二嫂還親切叫他小名,十幾年叫慣了,“媽想你。”

“我也想媽。”徐夢人這時不像令人生畏的憲兵隊翻譯官,倒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二嫂的手撫愛地摸摸兒子的肩膀,肉乎乎的茁壯使做娘的驕傲和幸福,她說:“都到鎮上了,咋不回家?”

“媽。”徐夢人頭沒離開溫暖的懷抱,曾幾何時,這裏給他珍貴的母愛,淚水在這裏流淌,在這裏止住,“我想回去,怕大伯、二伯他們……”

“竟說傻話,大家都是你的親人啊!”二嫂動情地說。

一旁望著他們親近的四鳳悄悄地躲開了,肩頭有些發冷,母親擁抱就是溫暖,親人抱感覺真好。

四鳳回到經理室,俯在桌子上流起淚來,驀然想起兒子雙龍,擁抱他軟乎乎的像擁抱毛絨絨的出殼兒的小雞。

“雙龍,你在哪裏?”

四鳳心裏默默呼喚兒子的名字,近來想念異常強烈,離去的親人一個個地想,死在日軍飛機轟炸下的母親和妹妹小芃,丟失的兒子,最後想到同父異母的弟弟。

“夢人,你來一趟。”她對著話筒說。

“有事嗎,姐。”電話這頭徐夢人問,他在憲兵隊的翻譯室裏。

“姐想你。”

“我過去。”徐夢人撂下電話,在憲兵隊門前叫了輛人力車,來到白罌粟煙館。

水果在古鎮是稀罕玩意,四鳳洗了盤蘋果,稍稍有些酸,她讓道:“吃一個蘋果。”

姐姐的蘋果吃到嘴裏滋味特別,她看著他吃,父親的影子疊入弟弟的身軀,他長的很像父親。

兩天前四鳳在心裏極矛盾的情況下,對他說,“夢人,我不是你堂姐,是你親姐。”

“我知道,媽對我說過。”

“你長相很像爹。”她說。

“是嗎,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爹沒的早,那時你小。”四鳳可不是隨便說起爹的,她有目的提起爹的死,他的死與日本人有關,詐死說在錦州一帶和日軍作戰戰死,她有意讓他記住爹是怎麽死的。對弟弟旁敲側擊或者說委婉教育,絕非突發奇想。煙館開業典禮上,大伯徐德富的表情,她窺到他的內心,給憲兵隊當翻譯,他不滿意,更多的是憂慮,他憂慮什麽呢?別幫狗吃食兒……她要找弟弟談談,直截了當不成,效果不會好,動番腦筋之後,才有了提到爹的細節,“日軍的飛機差不多炸飛了爹……祖墳地是座衣冠塚。”

徐夢人馬馬喳喳(影影綽綽)記得爹和一匹馬,徐德成用馬馱他到徐家大院,以後再沒見到他。

“記得四叔嗎?”她問。

“咋不記得,他給我做會叫的風車,跟我玩擲骰子,他有副銅骰子。”

“你記性真好。”四鳳朝深裏引,問,“他又是怎麽死的?”

“大伯說跟角山榮擲骰子,贏了憲兵隊長的軍刀,被殺死”徐夢人回答姐姐的問話,沒去想她有什麽目的。

“夢人,咱爹咱叔都死在日本人手下……”四鳳向弟弟傳達足夠日本鬼子害死徐家人的信息,下麵就是她要表達的了,“你在憲兵隊做事,時時處處記著死去的爹和叔啊。”

徐夢人似乎懂了姐姐說的這些是提醒自己,對日本人一時恨不起來,茶花貞子是日本人,三牧政雄也是日本人,殺死爹和叔的日本人,和他們不一樣。

“以後做事,多拍著良心想想,我們是中國人啊!”四鳳對弟弟語重心長,讓他多做善事。

“記住了。”徐夢人要走,說,“姐,沒別的事我回去了。”

“憲兵隊有事?”

“沒有。”

“沒事不走了,晌午在我這兒吃飯。”四鳳挽留道。

“我回去吃。”

“夢人,你最想見的人,馬上過來。”四鳳故意不說是誰。

徐夢人望著姐姐,見她笑盈盈,一下猜到是誰,說:“我媽!”

“是,她馬上過來。”

“媽來了,媽來了!”徐夢人雀躍道。

到三江縣憲兵隊報到後,有兩天空閑時間,他想回家,看看媽看看叔,還有大伯他們。思前想後他沒出憲兵隊大院,在屋子悶了兩天。為顧慮,他沒回家,談了茶花貞子朋友,遭到家人的反對,最激烈的是二伯,他們對日本人恨吐血,當了憲兵隊的翻譯,還能讓自己進門?

“媽!”徐夢人拱在母親懷裏,有一車的委屈話要傾訴,他忽然給人推了一下,見母親惶然站在一旁,“怎麽啦,媽?”

“那玩意……”二嫂直盯著徐夢人的腰部,方才她的手觸碰到冰冷的鐵器上,猛然推開他。

“媽,是支槍……媽你怕它?”徐夢人掏出佩戴的短槍給她看,“媽,就是一支槍嘛。”

“不不,趕緊收起來。”二嫂擺手,叨咕道,“我暈槍。”

“我放起來。”他說。

徐夢人放好槍,他奇怪她為什麽如此怕槍。二嫂給槍嚇破膽,是在八歲,警察槍掐折爹的手腕,她嚇壞啦。

燈籠鋪給一個大煙鬼一口一口抽黃了,田掌櫃搖身成為田大泡,非金屬炮,煙泡也!爹吃鴉片,有首民謠曰:

七茬八茬盡管抽,

九茬煙灰不進鬥,

管他進鬥不進鬥,

摳到手,扔到口。窮富決定吸鴉片是否講究,單從工具——煙槍上講,有首民謠道:

恰圖出的煙盤明又明,潞安府的煙扡尖棱棱。田大泡的煙槍杆可鏤鍍鑲焊不起金銀銅,用木杆製成,警察來抓他,竟舉著木杆煙槍對著警察。

“拿槍對著警察,你襲警!”警察找到了開槍的理由,朝他射擊打折大煙鬼的手腕。

爹流血的手腕陰影一樣跟著她多年,怕槍,見到槍就暈就哆嗦,她無意觸摸到徐夢人腰間的手槍,差不多嚇壞啦。

“媽,你別怕,槍也沒什麽好怕的。”徐夢人安慰她,將手槍藏掖好,他問起佟大板兒,“媽,我叔好吧?”

二嫂說前不久給日本憲兵抓去白狼山做苦力,剛剛回家來,她說:“四鳳找人要回來,他要去車行趕車,我沒讓他出門,怕再叫憲兵抓去怎麽辦。”

“不能了,有我沒人抓他。”徐夢人說。這話不誇張,憲兵隊翻譯官的養父用不著去做苦力,說白一點沒人敢小瞧。

憲兵隊裏有人,顯然用不著擔心家人被抓勞工什麽的。二嫂想想也是,大板兒可以放心大膽地出去趕車。

“聽四鳳姐說,媽你來煙館做事。”徐夢人說。

“做什麽事,幫著忙活忙活,這麽大的攤子她一個人咋忙活過來。”她說。

二嫂本著前來幫忙,其實四鳳可不是這樣安排的,煙館業務兩大部分,賣煙,政府專賣配置的鴉片送到這裏銷售;煙館設二個房間,煙槍數杆,女招待數人,需要一個人來管理。四鳳讓二嫂管理這部分事務。

“走份。”四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