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有關的生活及價值觀

庚子年,天下亂。人們談了全球氣候,又得談一談全球病毒—另一個來自大自然的劇烈變數。

新冠病毒大開地獄之門,其肆虐範圍遠超任何一次世界大戰、金融危機、自然災害。活著還是死去,一道終極性考題,正檢驗世界每個角落的製度、文化、經濟、技術、生態、治理、道德底線……一切都被翻個底透,以“現場直播”的方式接受雲圍觀和雲打分。衛生專家們警告,對手至今不明,因此疫情還可能持續數月甚至數年,甚至因病毒變異或疫苗難產(如艾滋病、埃博拉、寨卡、尼帕、拉沙、MERS、登革熱等),從此與人類一再糾纏不休。

這就是說,眼下到底是處於一個曆史拐點,還是一次曆史稍息,舊的路線圖稍後照用,其答案尚不可知。

有關思考已隨即展開。待喧囂一時的假消息、嘴炮戰、陰謀論、“甩鍋”大賽等沉澱下去,真實問題的清單才會漸次明晰。其中一項也許值得注意。這是指在全球範圍內,疫情中付出生命代價最多的是窮人和老人,與此同時,從總體上看,生活方式受到最大衝擊的卻是富人和青年—這構成了一個事實對比組。前者關乎性命,是社會學和政治的老課題,也許不值得太驚訝;後者關乎錢,關乎過日子,卻稍顯陌生,涉及衣食住行而已,看上去沒那麽急迫和嚴重,但增加了觀察的新維度。

得從“不聚集”說起。這麽說吧,“不聚集”“禁足令”“保持社交距離”,是這次疫情中常見的經驗,是阻斷病毒傳播最簡單有效的辦法。但光是這一條,就嘩啦啦重創時尚圈和高端消費行業,使郵輪、航空、賓館、度假景區、T台秀、夜總會、美容業、影劇院、職業聯賽、奢侈品、會展慶典經濟等頃刻間一片哀鴻,使關聯度高的歐美富國和繁華都市,據說是醫療衛生資源最足的地方,地球人最向往的地方,卻幾無例外中招,最先成為疫情淪陷區—這恐怕不是一種巧合。相形之下,一般來說,倒是低消費地區的疫情稍緩,流動人口少恐是原因之一。還是從經濟角度看,基本民生(如食品和藥品)作為一種剛需,其生產、消費也要堅韌和皮實得多,行業損失相對要少。

這裏的原因,無非是高處不勝寒。人心向富,但富有富的難處,富有富的風險。“時尚”往往“高端”—屬於巨富未必稀罕、窮人卻夠不上的那一塊,多是一般富人的標配。相關的吸金術,一直係於“人氣”,借助人們從眾、入時、跟風、趕潮、趨炎、附勢的心理潛能,對人員聚集有較強依賴性。想一想,一塊名表,如果不是給別人看,隻是為自己計時,擱在挎包或抽屜裏,有啥意思?一款豪車,如果不是去拉風,隻是給自己代步,去一下菜市場或奶奶家,是不是明珠暗投的犯傻?一個大人物,如果沒有聚集性的前呼後擁、迎來送往、掌聲如雷、全場注目、杯觥交錯、低眉順眼,是否已少了太多滋味,隻是一種沒有觀眾的古怪演出?一位小提琴高手,如果沒有賣出天價門票,沒有聚集性的觀賞、拍照、獻花、握手、尖叫、求簽名、熒光棒,隻是去街頭拉一拉,又有多少人能識貨、能動心、能駐足忘返,成為音樂經典的真粉絲和真玩家?同樣要緊的是,如果樂手們都這樣玩,都這樣清流,哪個投資人還願對他們砸錢下注?

由此可知,在很多人那裏,內外須有別,以至“發朋友圈的再貴也得買,私下用的怎麽便宜都是虧”(網上流行語之一)。所謂顯貴,非“顯”不“貴”,無“人氣”不貴,人們聚集的頻度和密度是某種價值彰顯、放大、暴增的必要條件,是資本邏輯的玄機之一。於是,以前不少描寫失敗者和倒黴蛋的詞,如落寞、清冷、孤獨、蕭瑟、閑散、門可羅雀、庭前冷落、離群索居、形單影隻、粗茶淡飯、燈火闌珊—難怪都有一種冷調子,指向聚集的反麵,相當於走出一道人生價值的低位行情。不過,問題來了,依照公共防疫的通行標準,為何偏偏是這種“不聚集”,偏偏是這種樸素乃至卑微的日常,倒成了眼下最安全的生活、最健康的生活、最應看齊的公民模範行為?那麽,病毒跟著聚集跑,是一心要同“好”日子過不去?往大裏說,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老子語),老天爺正在對某種可疑的繁華來一次急刹車和亮紅燈?

曾經,聚集並非人類曆史中的常態,過度的都市化更不是。“采菊東籬下”“戴月荷鋤歸”“竹喧歸浣女”“獨釣寒江雪”……中國人幾千年來其實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其田園範兒至今還是很多人的舊夢,甚至讓都市小清新們時不時神往一番,沒有什麽受不了,算不上遭罪。何況,自有了互聯網,有了網購和雲數據,人類在工業化、後工業化時代也可“群”而不“聚”,“群”而少“聚”,同樣能活出業績(如遠程的學習或工作)、活出快樂(如網上追劇或遊戲)、活出溫暖(如利用視頻陪伴或聯絡親友),活出大世界(在屏幕前上天入海遊曆萬邦等)—卻少一些奔忙之累,少一些交際和擁擠時的緊張。這有什麽不好?

好吧,退一步說,即便這遠遠不夠,即便互聯網不必也無法取消一切聚集,須兼容合理的公共活動,但它至少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通過虛擬的足跡和現場,稀釋不必要的人口密度,重新規劃一種人際空間關係,重新定義有關幸福的詞匯。

事實上,都市病大多來自心理病。庚子年一座座“空城”的經驗,至少讓很多人發現,生活嘛,說簡單也簡單,並不需要太高的成本—很多成本都是人們自己折騰出來的。對於很多人來說,大筆消費開支, 三分之二甚至十分之九的開支,可能都與自己的生物學意義無關,與自己真實的喜好和美感也無關,不過是一時恍惚,受“人氣”的裹脅和誘導,去花錢給別人看,花給別人看自己如何看,花給別人看自己如何看別人如何看,諸如此類。這些人常有多動症,常有關注渴求,已無法忍受哪怕半天的獨處,一腦子憂兮樂兮慕兮恨兮的官司,無非是憋著勁要去炫,或追逐、依傍、模仿、預演一下自己想象中的假奢華和準奢華,為心跳和傳說燒錢,為狂野的氣勢和氛圍燒錢—說白了,那不過是一種虛榮成本。由此構成的資金流注入,遠遠超過在這一過程中實惠獲取的必要開支,支撐著“時尚”+“高端”的消費遊戲,支撐著人類社會中的麵子經濟、身份感經濟、等級文化符號經濟,一種消費主義時代虛高虛熱的群起而“裝”那啥。

事情在很大程度上不過如此。不幸的是,繼全球氣候變化後,病毒再一次把很多東西打回原形,包括暴露出這種虛高虛熱行業的脆弱,暴露出“時尚”+“高端”是免疫力最差的領域之一。往後看,哪怕疫情結束,隻要人們還心有餘悸,還惦記著衛生,講究一點溫和的“社交距離”,或多或少拉低一點人們聚集的頻度和密度,那麽這一行業恐怕也會長久失血,再也回不到從前。最近很多數據已證明了這一點。據說王健林已栽在美國電影院線行業,巴菲特拋空了四大航空公司的股票,連筆者老婆的理發師也在感歎燙發染發的VIP近來幾近絕跡……他們看來都嗅出了某種觀念動搖的危險。

他們當然不必相信“時尚”+“高端”從此消亡。往根子上說,每個人都難免有點虛榮,都會在吃喝玩樂中付出虛榮成本的。特別是荷爾蒙旺盛的青年,既然身處群居環境,就總會下意識同別人比一比,包括比出自己的本領與成功,比出自己的榮耀與**,連魯迅先生筆下的流浪漢也沒閑著,曾比試看誰能把虱子掐得更響呢—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好吧,那也是投資者們的一片潛在富礦。不過,人生之路千回百轉,投資者們也知道,虛榮終究虛,華而不炫和惠而不奢的傳統生活觀,總會在曆史的坎坷途中不時蘇醒。當生命、安全、智慧、自由、公平正義等更多價值選項擺在麵前,一旦與虛榮發生衝突,很多人未必不會去尋找一種新的價值平衡,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疫情終會過去,但疫情來過了,留下了傷痕和記憶,事情同以前就不再一樣。地球人永遠麵臨新的故事。

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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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發表於2020年《天涯》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