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讀時代 知識,如何才是力量

在社會人文領域,經濟學看上去已最像“科學”,至少最接近“科學”。這一學科在邏輯化、數理化、實證化等方麵都努力向理科看齊,且走得最遠,表現最為突出,動不動就有統計、民調、量化、實驗的硬數據支撐,各種數學建模相當酷炫,不懂高等數學的人根本沒法在圈子裏混,一般文科生也讀不懂他們的文獻。但可惜的是,對2008年始於美國華爾街的全球金融海嘯和經濟地震,這個學科一直麻木不仁,發出預警的吹哨人極為罕見。差一點就囊括了本世紀所有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美國大神們,盡管團購批發一般摘金累累,各有驕人建樹,從總體上看,卻也從未拿出有效對策,來標本兼治產業空心化、不平等加劇、氣候變化等危急趨勢。兩位諾獎得主受聘到華爾街操盤,甚至在匯市、股市裏炒得自己大栽跟頭[10]。

相比麵目老派一些的哲學、史學、人類學……這個已用數學武裝到牙齒的學科,是不是更像一門低能學科?

政治學也越來越像理科了,一直擺出高冷姿態,客觀、嚴謹、中立、拒絕感情和價值觀,但從業者們消耗了天文數字般的學術經費後,在2016年幾乎異口同聲斷言:特朗普根本不可能當選!他們後來眼睜睜看到事情偏偏就那樣,看到2021年初“勤王大軍”暴力衝擊國會,其憋足了勁的精英反應,也隻是發表一份兩千多位學者聯名的公開信,聲稱他們“隻求理解政治而不參與政治”,呼籲捍衛民主和趕走時任總統,然後了事——是的,了事。如此不痛不癢的半紙雞湯文,到底“理解”了什麽?理解來理解去的結果,不過是一枚油膩和萬能的“民主”標簽?他們就不能比街頭小販或乞丐說出更多一點智慧?

心理學也好不到哪裏去,已越來越依靠藥片、儀器、實驗室、數據庫、模糊數學,其理論前沿已推進到神經元、基因、人機係統、大腦圖譜的縱深。與此同時,當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全球嚴重抑鬱症數目一路狂增,將在十至十五年內成為第二大致亡疾病(2019年);當法國國家衛生院的德斯穆格(Michel Desmurget)報告,以十多個國家的數據,證明人類的平均智商竟第一次出現隔代下滑(2020年);心理的“學”在哪裏?能否告訴我們對策和出路何在?隨著心理學的產業化,那日益火爆的心理診療有償業務,到底是證明這一學科的成功還是失敗?

社會人文“科學”的很多現狀就是這樣。

這不僅僅是哪一國的現狀,全世界似乎都程度不同、特點不同的麵臨同樣的窘境,麵臨同樣的精英危機。

也許,袞袞諸公的研究並非一無是處。蚊子也是肉,鋼鏰也是錢,眾多局部的發現和創見,積累於人類文明的長河,均可望助益新文明的成長。隻是從總體上說,從實效上看,這些學科的“科學化”,即向理科的靠攏和模仿,離預期目標還十分遙遠,至少尚未出現經濟學、政治學、心理學等領域裏劃時代的牛頓和愛因斯坦,並未在人類重大的困難和挑戰麵前,有效履行科學家“整理事實、找出規律、並做出結論”(達爾文語)的職責。

他們是在哪裏偏離、遠離甚至背離了“科學”?

或者,我們是否一開始就誤解了“科學”本身?

一個科學的低穀期

Science(科學),中國俗稱“賽先生”,在嚴格意義下限指16世紀以來的近代自然科學,即“牛頓時代帶著唯理論浪潮、也帶著經驗論浪潮呈現在我們麵前”(賴欣巴哈語)[11]的一係列認識成果。在這裏,如賴欣巴哈指出:一是唯理論,一是經驗論,兩大浪潮的匯合,即數理工具和實驗工具的並舉,演繹法和歸納法的兼備,才構成了“科學”的成熟形態和清晰邊界。

愛因斯坦有類似看法。1953年,他給一位叫斯威策(J. E. Switzer)的人寫信,談到“西方科學的發展以兩項偉大的成就為基礎”:其一是“源於古希臘歐氏幾何學的形式邏輯體係”;其二是“文藝複興以來依靠係統的實驗以發現因果關係的可能。”他說“人類居然做出了如此發現,(這)才是令人驚奇的。”[12]

在這個意義上,如不少前人所指出,科學是近代以來的特定產物,並不等同於“知識”(否則傳統藝人、哲人的所有知識都可算作“科學”,中醫理論更是如此);也不等同於“正確”(托勒密的地心說,哥白尼的日心說,在後人看來都不算“正確”;熱力學、活力學等在將來肯定也這樣)。科學隻意味著一種並非萬能、不會完結的新型知識生產機製及生產過程。不過,這已夠激動人心的了。作為歐洲啟蒙運動的核心,這種科學,即數理與經驗(演繹與歸納)的雙引擎發力,緣聚則生,修成正果,貢獻了一輪空前的全球性知識爆炸,帶來了生產方式與生活形態的翻天覆地——特別是物質層麵的巨變,把人類送入現代文明。以致當今太多人,會情不自禁地把“科學”等同於“知識”,再等同於“正確”,一個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無限越位,無限升格,視之為可解決一切問題的神器。

這不是不可理解。

——即便這已類似神學家的態度,即很多科學家強烈反對過的態度:以為上(ke)帝(xue)可搞定一切的妄自尊大。

文科一窩蜂向理科看齊,覺得自己不懂“數理”的紛紛內疚,怎麽也得“實驗”起來的萬般焦灼,如此“科學化”潮流,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這也許沒什麽不好。文理之間的互鑒純屬正常。事實上,這也有望克服不少文科著作中常見的空疏、虛玄、零散、模糊、偏好、獨斷、大而不當,還有過於依賴比喻的抖機靈或耍滑頭——出於職業習慣,科學家最反對這樣做。

不過,真正懂一點科學,真正學來科學的精神和方法,並且在運用中增強而不是削弱文科自身的所長,克服而不是包裝文科自身的所短,並不那麽容易。比如,不太好的消息是,文科生所熱烈追求的科學——特別是基礎科學,在20世紀卻不幸陷入停滯。有心人已發現:1970年,第一架波音747飛機從紐約飛往倫敦用了八小時,而五十年後,類似飛行的時間未見任何縮短。1969年的載人航天器著陸月球,但接下來的半個多世紀裏,人類足跡未能延展得更遠,太空探測器也無質的更新,如火箭仍依賴化石燃料。1927年的列克星敦號航母,最高航速已達33節,而七十多年後投入現役的核動力戴高樂號,艦重減輕,航速卻隻有27節。上世紀的60年代,很多人認為有生之年可實現星際旅行,但眼下連他們的孫輩,也隻能用遊戲機去火星。上世紀50年代,教授告訴學生們,五十年內人類將實現可控核聚變,清潔能源、人造太陽、海底城市、汽車飛天也不是夢想,但眼下學生的學生告訴學生,再等五十年吧,也許,可能,大概,是外星人遠程鎖控了我們的大腦(網友語)……

爽約不勝枚舉,也令人困惑。回望1915年(廣義相對論提出)、1927年(量子力學形成)、1928年(《基因論》發表),現代科學最重要的幾大基石,竟在短短的近二十年間相約而至,高峰迭起,砍瓜切菜一般——那是多麽輝煌的狂飆時代嗬,後來的人類怎麽啦?學製越來越長,經費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大,論文越來越厚,但悠悠百年過去,科學界仍活在前輩巨人的陰影之下,即便在一些枝枝葉葉的項目那裏,很多人也不過是為賽道上毫米級的勝出而畢生嘔心瀝血。

1900年4月27日,一位物理學泰鬥在英國皇家研究所的報告會上,對歐洲科學家們宣布,物理學已走到盡頭,人們隻能遠望“天邊令人不安的兩朵小小烏雲”——這還是指相對論與量子力學,指二者所構成的分裂僵局。2011年,美國經濟學家泰勒?科文在《大停滯》一書中斷言,人們已經摘完了科學“所有低垂的果實”。2013年,《自然》發表一篇更悲觀的文章:《愛因斯坦之後,科學天才滅絕》。美國量子物理學家瑟奇(Christopher Search)認為:“理論粒子物理絕對是一門死學科。”“幾十年來我們對物理學的理解沒有任何根本性的新發展。”其證據之一是:“現在的研究生使用的教材同我讀研究生時用的完全一樣……如果某個領域取得了根本性突破,難道你不認為教科書會過時,必須被全新的取代嗎?”[13]

好容易,一線機會終於出現。2011年,歐洲“超光速中微子”實驗團隊(奧普拉)大喜,宣布他們已兩次捕捉到這種粒子,打破了愛因斯坦關於光速是極限速度的論斷。全球科學界為之一震:顯然,這對科學的顛覆將超乎想象,幾乎意味著因果律的轟然坍塌,時光機、時間隧道等觸手可及。但接下來,各路科學家匯集於白雪皚皚的意大利格蘭薩索山,十多萬人通過視頻日夜觀看實驗現場,最終隻等到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烏龍:法國籍和瑞士籍的兩位團隊領導引咎辭職,因為“超光速”並未實現,團隊此前的兩次假成功,不過是掉鏈子——“GPS接收器與電腦之間的光纜鬆動了”。以致一位意大利同行自嘲:這就對了,我們不可能打破自然界的一條基本法則:在意大利,沒有任何事情是準時的。[14]

研究生們的教材看來還是無法更新。

這是新科學臨盆前一時的屏息寧靜?還是科學在微觀和宏觀兩大鐵板之間已脫困無望?沒有人知道。當然,基礎科學的大體封盤,並不妨礙近幾十年來應用科學、應用技術的長足發展,甚至日新月異,遍地開花。人們畢竟迎來了抗生素、電視機、計算機、互聯網、核動力、太空望遠鏡、人工智能……這一切在媒體上眼花繚亂熱浪滾滾,正在全麵定義新的業態與生活——不過,稱之為“科學革命”讓人猶豫,換上“技術革命”“技術繁榮”之類用詞顯然更合適。不是嗎?技術受惠於科學——特別是其基礎與核心的原理,總是比後者慢一拍,不過是科學的傳導、應用、衍生、物態化以及潛能釋放,是科學這棵大樹上晚來的開花結果。

人們享受果實時,希望確保果樹根係的強旺活力,確保下一輪種苗的萌發,大概不會是一份多餘的關切。

理性工具大不如前

人的知識從哪裏來?

一個中國人可能這樣回答:實事求是,因實求名,格物致知,知行結合,能抓老鼠就是好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中國傳統中的這一套實踐大法,接近西方的“經驗論”,在古希臘主流學界那裏卻基本上行不通。

相反,古希臘學者雖不排斥實踐,但不覺得實踐是多大的事——也許那些宗教精英、貴族精英們成天翻著羊皮書,對出門幹活流汗一類本就不大擅長。在他們眼裏,“真理”(true)高於“真實”(fact),是世界固有的內在性邏輯,是以數學為範本的抽象體係。人類不是靠觀察、而是靠洞見才能一步步進入那個普遍、絕對、神聖的公理化秘境——為此,你哪怕成天閉門造車,也沒什麽關係。

有一個根號2的故事。畢達哥拉斯是古希臘偉大的幾何學家,最先證明了直角三角形中,“兩直角邊的平方和等於斜邊的平方”。這叫“畢達戈拉斯定理”,又稱“勾股定理”或“百牛定理”——因為他的團隊曾宰殺一百頭牛,歡慶這一偉大定理的誕生。不料,他的學生西伯索斯卻發現一個疑點:如果一個正方形邊長為1,那麽根據該定理,其對角線的長隻能是根號2;然而這既不是整數,也不是整數的比,在無理數概念尚未產生的當年,完全是一個怪物。畢達戈拉斯對此也百思不解,守著一條真真切切的線,麵對一個邏輯漏洞,驚駭不已痛不欲生。為防止整個公理體係的崩潰,他惱羞成怒,下達封口令,嚴懲學派“叛逆”,不惜派一群打手出海追擊,把那個倉惶出逃的家夥五花大綁,丟入大海喂魚。這就是說,解決不了問題,就把提出問題的人解決;若事實抵觸公理,那就把事實幹掉!

事實算什麽呢?事實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嗎?在他們看來,觀察和經驗一再欺騙我們。想想看,水中折棍、海市蜃樓等,都是這樣差點騙過人們眼睛的事實幻影。那麽根號2肯定也是!

畢達戈拉斯學派就是帶著這一股唯理論的狠勁,一種癡迷和一根筋,不管不顧,**,倒是在演繹法上別有所長——這是事情的另一麵。從“萬物皆數”(畢達哥拉斯語),到“數學是一切知識中的最高形式”(柏拉圖語),到“自然之書是用數學語言寫就的”(伽利略語),到“一切科學均可最終轉化為數學”(萊布尼茲語),到“數學是科學的皇後”(高斯語)……歐洲的數學狂們層出不窮,創造了埃及、印度、中國等古文明中都不曾有過的一種知識理想和知識類型。習風所染,亞裏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窮究五花八門的本質屬性:人有人性,貓有貓性,樹有樹性,火有火性,三角有三角性,連普遍與具體本身也各有其“性”,自然與理念本身也各有其“性”。這些“性”,或者說這些“是”(Being),在中國人讀來很陌生,特別扭,太燒腦,簡直沒法準確漢譯。[15]其實,作者不過是想編繪出一冊數學式的公理大全,把滿天下的抽象本質一網打盡,讓它們從不甚完美的“事實”表象中顯現出來。

不得不承認,這種準神學家式的執抝,使一種強大的數理工具源遠流長。當東方的實踐家們有了算術,有了算術就大體夠用,能應付春種秋收、治國安民一類俗務,歐洲的唯理派卻收獲了數學——包括歐氏幾何、無理數、對數法、虛數、微積分等,為“科學”勃興提供了重要基礎。

一旦與發端於英國的經驗主義思潮兩相匯合,互為依托,便如虎添翼,牛頓時代的噴薄而出就隻是遲早問題。人們或是靠實驗采集知識,然後用數理加以組織;或是靠數理推測知識,然後用實驗加以印證,似乎怎麽走都順,哪一條腿邁在前麵都行。以至從某一個節點孤立地看,有時知識還可以跳過實踐,在學者密室裏以先知預言的方式“先驗”地發生——上帝就是這樣幹的吧?海王星的故事就是這樣:先是有人推算出它的空間位置,當天文學家後來架起望遠鏡,對準夜空中的那個位置時,果然發現了一個小小白點,與預估點位竟相差無幾。化學元素周期表的故事也是這樣:門捷列夫依據原子質量大小,對元素予以排列和推導,發現了一些先有數據、而無實證的空白格子,而這些當時尚未發現的元素(镓、鈧、鍺等),事後果然被發現,由實踐家們一一捉拿歸案。

正因此,愛因斯坦在晚年《自述》一書中談及真理的標準,除了“外部的證實”,即經驗派所擁戴的實踐檢驗,還加上另一條:“內在的完備”,包括邏輯的簡潔和美(比如他愛不釋手的E=mc2)——這其實是延續唯理派一脈遺風,深切懷念演繹法永遠要求的嚴密與純淨。

“上帝不會擲骰子。”他的另一句名言,顯示出他對因果律篤信不疑,相信世界就是笛卡爾心目中那種精密運行的鍾表。

提到這一點,是因為唯理派在牛頓時代的好運氣,並未延續太久。一旦遭遇現代科學的衝擊,一旦觸及更深廣的未知領域,“鍾表”之喻漸漸不合時宜。

不妨耐心回顧一下。源自古希臘的理性主義,一種普遍、絕對、神聖的世界因果秩序,首先在康德等人那裏撞上辯證法,陷入正題、反題、合題的迷陣,形式邏輯讓位於辯證邏輯,“自相矛盾”從此有了合法性。接著,它在貝葉斯等人那裏撞上概率論,必然邏輯讓位於或然邏輯,等號幾乎都成了略等號,“差不多”和“大概是”從此有了正當權。再後來,它在哥德爾等人那裏撞上“不完全性定律”,發現公理的一致性與完全性不可兼得,數學的自洽和相應證明不可兼得,看似完美的邏輯體係原來一直處於帶病的狀態,不能不讓人驚醒和沮喪。與此同時,它被歐氏幾何與非歐幾何的分裂炸了個半暈,發現在高斯、黎曼等人那裏,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此真理和彼真理居然互不通約,統一邏輯變體為多重邏輯。它還在普朗克、海森堡、玻爾、薛定諤等人那裏,被量子力學拖入一片泥沼,發現在亞原子層麵的微觀世界,與常規世界不同,幾乎一切都“測不準”。A也是B,有也是無,到底是什麽,其隨機結論隻是取決於人們采用何種觀察方法和觀察工具,因此因果認知的客觀性被釜底抽薪。

連因果律的堅信者愛因斯坦——如果不是在實證層麵,至少在假說層麵,也對自己伏下了潛在威脅。所謂因果,隻能是前因後果吧,隻有在時間軸上才有意義吧。然而,恰恰是根據他的相對論,時空不可分割,均在運動中變化。運動的尺在相對變短;運動的鍾在相對變慢,達到光速時則時間消失。這就相當於說,一切因果鏈在那時都會潰散,在超過光速時則會倒置。一個鄉下老漢可能因此萬分驚駭:照這樣說,人豈不會先死而後得病?孫子還會出生在兒子以前?

顯然,要安撫老漢,確信這種驚駭大可不必,隻能靠一條:宣布時光機之類是無聊的科幻,宣布愛因斯坦就是物理學的終點,關於光速是極限速度的判斷永不可動搖。所有後來者都得趁早死心,不要像“奧普拉”團隊那樣,再去打光速的主意。

人們都會同意這一點?

很多人也無法證偽這一點。一切還是疑霧重重,構成了眼下知識生產的重大困難。換句話說,作為科學遠航的雙引擎之一,唯理論看上去已透支和冷卻,數理工具的有限邊界日顯,對實驗工具引領和支撐的作用遠不如昨,即便——如前所述——數理革命的餘熱還熱在應用技術的另一頭,包括成為某些文科研究領域的新時尚,包括“數字經濟”啟爆革新大潮,“大數據”“雲計算”風起雲湧,算法工程師和獨角獸企業拿走了業界最豐厚的年薪或利潤。

實踐也多方麵變味

愛因斯坦以後的科學發展,看來主要依重經驗路線和經驗方法。可望成為科學最新主角的生物學據說就是這樣。黑洞、暗物質、希格斯粒子等前沿研究,也多是依據海量的觀察和實驗,靠的是科學家們務實苦幹、摩頂放踵、大海撈針、集沙成塔——發現海王星的那種先知式奇跡,已十分少見。

這其實很對中國知識傳統的胃口。中國古人講究急用先學,僅靠區區算術就鼓搗出了“四大發明”,還鼓搗出算術因素更弱更少的中醫成果。中國人摘取諾貝爾科學獎尚少,但世界上最多的理工科大學畢業生、最多的技術專利申報、最多的科技論文發表、最高增速的新技術產業規模……都洶湧而來蔚為大觀。中國人重應用、重實據的務實風格,在一些人看來,不過是儒家傳統中“實用理性”(李澤厚語)或“實用主義”(安樂哲語)的一脈相承。

在某種意義上,中國的知識風氣遠歐陸,而近英美。英國人培根就狂讚過“三(四)大發明”;同是英國人的李約瑟認為中國知識水平遠超西方直至13世紀。孔夫子則最像美國實用主義的理論旗手“杜威先生”(蔡元培語)。當唯理派走下神壇,英美經驗派更願意強調,畢達哥拉斯的幾何學其實源於古埃及修水利、建金字塔的工地,同樣是幹出來的學問,其人間煙火氣不應被掩蓋。中國人對這樣的說法最可能鼓掌。

這沒什麽不好。實踐確實是真理之母,哪怕在愛因斯坦的那裏,也是檢驗真理的唯二標準之一,響當當的。隻是作為科學遠航中的另一台引擎,進入現代以來,實踐也麵臨新的故障。

至少可注意下麵三點:

1.實踐盲區

這麽說吧,前人的觀察和實驗都較為簡易,便於操作,花費不大,也比較個人化。阿基米德靠一盆洗澡水,就可以發現浮力原理。牛頓靠一個枝頭掉下的蘋果,就可以構想重力學說。伽桑地在一條航行的船上,從桅頂落下一塊石頭,就能檢驗地心說的真偽……那時的科學家都像草根“民科”,多是單槍獨馬,小打小鬧就做出大學問,在知識的荒原上到處開疆拓土。

相比之下,隨著日常環境和常規層麵的科學發現接近飽和,特別是在物理學領域,易啃的骨頭已啃完,科研就不再以米為單位、以克為單位、以秒為單位,而是一頭指向亞原子層麵的微觀,另一頭指向深空星際的宏觀。這時候,觀察和實驗的成本急劇升高,“民科”風格就行不通了,絕大多數聰明的人和機構被排拒在機會之外。大型球麵射電“天眼”,隻有一兩個國家可做。一台高能粒子對撞機,動不動就數百億甚至千億的投入,連美國、日本都供不起,誰還能玩?故楊振寧建議中國根本不要去搞。在高預算、高設備、高薪酬、高技術產業、高質量教育等配套條件缺位時,發展中國家的很多創新也無從談起,幾乎“被貧窮限製了想象”。很多國家的理科大學近乎奢侈品,既缺財務保障,又缺就業空間,於是重文輕理,甚至棄文從戎,實屬學子們的無奈之選,諾貝爾獎這事不必想得太早。

進入一個市場經濟時代,若無公權力的大手筆合理調控,很多實踐總是缺乏後援。投資商以贏利為目的,隻會青睞那些周期短、見效快、有購買力的應用科學和應用技術,寧可對奇巧**技砸下重金,也不會對荒漠化、農田土質修複、非洲地方病等投入情懷;寧可“山寨”“接湯”“做下遊”,到處撿一些邊邊角角的業務,也不會對基礎科學長期的冷板凳和可能的投資黑洞,多看上一眼。“軍工聯合體”通常成為拚搶戰略紅利的優先投入部門。依據同樣的利益邏輯,早在1976年,美國的一半醫療支出都用於照顧病人生命的最後60天,加上另一大塊用於性無能和脫發謝頂,相關研發顯然不是為大麵積窮國和窮人所準備的[16],也不會顧及商業意義太小的數千種罕見病(且不包括誤診、無名的類似病患)。全世界用於寵物、化妝品、奢侈品的研發投入,隻要拿出百分之一,牙縫裏省下一點點,培訓四十多個極貧國家的脫貧技能也綽綽有餘。

長此以往,知識與利益捆綁,知識生產中的一部分,即零收益或收益不確定,卻可能是人類迫切需要、乃至整個知識生態中至關重要的那部分,倒可能受到市場擠壓,退出人們的視野。

一種知識的失衡不易補救。

2.實踐窄道

一個前輩觀察當下的生活,也許也會覺得現代人太無能,在越分越細的現代分工體製下,隻能打拚在生產鏈的一個小小節點,隻能是偏才,隻能是人形零件,放在相鄰工序就是廢才,比如醫院裏的胃博士不可代班腸大夫,管結腸的與管直腸的也各管一段相互袖手。這遠不如從前:醫生多是全科醫生,教師多是“全科”教師(至少可打通文史哲,或打通數理化),連一個農民也可能是“全科”農民(農林牧副漁樣樣上得手),如此等等。

現代人回到家裏也許就更笨了,即便是高學曆的白領,也可能煮不好一碗麵,洗不好一件衣,更不懂如何修桌子或出門挖草藥。他們被“傻瓜化”的各種家用自動設備,被發達的電商配送服務,寵成了一個個“巨嬰”,屁股常在沙發裏生根,不時靠旅遊、八卦、表情包來打發閑暇,還以為自己操弄傻瓜相機就懂得了攝影。

專業細分是知識增長的勢所必然,有利於提高勞動效率,不就得這樣嗎?何況日子過好了,有錢人無須什麽事都自己幹,很多過時的知識和能力,要丟那就丟了吧。不過,如果他們的實踐麵過分收窄,“零件化”的職業狀態疊加“原子化”的心理狀態——某種個人主義的自戀和自閉,就很可能失去走出自我的能力,失去對父母、親戚、鄰居、朋友、服務者、合作者、庶民大眾的興趣和了解,失去在困苦、焦慮、情義、背叛、絕望、鬥爭、虛偽、犧牲中的曆練,欠缺作為一個群居生命不可或缺的社會閱曆。如果事情是這樣,“巨嬰”們就真的長不大了。

經驗蘊積不夠,必有感受機能的退化失敏,一如赤道居民對“冰雪”一詞無感,即便翻字典讀懂了,但肌膚、神經、情緒上還是無感。到這一步,任何優秀的文化和思想都不易與他們的心智接軌,更談不上共振。“**樂”(Titty Tainment)的亞文化潮流便會應運而生,取而代之,找到最合適的生長土壤,找到興風作浪的資本吸金神器。娛樂為王,刺激為王,搞笑搞怪就是一切。因一味遷就受眾輕淺的理解力,各種“神劇”都能成為熱劇,“狗血”與“雞湯”最容易成為頭條。即便偶爾涉及曆史和政治話題,有幾枚流行標簽就夠了。他們一通嘴炮打下來,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記得的恒記,不願記的恒不記。碰到不順耳的看法,有條件時要踩,沒條件時創造條件也要踩——事情就這麽簡單!

這就說到文藝和時論,回到文科知識了。據說“**樂”是出於冷戰對手的陰謀,是刻意製造娛樂快餐,意在填滿弱者心智,消解反抗既得利益者的意願和能力。其實,即便沒有外部輸入,即便也不如另一些人所憂,可諉責於父母、學校、社會的“嬌慣”和“過度保護”,就更深原因而言,隻要前述條件和趨勢不變,隻要人們對社會實踐的疏遠麵、絕緣麵、無知麵不斷增大,這些人想離開文化奶嘴,恐怕也難——這裏既有知識的失衡(多表現於理科),也有知識的失真(多表現於文科)。

最日常的現象是,一些大學生居然被小無賴忽悠,一些碩士或博士被校園貸、高消費、假網戀、出國夢、成功學、邪教組織無謂吞噬生命,悲劇時見報端。他們的學業高分,他們的超長網齡,都不足以擺脫“利令智昏”的古老魔咒,不足以換來連古人也不缺乏的基本判斷力,無法健全自己成熟和正常的人格。

3.實踐浮影

延續前麵的話題,這是指現代人特別容易重知輕行,以知代行,使自己的實踐日益虛浮,知識生產“脫實向虛”。

這也是說,牛頓和愛因斯坦那個時代尚屬正常,資本主義拉動生產力,知識多服務於實業;然而自後工業化時代以來,正如金融玩起了體內循環,知識也開始服務自己。金融(投機)與知識(自肥)兩大產業,已構成新資本主義的雙“虛”。事情起碼是這樣。

讀書當然是一件好事。特別是在古代,交通和通信工具不發達,人們的活動半徑小,知識多是親曆性的直接知識,所謂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親自吃上一口。由此產生的知識量顯然不夠,非常不夠,人們急需用書本補充間接知識,不能不羨慕“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盡管莊子對書本並不特別信任,在《秋水》中警告:“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陸遊也對書本一直警惕,在《冬夜讀書示子聿》中感慨:“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但畢竟那時間接知識極度稀缺,讀書人都是寶貝疙瘩,直到20世紀前期,中國軍隊裏的連長或營長,身邊能有個識文斷字的文書官,能看懂公文和地圖的那種,還相當稀罕和要緊。

變化的拐點很快到來。中國的文盲率已從七十年前的80%降至4%,高校毛入學率接近五成,這意味著印刷機、網絡服務器開始熱得發燙,謂之“信息”的間接知識出現瘋長和爆炸,反過來大規模擠壓和取代直接知識。在很多人那裏,“知識”已等同於書本知識,“良好教育”已等同於完整學曆,“知識就是力量”無異於文憑就是身價和話語權。一百本書產生一百零一本書,一千本書產生一千零一本書,知識的自我繁殖和次生、再生鏈條無可遏止。知識的分支也無比龐雜,以致同科倆博士也可能互為聾子,因分支不同就聽不懂對方的概念。從學前班到博士後,從鼻涕娃到白發生,很多人半輩子或大半輩子都在讀讀讀,如果入職院校或媒體,更可能成為終身“書蟲”——這種情況在文科領域特別多見,也特別令人擔心。

書本有什麽不好嗎?能因此見多識廣、旁征博引、集思廣益,充分吸收前人和他人的成果,不正是人類智商提升和文明興旺的最大優勢?

這話沒錯。不過,美國電影《心靈捕手》(1997年)裏,一個稟賦過人的學霸,一位叛逆的天之驕子,曾被老師的一段話震擊:

你從未離開過波士頓,是吧?所以你說到藝術,隻有一些藝術書籍裏的粗淺論調,關於米開朗基羅,關於他的政治抱負,關於他與教皇的故事,關於他的性取向和他所有的作品,你知道得很多,對嗎?但你不知道西斯廷教堂的氣味,你也從未站在那裏久久凝視美麗的天花板。

如果我說到戰爭,你會說出莎士比亞的話:共赴戰場,親愛的朋友,如此等等。但你從未接近過戰爭,從未把好友的頭抱在膝蓋上,看他呼出最後一口氣,向你絕望地呼救。

如果說到女人,你八成也會說出個人偏好的謬論,你上過幾次床,如此等等,但你說不出你在女人身旁醒來時那種幸福的滋味。你也許會引述十四行詩,但你從未看到過女人的脆弱,也從未看到她能擊倒你的雙眼,讓你感覺到上帝的天使為你而來,把你從地獄裏救出。你也並不了解真正的失去,因為唯有愛別人勝過自己的人才能體會,你大概不敢那樣愛吧?

……

不明書本之短,便有上述電影中的書本學霸,便有“知識最大的敵人——不是無知而是知識的幻覺。”(霍金語)

這些大量冒出的“知道分子”(網友語),與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最大差別,在於前者缺少現場性的感受和經驗,缺少實踐的重力與活性。采訪、座談、參觀、視察、實習……當然也是實踐,聊勝於無,但如果沒有足夠和深度的做,便不足以激活、消化、修正、補充間接知識——更不要說發展了。永動機的空頭理論,看似環環縝密、甚至合得上能量守恒定理,做起來根本沒戲,就是這樣來的。文科裏的“口舌之學”而非“心身之學”(王陽明語),也是這樣來的。筆者曾在一篇文章裏說過:一位從未做過任何生意的在教經濟學,一位從未參加過任何實戰的在教戰役學,一個從未當過記者或編輯的居然開講新聞學,一位既未當過官也未造過反的居然把持政治學,而一位個人品行很糟糕的家夥則可能一再發表倫理學論文……你就那麽相信?把他們的學問不斷學舌和複製下去,人們就那麽放心?

讀書充其量隻是半教育。積弊日深的全球現有教育體製延綿數百年,經新資本主義的塑造升級更為根深蒂固,需要一種大體檢,需要一場大手術。這包括設計和推出一種新製度,視工齡與學曆同等重要,更鼓勵師生雙方對險難崗位工齡、研發工齡、多崗工齡的積攢,以重建人才評價標準體係,大大提升實踐的地位,從根本上打掉應試教育、論文生涯所組成的荒唐閉環。如此等等,也許是所有社會改革議程中更具有基礎意義的改革——至少是之一。問題是,各種既得利益集團不可能接受這一點。文憑工廠、論文生意等已把他們養得夠肥,好日子還得過,知識利益的等級化和壟斷化還得加固。哪怕“花錢買版麵”在眼下很多地方已見多不怪並寡廉鮮恥,哪怕“SCI數據庫”“JCR報告”“影響因子”充滿貓膩,不過是出自一家私人公司的生意經,業內不少人心知肚明,但還是會被奉為國際科研評價體係的超級指揮棒。[17]寄生於現有體製的大批教育商、學術商、傳媒商、知識官僚已不習慣讓實踐家——特別是底層的實踐家,帶著汗水和手繭闖入他們的專屬殿堂。。

“行萬裏路”也好,“生活即教育”(陶行知語)也好,這類話也會被他們說一說,出現在什麽演講詞裏。不過其意思很可能被理解為旅遊的消費賬單,或看一眼平板電腦裏的專題紀錄片。如果能成為社會公益的形象工程,三兩點綴於履曆表,那更屬難能可貴。

這樣,很多企業和事業機構常感到無人可用,而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卻對社會感到畏懼,不願畢業離開安全的校園,也不願結束“宅男”“宅女”的日子。教育與社會的裂痕日漸擴大,知識的信用度一路下滑。“我喜歡沒受過什麽教育的人!”特朗普這一口白,迎合了相當一部分底層人對精英階層的戒心和憤怒,竟助其收割了史上選票第二高的政治人物光環。美國學者尼古拉斯·卡恩斯對全球228個國家和地區進行統計和比對,發現政治家中,平均學曆高的反而比學曆低的治理成績更糟。[18]連麥肯錫這個全球最大的人力資源谘詢管理公司,其老板的用人標準,也是一要hungry(饑餓),即絕不要富二代、官二代;二是要street smart(街頭聰明):即灰頭土臉摸爬滾打一路拚上來的,切不可是高學曆的書呆子。[19]

這類跡象通常會被主流媒體閃過去。不用說,實踐主體意味著人民主體,意味著為人民服務的價值觀,將嚴重冒犯某種隱形的政治機心與倫理禁臠。不少媒體人對此心照不宣,不會去鬥膽冒險。

下要接地,上要接天

2020年的美國讓人看得步步驚心,一些中國文革的過來人大概還有幾分眼熟。很多城市在砸雕像、打招牌(大破四舊),遊行示威不斷衝擊政府和議會(炮打司令部),燒汽車、搶商店、槍擊案的暴力呼嘯說來就來(文攻武衛),種族壓迫的老賬與暗中通俄的現行一起查(深挖階級敵人),家人之間因政治反目並公開舉報(親不親,路線分),連基本防疫措施也被視為政治陷阱(寧要資本主義的病,不要社會主義的醫)……憤怒者幾乎把一部曆史劇異地重演了一遍。

兩相比較,一個中國女孩穿條花裙子被指責為資產階級的遺毒,與一位西方老婦戴口罩被指責為對自由主義信仰的背叛,實為異曲同工。中國當年並無貧富分化,也沒外來移民群體,不存在具體利益衝突,也鬧得那麽凶,似乎不好理解。當這種失控出現在經濟、教育高度發達的地方,出現於“山巔之國”和“上帝選民”,也是一種不好理解。可見,不論東方還是西方,不論在窮國還是富國,人類的理性啟蒙成果都不宜過於高估。意識形態教條化、極端化的失控,可隨時擊潰人的智商和溫良,集體犯暈是一個持久的隱患。

其實,意識形態是利益博弈的思想工具,在其早期大多爭之以理,多少要照顧到證據與常識;一旦進入教條化、極端化的狀態,才會滑向非理性,通常表現為信仰狂熱,思維僵硬,脫離實際,無視事實,求助假新聞,成為一種不由分說和不可冒犯的神主。

馬克思在原則上同樣寸步不讓,卻也至少五次宣稱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見諸《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35卷385頁、第2l卷54l頁附錄、第37卷432頁、第37卷446頁、第22卷81頁。這無非是他擔心自家學說也進入教條化、極端化的理解,失去生動活潑和包容開放的應有之義。他的自信表現為一再鼓勵他人向自己發動質疑。

事情看來是這樣,人們隻要深入實際,來到現場,麵對具體問題,由於各方都熟悉問題的來龍去脈和上下左右,有信息的充分溝通與分享,達成共識是大概率事件。要排澇就排澇,要修車就修車,要包產就包產,要反腐就反腐,誰會同自己的眼睛和錢過不去?除非白癡,很少人不通情理。因此,常見的情況是,越是到工人、農民、商人、基層官員、科技人員那裏去,就越少聽到意識形態化的口水仗。相反,一旦遠離具體現場,一腦子事實換成一腦子理論,人們活得高雅和高深起來,閃耀著這種或那種“政治正確”的神聖光環,事情才會陷入危險,連“花裙子”和“口罩”也能通過“上綱上線”項刻間變得易燃易爆。到那時,書本左派對抗書本右派,書本激進對抗書本保守,書本效率對抗書本公平……在書本知識的混戰危機中,再好的道理都沒法說了。

這並不是說“讀書越多越反動”,不是說大老粗具有天然優勢。事實上,無論學曆高低,人們談“主義”時都容易崩,談“問題”時都不難磨合,與穿不穿草鞋沒關係。這也不是說書本一定會惹禍,而是說這世界上,所有知識最終都需要落地實用。唯實踐能清醒所有“永動機”式的理論空想和邏輯迷信,唯實踐能給神主知識退燒、脫敏、活血、解毒,是知識重獲解釋力和引領性的前提,是一切偉大理論活的靈魂。

毛澤東1937年撰寫《實踐論》。一個極窮、極弱、極亂的大國在當時幾無發展前例可援,各種洋教條讓國人左右皆誤一再迷路,若無《實踐論》的喚醒,沒有一場大規模的知識生產自主解放,全社會行動力的不斷凝聚和增強簡直無從想象——那是一個並不遙遠的生動故事,可為今人借鑒。

這就是“下要接地”的意思。

如果說神主知識不可取,碎片知識同樣讓人頭痛,是時下求知者們的另一大災情。這樣說的背景,是當代的知識產能實在太強了,未來的知識更可能多得令人望而生畏。嚴格地說,對每一塊石頭都可考古,給每一個人都可寫傳記,而天上每一顆星星都值得成立N個研究院去探索……但我們需要那麽多知識嗎?太多信息讓電腦死機。太多知識讓人不堪其累,會不會反有多方喪生之虞,讓人們不是更善於行動,而是更難於行動?

這事暫且從略,不妨以後再說。物理學家霍金稱:“21世紀是複雜科學的世紀。”他是指理科。如果以物為認知對象的理科尚且如此,那麽文科(還有醫科等)以千差萬別和千變萬化的人為認知對象,當然更是複雜加倍——也許比微觀和宏觀的物理世界更複雜,即現有數理工具一時難以駕馭的複雜。這樣,在一段時間內,一方麵是識字率越來越高,知識產能馬力全開,各領域、各層級、各門派、各分支、各種方法和風格、各種利益背景和實踐細節,都無一不在盛產知識;另一方麵卻是再建“大敘事”確實困難重重,眼看著散化的知識一散到底,很多人已習慣於各說各話,自說自話,頭痛醫頭(甚至隻醫頭毛),腳痛醫腳(甚至隻醫腳皮),知識封閉、內卷化的程度日深。

國學派同工業黨談不攏,多元派同法律黨談不攏,這還算好理解。反核圈同勞工圈談不通,女權派與自由派談不通,就有點費解了。更讓人奇怪的是,同是動保人士,寵物派和野生瀕危派可能勢不兩立。同是原住民維權的同道,修路派和拒路派可能不共戴天。同是在抗議超級跨國公司的資本全球化,新左派、同性戀、民族主義者、黑客、素食人士、**主義者倒可能自己也鬧成一團,甚至打上一場。有關瑞典“環保少女”的爭議不過是最新一段插曲。在筆者記憶中,有兩位文學朋友曾靠三五句話一見如故,立刻撇下我等庸常之輩,另擇一室親密深談。可沒過幾分鍾,大概也就是七八句話的工夫,兩人又破門而出各奔東西,一個大罵“騙子”,另一個斷言“那家夥屁都不懂!”可見隔行如隔山,不隔行同樣可能隔了萬重山!

不是要百家爭鳴嗎?爭一爭也許不錯。既然都有理有據,那麽任何人都有權發聲。但如果人們都是用高音喇叭拚命發聲,都希望別人張大耳朵聽好,卻缺少耐心、興趣、時間聽別人發聲,失去了理解和包容他者的能力,大概不是一種正常。即便把杠精們擋在門外,都端起學術架子,拿出紳士風度,開出一個個優雅的高端研討會,然而隻要小題目路線和“牛角尖”癖好繼續當道,互相屏蔽者的合影與碰杯也不正常。

長此以往,眾聲喧嘩,誰也聽不清誰。沒有統領小真理的大真理,真理便讓位於形形色色“我”的真理。換句話說,“大敘事”潰散,其意外代價是大“三觀(世界觀、價值觀、認知觀)”隨之缺位或曖昧,碎化了浮躁而低效的心智,使碎片知識無法得到一種知識方法、知識倫理的黏結與組織,離可操作性已越來越遠。這一情形離爭奪資源的難看吃相,與惡俗的知識利益,倒可能越來越近。

作為知識失能的正常反應,民粹主義和反智主義在此時的入場便不可避免。很多人無奈之餘,最容易把解決亂局難題的希望寄托於一些強人,那些根本不要知識、不講道理、作風粗魯而強悍的可疑救星——比如指望一兩個政治梟雄來痛擊疑點重重的“全球化”。“劉項原來不讀書”(毛澤東引用的章碣詩句),那意味著曆史再一次把知識擱置和冷藏,大棒再一次成為最有效語言,知識分子目瞪口呆暫時退局旁觀。

以上就是“上要接天”的緣起。

科學史家庫恩說過:“在公認的危機時期,科學家常常轉向哲學分析……為新傳統提供基礎的一條有效途徑”,包括借助“直覺”“意會”“無意識”,以革命的方式共約新的“知識範式”,[20]共建一個新的思維共惠平台。這差不多是說,在不同專業之間,靠嗅也能嗅出一種有關知識的知識,向上升維,分中求合,以結束各自的畫地為牢,結束各自專業可能的死局和不安全感。

這種哲學高瞻,需要對人類實踐實現大規模的修複,需要來自實踐前沿的睿智,既貫串於各自的專業自信,也體現於及時的專業自疑,永葆自疑這一求實求新者的必備能力之一,以促成新思維的蓄勢待發。這種哲學高瞻也需要人格與胸懷。康德是一個兼職數學家,終身蜇居偏僻小城,過著清貧的日子,其墓碑上卻刻有這樣一句:“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越來越曆久彌新,一個是我們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另一個就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這一墓誌銘體現了一個偉大時代眾多求知者的風貌,也蘊積了當年知識之所以成為力量的磅礴心誌。那時候的人們並非說話句句在理,但天地和心靈是多麽廣闊!人們握有經驗方法與數理方法兩大工具,差不多就是握有理科版的“接地”“接天”之道,就能把整個天下真正揣在胸中。

2021年1月

最先發表於2021年《文化縱橫》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