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趙紫

我叫趙紫,這個名字是我主人給我取的,聽上去還不錯。至於我的主人,他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叫做寒山無名客。據說,他其實姓淩,但沒人敢稱呼他的本名。

世稱寒山無名客驚才絕豔,天下無人能奪其鋒。或者,老天爺造出他這樣的人,隻為讓我等升鬥小民顯得更加卑微。

主人性格古怪,他最著名的怪癖之一,就是吃飯時候永遠要多擺一副碗筷,盛足飯菜,就好像在等待什麽客人。但我知道,他沒有客人,普天之下,再沒人敢作、沒人配作他的客人。別說做客,就算被他隨隨便便看一眼,能夠堅持站得穩也沒幾個。我自從做了他的仆人,差不多花了一年時間才能勉強在他的注視下保持鎮定。

他的眼睛清若遠山,就像天神俯視人間的眼,平靜而冷漠。我看著這眼的時候,向來是恐懼的,就如同麵對高遠莫測的天意本身。

隻是,有時候我看著主人對著麵前多出的碗筷若有所思的樣子,忍不住會猜測:他到底在等待什麽人?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了。可他還是這麽等著,等那個無緣的客人。

我不明白,主人沉思的目光中,是不是有些悲傷。可他像神的時候多過像人,這些人類的感情,對他而言,大概很可笑吧。

其實,我也是個可笑的人。主人不把我當作笑話看,那得多謝他涵養好。我這個所謂的忠仆,一年之前,不過是意圖行刺他的殺手。

從小,我就是個不知道自己來曆的孤兒,生長在江湖上最著名的殺手組織疊樓。我天分很好,練武進度特別快,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是疊樓第一殺手。那時,我甚至幻想能夠娶樓主的妹妹凝月,那個紮著粉紅蝴蝶結的小丫頭,一笑兩個酒窩,卻隻肯對著我笑。我是孤兒,我喜歡有人對我笑,所以,我想我大概很愛凝月吧。

樓主發現了我的心思,微笑著說:“要娶我的妹妹?你還得作一單大買賣。去,殺了寒山無名客,凝月就是你的人了。”他是個極俊美的男人,甚至比凝月更美,這時候笑起來卻有些狠毒,似乎有某種陰鬱的火焰在焦切地燃燒著。

我有些腳軟。天下誰不知道寒山無名客是怎樣的人物,要我去殺那個可怕的人,倒不如要我直接劈倒一座山嶽,也許更有可能一些。但凝月對我流淚,她哭起來臉上沾著小小的淚珠,像帶著露水的花:“為了我,難道你不肯去試一試?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我的嬌花……那麽,就為她去拚命吧。如果不能得到她,大概我也會生不如死的。為了她死在無名客掌下,或者她會記起我,在她很老的時候,心裏偶然一聲歎息。我是個孤兒,從小隻得凝月一個人,我要她記得我。

臨行前,樓主特意給了我疊樓第一利器,他佩戴多年的疊恨劍。於是,我第一次看到主人。不用懷疑,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就是寒山無名客。他本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吧?

我被他的氣勢壓得幾乎想放棄刺殺計劃。微一退步,凝月送我的小掛件正好碰到我的手,於是我從極度的震動茫然中清醒過來,咬牙出劍。

他的眼神一亮,陡然認真地看向我。或者說,看向我的劍。映著雪亮的劍光,他的目光卻比星光更明亮,似乎有什麽強烈而急切的心意在其中跳動。那個刹那,我居然閃過一絲古怪念頭:我要是個女人,大概受不了這樣專注的眼光吧。

他很容易就製服了我,卻隻是看著我的劍,神情若有所思。那把劍名叫疊恨,寒意如雪,劍尖處卻有一個小小的嵌珠,就像少女悲傷的一滴淚,在寒徹的鋒芒上盈盈著,柔光溫存徘徊。

鋒利的劍,卻鑲嵌如此秀麗的明珠,顯得很不相稱。我甚至疑心過樓主是不是有過什麽多情的往事吧,雖然他怎麽看怎麽是個橫絕江湖的霸主。

主人似笑非笑地看著疊恨劍,沉默良久,靜靜說:“是疊樓的人吧?你不用回去了,留著作我的隨從。這把劍也還給你。”說著對我淡淡一笑:“還是想殺我,是吧?留在我身邊,機會更多。”

我無法拒絕,自己也心裏有數,殺他不成,一切就已經毀掉了。也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已經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主人是個高渺莫測的人,卻獨獨在我們初遇的那一天,對著我的劍沉沉微笑。

後來,我終於明白,那個笑容,已經摧折了我的心。那是和凝月的眼淚完全不同的東西。我喜歡凝月,可我愛上了我的主人,這真是一件又倒楣又可笑的事情。

******

我在無名山莊已經呆了一年了,說是作侍從,其實也沒什麽事情做。

閑暇時,主人喜歡教我劍術,然後悠閑地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使勁練習。

我學得不算太好,但我必須練劍,隻有那時候,他才認真看我,認真得——接近溫存。那雙大誌涳朦的眼睛,才會多一些人類的情感。

他到底想看什麽呢?大概不是我吧。可我已經明白,他要看的東西,似乎隻能透過我看到。真幸運——幸運得,讓我的心頭有點悲傷。

我麵對主人的時候,表情越來越平淡無波,後來有人告訴我,我的神情變得有點像主人了,沉靜得可怕。我聽了嚇一跳,趕緊留神。心裏有數,主人要看的,不是和他一樣的我。

慢慢發現,當我偶然笑起來的時候,主人注意我的時間會長一些。我想,他大概愛看我的笑容。從小生計艱難,我不是個愛笑的人。但他喜歡我笑,所以——我會笑的。

無名山莊很多人妒忌我,不管怎麽說,一個潦倒江湖的低賤刺客,居然一躍成為無名山莊主人的貼身侍從,這個幸運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

因為主人的緣故,我似乎也變成了一個發光的存在,世人認為我生得很美,其人如玉,所以叫我玉劍客。總有一些熱情而大膽的少女送我東西,然後紅著臉跑開。當我笑著的時候,我在她們的眼中看到了狂熱和癡迷。

有點疑心,我看著主人的時候,是不是一不小心就也是這個樣子。不成,我必須更加小心,不能讓他看出我的心意,否則他大概會趕走我。

寒山無名客幾乎有點石成金的力量,隻要他樂意,他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世上不知多少人盼著他的垂青,他卻選中了我,做他打發無聊的玩意,他的貼身侍從。

貼身侍從這個名頭,聽起來似乎很風光,我卻並不快樂。

換了是你,也不會高興的。如果你狂熱地愛戀著一個人,能夠看到他最私密的一舉一動,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能夠聽到他的聲音低沉微笑,能夠聞到他的氣息清若竹林的霧氣,你和他那麽接近,你卻再沒辦法碰到他的心……

對,就是這麽倒楣,就是這麽無聊。我是一個愛上神的凡人。

我是個來自疊樓的殺手,無名客對我卻沒有特別防範,直接就讓我做了他的貼身侍從。但我知道,如果我有半點殺機,他一定會發現的。

有一次,號為天下武功第三的西林刀偷襲他,結果一招之下身亡。我這樣的武功更不用說了。

老實說,我已經很久沒想過行刺這個念頭。但我不能讓主人知道,我怕他心中覺得我是個輕賤的人,這麽快忘了故主。

老天做證,我那麽害怕他的輕視。那麽,還是讓他把我當作居心叵測的殺手更好。

但主人滿不在乎,連飲食起居也讓我來侍奉。

我很仔細地留神著他的一言一動,我沒法不留神他。所以,我慢慢猜出了他的一些喜好和習性。主人富可敵國,但並不難伺候,隻是愛吃涼一點的飯菜。不過,飯桌上每頓會多一個從來不吃的熱菜。

主人用餐的時候總會在客位多放一副碗筷。

主人喜歡涼薄的布衣,不愛穿華麗複雜的衣服,但他有不少尺寸不大符合他身材的華服,而且每年都會增加。

主人的睡房愛用南翔產的安息香,一種有點甜膩浮華的味道,我不明白性情簡約的他怎麽受得了。

主人的床非常寬,但他習慣性地隻睡左邊。我總疑心那個右邊的空處像缺了什麽似的。有時候,他睡著了,我進去為他換安息香,會發現他的手臂無意識地向右邊伸著,似乎在擁抱虛空。

主人似乎對花粉有點過敏,但他的書房後麵偏偏就是萬樹桃花。

主人有一把當世最好的琴,名叫“清澗溯玉”,他每天會親手擦拭它,神情鍾愛,但他從不彈琴。

這個奇怪的人,似乎保留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我甚至猜測,他一直在為某個看不見的人留著一半的生活。他的日子,本不是為他一個人過的。

嗬那個人是誰?他如此幸運,能讓天神般的主人銘記一生。我很羨慕啊。

但無論如何,那個人從來都是虛空,我卻能實實在在留在主人身邊。用勁心力讓他過得更舒服一點。

我真幸運,可我——真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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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漫天,積香成泥,又是一年春來到。

一夜春雨之後,山莊的漢白玉小徑鋪陳了一瓣瓣驕紅,情形美麗。我在霏霏花雨中疾步穿行,轉到書房後麵的花林深處。看著眼前風景,我雖然是個不好詩書的俗人,也不得不承認主人的學養實在不錯,一草一木的布置都頗見胸中丘壑。

不過,主人再是風雅,我一想到他要看我練劍的進境,不禁頭痛。那劍法太難練,我一直學得不夠好,經常搞得自己鼻青臉腫。當然,能讓他手把手教我劍法,再大的苦頭我也樂意忍了,隻是很怕看到他失望的目光。

主人武功蓋世,不知多少人想學他一身藝業。可他教我劍法時,向來不許別人看,我真是幸運。何況,能這麽近地和他在一起……

正自想著,已經到了演武場,主人居然已經靜靜等在那裏了。他正看著旁邊的花樹,桃花飄飛,落在他肩頭,他卻恍若不覺,自管沉思著。

我不明白他怎麽這樣喜歡桃花。他鼻子很容易過敏,在花林中呆久了一定不成,可他就是喜歡徘徊在花樹之下,也不知想些什麽。難道花樹下曾有一些令他難忘的往事?

我心裏歎氣,過去施禮道:“主人,對不住,我來晚了。”

主人靜靜看了我一眼,要我演練上次學過的劍法。我一套劍法過完,他搖搖頭,神情不大滿意,讓我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做。

我依言施為,到了那招“應無有恨”,他又是搖頭。我心裏有些慚愧,這一招繁複異常,我練了十多天還是不成,隻怕讓他失望了。

“紫,你出腕方位不對。”主人忽然站到我身後,握著我的雙手,親自施展劍招。

我腦門轟地一下,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上臉,結結巴巴答應了一聲。他站得很近,近乎擁抱的姿勢,我幾乎是整個人被拖入他的懷中,被迫隨著他靈動矯健的劍勢跑動,頭腦混亂得一塌糊塗。

“劍出去時,你身子還該側一些……”他一邊出劍一邊不緊不慢說著,溫熱的氣息就吹在我脖子上,冥冥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輕輕撥弄著,令我的心都顫抖起來,再也無法言語。

我聞到了主人身上的南翔香味道,混著他獨有的氣息。他看著冷淡沉靜,懷抱卻是溫熱的,令我有種奇怪的沉迷感。

要命……一直盼著能碰觸到他,卻沒想到這樣子被他拖在懷中,幾乎是狼狽不堪。我跌跌撞撞隨著他出劍,心裏卻歡喜得幾乎爆裂。要是能一直這麽練劍,不知道多好……

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正在躊躇,他忽然放開我:“好吧,你再來一次。”

我背心一下子冷了許多,莫名其妙地惆悵起來,春日微寒的風讓我清醒了一些,忍住聲音的顫抖,低聲道:“是。”定神出劍。

於是我練劍的進度越發慢了,不斷出一些小錯,令主人看得搖頭,然後手把手糾正我的劍勢。我心頭混亂,怕他發現真相生氣,卻又忍不住要這麽做。還好他的興趣隻在看我練劍,似乎根本沒注意我的小算盤。

那麽,就讓我這麽偷偷高興一下吧……這是我的小小幸福。

他靜靜看著,神情專注,眼中竟隱約有些溫和的意思。我偷眼看到他的神色,心頭一顫,險些亂了劍招。

微一恍惚,他又問:“明白了嗎?”我嚇一跳,忙亂中腳彎一痛,想是拐了一下,“啊喲”悶哼一聲,頓時站不起來。

主人一皺眉,沉聲道:“別動。”過來蹲下身子,伸手握住我受傷的腳,除下靴子查看。

我頓時臉上潮紅,顫聲道:“大概隻是脫臼,沒事的。主人,讓我自己來。”他淡淡一笑,不做聲,隻管低頭為我推拿,動作居然頗為輕柔。

我腳很痛,心頭慌亂,低聲道:“主人……”他手法麻利地為我處理好了腳傷,說:“你暫時別動,我抱你回去。”我眼前一花,已經被他橫抱在懷中,不禁下了一跳,叫道:“主人,我怎敢讓你……”

他淡淡阻止我的掙紮,答非所問地說:“居然骨折了,真是不小心。這幾天你不用練劍了。”大步往回走。我心跳如鼓,卻又什麽話都說不出。天,他竟然抱著我,這種情形,我再瘋狂的夢中也不敢想,卻變成了現實。

一路上仆從們看著我們的樣子,都驚得目瞪口呆。主人卻不管眾人的目光,徑自抱著我往前走。他把我帶回住處,放到**,淡淡道:“這幾天不要亂跑,會好得快些。”

眾目睽睽之下,我像個嬰兒似的被他抱了一路,雖然高興,可也很是羞惱,很擔心回頭怎麽見人,不禁有點懊惱,甕聲甕氣答應了一句。

他嘴角微微一彎,似乎在嘲笑我的孩子氣,然後轉身離去。我看著他背影,越發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