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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大板兒給抓走充做勤勞奉公隊的消息,二嫂上街買夜熰兒(燒炕的幹牛糞)聽說的,慌急跑回家,牛糞撒了一地,到家隻剩下半筐。

“二姑”四鳳始終未改口,沿用老稱謂,“咋啦?”

“娟兒他爹給人抓去了?”二嫂說,臉驚惶得煞白。

“給誰抓走的?”

“憲兵隊。”二嫂說,“支援大東亞聖戰!”

支援大東亞聖戰和一個趕大馬車的老板子被抓勞工扯在一起,怎麽說都讓人感到牽強。還別說,嫂著急的話倒貼切,憲兵豬骨左右衛門抓人時,佟大板兒問:“抓我幹什麽?”

“支援大東亞聖戰!”豬骨左右衛門說。

“叫我去當兵,抓錯人了吧?我今年三十八歲啦。”佟大板兒說。

“歲數沒什麽關係,又不是讓你去扛槍。”

“讓我去聖戰……”

“奉公!進山幹活。”

“打石頭修路,那是出苦力,不是聖戰。”

“巴嘎!”日本憲兵失去了耐性,軍刀不準他說話了,它橫在佟大板兒的麵前,閃著寒光透著寒氣,“快快走的幹活。”

佟大板兒沒來得及告訴家人,二嫂不知道。消息是準確的,郝家小店郝掌櫃說的,他親眼見憲兵轟趕著一隊人從店門前走過,其中有幾個人他認識。

“大伯知道嗎?”四鳳問。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人是徐德富,主心骨的地位突出出來。

“,我去找他。”二嫂出門去,像野雞溜兒(連跑帶顛)。

尹紅在院子裏看藥吊子(熬中藥的藥壺),同泰和藥店代煎藥湯,她穿著白大褂,那個時代,中藥鋪的夥計不穿白大褂,穿更生布葉箭袖長袍。藥店的護士與眾不同,她還會紮針,抓洋藥。

二嫂繞過去,不是因為徐德娶回她,而是怕那沸騰中藥的味道,聞著就幹噦。

徐德富躺在炕上幾天,尾巴根子疼,疼得他心很煩,嘟囔道:

“罕不秧地(沒道理)疼起來,發賤嘛!”

“大哥……”二嫂進屋報信。

“憲兵隊抓走大板兒?”他問。

“可不是咋地,拿槍逼著帶走。”二嫂惶然道,“急死人啦。”

“你先別著急,我看看是咋回事。”徐德富說,二嫂走後,他叫來管家,“時仿,你去趟郝家小店,問清楚抓佟大板兒是咋回事。”

“大板兒做事謹慎,不會闖什麽禍。”謝時仿說,佟大板兒是精明的車老板,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雖說不上橫草不臥,輕易不會跌跤落馬。

“人有閃腳,馬有失蹄。”徐德富想事曆來很寬,好的壞的都想到,“去吧,打聽清楚。”

“我捉摸佟大板兒被弄去參加勤勞奉公隊,白狼山的工程很大,不停地往那兒送人。”

勤勞奉公隊徐德富熟悉,徐家尚無人到勤勞奉公隊幹苦力,自然有徐夢天這個警察科長照(護)著,沒人抓他家的人。日本憲兵不顧及這些,何況不一定知曉佟大板兒和徐家的關係,他說:“勤勞奉公隊歸警察局管,憲兵隊也管。”

我去問問大少爺。”謝時仿說。

“對,有工夫叫他來家一趟。”徐德富說。

謝時仿到郝家小店,郝掌櫃對他說:“憲兵和警察篦子一樣梳遍亮子裏,能拿動鉤竿鐵齒的青壯勞力都抓去幹活。”

“幹啥活兒?”管家問。

“馬馬喳喳(影影綽綽),說是修倉庫。”開店的郝掌櫃屬於消息靈通人士,住店的什麽人都有,“白狼山的工程不小。”

街麵兒上盛傳日本人全麵開戰,究竟誰跟誰打亮子裏沒太多人關心,家跟前的白狼山修倉庫,裝什麽還不是軍火彈藥,戰爭可別在家門前打,老百姓想過太平日子。

“人手不夠,哪一天還不抓到咱們。”郝掌櫃半開玩笑道,“你咬草根眯住,別讓憲兵把你劃拉去。”咬草根兒是說笑的罵人話,意為是兔子蹲窩。

“我這老禿牙子,憲兵喜得要?”謝時仿自嘲道,“人可不缺爹喲!”

謝時仿從郝家小店拐到警察局,在大門口打聽出徐夢天進山了,警察沒說到施工現場,管家還是解乎(解開)明白了警察的話,徐夢天去了白狼山。

“夢天去白狼山好,說不定碰見佟大板兒。”徐德富猜想一種可能,“他肯定想法弄他出來。”

“大沒那麽巧啊!”謝時仿說。

“怎講?”

進白狼山的人老鼻子(很多)了,吃住不在一處,大少爺怎麽可能走遍所有工棚子,聽說還有一部分人鑿山洞子,他會進山洞嗎?

“老爺”,謝時仿出一策,“是不是去四平街找三少爺。”

“找夢人?”

“是啊,他和三牧政雄的閨女談朋友……”謝時仿說滿鐵副會長的麵子大得很,要出個勞工來,手拿把掐(穩有把握)。

“恐怕不行。”徐德富自然想到徐夢人生氣走的,家人一致反對他和日本人交往,求他去找三牧政雄他肯不肯呢?他說,“夠嗆!”

謝時仿不這樣認為,佟大板兒對徐夢人有養育之恩,兩人相處得不錯,感情甚篤,叫他去救佟大板兒他會去的。

“別完全指望他。”徐德富說,他對徐夢人不完全依靠,一是他還是個孩子,是否能夠說動三牧政雄還兩說著,肯不肯去說還難講,他看不了二嫂的眼淚,怕佟大板兒出事。他問管家,“夢天進山幹什麽?”

“警察沒說,我猜出個大概其。”謝時仿說,“大批勞工進山,憲兵隊全拉上去,估計警察也去協助,看著怕他們逃走。”

“看樣子三天五日的夢天回不來。”德富手捂著臀部,尾巴根子又疼起來,說,“時仿你說,疼得蹊蹺。”

“還是活動不對勁兒。”謝時仿洞察出當家的把尾巴根子疼和眼前發生的事情牽強附會到一塊,有勸慰的意思,“大板兒沒事,大不了挨幾天累,吃幾天棒子麵。”

有一首五更調《勞工歎》:

一更裏月牙出正東,

勞工們痛苦兩眼淚瑩瑩,

一陣好傷情。

那天離開家,來到工地中。

吃的棒子麵,住的是席棚。

肚子填不飽,屋內冷清清。

真是把人坑。

二更裏月牙出正南,

勞工們痛苦兩眼淚漣漣,

一陣好心酸。

雖然人在外,心裏惦家園,

沒錢又沒米,向誰去借來,

糠菜難度日,沒有就算完,

這樣的苦處對誰談……

“勞工苦啊!”徐德富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