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似是故人來

不知何時,天地大雪,淚眼模糊,我看到一個白衣人影慢慢走來,神情麵貌酷肖白文瑾,腰間疊恨劍明亮如水。

我楞了一下,遲疑著揉了揉眼睛,他卻已伸出手,溫柔而堅決地把我緊緊抱住:“紫!我……找了你好久!”

他一身風雪,冷得我直哆嗦,說話的熱氣卻溫暖了我的臉。我的心慢慢燙熱起來,熱得幾乎要發抖了。他依然是好看的丹鳳眼,春風般的笑容,臉上帶著風霜,眉毛還沾著沒化的雪粒,白衣也有些泥濘,看著實在狼狽,可真的是我的瑾呀!

熱淚忽然奪眶而出,我顫聲道:“瑾?我又做夢了嗎?不管,我不許你走!”

這輩子再沒這麽震動,可也再沒這麽快樂。我一張雙臂,狠狠反抱著他!能聽到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動,卻再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哽咽著擁抱得更緊密,喉頭不住抽搐,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蒼天憐我!我竟然得回了瑾!

他溫存地慢慢拍著我的背心,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輕安慰:“不是夢,我不走啊。沒事了,真的沒事了。”他是個極內斂的人,此時聲音也帶著微微的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慢慢平靜下來。我忍不住咧嘴大笑,忽然一衝而起,狠狠翻了幾個空心筋鬥,嘴裏哇哇大叫:“我好高興,謝天謝地啊!”

等我落地,他順手敲一下我的頭,笑了笑:“紫,你……還是和上輩子一樣頑劣。”

我楞了一下,還第一次有人說我頑劣。很多人說我少年老成,平時爭鋒江湖,越發果斷剛強,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到了他麵前,我總是大失常態。

這輩子,我其實已經不大像淩寒了。如果瑾還是記掛著我曾經頑劣的樣子……我不介意頑劣給他看。

摸著被他敲痛的頭,我心裏卻是喜悅無限,問他:“瑾,我隻道你死了,這是怎麽回事?”

他溫和的眼中飄過一絲黯淡:“我為你拔毒傳功之後就已閉氣,本來該死了。落下崖時,玉嵊把我護在上麵,他自己當即身亡,我被這麽狠狠一震動,倒是醒了過來。你下崖來尋,我也知道,隻是不想見麵,帶著玉嵊的屍身悄悄走了。”

我這才明白緣故,忍不住埋怨:“你為什麽不肯找我?”隨即也明白了,歎道:“為了小白?我……總之你死了我就做道士去,管不了這麽多。”他不做聲,隻是靜靜為我拂去肩上的白雪。

這麽似曾相識的溫柔……我的喉嚨又不爭氣地梗阻了,發狠似的緊緊抓著他的手,嘴裏亂七八糟地說:“你自管罵我好了!不負責任,辜負你弟弟,我就是這樣的人!”越說心裏越是憋悶,心裏惱怒已極,恨不能把他揉碎了吞下去,可又舍不得。

他靜靜微笑:“這幾年放下一切遨遊天下,什麽都淡了,卻不能忘記你,越來越想見到你……”

我知道他的性情,能讓他不顧一切來找我,原因隻怕不是這麽簡單,輕聲道:“你忽然肯來,到底怎麽啦?是不是還有什麽緣故?”

他看了我一會,歎口氣:“紫,你果然聰明。”

我心頭一跳,忽然害怕起來,擔心他又忽然不見了,趕快抓緊他的手,覺得他應該不能掙掉,這才放心一點,問:“怎麽?”

他沉默一會,說:“我遇到了雪瀟。”

我心裏一震,是小白。想不到他帶著這一點微薄的希望,果然萬水千山找到了瑾。

是他放棄一切,要瑾回來。他當年無意中奪去兄長的幸福,卻又費盡精力挽回。

小白啊小白……

百感交集,我一時呆住了,隻是顫抖著越發用力緊握瑾的手。他不做聲,就讓我這麽**似的抓緊他,於是我們都沉默了。

大雪鋪天蓋地,落了一身還亂。

四野冰寒,我卻清楚地感覺到他手掌的溫熱,知道這不是夢。那麽幸福,可又那麽惶恐。好害怕……會不會又突然失去他。

悶了一會,我忽然笑了:“原來是小白幫我。否則你……你一定不肯來了。你們……把我當了什麽,讓來讓去,很好玩嗎?”說到後麵,我忍不住聲音發抖了。

他還是沉默,良久,輕輕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紫,對不起。你慢慢罰我就是。”

我又是生氣又是高興,瞪著他,想著當日的絕望,不免有些悻然,恨恨道:“你,總算你現在還肯來!”

他輕聲歎氣:“紫,你要是真不喜歡。我……走了就是。”說著微微鬆手。

我一把將他攬了個結實,再顧不得出家人的風範,吼道:“來都來了,不許再走!一輩子也不成!”拚命想作出發怒的樣子,卻又忍不住笑了。

******

我很苦惱。

瑾回來了,可多年生死別離之後,他越發沉默,並不大親近我。

有時候他會有點出神,眼中茫然,不知道想些什麽,令我一下子害怕起來。

也許碧玉嵊的死讓他不能釋懷,他們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幾年。也許他總覺得對不起小白,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愛我還是愛小白更多。他肯回心轉意,隻因小白願意放手,是這樣麽?

我該多謝小白和碧玉嵊,有時也對小白覺得抱歉,可我愛瑾,再不能放開他。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得想個辦法。

忽然記起一事,我眼珠一轉,故意笑道:“瑾,上次你說過,我可以慢慢罰你?”

他似乎聽出了不妙的味道,丹鳳眼微微眯起,沉聲道:“怎麽?”

我大聲道:“我要罰你,一輩子都用猜拳定,誰做下麵的那一個,任由需索!”

自從記起前生的事情,昔日淩寒的性情好像也隱約回來了一點,比如猜拳的愛好。別的不敢說,猜拳的本事他比我差得遠了去,我贏定了。瑾是君子,玩這種小詭計,他不是我對手。

“啊喲!”我的腦袋被他狠狠敲了一記。瑾看著我,忽然笑了:“你果然本性難移。”

但他還是答應我猜拳。

瑾真是個溫柔的人,明知道上當,還是沒說什麽。我愛極了他包容忍耐的神情,真想親一親他,可是現在不成,他一定不肯的。我得先贏了猜拳,比較好說話。

於是我們真的猜拳定,我居然輸了,一定是太久沒練習,不小心輸掉。我趕緊說:“這次是我粗心了,我們三次為定!”

——其實我漸漸懂得怎麽對付他了。他還當我是個頑劣的孩子,所以隻要我裝楞,他就沒辦法。他越來越沉默,我要和他斯文以對,再不能明白他的心思。

算了,就算沒麵子,我就作個頑童吧。

隻作他的頑童……

瑾還是笑,又陪我猜拳,一連三次,我竟然都輸了!目瞪口呆地看著瑾,我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他嘴角現出一絲打趣的神情:“我練了好幾年的猜拳。”

我慘叫一聲,這才知道君子騙人的本事果然勝過小人,怪不得他答應我猜拳!這家夥,居然學會了扮豬吃老虎……老羞成怒,我咆哮起來:“白文瑾呀白文瑾,你分明是故意的!”

他的丹鳳眼狡黠地微微一彎,悠悠道:“你早該知道,我做事都要贏,不管是什麽。”

我有些傻眼,卻又忍不住大笑起來。是了,白文瑾畢竟是白文瑾啊!他再溫柔,還是改不了骨子裏的爭強好勝!

他也被我逗笑了,輕輕敲一下我的頭。熟悉的動作,並沒有敲痛我,卻令我有些甜蜜。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地笑,這樣輕敲我腦袋一下。我真的又和他在一起了。

眼中有些潮熱,我覺得窘迫,故意對他做個媚笑,羞答答道:“唉,既然你猜拳贏了我,我今天就是你的人了。那個……任由需索……嘿嘿……”

好像就上輩子才說過這種肉麻話,我自己都有些吃不消,還是厚顏向他貼了過去,心裏真擔心他會不會徑直走開。

他無聲地笑了笑,看來早就摸透了我奇爛的詭計,低低說:“好,一定不辱使命。”忽然抱住了我……

於是,我終於又能親近他。雖然——和我預料的情形全然搞反了。

……

經過那次大病,他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一番纏綿之後,就睡著了。我卻沒法入睡,忍了一會,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腰,還好沒有驚醒他。

我看著他額頭細密的汗珠,心裏憐惜,慢慢為他擦拭,甜蜜之感滿滿溢出。真好,他就在我身邊。

他在夢中微微皺著眉心,有時低聲自語,我留神細聽,也隻能大概聽到一句:“雪瀟……”

我暗叫一聲果然,他一直牽掛著弟弟,覺得我們對不住小白。我忽然有些煩惱,他做夢都隻有弟弟麽?我算什麽?

瑾的身子動了動,忽然歎口氣,含糊地說:“紫,別鬧……”

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他醒了。過一會發現他還在睡夢中。呆定一陣,微笑了。原來他的夢中不止有弟弟,還是有我的。

忽然想到自己提了那個要命的猜拳之約,我有點發愁。想不到他現在猜拳這麽厲害,看來,我要想扳回來,還得下番苦功。可不管怎麽說,我會加緊習練猜拳。白文瑾啊白文瑾,我一定要你明白,誰才是上麵的那一個!

大概是笑得太得意,他忽然驚醒過來,眼神有些淒涼茫然,過一會定下來,就笑一笑,低聲說:“哦,你在這裏。”

我聽出他突然鬆口氣似的,知道他畢竟一直記著我。越想越高興,忍不住又低頭悶笑。

他攬了我一把,隨口道:“還不累啊?你又不睡,自個兒笑什麽?”我當然也不會客氣,反客為主,趁機把他摟了個結實,笑嘻嘻說:“你說夢話了。”

“哦?說了什麽?”

“你在叫我的名字。”

“哦。”

“所以我知道,你平時不肯說,心裏還是有我的。”

“哦。”

我一聽他居然什麽都想打混過去,心裏暗恨,於是又撓他。毫不意外,他大笑起來,我惡狠狠逼供:“快說快說,你最愛我了,夢裏都舍不得不想我!”

他點頭,乖乖地說:“你最愛我了,夢裏都舍不得不想我。”

我一聽不對,這人骨子裏猾著呢,居然反而趁機占我便宜,大聲說:“還不老實?”越發不肯放過他,使勁撓他的腰。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裹著被子縮成一團躲我,哪裏逃得了。我按著他不許逃跑,叫道:“快說過!白文瑾最愛趙紫了,夢裏都舍不得不想趙紫!快說快說!”

他笑得發抖,就是不說,過一會沒聲音了。我忽然擔心起來,他身子一直不對,別是笑壞了吧?趕緊放手,輕輕搖搖他:“呃……瑾,你沒事吧?”

他依然不做聲,我嚇得心頭亂跳,一把扳過他的身子,顫聲道:“瑾,你別嚇我!”

迎麵看到一個溫柔如春風的笑容,我反而呆住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還用逼我說嗎?我以為你一直知道的。”我楞了一會,忽然反應過來,啊地大叫一聲,滿心狂喜欲裂。

是了,白文瑾最愛趙紫了,夢裏都舍不得不想趙紫,我早該知道呀。

得意過了,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忽然問:“瑾,以前你老教我特別難練的劍法,然後親手糾正我的錯,不會是……一早就……那個嘿嘿……愛慕我,所以想趁機占我便宜吧?”

他楞了楞,笑而不言,臉上卻可疑地泛出微紅。

我一看不對,越發逼著他問:“快說!是不是是不是?”他隻是笑,被逼急了,忽然點頭:“是啊。”

我又是一呆,然後大笑起來:“我就知道,是你先喜歡我的!嗬嗬!”笑得太得意,一腦門撞上床沿,痛得啊喲一聲。

瑾湊過來看,我趁機混賴:“都是你害的,你得賠我。以後你要乖一點,不要動不動就是冷臉……”本來是逗趣,說著想起這些日子擔的心事,覺得傷心,聲音慢慢低下去。

他忙說:“對不起。”發現我在發抖,他納悶地問:“怎麽了?”我不答,悶了一會,低聲道:“前陣子,我很擔心。你記著小白,記著碧玉嵊,卻不大看我。我真的……”忽然哽住,說不下去了。

他歎息,又說:“對不起。”慢慢把我抱緊一些。

我笑了笑,反手摟緊了他,心心相印。我們的呼吸和心跳,似乎也融合在一起了。

不管他有再多牽掛,他的心一直在我這裏,從來不變。

所以,就這樣吧。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