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雨落花去

銅七是我發小,生得一雙桃花眼,眉清目秀。

初見他的那個院落,還是白牆青瓦,樹藤纏繞蜿蜒伸長向著遠方。那時的龍井裏倒映出我們小小模樣,他一身整潔小西裝,領帶拉得像模像樣,咧著嘴衝我笑。

他本就生得好看,又這般衝我笑,我伸出手推了他一下,"小棄子,不許這樣對我笑"他一愣,反推過來,"呸,你才棄子,你個鄉下丫頭!"

他是銅叔撿回來的,也就隨了銅叔的姓。那是節日剛過,戲剛收了場,鞭炮屑落了滿路。不喜看戲的銅叔從老友家裏出來,路過烏漆墨黑的戲台,那時的他就栽在土裏,裹著他的繈褓滿是泥和紅鞭炮屑,小小的他伸出白白淨淨的小手,嘴裏癡癡的朝銅叔笑。

銅叔拗過頭來,以為自己聽錯了,再仔細聽,可把他嚇壞了,以為鬧鬼,拔腿就想跑。又瞥眼看見怎麽有個小嬰兒掉在地上,才靠近去瞧瞧。

他這便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村裏村外混得風生水起。我自幼是藥罐子裏長大的,牆外不得出幾次,難得才能認識他,剛見麵便是一番罵罵咧咧,我一張小臉憋紅了,流了許多汗,頭發濕漉漉的,還死命瞪著他,輸也不可輸了氣勢。

他突然湊到我的眼前,離我很近,一雙桃花眼裏**著笑意,"同我說話怕是能強身健體,你身子骨那麽弱,我怕得多講幾次才好!"

"我呸"

這便又掐起來了,大人笑著看戲也不嫌熱鬧。自幼照顧我的姨娘竟無一絲緊張神色,平日裏可是我一點的磕磕碰碰,吹著一點穿堂風也怕著,竟還任由我被他欺負麽?

我氣兒力全無,微微喘著氣,他還張牙舞爪,熱血沸騰著。如此形勢,我開口道,"你欺負個女孩子算什麽本事?"

"呦,這會想起你是個女孩子?剛剛還尖牙利齒,漢子一條"

"那……那我還是個生病的人呢!"

他望著我突然愣住了,我也覺著不對勁,分明像是衝他撒了嬌,又看見他耳根泛開了紅,全無反駁的氣力。

是我耍賴了……

倒也不能怪我罷。

是他招架不住嘛……

逢年過節的戲班子但凡被銅叔逮到總會被詢問一番,"你們可丟過孩子麽?"但總是沒收到過肯定的答案。

久而久之,這大大小小的戲班子也就同銅叔熟識了,自然也分外照顧銅七,銅七也為此十分神氣的,大搖大擺的帶了孩子幫去為戲班捧場。

他如此傲氣,自然跑來同我炫耀,他趴在牆頭,俯眼看著牆裏頭仰頭看著他的我,"喂,藥罐子,小爺我請你看戲,來不來?"

"來"我霸氣的回應,接過姨娘給的鬥篷,大力推開門,覺著自己豪雲萬丈,但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卻破功了。

他手扒著牆頭,後腳跟墊著一壘七歪八倒的磚頭,屁股撅得老高。原來這風光的牆頭還有如此搞笑的背後,我忍不住笑出聲。

"笑個屁"

他回頭,凶巴巴的罵著。然後專注的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走下來。

他還……挺可愛的。我帶著笑意走在前頭,覺著牆外的世界倒還不賴。

"可憐我孤身隻影無親眷,則落的惹氣吞聲空嗟怨。空悲切,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

"銅七,這戲裏唱著是什麽呢?"我問他。

卻見他,側過頭,躲避著我的視線,陽光打在他臉上,兩頰那旁,分明有淚光。

平日隻見他一副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樣子,倒不知原來銅七也會有傷心時。

可見他落淚,也不知他是因了這戲,還是因他自己。

我這麽小的丫頭大概是不能理解的。

戲台小生脫了衣裳,隻穿個裏衣帶著妝就跑下台安慰他,"小銅七,我有個主意!"銅七低著頭,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鼻尖紅紅的。

"小銅七,可願唱戲麽?"他笑著,又繼續說道,"哪天小銅七的娘親在台下看戲,還會認出你的眉目來!"

他猛的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像長夜裏頭的星星,那般好看。

這天便見了我沒見過的銅七。

順著眼,傷著心的銅七。

夜裏頭,他又爬上牆頭,我仰著頭,被姨娘裹得嚴嚴實實的,又背著她偷偷的像被包進粽子裏頭的螃蟹一樣的挪過來。他絮絮叨叨的說了些什麽,被風吹得零碎,又飄入我的耳朵裏來。

頭仰著仰著也漸漸酸痛起來。我咬牙切齒的說,"您能鑽狗洞進來說話嗎?"

"不能"

"那你就自己在這牆頭吹風吧"

我轉身就要走了,卻聽見牆外傳來聲響,一回頭牆頭也沒了他那憂鬱的身影,該不會他和他的磚頭們摔了吧。想想就好笑。

我這剛要抬起腳,突然地上有個什麽東西拉住了我的褲腳,一低頭就看到他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

"還真鑽狗洞進來了,嘖,真沒骨氣!"我故意嘲笑他。

"切,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想找個人說話"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你怎麽一點也不像個姑娘家家的"

"你就為來說這句話的?那你可以走了"

"不是……"

"不然你是來找我睡覺的?"

"滾"

終於跑題了十幾分鍾後,我眼瞅著姨娘怕是要來查房了,才拉回正題。

"你想說什麽"

"我……今天失態了"

"是啊失大了"

"我現在隻有銅叔這一個親人了"他頓了頓,又抬眼看我,"還有你……算是吧"

"嗯"我很認真的看著他。

沉默了很久,才再開口,"我……現在也隻有姨娘照顧了"

"你總是叫我藥罐子,也沒錯,我娘親生我難產死了,生下我,卻是個受罪的命。我身子不好,父親在外補貼家用,就托姨娘照顧,這便苦了姨娘了,事事都要照料。"

"以前姨娘連門都不讓我出來著,現在倒是自由的很,說來也奇怪,姨娘見你欺負我都沒反應,她平日可不這樣的。"

聽我傾吐,他貌似心情大好,"怕你是那天生讓我欺負的命,她是攔不住這命星"

"就你胡扯"我轉身就要走,"姨娘快回來了,你趕緊出去"

"好"他那日出奇的溫柔,臨走時,摸了摸我的頭發,一雙桃花眼裏滿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