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從沉睡中醒來,掀開被子,坐到了鏡子前。黃昏的斜陽從窗外照進來,映出鏡子裏那張高貴美麗的臉,非常符合魔女的身份。

剛才的夢,真的很想留住啊,魔女想著,我又和長老們在一起了。大長老、二長老、三長老……你們都還活著,都還和我在一起,都還在用或親切或嚴肅的腔調對我說話。我們都還在地下,在那簡陋的地穴裏,可那裏比現在這處富麗堂皇的所在好上一千倍,好上一萬倍。那裏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純淨的,而這裏隻有虛假,隻有謊言,隻有黑白顛倒,隻有無窮無盡的邪惡力量。

然而夢境終歸隻是夢境,蘇醒之後,眼前隻有冰冷而殘酷的現實。沒有長老了,也沒有其他魔主的子民了,隻剩下孤獨的魔女,堅強地對抗著這個黑暗的世界。她現在已經陷入了愚昧的人們的包圍之中,就像是被埋進了土坑,隻能艱難地抬起頭,在絕境中呼吸。

魔女慢慢回憶著三位長老的音容笑貌,回憶著他們淒慘的死狀,仇恨的火焰不斷在胸中澎湃地怒張著。我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的,我會替你們報仇,更重要的是,我會完成魔父賦予我的使命。我是魔女,魔父的女兒,哪怕世上隻剩下我最後一個信徒,我也會光複淨魔宗,讓魔父的光明重現大地。

“我還是沒想明白,魔女難道不是那天被救回來的大學士鄧文翰的愛妾嗎?”

“那是假的,是席峻鋒特地授意雇傭兵裝扮出來的假貨,從那三個所謂的長老,到魔女,都是假的。真正的魔女,就在你的眼前,確定無疑。”

“可是……他是我的弟弟,是一個男孩子啊!而塔頂上的那三個,都是女人啊!怎麽可能我弟弟是魔女,而那三個女人是三大長老呢?”

“我問問你,把淨魔宗教義裏的‘魔’換成‘神’,‘神’換成‘魔’,對魔教的實質會有什麽影響嗎?”

“那倒是不會……可是,男人和女人的概念,也是說顛倒就能顛倒的嗎?”

“動動腦筋啊。對於一個記憶被全部抹去,頭腦裏一片空白的人來說,他能先天地弄清楚男女的指代嗎?在那種時候,你告訴他白就是黑,黑就是白,他也一定會毫無障礙地接受。同樣的,你把男說成女,女說成男,他也不可能提出什麽質疑。”

“但是他已經回來那麽多天了,所有人都叫他太子,他自己並沒有提出任何否認,他也在稱呼我姐姐。”

“那就是靠長老們的洗腦啦。我那天拿回來的那些沒被燒完的紙張,好像是你弟弟在塔頂期間寫的日記,雖然殘缺不全,但勉強還能猜到點意思。他一直都被灌輸著對魔父的無限忠誠,以及對我們這個世界的刻骨仇恨,長老們告訴他,這個世界黑白顛倒正邪不分,對的被說成錯的,所以你們把他當成男孩,他才不會奇怪呢,反而會更加確信長老們的教誨,對這個世界更加警惕,更加敵視。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根據那張紙條,你弟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塔頂,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地底,還觀賞了一次月光照進地下的奇跡呢。”

“月光照進地下?”

“是啊,他以為是魔父顯靈,一下子上了大當,堅定了自己的信仰。而實際上,在高塔的牆壁上弄開一扇窗戶,就能輕鬆看到月亮了,那有什麽稀罕的呢?”

“淨魔宗已經毫無勢力可言了,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呢?”

“當然是借助太子的力量重新振興淨魔宗了,我猜測這是席峻鋒給他們出的主意,本來是打算綁架郡主,把郡主培養成魔女的。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抓到了太子,那可比郡主還好用多了。至於太子本來是男人,有什麽關係呢?一個洗去記憶的人,本來也分不清男女。以後太子毫會成為淨魔宗埋伏在世間的最大的一顆毒種子。他會假意做一個乖乖的太子,培植自己的勢力,慢慢積蓄力量,也許等到有一天還能坐上國主的寶座。到了那個時候,他就能運用自己的權勢重建一個更加恐怖的淨魔宗,總好過一群過街老鼠躲在陰暗的地洞瞎琢磨吧。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在我們交手的時候,她們會不顧自己的性命去搶救太子,因為在她們的計劃裏,隻有太子才能複興淨魔宗,比她們重要太多了。”

“……這太可怕了。那三位長老……那三個女人,究竟是什麽人?真的是淨魔宗最後的信徒嗎?”

“這個,死人的嘴已經永遠閉上了,我就隻能瞎猜啦。現在我們隻知道她們是母女三人,而母親的秘術強得異乎尋常。再聯想到三十多年前淨魔宗魔女的離奇失蹤,我自個兒編了個能自圓其說的故事,完全沒有事實證據.你就權當聽書……”

“別廢話了,快點說!”

“是,公主殿下聖明!我想的是,那位老婦人,興許就是三十年前失蹤的魔 女……”

“可是魔女不是不允許結婚生育嗎?”

“所以她才失蹤了嘛!因為愛上男人,生了孩子,才被教中長老驅逐。而那時候長老們迫不及待地重新複生魔女,也是因為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看那兩個掃塔仆婦的模樣,再想想秦雅君的職業,不難想象她們娘仨受過怎樣的折磨,所以她們一定會深恨殘留的淨魔宗,覺得他們是拋棄了自己的叛徒。”

“那他們幹嗎不去找淨魔宗出氣?”

“你以為她們沒找?我一直在猜測,淨魔宗總壇裏還有幾百號人,為什麽會一起死在那裏,現在想想,多半是這母女三人夥同席峻鋒幹的,因為那些人死後的跪姿,很有可能還是心之花的效用,那是席峻鋒慣用的手法。事後往屍體上罩上白袍,就能讓人產生這是一群正在拜祭的活人的錯覺,嚇唬親王的手下。她們要消滅背叛自己的叛徒們,培植新的魔女複興淨魔宗,席峻鋒則要借助她們的力量完成魔女複生的陰謀,雙方各取所需,正好合作。隻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席峻鋒終於失敗了,而她們辛苦培育的魔女,還是被聰明的我看穿了真相。”

“有一天不吹牛你就會掉兩斤肉嗎?”

“不過我倒真是想到了一點非常諷刺的事情,一想到我就覺得世界真夠滑稽 的。”

“什麽諷刺和滑稽?”

“這一次的事件,是有人假借魔教作祟的名頭開展陰謀,可是無論席峻鋒還是那三位長老,其實都是魔教中人啊。所以我們可不可以說,其實魔教作祟是真的呢?另一方麵,魔女複生是這次騙局中最大最吸引眼球的幌子,可是誰又能想得到,真的有一位魔女被培養出來了呢?”

石秋瞳低下頭,無限幽怨地歎息了一聲:“說到魔女,這些日子以來,我弟弟……他一下子變得那麽聽話,那麽懂事,那麽活潑開朗,我還以為因禍得福,這場災難讓他有機會重塑性格。結果……都是假的!他其實深深地恨著我,恨著伯父,卻在臉上佯裝笑臉,目的僅僅是為了順利即位,為以後重建淨魔宗做準備!”

雲湛答非所問:“如果你過去能和你弟弟再親密一些,能讓他稍微再開朗一點,這些事情都有可能不發生的。很多悲劇的起源都隻是因為無比簡單的小細節,但人們從來都會忽略那些細節,所以悲劇永遠不可避免。”

石秋瞳眼圈一紅,把頭側過去,盯著遠方的虛空,聲音有點哽咽:“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他是我的弟弟啊,我要親手把他抓起來,還是親手殺了他?殺了我的親弟弟?”

雲湛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溫和地說:“這些你都不必做。淨魔宗能向他灌輸錯誤的概念,你為什麽不能把他的人生之路再扳回來?”

石秋瞳霍然轉過頭來,不解地看著雲湛。雲湛笑笑:“仇恨這個世界,摧毀這個世界……淨魔宗的一切,都不過是以仇恨的煽動為基礎的東西,但這樣的情感注定無法長久,隻要你能給你的弟弟以更高尚,更溫暖的情感去替換和清洗。”

“太子和席峻鋒不一樣。席峻鋒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亡,而在此後的三十年中,他把這段仇恨埋在心裏,沒有給旁人消解的機會。但你的弟弟,不過像填鴨一樣被灌輸了一腦子的歪門邪道而已,你完全有機會改變他的思想,告訴他,他曾經接收過的那些教誨都是錯誤的,告訴他世界的本原究竟是怎樣的。隻要你用心,總有一天,魔女將會消失,麵你的弟弟會回來。”

石秋瞳沉思了—會兒:“也就是說,我不必去揭破他,而隻需潛移默化?”

“那樣就夠了,”雲湛說,“別忘了,那三位長老不過是在利用魔女,而你才是真心關懷你弟弟的。你覺得你為此付出的心血會比不上他們三個麽?”

石秋瞳怔怔地呆立了一會兒,臉上充滿了困惑:“可是在過去的十多年裏,我都沒能做好這件事。我以為我幫著老爹管好他,不讓他出去搗亂,逼著他學這個學那個就算是盡到心了,可沒想到到頭來,他隻能在自己的伯父和堂姐身上找到親情。我真是好失敗啊。”

“所以你更要好好完成這件事,這是一個機會,”雲湛一本正經地說,“一個證明你可以當好一個姐姐的機會。你應該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吧?”

石秋瞳咬了咬嘴唇,忽然間抬起頭來,令雲湛有些目眩地嫣然一笑:“當然不會。”

世界果然如同長老們所說,一切都顛倒的,魔女不安地想著,這真是罪惡滋生的溫床啊。

但是過去的單純已經不可能存在了,我已經離開了我的家,來到了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邪惡國度。這裏沒有魔父的福音,沒有魔徒的祈禱,那些光明的事物都和魔父的軀體一樣,被深深埋在黑暗的地底。

黑暗,所有的金碧輝煌都無法掩飾的深深黑暗,像一個幽深的大洞,隨時可能把我吞噬進去,毀滅我的靈魂。這些日子裏,我已經感受到了各種各樣的**,我的心誌也並非沒有過輕微的動搖。

尤其當我麵對著那三個人,那兩個自稱是我“姐姐”的男人,以及那個自稱是我“二伯”、還想要做我父親的老婦人,每當我和他們說話時,我總是難以抑製一種真正的歡愉情緒,一種在長老們麵前無法體會到的快樂。那是一種柔軟的、溫暖的、不可捉摸的情緒,卻比最鋒利的刀尖還要危險。

這種快樂總讓我在噩夢中驚醒,讓我看到我的靈魂堤壩的脆弱,讓我看到正從腳底蔓延開的泥潭,會把我拖入罪惡深淵的泥潭。但我絕不屈服,絕不屈服……

魔女思考著,懺悔著,麵向西方跪了下來,低首開始虔誠的祈禱,慈愛的魔父啊,求你賜予我力量去抵禦一切**,抵禦心中惡之花的綻放,讓我在這個孤獨的世界上堅韌地活下去,用我全部的生命和靈魂,等待著淨魔宗東山再起的時刻。

我是魔女,魔父忠誠的女兒。總有一天,我會再一次完成長老們未能完成的祭禮,到了那個光榮的時刻,真正的魔女就將迎來複生。

魔女歎息著抬起頭,看見夕陽正在墜下,濃重的餘暉像一道道暗紅的血,流淌著沉入大地的懷抱。黑暗在期待降臨,魔女在期待複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