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丈夫有心事。

已經有十多天了,丈夫莫維欽每一天結束了吏部的工作回到家裏後,就始終眉宇間隱含憂色,和自己說話時也是心不在焉,很容易走神。她能夠理解丈夫工作的辛苦與壓力,身為吏部侍郎,每天要和無窮無盡的文案與活人打交道,足以讓人疲憊不堪,但這些日子的情形實在不怎麽對頭。

尤其是每一天晚飯之後,他就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關就是一個晚上,也不知他在裏麵做些什麽。而即便深夜時回到臥房睡覺,他也睡得很不踏實,總在夢裏長籲短歎,並且不隻一次喘著粗氣驚醒過來,這時候被單已經被他背上的冷汗浸透了。

一定是有什麽事發生了,莫夫人想,但她怎麽問,丈夫也不肯說。看著莫維欽每天古怪的神態,莫夫人隻能在心裏暗暗焦急。她能夠預感到,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在悄悄臨近,隻是沒能想到它會來得如此迅速。

出事的那一天,丈夫回來得特別晚,莫夫人一遍一遍地讓仆人熱著飯菜,焦急地等待著莫維欽回家。一直到了深夜,吏部侍郎才搖搖晃晃回家,並且嘴裏明顯帶有濃烈的酒氣——這又是一點不尋常之處,丈夫從來不好酒。他敷衍而態度粗魯地告訴妻子自己已經和同僚在外麵吃過了,然後就和過去若幹天一樣,獨自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

“你先睡吧,不必管我了。”這是莫維欽給自己的妻子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口氣顯得很不耐煩。

莫夫人沒有說什麽,自己回房去了。但她壓根沒有半點睡意,想著丈夫那張陰沉沉的臉,更是心裏不安。她索性拉了張凳子坐在門口,一直望著書房的門,心裏七上八下。時間已經過了歲時,丈夫還呆在書房裏沒有出來。她歎了口氣,拿起一件厚外袍打算給莫維欽送過去。

來到書房之後,她發現房裏的仍然隱隱透出些光亮,但伸手敲了幾聲門後,始終沒能聽到應答。莫夫人心裏升起一片疑雲,大著膽子推開門,眼前的場景讓她幾乎立刻暈厥過去。

書房的地麵上擺著一圈血紅色的蠟燭,有的熄滅了,有的還在燃燒。丈夫就倒在圈裏,一動也不動,手裏還緊緊握著一根早已熄滅的紅燭,手指頭上有一個明顯是被牙齒咬破的傷口。在蠟燭圍成的圈外,擺放著一麵大鏡子。

而莫維欽已經氣絕身亡,扭曲變形的臉就映在鏡子裏。未熄的燭光在他和鏡中人像的身邊跳躍著,蠟燭上還沾染著從莫維欽身上流出來的血液。

這時候正是三月,宛州的春天到來的時節。三月的南淮城並不平靜,有一個消息傳遍了城南地帶:宛州商會的龐大代表團將於四月初齊聚南淮城,接受衍國國主石之遠的接見。

這個消息對於普通老百姓並無特殊意義,對於城南地帶的人們卻影響巨大——南淮城南一向是貧民區,也同時居住著各種各樣身份不明行蹤詭異遊走於律法邊緣的人士,平時他們盡量不去招惹官家,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但宛州商會的來訪意義非凡,這個不屬於任何一個公國的商會掌握著宛州的經濟命脈,他們的任何一個舉措都會對衍國未來幾年的財政收入產生重要影響。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國主就會下令召開各種轟轟烈烈的清掃運動,把南淮城這個老女人臉上的各種雀斑痤瘡陳年疤痕統統掩蓋起來,令它看上去宛若二八處女般清麗可人。

“每年都有那麽幾天!”城南地帶的人們悲憤地說。但他們也不得不妥協,在這段時間裏大大收斂自己的行為。小偷強盜們暫時歇業,騙子們暫時休息,專營盯梢恐嚇勒索的遊俠們也不得不關門了事。

南淮城知名遊俠雲湛先生也因此沒了生意。這個從來隻會花錢不懂得攢錢的羽人一下子陷入了坐吃山空的境地。按照慣例,他可以去他的好朋友姬承家蹭上幾天飯以渡過艱難時世,但不幸的是,他這位風流的朋友這些天又因為尋訪青樓而招惹了自己的老婆。姬夫人發起脾氣來,雲湛就隻能吃閉門羹。

南淮城的三月春光明媚草長鶯飛,但我們的雲湛先生隻能坐在自己簡陋的事務所裏無所事事地發呆。他麵前的桌子上堆著幾枚錢幣,已經反反複複數過幾十次,每一次的數字都是兩個銀毫十一個銅錙,約合三分之一個金銖,再多數幾次似乎也不能讓該數字增多一點。自從宛州商會到達,這條聚集了南淮城大多數遊俠、以至於被稱為“遊俠街”的小街就變得分外冷清。

雲湛歎了口氣,正在琢磨著要不要睡個午覺以便節省午餐費用,大門忽然被猛地踹開了,接著一個人大模大樣走了進來。不用回頭他就知道誰來了,隻能歎息一聲:“小姐,注意著點你的身份,不要總是授人以口實‘難怪衍國公主那麽大年紀了都還嫁不出去’。”

“我嫁得出去嫁不出去都和你無關。”石秋瞳板著臉說。

石秋瞳是衍國國主石之遠的女兒,和雲湛相識多年,一向交情不錯。她通常很少親自來找雲湛,一旦出現則意味著有了麻煩,並且是大麻煩。此外為了限製雲湛有點錢就胡花的毛病,她還總是找各種借口克扣酬金,所以雲湛轉過身來時,一張臉好似苦瓜。

“付錢不爽快,每一樁活兒倒是又難又危險……”雲湛抱怨著,“你哪一次來能給我帶來什麽好事?”

“相比你給我帶來的麻煩,這一丁點合理的勞動根本不足以贖罪。”石秋瞳拉過一把椅子,撣幹淨上麵的塵土,坐了下來。

“說得好聽……”雲湛翻翻白眼,“不過你來得倒也正好。最近為了你老爹接見宛州商會的事情,搞得全南淮城雞飛狗跳,我這樣的良民連上街都不敢上,生意也不讓做。現在有公主殿下親自開金口,陽春三月餓死良民的慘劇總算不會發生了。快把預付款給我!”

石秋瞳瞥一眼桌上的零散銀毫銅錙:“我正想問你為什麽連究竟是什麽案子都不問就願意接下來,看到你的全副家當我算是明白了。”

“不過是虎落平陽而已,隻能暫時妥協了。”雲湛憤憤地說。

“分明就是快要淹死的落水狗,”石秋瞳隨手拈起一枚銅錙,“與其淹死,不如咬住一條大魚,沒準還有點活路。”

“大魚……”雲湛琢磨著,“近期能有的大魚,恐怕除了宛州商會也沒有別的了吧?你老爹橫豎也是個大國國主,怎麽稍微有點事就如臨大敵,刀子全往百姓身上割。”

“我也在慶幸他們不是每個月每天都來,”石秋瞳歎了口氣,“你還真說對了,宛州商會的確有問題。我們的一個斥候最近被殺害了,但他在臨死前留下血書,給我們傳遞了一條重要訊息,說是宛州商會的使團裏混入了奸人,將會對國主不利。但他還沒來得及寫出這個人的名字或身份就已經死去了,血書也隻有那半截。”

“那你想要我做些什麽?”雲湛問,“把那個人找出來?”

“不,我來找你不是為了這個,”石秋瞳大搖其頭,“我知道你對於查找奸細間諜這一類的活兒最沒興趣,勉強交給你也怕你幹不好。這件事我會親自處理的,我之所以來找你,是因為有一個會讓你覺得有意思的案子,表麵上看起來一目了然,但我懷疑其中藏有文章。”

“表麵上是什麽樣的?”

“吏部侍郎莫維欽離奇地死在自個兒家裏了,”石秋瞳說,“他算是去年叛軍撤退後衍國死掉的最大的官兒了。而他的死法你一定喜歡。”

“什麽叫他的死法我一定喜歡,我又不是殺人狂,”雲湛撇撇嘴,“說吧,他怎麽死的?”

“他是在半夜死掉的,時間大約在歲時到印時之間,死在他的書房裏,”石秋瞳說,“他老婆發現時,現場散落著一地的蠟燭,麵前擺著一麵大鏡子,莫維欽就死在蠟燭中央。那些蠟燭本身都是白色的,卻……”

“卻被這位莫大人用自己的鮮血染紅了,對嗎?”雲湛打斷了她,“真是少見,召亡遊戲通常隻在年輕人當中流行,這個人能做到吏部侍郎,該是個老頭子了吧?”

“所以我才覺得蹊蹺,”石秋瞳回答,“好歹也是朝廷大員,沒事兒做幹這種危險的勾當幹什麽?雖然這樣的遊戲我從來沒玩過,但也聽說過,是很容易召出惡鬼的。”

“躲在自己的書房裏玩召亡遊戲、因為召出惡鬼而被殺死?”雲湛若有所思,“你說對了,這的確是很合我胃口的一種案子。”

“莫維欽的死正好趕在宛州商會到來的時候,我也擔心這二者之間會不會有點聯係,”石秋瞳坦誠地說,“所以你查這個案子沒準也能幫我點忙。”

“成交!”雲湛很痛快地答應了,“現在可以給我預付款了吧?”

“預付我已經準備好了,不過不是現金,因為你的信用等級太差,”石秋瞳悠悠然說,“我已經讓侍衛關照了遊俠街東頭的那家宛南麵館,從今天開始,凡是你去吃飯,一律可以掛賬,回頭我付錢,保證你這個春天餓不死。”

雲湛跳了起來:“不是吧大哥你這麽狠!給我點現金會死嗎?”

“沒商量,”石秋瞳斬釘截鐵,“給你再多錢你也會在三天內花得精光。不過我也可以給你一點福利,你要是覺得那家麵館味道不好,我允許你自個兒挑一家……”

“算啦!”雲湛垂頭喪氣,“那家館子的鹵肉麵放的肉還算足量。”

“你這樣嗜肉如命的羽人也算得上奇葩了。”石秋瞳挖苦他說。

遇上一個了解自己作風的客戶實在很不幸。雲湛隻能收起自己那可憐巴巴的兩銀毫十一銅錙,下樓走向了宛南麵館。

宛南麵館的鹵肉麵依然很實惠,由於可以掛賬,雲湛的底氣更足,一氣吃掉了兩大碗。他滿意地擦擦嘴,正準備起身離開,從麵館的後廚傳來一陣吵鬧聲。沒過多一會兒,麵館老板娘追著自己十歲的兒子跑了出來。老板娘怒容滿麵,臉上的每一塊肥肉都被氣得直發抖。而她的兒子則仗著身小靈活,在這家麵館油膩膩的桌椅間迅速穿行,一邊躲避著發怒的母親,一邊嘴裏嚷嚷著。

“我剛把水倒進去,還沒來得及念咒語呢!”兒子叫道,“你總是打攪我!”

“你還要不要小命了!”老板娘大罵:“杯中仙這種遊戲是能隨便玩的嗎?一不小心請出邪仙來,全家人的性命都被你害了!”

雲湛這才聽明白,原來是老板的兒子偷偷玩一種叫做“杯中仙”的通靈遊戲,被老板娘發現了。這時候麵館老板匆匆從廚房裏跑出來,攔住了老板娘。

“一個遊戲而已,讓孩子玩吧,”他對老板娘說,“又沒有損壞什麽東西。”

“那可是要命的遊戲!”老板娘瞪他一眼。

老板寬容地笑了:“要命?那還不是人們以訛傳訛,三人成虎的道理你明白嗎?一個破茶杯,一杯水,幾片一個銀毫一斤的茶葉,這些東西就能招出仙人來,你以為仙人那麽不值錢啊?”

“是啊,哪兒那麽容易死人!”兒子有了父親壯膽,更加理直氣壯,“杯中仙、畫中妖、煤精,針鬼,這些遊戲我全都玩過,也沒見到哪一次我真的死了。”

雲湛笑笑,不再繼續聽一家三口的扯皮,起身離開。走向莫維欽家的路上,他禁不住想:各種各樣的通靈、召亡遊戲還真是多呢,當真是老少鹹宜。人們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對這樣的遊戲如此癡迷——是對新鮮事物的向往,還是對死亡本身的好奇和恐懼呢?而莫維欽作為一個生活始終行駛在正軌上的朝廷官吏,為什麽會去嚐試這種傳說中十分危險的遊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