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1

○森久保公彥

現就職於經營包裝材料業務的商貿公司。他認為波多野祥吾是無辜的,我才是那個幕後黑手。

我再也沒心思繼續記下去了,把手機丟進包裏。看著馬路,目送三台汽車開過去後,我招手攔下一輛推拉門的出租車。和司機說了斯彼拉總公司在新宿入駐的大樓名字後,我隨著車子啟動的慣性,放任自己靠在座位上。

商務區到處都是一身西裝打扮的人。這個世界竟會存在能夠容納如此多人的辦公空間、工作崗位,我漫無邊際地想著,在司機未察覺時悄悄歎了口氣。要聯係一下芳惠嗎?這樣的想法隻出現了短短一瞬,我很快便意識到根本沒有任何需要即刻告訴她的事情。我現在很焦躁,不應該在這種狀態下給她打電話。我喝了口茉莉花茶,想拂去心頭的不快。瓶子上印有可愛植物圖案的不幹膠標簽突然看著很礙眼,我沿著邊線整條撕下來,丟進了包裏。

我跟五個人進行了麵談,包括前人事部部長鴻上先生,卻沒有任何成就感,也沒有得到任何可以稱之為結果的結果。我不再想麵談的事,一邊閉眼休憩,一邊盤算著下午的計劃。

由於沒有對比參照,我並不清楚斯彼拉鏈接的工作是否繁重。早上八點半左右到崗,下班時間一般在晚上九點到十一點之間。說起來這或許可以歸類為黑心企業了,但結合薪酬來看,這樣的強度並不過分,比起叫苦,我更想盡早獨當一麵,得到別人的認可。

進公司那年,綜合崗位隻招了我一個,技術崗招了幾個學理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設計部招了幾個專業學校出身的人。與我同期入職的應屆生一共八名。由於新員工人數比較少,和入職其他公司的朋友比起來,我們的培訓期也比較短。我最開始分到了當時的核心業務“SPIRA”的銷售部門,主要工作是策劃方案——如何結合SPIRA的社區功能,推出吸引用戶參加活動的企業廣告。新員工歡迎會上,領導問我想做什麽樣的策劃案,我說了自己早在入職前就思索已久的想法,結果領導大力鼓動我,叫我第二天就試著執行看看。我空有幹勁,卻什麽都不懂,希望有人能多多少少點撥我一下,但沒有哪個員工閑到有空一對一指導新人。現在回想起來,我可以客觀地說,斯彼拉對新人太過放任自流了,然而當時我被斯彼拉的光環所迷惑,自以為這就是斯彼拉的一流管理法,盡管心裏不安,還是一頭紮了進去。我不敢說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完成得很好,但我能感受到自己成長的速度超出了前輩的預期,完成了從新人到斯彼拉戰鬥力的轉變。

第三年,我調到了當時新成立不久的“LINKS”部門。LINKS是一款主攻手機端的聊天軟件,它憑借著操作便捷和免費通話功能廣受好評,發布第一年就創下了五千萬的下載量記錄,現在已經完全成了斯彼拉的主要業務。如今很難見到沒裝LINKS的手機了。我依然負責市場工作,主要為企業策劃可以在LINKS上使用的聯名表情包。

因為公司叫斯彼拉鏈接,新業務就命名為了“LINKS”,遺憾的是,受其他新興社交網站的擠壓,原本的核心業務SPIRA如今已經完全斷了生機。瞄準年輕群體的產品,一旦沒有了新鮮感,立刻就會走向滅亡。然而LINKS的發展勢頭十分亮眼,足以讓人對SPIRA的衰退毫不在意。公司規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漸擴張,就像被打氣筒吹起來的氣球一樣。

我還沒自戀到愚蠢地認定公司的發展都是我的功勞。不過置身於飛速發展的公司裏,那種喜悅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把日本比作一輛新幹線列車,我大概是坐在車頭的人,這種程度的自負和陶醉還是有的。

兩年前,公司總部搬到了新宿。同一時期,我也調到了支付事業部。隨著二維碼結算服務“SpiraPay”的發布,曾經名存實亡、純粹淪為公司名稱的“斯彼拉”一詞也再度複活。盡管SpiraPay不像LINKS一樣一經發布便爆紅,但作為非現金支付服務,它在國內的市場占有率也是遙遙領先。

基於SpiraPay提供的服務內容,不太可能通過開發創新功能來擴大市場占有率,受此影響,我們市場團隊現在的工作變成了接地氣的上門推銷。團隊分成兩個小組,地推組一家家走訪中小型餐飲店,問人家要不要使用SpiraPay服務;大客戶組拜訪大型商場、超市,請對方把SpiraPay引入所有連鎖店。我屬於後者。

令我不得不開始追溯當年真相的導火索事件,大概發生在采訪森久保公彥的三周前。但事件發生時,我的入職經過或者說那場小組討論,在我看來已是久遠的過去,變得跟幼兒園時期舞台匯演的舞蹈動作一樣模糊泛黃了。

“我沒想讓你道歉。”

大概是被我略有些尖銳的聲音嚇到了,鈴江真希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這已經是她今天第八次道歉了,說完她又皺起眉,像在反省自己道歉的行為,明顯沮喪了下去。

“我說過,郵件準備個套用模板,簡單複製粘貼一下就能發出去,不要在這上麵花太多時間。你太慢了,自己心裏也清楚吧?”

“……是的。”

“在這種簡單的行政事務上花費太多時間,就沒空處理那些真正耗時的工作了,盡量快些,再快些,可以嗎?”

“知道了。”

這句“知道了”不過是敷衍罷了。雖然她嘴上說得很好,待人接物也不錯,但是工作效率怎麽都提不上來,看著也根本沒有要改的意思。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沒資格對她大吼大叫,所以總想著平心靜氣地解決問題,然而臉上的笑意無疑一次比一次冷淡。人事對我說,鈴江處於在職培訓期,盡量多給她安排一些事情做,於是我把寫郵件的簡單工作交給了她。但是現在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嶌,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我放下手裏的工作手機,轉過身,隻見經理一臉歉意地看著我。這種情況下,來的往往都不是什麽好事。

“你剛剛是準備打電話嗎?”

“是準備打,沒關係,您說。”

“給那家醫院?”

“嗯。”

“不是昨天才打過嗎?是不是有點兒盯得太緊了?他們也有自己的辦事節奏,可以再等等,讓他們好好準備……反正隻是要一份登記客戶信息的非正式文件。”

“就是因為隻要一張紙,才得多提醒他們。有些事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對對方來說就隻是無關緊要的雜事。您找我是要……”

“這個嘛,是這樣的。人事聯係我,說想讓我們團隊出一個人當麵試官。”

“……麵試官?做招聘嗎?”

“校招麵試官,說是要舉行群麵,差不多在下個月六號……請各個團隊派出一個最優秀的員工,我心想隻能找你了。”

“我不行啊。”

經理顯然是想用“最優秀的員工”這種說辭誘導我應承下來,但卻反倒更讓我提不起興趣。經理人不壞,就是說話做事照本宣科、虛浮空泛,我沒法相信他說的半個字。這個男人雖然到了四十多歲的年紀,但形象精致,瀟灑十足。沒有一絲贅肉的身材,整齊的小胡子,時尚的圓框眼鏡,與其說是公司的中層領導,不如說更像一個活力滿滿的藝術家。就外表來說,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缺點。但即便如此——或者要說正因如此吧,內在的不足才會格外讓人難以忽視。

我回絕經理的請求並非出於對他的個人情感。說“不行”而非“不想”,是因為我的工作負荷已經到達極限,手頭的事情沒法再增加了。以醫院為代表的醫療行業是推廣非現金結算服務阻力最大的領域。很多時候,大家在支付有保險覆蓋的醫療費用時用不了信用卡,就是由於存在手續費。不過在實施了積分抵扣和調整優惠時間的舉措後,我現在已經隱隱看到了非現金結算納入醫療支付體係的希望。醫療界的三家頂級機構眼看著就要點頭答應,早晚能夠拿下他們,到時候SpiraPay在業界的市場占有率將不可撼動。我的努力已經進入收獲期,怎麽都不可能去當什麽麵試官。經理應該也十分清楚當前的情形。

鈴江真希從旁插了進來,說有人打電話找我。我對她說等會兒回電過去,請她問清楚對方的名字,而後繼續轉向經理。要是含糊不清地結束對話,他往往就會把我的答複解釋成他想要的樣子。

“總之,請您另找他人吧,我實在沒空。”

“哦,也是,這樣啊。原來如此。”

對話顯然應該到此為止,經理卻還含含糊糊地念叨了一陣,沒有從我麵前走開的意思。我知道,最讓他省心的辦法就是把這件事強推給我,盡管經理沒這麽做,但他既不提替代方案,也不做讓步,一直猶豫不決,沒有任何表示,看著也夠破壞心情的了。他莫不是以為擺出為難的樣子給我看,我的態度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再次明確地表示拒絕後,他像吃了苦頭一樣晃**回自己的座位上。看樣子,過個幾天,他絕對還要再來找我聊這件事。頭疼。

說到底,我就算有空,也沒道理去當什麽麵試官。

我走向鈴江真希的座位,準備問一下剛才的電話並回撥過去。鈴江真希正不甚熟練地敲著鍵盤寫郵件,我走到她身後時,發現她才被分來不久,就已經把辦公桌裝飾得花裏胡哨了。我倒不會因為這個挑她的刺,就是覺得她還真挺沒心沒肺的。

正準備開口叫她的瞬間,我不由發出“啊”的一聲——我看到了她放在桌上的一張照片。

“啊,嶌。”鈴江轉過身,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咦,你知道他?”

“……是相樂春樹吧?”

我都沒說喜歡還是討厭,鈴江已經像找到了同好一樣雙眼發亮。

“我是他的忠實粉絲。”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淡,“歌唱得好,最重要的是可愛極了。包括性格,哪方麵都無可挑剔。”

“是嗎……”

“還有上音樂節目時說話的方式,他的好真是藏都藏不住。”

“可是——”我忽然生出一股促狹之心,“大家最近好像都忘了,這個人曾經吸過毒吧?就這樣你還覺得他性格好?”

“……哎呀,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可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吧?你都沒見過他,就一口咬定他性格好,是不是有點兒太隨意了?”

我也實在是幼稚,心裏這麽反省了一下,然後我叫鈴江給我剛剛來電的人的名字和號碼。她遞來便箋,上麵卻沒寫來電人的公司名字,我指出這一點後,她說:

“啊,對不起。那人沒報公司名字,我以為是你的老熟人……就沒問。”

又來了。

“下次要問清楚啊。”我叮囑完就回了自己的座位。現在別無他法,隻能試著用穀歌搜索這個號碼,看能不能找到公司名字,結果一無所獲。048開頭的號碼本來就很讓人費解。我上網一查,發現這是埼玉縣的電話區號,卻仍然想不到有誰會從埼玉打電話過來。來電人的名字我從沒聽說過,本想幹脆無視,但既然已經告知了對方會回電,就不能失了禮數。

無奈之下,我隻好撥通電話。四聲過後,電話被人接起。

“打擾了,我是斯彼拉鏈接的嶌,剛剛接到這個號碼打來的電話,就給您回撥過來了。請問波多野在嗎?”

“……是嶌嗎?”

“……是我。”

“嶌衣織小姐?”

“是……”

一種難以言喻的糟糕感覺讓我不太舒服,我沉默了一會兒。

“我是波多野芳惠。”

“承蒙關照。”我下意識回了一句,發現自己確實和對麵的人沒有任何交集。正準備問她究竟是誰時,電話那頭又發話了。

“我是波多野祥吾的妹妹。”

“波多野……祥吾。”

我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名字略有些耳熟,卻完全想不起來是誰。是小時候看的動畫片主角,還是初中時的同學,抑或是前世的戀人?我心想不能失禮於人,開始拚命地在大腦中搜尋起這個名字。就在這時,波多野芳惠的又一句話喚醒了我的記憶。

“他應該和你一起參加過求職麵試。”

幾個光年的距離瞬間消失,八年前的那段記憶清晰地湧上心頭。

波多野祥吾。小組討論、最終考核、會議室、信封。

回憶成串襲來,我不由得滲出冷汗。那天的事,或者說那段日子的記憶,我並沒有遺忘,而是拚命封鎖著,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想起。我的大腦一片混亂,甚至都快忘了當下身處何地。正當我即將把已在斯彼拉鏈接工作了好幾年的事拋之腦後的時候,對麵的人開口了。

“哥哥去世了。”

哥哥……仿佛有一隻鸚鵡在我腦子裏不斷複述,我一點點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波多野他……”

“嗯,兩個月前走的。”波多野芳惠說,“我在老家整理他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他留給你的東西,我想著應該聯係一下你,就往你的公司打了電話。你什麽時候方便的話,可以來我家一趟嗎?如果你不感興趣,我就自行處理了。”

抵達位於埼玉的波多野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本來想早點結束工作的,可必須處理的報價需求一個接一個地來,時間拖後了。我知道這個時間點不適合去根本沒見過麵的人家裏登門拜訪,但我不想一直心神恍惚地把這事兒拖到第二天。

他留給我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位於朝霞台的大型公寓十四層,1401號房間的門上掛著寫有“波多野”三個字的門牌。波多野芳惠給我開了門,一看到她的臉,記憶中的霧靄瞬時散盡,我想起了波多野祥吾的樣子。芳惠雖是單眼皮卻炯炯有神的圓眼,以及她略長的麵部骨相喚醒了我的記憶。房子裏沒布置祭台,隻擺了遺照和香爐。盡管照片中的波多野祥吾發型有別於從前,麵容卻幾乎和我記憶裏的一模一樣。上完香,他的父母從起居室走出來,對我深深鞠躬,感謝我為了他們的兒子特意上門拜訪。失去愛子的傷痛仍在,但他們對我的態度十分友好,看來應該對當年的事毫不知情。我之前已經預想了最壞的可能,此時不由得鬆了口氣。

波多野芳惠帶我去了波多野祥吾的房間。

她打開燈,說出了我一直想問的事。

“哥哥是病死的。”她說,“平時都不怎麽生病的人,得了惡性淋巴瘤。這麽說可能有點兒冷血,但我和他好多年沒見麵了,現在還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他不在這兒住嗎?”

“幾年前就搬走了。你知道廣島的比治山嗎?”

“不知道。”

“我也沒去過,聽說好像離廣島和平紀念館挺近的……也算是在市裏。總之,他調到那裏工作以後一直都是一個人住。不過,我離家比他還早——我在江戶川區當公務員——四年前就不在一起生活了。總之,這個房間好多年都沒人住了,就像你看到的這樣。”

房間裏確實感受不到有人居住的跡象。**沒有床墊,而是放著落灰的空氣淨化器和動感單車。桌上擺著大量書籍和一個不再使用的垃圾桶。波多野芳惠在抽屜裏東翻西找,邊翻邊對我說:

“我打掃了房間,想把留作紀念的東西和垃圾分開——還特意請了帶薪假,然後就發現了這個——稍等一下,很快,我應該沒放到什麽奇怪的地方。先在那邊的坐墊上坐一下吧。”

我不太會跪坐,本欲謝絕,卻又不想再勞煩她,就順著她的話跪坐下去。我緩緩沉下腰,感到自己的腿正在微微顫抖。發覺腿在顫抖的瞬間,這股顫動的感覺一直傳到了心髒。我的心跳不斷加速,究竟會是什麽呢?隨著想象的深入,我越來越強烈地確信,隻有可能是“那個東西”。

為了掩飾緊張的呼吸,我一口氣喝幹了端給我的茶。就在這時——

“找到了,是這個。”

波多野芳惠坐到對麵的坐墊上,遞給我一個透明文件夾,裏麵夾著幾份資料。我接過文件夾,裏麵透出來的內容讓我呼吸一滯。

“哥哥什麽也沒和我說。”

波多野芳惠的表情明顯變了,眼裏開始泛起先前一直潛藏著的困惑和懷疑。同一時間,我產生了錯覺,感到屋裏的燈似乎變暗了。她之前的親和態度,莫不是為了把我拖入深不見底的流沙裏而故意為之的巧妙偽裝?

波多野祥吾恐怕是為了做標注。透過文件夾,隻見第一頁上用黑色馬克筆寫著幾個大字:

致幕後黑手、嶌衣織

麵對目瞪口呆的我,波多野芳惠開口了。

“哥哥求職那年,有一天——”她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不知道他去參加了哪家公司的麵試,總之他是穿著求職套裝回的家,整個人慌亂無措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他先大喊大叫了一陣,然後又立刻安靜下來,把自己關進房間——就是這個房間,然後就不怎麽出來了。我總是沒完沒了地聽到他啜泣的聲音。說真的,我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殺了人。問他發生了什麽,他卻什麽都不說。除了吃飯,其他時候我們根本看不到他的人。最後,還沒拿到任何一家公司的錄用通知,他就放棄了求職。我本來已經完全忘記這回事了,直到發現了這個文件夾。”

文件夾裏夾著一張記了筆記的紙。紙上有淺淺的橫線,尺寸比大學用的筆記本稍小一些,應該是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吧。紙上有手寫的“得票數”字樣,並且列出了九賀蒼太、袴田亮……六個我幾乎已經忘記的名字。是那次小組討論的票數記錄。每個人的票數都工工整整地寫在上麵,隻有我的名字用紅筆圈了起來,似乎是為了著重標記。“12票、錄用”的字眼有如死前遺留的訊息一般,透露出癲狂的氣息。

文件夾裏還夾著斯彼拉當時發放給大學生的校招指南。我曾經翻來覆去地看過好多遍,簡直都快把紙張翻爛了,因此記得特別清楚。強烈的靈魂出竅感讓我好似暈船一般頭昏眼花,我用僵硬的手指翻著文件夾,沒有別的文件了,不過下方有異樣的凸起,是一個U盤和一把小小的鑰匙。

“我不知道這是哪裏的鑰匙。”

波多野芳惠讓我把U盤給她,然後拿起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讀取U盤裏的內容。電腦讀取速度很快,想來應該不是波多野祥吾留在房間裏的遺物,而是她自己的私人物品吧。U盤裏的文件很快顯示出來,有一個文本文檔和一個壓縮文件。文檔名稱叫“無題”,壓縮文件的名稱是剛剛見過的“致幕後黑手、嶌衣織”。

“壓縮文件加密了,必須輸入密碼才能打開。如果連錯三次,就會破壞裏麵的數據。不過這個文檔——”

她雙擊命名為“無題”的文檔,打開了波多野祥吾寫下的文章。

這段往事或許早已無人在意。

然而無論如何,我都要再次真誠地直麵“那件事”。它發生在2011年的求職季,荒謬得近乎不真實,痛切得超出常理。這是我的調查結果。幕後黑手已經無所遁形。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追究那人的過錯。

我純粹隻是想要查出那天的真相。

不為別的,為了我自己。

波多野祥吾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捂著嘴,死死盯著屏幕。我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細看這篇文章,卻總是漏讀。思緒混亂不堪。隻有幾行的文字,我愣是反複看了好幾遍,才終於理解了它的含義。這時,波多野芳惠關掉電腦。

“哥哥卷入了不好的事情——文章讀起來就是這個意思。”

波多野芳惠已經毫不掩飾對我的憤恨。

“我確信,策劃那件事的幕後黑手就是你——嶌衣織。看到那份筆記上寫了‘錄用’,所以我猜測你現在就在斯彼拉工作。想到這裏,我試著打了個電話,但沒抱多大希望。我問他們嶌衣織小姐在不在,電話轉了好幾個部門,終於到了你那邊。那個時候,我又迷茫了,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是要反問你有沒有想對哥哥說的,還是問你對哥哥做了什麽,抑或是問你有沒有必須要向哥哥道歉的事——”

“等等,你先停一下——”

“我不會停下——”

“請你先停下!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紛繁的畫麵在我腦海裏閃回。那場會議——最終考核的小組討論開始後,信封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有人打開信封,每個人都被曝光了另一麵。大家討論著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互相懷疑,最後波多野祥吾坦白,說自己就是幕後黑手,然後離開了會議室。我想起來了,就是這樣絕對沒錯。票數第一的我正式拿到錄用機會,但現在重點不是這個。

我吐露出心底的震驚。

“波多野他……不是幕後黑手?”

“什麽?”

“幕後黑手是波多野。至少,我一直到今天都是這麽認為的。”

關於斯彼拉鏈接最終考核時發生的“那件事”,我把能回憶起來的全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越說越覺得怎麽都不像是真實發生過,或者說怎麽都不像是自己真正經曆過的事。說起來,我持續到今天的職場生活還是拜它所賜,簡直太奇幻了。說得越多,我越感覺虛無,好像是在講昨天做的一場夢似的。那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實際上也確實是身為孩子的大學生策劃出來的卑鄙計劃。我將波多野祥吾坦白自己就是幕後黑手,而後離開會議室的事全盤托出。波多野芳惠剛開始聽的時候還不大相信,但在察覺到我的講述並非捏造或欺瞞後,她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幕後黑手已經無所遁形。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追究那人的過錯。”

“致幕後黑手、嶌衣織”

波多野祥吾留下這樣的話,讓我有些難以置信。不過這麽看來,他應該不是幕後黑手。可為什麽會把我當成幕後黑手呢?我為什麽要策劃“那起事件”呢?

波多野祥吾,幕後黑手——原來不是你嗎?

個中細節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那一天,所有的證據、信息、情況應該都指向了他,幕後黑手無疑就是波多野祥吾。當然,這件事確實令人難以置信。小組討論開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特別和善的人。即便在得知他就是幕後黑手以後,我心中還是無法徹底相信。沒想到波多野……最終,比起他的為人,我還是選擇了相信證據。

畢竟,一個人就算乍看起來品性純良,你也不知道他心裏藏著什麽。多的是麵上笑得慈眉善目,卻在心裏飼養惡魔的人。非但如此,幾乎所有人都戴著麵具過活——教我認清這一事實的,不是別的,正是那場小組討論。

然而,真正的幕後黑手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會是誰呢?

“……可以給我看看嗎?”說完,我接過波多野芳惠的筆記本電腦,雙擊U盤上存儲的壓縮文件,如她所說,屏幕上跳出了輸入密碼的界麵。

密碼是幕後黑手的所愛【輸入次數有限:剩餘次數2/3】

“還剩兩次機會。”

“對不起。”波多野芳惠微微低頭,“我隨便按了個enter鍵,用掉了一次機會。”

文件應該是用某種特殊軟件加密的。軟件雖然看著像是免費的,但由於其架構單純,反倒不好使用一些技術手段來破解密碼。思考彈窗裏的提示前,我先把光標移進了輸入框,邊看著一閃一滅的光標細線,邊一點點思索著密碼是什麽。幕後黑手的所愛,那也就是我——嶌衣織所愛的東西吧。

我愛什麽呢?

這個壓縮文件夾裏到底有什麽?該輸入什麽?我沉默地想了差不多十秒,這時波多野芳惠開口了。

“如果需要的話,請帶回去吧。本來就是給你的東西。”

她關掉界麵,拔出U盤,放回到文件夾裏,然後把文件夾遞給我。

“對不起,先前對你非常失禮。要是有任何關於哥哥的消息——總之,如果發現了什麽你覺得有必要告訴我的事,請和我聯絡。”

畢業求職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了。我已經得到錄用機會,順利入職了。一切正如波多野祥吾留下的訊息所言,“這段往事或許早已無人在意”。我完全沒必要再摻和進去。

可我還是從波多野芳惠手中接過了文件夾。我下定決心,勢必要在八年後的現在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

原因隻有一個。

那天過後,我曾經一度無法釋懷。我故意不去思考,放任自己完全相信波多野祥吾的認罪自白。可現在,我知道了他的自白不是真的,就必須再次直麵一個問題。

那就是,他帶走的信封。

我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麽原因放言信封裏空無一物,然後就那麽離開了會議室。如果他是幕後黑手,自然就應該知道信封裏裝了什麽。如果不是,他就不可能掌握信封裏的信息。總而言之,那個信封不是空的。

波多野芳惠一開始打來電話時,我最先想到的是她可能找到了波多野祥吾留在自己手上的信封。或許是波多野祥吾手裏那封針對我的告發信,機緣巧合之下重見天日,於是他的遺屬說什麽都要聯係到我——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信封如今下落不明。

那裏麵的內容——

我把攥在手上的文件夾收到包裏,思緒又一次回到那間會議室,和那場發生在2011年的,大家避而不談的小組討論。

直到坐上回家的電車,我心中依然殘留著些許被森久保公彥視作幕後黑手的不滿情緒。我根本沒想到除了波多野祥吾以外,還有其他人認為我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身體沉重,心也沉重。車上唯一空著的老幼病殘孕專座牽動了我的心神,我本想幹脆坐上去得了,最後還是決定繼續抓著吊環。我閉上眼,一心等待著播報最近一站的到站通知。

波多野祥吾究竟查到了些什麽呢?如果他確信我就是真正的幕後黑手,那不就意味著他沒有查到其他證據嗎?我百思不得其解,恐怕隻有打開壓縮文件,一切謎團才會迎刃而解。話說回來,在他人眼裏我愛什麽呢,這實在是個難解的問題。輸入密碼的剩餘次數依然停留在2/3這個數字上。不是不想,而是我連能輸入些什麽都不知道。

我邁著比以往更為沉重的步伐走出檢票口,趕在關門前溜進成城石井超市,買了沙拉當作晚餐。

回到家,我窩進沙發,堆積的疲勞有如河壩排水一般,猛然向我湧來。眼皮驟然變得沉重,放在麵前茶幾上的沙拉好像離我有幾十公裏遠。我還沒卸妝,不能就這麽睡過去。心裏這麽想著,身體卻不聽我指揮。

八年前策劃信封事件的幕後黑手當然不是我。現在看來也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顯然就是九賀蒼太、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彥四人當中的某一個了。從我的個人感覺出發,我並不覺得他們任何一個人有嫌疑。但他們四人當中,確實有個人撒了謊,對自己犯下的過錯裝瘋賣傻。我竟根本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實在是太驚悚、太恐怖了。事情已經過去八年之久,又不是搶劫、殺人案件,如今哪怕坦白自己幕後黑手的身份,也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可那人愣是一絲馬腳也不露。除森久保以外的所有人都完全相信並接受了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後黑手的事實。

鴻上先生說得沒錯,和人事部說了以後,我輕鬆借到了當年那場小組討論的視頻文件。我把視頻拷貝到U盤上,已經仔細看了兩遍。我還借到了當年我們六個人的應聘申請表(住址等個人信息塗黑了),人事部一再說是看我的麵子才給的。憑著這些東西是否能直接鎖定幕後黑手尚且存疑,但線索增加是再好不過的事。我一開始還想沉下心細看,但很快就看不下去,放回了文件夾裏。

九賀蒼太寫的那些事還算能看;袴田亮就像他自己所說,大言不慚地宣稱在酒館當兼職生領隊以及擔任誌願者協會負責人的經曆鍛造了他的領導能力,並且把這當成亮點加以吹噓;矢代翼的應聘表裏寫著,在家庭餐廳接待顧客的經曆鍛煉了她的反應能力,她對此很有自信;參與過詐騙活動的森久保公彥在介紹長處的一欄裏,大力鼓吹自己是不會撒謊的誠信人士,還誇耀自己為求職參加了十四家公司的實習。我實在愧對已離開人世的波多野祥吾,始終沒敢看他的應聘申請表。至於我自己的就更不用說了,由於害怕陷入強烈的自我厭惡中,我打從一開始就置之不理。

雖然將訪談、會議視頻、應聘申請表結合在了一起,但我還是沒找到任何離揭開幕後黑手更近一步的新發現。硬要說發現了什麽新線索的話,那也就隻有這兩件事了:幕後黑手在調查參加最終考核成員的過去時使用了mixi和臉書,以及他是通過投幣式儲物櫃拿到的照片。不過,知道了幕後黑手獲取信息的途徑並不意味著可以追查出那人的身份。就算找到幕後黑手在八年前用過的投幣式儲物櫃,也不可能提取到那個人的指紋。而且,事到如今再去社交網站上挖掘當年的私信往來也過於不現實了一些。

真正的幕後黑手策劃這起事件的目的應該就是得到錄用機會,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既然如此,隻要將計劃倒推一番,自然而然就能知道那人究竟是誰,可實際上卻不太行得通。

九賀蒼太和袴田亮遭到的告發過於沉重,無法巧妙化解為單純的汙蔑。矢代翼痛快承認了信封裏的內容,無可避免地損害了自己的形象。森久保公彥就更不值一提,他冒險帶來信封,還被攝像機給拍了下來。信封中針對他的告發內容也實在算不得小事,在某種層麵上講,他是最不像幕後黑手的人。

會議進入尾聲時的爭議焦點,即所有照片共有的同一個特征——噪點和黑點,我也在會議視頻中得到了確認。三張照片確實都有同一個特點,可以推測為出自同一台相機。

那麽,判斷每個人是否是幕後黑手的關鍵,必然是4月20日的不在場證明了。我回溯起2011年4月27日那天的全部記憶。包括我在內,擁有不在場證明的共有五人,唯一一個整日都沒有安排的人就是波多野祥吾。因此幕後黑手是波多野祥吾。

但波多野祥吾不是幕後黑手。那還有誰最可疑呢?麵對這個問題,我也會得出和森久保公彥一樣的結論。除去波多野祥吾,剩下的人中最可疑的就是信封沒有被打開,還成功奪得了錄用機會的我。

一陣短促的振動聲喚醒了打盹的我。牆上的時鍾指向十一點半。我抓起茶幾上的手機,發來短信的是從大學玩到現在的朋友。

“下星期的聚餐你也來啊,有優質男給你挑,哈哈。”

我把手機徑直丟到沙發上,準備吃過了點的晚餐。我用指尖輕輕揉了下眼角,起身去廚房拿茉莉花茶喝。

“衣織,你要是不認真找個好對象,每天就得一個人待在黑乎乎的房子裏吃晚飯了,多慘啊。不要總想著男生自己主動找上門來,那就大錯特錯了。為了未來的幸福,現在就要好好努力。況且自從進了公司,你整個人就沉寂了很多。”

這是發來短信的朋友兩個月前對我說過的話。我當時回她說,房間裏黑不黑要看照明效果,我屋裏還算亮堂。不過說完之後,我確實發現房間有些昏暗。想不到租住的房子寬敞一點反而有些麻煩,畢竟一個人住用不著把所有燈都打開。去了餐廳,起居室就暗下來了,去了起居室,餐廳就暗下來了。關在臥室裏的時候——其他空間必然都是黑乎乎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裏,我從未在哪一刻產生過孤單的感覺——我不會大言不慚地說這種話。日子有晴有雨,說句沒出息的,我偶爾也會渴望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樹。然而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沒必要為了挺過一年當中偶爾幾天的脆弱,就去建立一段穩定的親密關係。最重要的是,我認為那種值得信賴、足以托付一生的人——無論男女——就是找遍全世界也不會出現。

我並不是單身主義者。進入社會後,我曾經交過兩個男朋友。不過那兩段關係與其說是談戀愛,倒不如說是人際來往。找我一起吃飯,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心想去就去吧,便跟著一起去了。說不上很喜歡,但也不討厭,那就好吧——但這種被推著發展起來的關係,都以相似到好笑的形式畫上了句號。對方先是說我和他們想象的不一樣,然後說我沒那麽喜歡他們,接著出軌被我發現,最後分手告終。

因為分手,我得到了平靜,生活遠比外人看到的要充實得多,這是實話,並不是我故意逞強。大概多虧了工作的緣故吧,忙碌證明了社會很需要我,現在我的存在為世界所認可。也許朋友說得沒錯,無望的未來在二十年後等待著我,但就現在來講,我這樣挺好的。

吃完沙拉,我用紙巾擦拭嘴角。就在這時,森久保公彥的話再次響起。

工作得開心嗎?為了得到機會,不惜踐踏喜歡自己的人,真的有價值嗎?

被懷疑是幕後黑手這件事,我已經完全無所謂了。我更在意的是,波多野祥吾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

我覺得他起碼不討厭我,我也不討厭他——至少在尚未舉行小組討論前是這樣的。但要說那種感覺是不是等同於愛慕,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之所以產生那種感覺,是因為和他相遇的時機正好在求職季吧。

幕後黑手已經無所遁形。

他留下這麽一句,徹底認定我就是幕後黑手,隨即合上了人生的大幕。如果他真的喜歡我,那在被喜歡的人背叛時,他該遭受了多大的打擊呢!我試圖想象他的感受,卻根本想象不出來。

食欲得以滿足,睡意又回來了。

“謝謝你的邀請。可是不好意思,我暫時還是準備獨自待在昏暗的房間裏吃沙拉。”

我回完短信,拉開起居室的窗簾。這裏是公寓,不過我住在一樓,所以窗子外沒有陽台,直接通向小小的庭院。我穿上拖鞋,走進院子,滿滿吸入一口外麵的空氣,抬頭仰望天空。我盯著細細彎彎的下弦月,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幕後黑手真的不是波多野祥吾嗎?

這種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

其實冷靜想想,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實波多野祥吾的清白。他留下的U盤裏隻找到了幕後黑手另有其人的記述,卻沒有任何能夠證明他清白的證據。換句話說,我參考的隻是他的自我陳述而已。

所以,他真是清白的嗎?一旦萌生了這個念頭,追查信封事件的決心就開始日趨消退。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後黑手,他是因為計劃敗露心有不甘,才留下那些信息宣泄自己的不服。他在U盤裏精心準備的那段話不是為了給別人看,僅僅是想說服自己而已。我覺得有這個可能。至少,比起真正的幕後黑手在其餘四人當中一說,我的這種推測看起來甚至更合理。

調查幾乎陷入僵局。試圖揭露多年前發生在一間小小會議室裏的事件真相,原本就困難重重。

兩次、三次……隨著“指導”相樂春樹的粉絲鈴江真希的次數越來越多,找出信封事件真正的幕後黑手這個任務的優先級也在我心中漸漸下降。

我沒有忘記這件事。但我恐怕打算就此將它遺忘,絕對是這樣。我沒來由地確信這件事與我無關。就像對待剛過了最佳風味期的調料一樣,縱然心裏明白最好來個了斷,卻既不使用也不丟棄,隻是裝作沒有看見,一門心思地等著它在冰箱中緩緩迎來徹底的死亡。我期待這件事慢慢腐爛,直至我對任何人表達“此事已無轉機”時,都能得到對方的認同。

可波多野芳惠的一通電話讓我不得不放棄了置之不理的打算。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嗎?”

我已經和波多野芳惠簡單地說過,自己開始重新調查信封事件了。她自然沒有眼淚婆娑地說什麽“請你一定要為哥哥和波多野家洗刷汙名”,而是表現出了一副隨便我怎麽調查都行的反應。因此我完全沒想到她會主動來聯係我。傍晚的辦公室裏,我有些驚訝地提高了聲音:

“拜托我?”

“你之前和我說過錄了視頻。”

“視頻……你是說小組討論嗎?”

“對。”

“然後呢?”

“可以讓我看看嗎?”

我不明白她意下何為,沉默不語。

她稍作停頓,再次開口道:

“哥哥生前的視頻比我想的要少……如果有他的影像,我真想看看。”

我不能借給她看。雖然隻是校招現場的視頻,總歸還是要對外保密。但畢竟死者為大,我也不好用例行公事的說法直接回絕。幹脆借她看看吧,不,沒有這個道理。可她又不會利用這個視頻幹壞事。話是這麽說,但我有必要冒著違規的代價幫她嗎?我抓著手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勉強用模棱兩可的說辭拖延時間。

煩惱了半天,我終於想到了一個折中方案。如果做個剪輯版,隻把無關緊要的場麵單拎出來給她看應該沒關係吧。比如波多野祥吾走進會議室的瞬間,簡單寒暄的瞬間,笑著發言的瞬間,不到三分鍾就能剪完。這些不觸及會議核心的場景,給她看看也無妨。領導知道了可能多少會發點火,隻要我乖乖受著,這事兒就不會鬧大。

“如果你接受剪輯版的話,我可以幫你這個忙。”

麵對我這個毫無吸引力的提議,波多野芳惠居然雀躍地說:“好!拜托你了。”

我沒有遲到,不過等我到的時候,波多野芳惠已經在店裏落座。看到我來了,她站起身,向我微微點頭。

“對不起,這麽突兀地聯係你。”

“沒關係。我才要說對不起,沒給你想要的答複。”

“沒有沒有。”波多野芳惠說完聳聳肩,“我自己也覺得很意外。”

“意外?”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要看看哥哥的影像。”

隨著她的一句“啊,請坐”,我坐到了她對麵。波多野芳惠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主動講起當下的心境來。

“我很久沒見過哥哥了。他不是一個讓我感覺驕傲或者特別喜歡的哥哥……可怎麽說呢,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就莫名地想收集一些回憶的片段,想盡量了解不熟悉他的地方,然後在心中好好整理一下,差不多就這樣吧。”說到這裏,她好像察覺自己太嘮叨了,不好意思地說,“瞧我,都對你說了些什麽啊。”

她遞來期望我付諸一笑的視線,可我覺得那樣做並岔開話題並不合適。我沉默著等她繼續往下說。

“確實也有很多惹我生氣的事。以前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還經常吵架,每次一吵架我就找朋友抱怨……可不知道為什麽,一旦朋友附和我說‘真過分,你哥哥太壞了’,我反倒還不愛聽了。反過來,如果朋友表達自己的想法,說什麽‘我之前見過你哥哥,人真的很好’,我也不愛聽。不過,每當產生這種連我自己都覺得矛盾的感情時,我都會想,哥哥確實是我的家人,他是特別的,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所以……就是這樣。所以,當我在他的遺物裏發現了那個文件夾和U盤的時候,我對你稍微產生了點複雜難明的感覺。我當時的心情真的就像找到了哥哥的宿敵一樣。還沒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對你那個態度……我想再次對你說句對不起。啊,今天還讓你特意跑這一趟,真是太感謝你了。視頻再短也沒關係,隻要能看看哥哥的臉——”

“要來我家嗎?”

“……啊?”

“來我家,我可以給你看完整視頻。”

我都沒想到自己竟會提出這麽大膽的想法。我不喜歡外人來我家,甚至可以說,這是我最討厭的事情。可我還是邀請了她,因為我對她萌生了強烈的同情之心。她零零碎碎講述出來的、不成體係的字句深深刺痛了我。我不是想交她這個朋友,也不是同情心泛濫。我隻是想盡量坦誠地麵對她。我也有哥哥,自然感同身受。

我讓波多野芳惠留在店裏,自己先行離開了。回到家,我把幾件衣服放進衣櫥,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看著能讓人進來了,我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了我家的位置。

“這房子真不錯,不愧是一流企業員工住的地方啊。”

“哪裏哪裏,沒那麽好。總是這兒亮那兒不亮的,屋裏有點兒黑。”

“……啊?”

“不好意思,我就是隨便那麽一說。”

“我不喝酒,咱們來點葡萄汁吧,請你見諒。”我說完,拿出冰箱裏的威爾士[13]倒在葡萄酒杯裏,遞給波多野芳惠。因為上學時在出售酒類飲品的咖啡店裏打過工的關係,我莫名地喜歡上了各種玻璃杯。明明不喝酒,卻置備了全套酒具。收集酒具是我小小的興趣愛好,就像收集室內裝飾品一樣。

反正都決定給她看了,也不在乎有的沒的了。我邊想著,邊把筆記本電腦連到了屏幕最大的電視上,開始投屏播放。家裏沒有常備下酒菜這種周到的待客食物,我隻能拿出櫥櫃裏的曲奇餅幹裝在紙盤子裏,擺在茶幾上。

波多野芳惠單純期待著再看一眼哥哥生前的模樣,以什麽形式都行。此刻她終於如願與故去親人相見,我要是一屁股坐到她旁邊,似乎不太知情識趣,於是就決定待在餐廳。為了不讓波多野芳惠為我分心,我把平板放到餐桌上,擺出一副正在處理剩餘工作的樣子。

波多野芳惠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哇,真年輕。”

這反應讓人不禁會心一笑。小組討論開始了,當波多野祥吾井井有條地發表投票規則方麵的建議時,波多野芳惠滿心驚訝地看向我:“他還能這樣說話啊。”

“在我記憶裏,波多野說起話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他在家不這樣嗎?”

“當然不了。這麽幹脆利落……簡直像換了個人。”

“畢業求職嘛,可能稍微鼓了把勁。”

“他在家真的隻會說些無聊的廢話。就知道懶洋洋地打遊戲……我作為家人,竟然都沒發現他還有這麽不為人知的一麵,可能也正因為是家裏人才沒發現吧。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他,應該好好——”

波多野芳惠說到這裏停住了。她笑著朝我點頭,想掩飾自己的失態,最終還是忍不住嗚咽出聲。給她葡萄汁似乎也不大合適,我就往玻璃杯裏倒了茉莉花茶放到茶幾上。我把房間角落的紙巾盒遞給她,她淚流滿麵地哭了好一陣。

說句無情的話,對我來說,早在求職結束的時刻起,波多野祥吾這個名字就進了我的死亡名簿。如今就算聽到他離世的消息,內心也怎麽都湧現不出真情實感。雖然有一種淡淡的悵然若失的感覺,然而說到底,那僅僅是一種沒有直接觸達心靈的寂寥,就和聽到學生時代喜歡過一段時間的樂隊解散的消息沒什麽兩樣。

“波多野他以前在哪裏工作?”

感覺太過傷感的話題隻會讓她流淚更甚,我便特意選擇了一個平淡的問題,也有部分原因是我對這個很感興趣。

“為了求職,他延期畢業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的預期已經降到了最低,因此在波多野芳惠說出日本最大的IT企業名字時,我被深深震撼。波多野祥吾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卻還想幼稚地誇他一句“太厲害了”。

“我不太清楚他做的什麽,不過他看起來很樂在其中,總是埋頭工作,有時連親戚們的婚喪嫁娶儀式也不參加,母親常常朝電話另一頭的他發火,說‘工作工作,怎麽可能那麽多工作,你是不是在和哪個女人鬼混’。可母親大概也明白那不可能,他應該真的是有工作在身。即便生病以後,他還是照常去公司上班,直到再也撐不下去了……真是的,怎麽回事啊。都這個樣子了還能工作……他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在工作呢?”

我繼續播放先前暫停下來的視頻。沉默地盯著屏幕看了二十五分鍾後,我再次按下暫停鍵。

“到這兒就沒了嗎?”波多野芳惠稍有些意猶未盡地問道。

“當然還沒完。不過接下來,那個——場麵會稍微有點兒不一樣。”信封很快就要出場了,該怎麽向她解釋呢?我邊想邊組織語言,“而且全部看完得花兩個半小時,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倒是也可以繼續放——”

“我想看。就算看到哥哥惹人討厭的樣子也無所謂,今天難得有這個機會。在你這兒打擾這麽久,可能有點兒麻煩你了,如果可以的話,拜托你讓我繼續看下去吧。”

我微微點頭,點擊了播放鍵。

視頻裏,我指出大門附近放了個大信封。看到這裏,我再次走回餐桌邊,麵向平板電腦。我不太想繼續看下去,不是因為無法接受曾經信賴的同伴們逐漸換了麵孔,而是因為視頻中的我和現在的我簡直判若兩人。

曾經,我真心相信他人,麵對告發信揭示出的陰暗一麵,我一次次震驚、歎息、沮喪,認定事實不可能如此,天真地想把所有告發內容置之腦後。這並不是偽裝,我當時的一切反應都出自本心。那個二十出頭的花季少女像被緩緩逼近懸崖邊一樣,咀嚼到了絕望的滋味。這個視頻看著可不會讓人感到愉快。

呱呱墜地的嬰兒長到十歲,這中間的變化簡直有如奇跡一般,十歲到二十歲的變化也能算得上革命性的巨變。我從前以為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人的轉變最多也就是微調,和係統更新差不多,然而實際上內在的改變卻相當劇烈。

從什麽時候起,我變得這麽不信任別人了呢?

從什麽時候起,我發現人們都會熟練地使用好幾種麵具了呢?

視頻最終伴隨著波多野祥吾的敗退落下帷幕。時間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

波多野芳惠繼續盯著漆黑一片的屏幕看了好一陣。如果她相信波多野祥吾是清白的,那這長達兩小時三十分鍾的視頻對她來說就是純然的悲劇。自己的哥哥被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五人視作幕後黑手,沒做任何辯解就離開了會議室。她此刻就算義憤填膺也是正常的。

可波多野芳惠長歎一口氣後,對我露出釋然的表情。

“多謝。”她說。

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公務員,所以沒有正兒八經地參加過求職,畢業求職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怎麽會……”我本想告訴她不是那麽回事,可話卻堵在嘴裏說不出口。我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念頭:或許求職根本就是這麽一回事,隻是沒有以清晰易懂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

“你最懷疑誰?”

大概是你哥哥吧——話當然不能這麽說。“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說完,我趕忙用說得過去的理由找補,“你看了視頻應該明白,二十號當天的不在場證明確實是關鍵所在。可除了這個,其他的事情我怎麽也弄不明白。”

我說完,把筆記遞給波多野芳惠,上麵有一個表格,簡單歸納了所有人當天的安排。

[img alt="p163" src="images/1559028798.png" /]

方框標注出來的正是大家被拍下的場景。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都有可信度很高的證人作證,因此掃一眼表格就能知道幕後黑手是誰。一目了然,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波多野祥吾。某種意義上,我覺得自己已經把殘酷的事實推到了波多野芳惠麵前。我隱隱期待著她能了悟到自己的哥哥確實就是幕後黑手,接受哥哥的陰暗麵,然後靜靜地離開我家。

我甚至開始考慮起要說些什麽來安慰情緒低落的她。這時,波多野芳惠緩緩地、輕輕地翻開我遞過去的筆記。這頁筆記被我用訂書針訂在了一遝紙上,自第二頁往後就是我們六個人的應聘申請表,絕不能被外部人士看到,是我大意了。我差點就要大喊“不能看”,然而把筆記遞給她明顯是我自己的疏忽,沒道理衝她吼。“對不起,就到那裏吧。”我委婉地表達了希望她把筆記還給我的意圖,同時朝她伸出右手,可她的目光已經飛快地捕捉到了我們六個人的應聘申請表。

“那個……”

“對不起,不能給你看,可以還給我嗎?”

“我不是說這個——”

波多野芳惠的視線再度落回記錄著不在場證明的表格上。

“不可能做到的吧?”

“一天時間不夠拍這三張照片啊。距離那麽遠,怎麽可能跑得過來?”

我終於拿回了訂有筆記和應聘申請表的一遝紙,又一次粗略地掃了一遍表格。

“有可能的吧。一橋在國立,慶應在三田,從那兒過去就是錦係町。連起來是個比較小的三角形。”

“叫九賀的那個人讀的是綜合政策係。”

“所以呢?”

“他們的校區在神奈川縣。”

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隻能沉默以對。

“湘南藤澤校區。我高中時的朋友就在那兒上學,絕對沒錯。”

原本無解的謎題好像出現了第一條線索。

慶應大學的三田校區有我認識的人,但不是很熟,所以我從沒進去參觀過。以前好幾次坐出租車從門口經過,每次都會自然而然地看見校園,於是就先入為主地以為慶應大學一直在這裏。我拿起餐桌上的平板電腦,打開地圖軟件。搜索後發現,假如下午兩點從一橋大學的國立校區出發前往慶應大學的神奈川校區,要坐電車轉公交,路程將近兩個小時。不過查到這裏還看不出什麽大問題。兩點從國立大學出發,四點拍下九賀蒼太的照片,時間雖然相當緊張,但總歸能趕上。可要在一小時內再從神奈川縣趕到錦係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地圖軟件顯示,公交轉地鐵需要一小時四十分鍾。就算開車從高速路過去,也要一個半小時——時間根本來不及。

按他們三個說的時間,同一天內不可能拍得到三張照片。

有人撒了謊。

可這就出現了另一個難解的問題。我早就多次思索過照片的拍攝時間會不會有誤,預設的前提會不會是錯的。往這個方向思考沒多久,我就輕而易舉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理解不了大家如此麵不改色地講出虛假的日程有什麽意義,又有什麽好處。透露虛假日程造福的是在那段時間有不在場證明的幕後黑手,而不是講出日程的人。被拍下照片的當事人就不說了,人都被拍了,自然能夠證明自己在那段時間確實有其他安排。

如果有人撒謊,那撒謊者的目的隻有一個——包庇幕後黑手。

“……會不會是同謀?”

波多野芳惠的這句話令我泛起雞皮疙瘩。

九賀蒼太、矢代翼和森久保公彥三人背地裏秘密結盟了嗎?他們事先掌握了波多野祥吾二十號那天全天空閑的信息,於是串了口供,好把他推出來當幕後黑手。這個假設隻是想想就讓我惡心得想吐,我很難認同這個可能性。不是不願接受,而是它在邏輯上不成立。

假設他們事先串通好了,按理說應該能更加靈巧地把控會議的流程。如果他們瞄準的是錄用機會——當然,我不知道他們會決定推舉誰得到機會——那就應該采取更加直接的路線。隻需要集體投票給定好的人選就行了,根本沒必要弄得這麽複雜。總共六人,他們占三個,實際上已經可以自由調配一半的票數。他們可以和平地、高效地推進會議,但當時的實際情況顯然太過舍近求遠,看來幕後黑手確實隻有一人。

矢代的話忽然浮現在我腦海。

“……是受到威脅了嗎?”

“受到威脅?”

“被幕後黑手威脅。”

我拔掉連著電視的線,把筆記本電腦挪到近前,準備聽音頻文件。我找到命名為“矢代_20190524”的音頻,雙擊點開。訪談他們五個的時候,我征得他們的同意,每次都用手機錄了音。音頻開始播放後,我一邊回溯記憶,一邊小心拖動進度條,尋找要聽的那個部分。奮力尋找了三分鍾,終於找到了地方。

在會上,我不是也被“幕後黑手”威脅,麵不改色地撒了謊嘛。欸?啊,說來也是……大概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吧。我記得幕後黑手威脅我說,如果不希望他把照片發給其他公司,就得按照他說的做。可再仔細想想,根本就沒有時機來威脅我。怎麽回事呢?可能是產生奇怪的幻覺了吧。我的記憶模糊了很多。現在連大家的名字都記不住了,哈哈。

我們原本就沒必要協助幕後黑手。大家齊心協力揪出幕後黑手才是既高效又最為正確的做法。可要是被那人掌握了弱點,就得另當別論了。遭受威脅的人將不得不聽從幕後黑手的一些指示。弱點不是別的,正是信封裏提到的內容。如果幕後黑手威脅說要把那些東西曝光給其他應聘的企業,他就相當於捏住了被威脅者的命門。

弄明白這一步,接下來又會出現一個新問題,那就是幕後黑手是通過何種方式施加的威脅。他當然不會直接與對方見麵,做出指示。會議中途發短信也不切實際。在找人證實不在場證明前,誰都沒碰過通信設備。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在不暴露自己就是幕後黑手的情況下,隻向自己選定的那個人施以威脅,要求對方說出虛假的時間呢?

就在我為了尋找答案再次播放起會議視頻的瞬間。

“原來如此……”答案出來了。

一旦想到了,就會發現辦法很簡單。

我想確認九賀蒼太打開第一個信封的場景,視頻卻沒拍仔細。場麵倒是有,但決定性的瞬間沒拍下來。難道是我搞錯了嗎?我的不安在看到森久保公彥打開信封的瞬間煙消雲散。

“看,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確實。看——”波多野芳惠湊到屏幕前,肯定地點點頭,“他從信封裏拿出了兩張紙。”

為了贏過九賀蒼太,森久保公彥主動打開自己手上的信封,把裏麵的紙原封不動地擺到桌上。就在大家都被紙上的內容吸引住心神的時候——視頻裏的森久保快速瞥了眼手邊的信封,似乎是沒想到裏麵還有東西沒拿出來。他的動作很隱晦,不仔細觀察就會看漏。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視線絕對落在了信封裏,拿第二張紙的時候,好像是從什麽東西裏抽出來的。第二張紙尺寸很小,和信用卡差不多。

“如果放出了你的照片,你就說照片上的一幕發生在四月二十號的下午兩點左右。如果不照這個時間說,我就把你的照片寄給你應聘的其他公司。”

矢代翼手裏的是波多野祥吾的告發信,因此到最後才開封。我在視頻裏看到,她也悄悄從信封裏抽出了第二張紙。她好像很擔心會議時間所剩無幾,見縫插針地說明了自己的照片是在什麽時間拍攝的,甚至沒太顧得上會議在討論什麽。在那個時間點上,她根本沒必要特意點出照片的拍攝日期,照片明明都曝光好一會兒了,她突如其來地回憶起細節,這樣一番舉動多少也有些怪異,個中謎團至此終於解開。

九賀蒼太、森久保公彥、矢代翼三人受幕後黑手威脅,被迫捏造了虛假的日程。如此,所有疑問就能迎刃而解——這種幸福的錯覺讓我的心情舒暢了幾秒,但我很快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遺憾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我既無法斷言誰是幕後黑手,也無法斷言誰不是幕後黑手。判定是袴田亮策劃了一切固然能夠輕鬆解決所有疑問,但從邏輯出發,三人中有一人假扮成受害者,自導自演地在自己信封裏偷偷藏進兩張紙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基於日程造假得出的事實隻有一個。

波多野祥吾必定是無辜的,僅此一點。

我不能讓波多野芳惠察覺到自己的動搖,然而僅此一個事實對我而言已具備了十足的衝擊力。波多野祥吾留下的信息並非謊言。如果他不是幕後黑手,那“那個信封”裏就真的裝了針對我的告發信。

我落荒而逃一般轉向廚房,為了壓抑內心的震**,大口灌進從冰箱裏拿出來的茉莉花茶。

嘴唇離開玻璃杯邊沿,我忽然抬頭看了眼時鍾,發現指針很快就要指向明天了。從頭到尾看完整段視頻當然是波多野芳惠的意思,然而在之後的推理環節,她隻是留在這裏陪著我思考問題而已。我問她趕不趕得上末班電車,她笑著說沒事,但我確實沒為她考慮周全。

我感到抱歉,這時波多野芳惠收拾起茶幾上的紙盤子,邊收拾邊對我說:

“是挺晚了,我也該告辭了。你帶我來你家,還讓我待了這麽久,真是打擾了。”

“哪裏的話。盤子放那兒不用管,反正都要丟進垃圾桶的。”

“沒事沒事,我就簡單收一下。”

收拾完盤子,她在玄關前再次向我致謝。

“我想了很多,不過現在真心覺得能看到那個視頻實在是太好了。”

“你這麽照顧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謝才好。嶌,你人這麽好,哥哥怎麽會誤以為你就是幕後黑手呢。”

我無言以對。

“能問個有點冒昧的問題嗎?我就是好奇。”

“什麽問題?”

“哥哥帶回家的信封——你覺得裏麵的告發信會是什麽內容呢?”

我一時語塞,客氣的笑意都擠不出來,身體僵直了一陣。

波多野芳惠意識到不該問我這個問題,很快說了句“對不起,你就當沒聽到吧”,然後離開了我家。我聽著門外的聲音,知道她走遠了,便仔細鎖上房門,想把她的問題拋之腦後。

我鑽進被窩,心裏卻明白一時半會兒根本睡不著。大腦異常清醒。

我拿了瓶茉莉花茶,帶著筆記本電腦走去院子。我用手簡單擦了擦掛在桌子和椅子上的露水,靜靜地坐了下來。剛搬來的時候,我還滿心歡喜地想著每天都要來院子裏坐上一坐,真正住下來以後,才發現這裏完全是一片多餘的空間。一起風就揚沙,籬笆擋不住行人的喧鬧聲,住得舒適的季節比想象的短很多。盡管如此,我有時還是會走到院子裏來,這樣至少算是向當時在家具店花兩個小時選購桌椅的自己贖罪。偶爾會有舒緩心情的晚風,影響我的贖罪之舉。

我把U盤插進筆記本電腦,雙擊壓縮文件包。夜間亮得刺眼的屏幕上彈出密碼輸入欄。

密碼是幕後黑手的所愛【輸入次數有限:剩餘次數2/3】

我盯著屏幕,喝著手上的茉莉花茶。輸入密碼的機會隻剩兩次。由於害怕試錯浪費機會,我一次都沒輸過密碼。我姑且記下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單詞當作候補選項,現在還沒找到比較確信的答案。

我在看不到出口的迷宮裏徘徊,先前波多野芳惠的話又一次浮上心頭。

“哥哥怎麽會誤以為你就是幕後黑手呢。”

是啊。森久保公彥也把我當成了幕後黑手。他覺得我大概是利用了波多野祥吾的感情,僅憑這一點便判定我有嫌疑。那波多野祥吾是怎麽想的呢?他是真的喜歡我,以為我很清楚他的感情,直覺被我利用了嗎?還是在某個瞬間斷定我是個恐怖而狡猾的惡魔呢?

一股無處安放的感情湧上心頭。我覺得特別遺憾。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遺憾,總之就是遺憾。為了揮散焦躁,我漫無目的地在穀歌上搜索起了“波多野祥吾”。我沒期待搜出什麽,隻是為了排遣情緒隨便輸入他的名字而已。我稀裏糊塗地想著,這個名字不至於一輸入就蹦出來一兩千個同名同姓的人,很可能會找到和他本人有關的一些信息。按下回車鍵後,同我預想的一般,屏幕上出現的正是關於他的搜索結果。

散步社團“鐵路人”舊成員介紹

舊成員編號065·波多野祥吾——畢業於2012年。外表好好青年,其實是腹黑大魔王。

大概是社團成員貼上去的吧。我看著與我認知不符的評語,歎了口氣。網頁上放了幾張惡搞波多野祥吾的照片,自我介紹一欄裏寫的內容讓外人看了無從置評——什麽“太感動了,謝謝你們”“鐵路人,一直走下去吧”之類的。這些留言估計是他大四時寫的,與我認識他的時期很近,照片裏的他臉上的表情比我認識的那個波多野祥吾要鬆弛許多。果然,這位老兄看著就是會懶洋洋地待在家裏打遊戲的樣子。

網頁頂端有個命名為“回憶”的鏈接,我點進去一看,有2006年到2015年可供選擇。我隨便點選到2011年,屏幕上排開一大溜照片。照片按活動做了分類,分別是“新生聯誼會”“五月駒込—巢鴨”“七月日暮裏—千馱木”和“夏季集訓巡回參拜”。從照片來看,他們會定期徒步一段路程,可見散步社團還是個相對比較活躍的社團。波多野祥吾的身影也在其中。“回憶”看夠了,差不多可以關掉瀏覽器了。正想到這裏,我忽然回想起針對波多野祥吾的告發內容。告發信裏說他還未成年時喝了酒,這個網站會不會就是幕後黑手的信息來源呢。

波多野祥吾應該是在2008年入的學。我點開2008年,果然在“新生聯誼會”分類裏看到了他喝酒的照片。大一的波多野祥吾坐在藍色的防水墊上,興致高昂地喝著酒,毫不設防的模樣看得我不由目瞪口呆。很少會有人閑到專門在這種不起眼的個人網站上來回翻看,尋找未成年人飲酒的證據,可就算這樣,他也實在是太不警惕了。真是天真的大學生會做的事啊,我露出苦笑,這回真準備關掉瀏覽器了。可就在這時,我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

我湊近屏幕,再次凝視起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

照片是真的嗎?

我莫名地感覺不對勁,好像看的是一張偽造的照片。波多野祥吾坐在藍色防水墊上喝酒的場景是沒錯,可我總感覺照片看上去不該這麽清晰,應該稍微有些失焦才對。並且這張照片上,波多野祥吾手裏拿的是斯米諾伏特加,而會議室裏曝光那張照片上,他拿的酒好像不是這個。

我想弄清自己的疑問,於是又點開視頻查看。記憶果然沒錯,兩張照片確實不一樣。波多野祥吾穿著同樣的衣服,可見照片應該拍攝於同一天,但構圖稍有不同。波多野祥吾手裏拿的是麒麟拉格啤酒,而不是斯米諾伏特加。我再次回到散步社團的頁麵,查找有麒麟拉格啤酒出鏡的照片,卻不知為何,並沒發現這樣的照片。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我邊想邊繼續下拉滾動條,結果在頁麵最下方看到了“廢片”專區,點進去一看,裏麵胡亂塞了很多照片,數量比先前看的所有頁麵都多得多。我對照片沒什麽專業見解,不過確實如標題“廢片”所說,質量顯然不如之前看到的那些。除了手抖、失焦等瑕疵明顯的照片以外,還隨處夾雜了一些看不出拍攝意圖的東西。

幕後黑手果然是從這個網站上獲得的照片。

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與此同時,我還想知道不對勁的感覺背後的答案。

幕後黑手為什麽不用波多野祥吾手拿斯米諾伏特加的照片,而要特意選用廢片專區裏那張拿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呢。這張照片丟在廢片專區,絕不算好用。照片裏的人能認出來是波多野祥吾,可人像輪廓顯然是模糊的,焦點對在了他倚靠的大樹上。基於當年的時代背景,照片應該是用數碼相機拍攝的,拍的時候相機恐怕也沒拿正。啤酒瓶上的圖案由於特色鮮明,勉強能看出來是麒麟拉格啤酒,其他就看不出什麽了。

而波多野祥吾手拿斯米諾伏特加的那張照片放在正式的“回憶”一欄裏,與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相比,這張照片的質量確實更好。人像對焦清晰,斯米諾伏特加的酒瓶,包括商標在內都拍得清清楚楚,相機也擺正了視角。

我要是幕後黑手,還真找不到棄用這張照片的理由。要說是碰巧沒看到這張照片,那實在是怎麽都說不過去。鏈接是按“回憶”“2008年”“廢片”的順序排列的,在找到有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之前,肯定會先看到斯米諾伏特加的照片。也就是說,幕後黑手並非沒看到有斯米諾伏特加的照片,而是特意主動選用了麒麟拉格啤酒那張照片。

就算是心血**,也太過奇異了。拋開質量不談,兩張照片的差異就隻有波多野祥吾手上拿的酒不同而已。

所以……

換言之……

我的腦海裏瞬間迸出三簇小小的火花。

為讓急速尋求答案的大腦鎮定下來,我又喝了口茉莉花茶。一次次想擰上瓶蓋,還是沒忍住一次次喝了起來,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這次,我確信自己的推測沒錯。雖說發現的事實太過微不足道,不過至此,我的兩個疑問一下都煙消雲散。

一是波多野祥吾為何會將我誤認為幕後黑手。

二是真正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